2012年5月31日 星期四

中共十四大前的“楊家將”事件


鄧小平南巡發出準備在中共十四大更換中央領導層的明確信號,令執政兩年半一直樹立不起權威的江澤民陷入沮喪之中。江澤民與曾慶紅把握住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楊白冰提出了一個晉陞百名將軍的龐大名單


《新史記》特約記者 葉茂之


歷史常常有似曾相識之處,中共的歷史尤為如此。
不可一世的薄熙來在中共十八大前轟然倒下,令海內外人們都大吃一驚。然而,如果從十四大前的“楊家將”事件,十五大前的陳希同事件,十七大前的陳良宇事件來看,薄熙來大案就是偶然中的必然了。讓人感慨的是,江澤民一生竟然經歷了兩次極爲相像的活劇,只不過他自己變換了角色:第一次,他是爲挽救自己,說動鄧小平搞掉“楊家將”;第二次,則是他爲了保住自己青睞的接班人習近平,而不得不同意胡、溫,“揮淚斬馬謖”,拋棄了薄熙來。
論職位,論權力,薄熙來與時任“超級常委”“攝政王”的國家主席楊尚昆,及其弟、中央軍委秘書長兼總政治部主任楊白冰相比,當然都只是“小巫見大巫”。楊家兄弟在軍中的勢力如此強大,“槍杆子”足以威脅到中央政權。


1992年,楊尚昆陪同鄧小平南巡。


楊尚昆與鄧小平交情極深

說起“楊家將”,還得從楊尚昆跟鄧小平的關係談起。
1907年8月3日出生的楊尚昆,是重慶潼南人,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中央軍委第一副主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等職,是中共已故的主要領導人之一。

楊尚昆與鄧小平算四川同鄉,早在三十年代的中央蘇區,兩人關係就很緊密。中共建國後,楊尚昆擔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1956年的中共八大,鄧小平出任中共總書記,楊尚昆為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兼中辦主任,兩人愈加密切,成為相知相交的親密戰友。
“文革”中,楊、鄧先後被打倒,鄧小平被流放江西,而楊尚昆則與彭真、羅瑞卿、陸定一被稱為“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比鄧遭遇更慘,1966年7月起即被捕入獄,直到“四人幫”垮台後的1978年底,鄧小平復出重新掌握大權,楊尚昆才得以重見天日,前後離開政治舞台達十二年之久。

楊尚昆復出後,得到鄧小平充分信任。1979年2月,被任命為中共廣東省委第二書記兼中共廣州市委第一書記、廣東省副省長,與習近平的父親習仲勛一起主持廣東工作。
1980年9月,楊尚昆從廣東調入北京,被補選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兼秘書長;1981年7月,任中央軍委常委兼秘書長;1982年9月,陞任中央軍委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協助鄧小平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在1982年和1987年召開的中共十二大、十三大上,楊尚昆當選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繼任中央軍委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
1987年,經鄧小平批准,楊尚昆同父異母的弟弟楊白冰從北京軍區政委直接陞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在鄧小平竭力堅持下,1988年4月,在第七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上,楊尚昆更以80歲高齡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
“六四”事件後,楊白冰更上一層樓,陞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軍委秘書長兼總政治部主任,主管軍隊日常事務。

軍中楊家勢力非常強大

可以說,鄧小平與楊尚昆的友誼非比尋常,楊尚昆可以隨意出入鄧家,楊尚昆更成為鄧小平退出權力核心圈後,向中共中央政治局發號施令的欽差特派員,中共中央政治局遇有重大事情向鄧小平請教,多是通過楊尚昆轉達。
楊尚昆在軍隊中有著非常強大的勢力,他與廖漢生、蕭克、賀龍家屬有著親屬關係,非一般人能夠抗衡。廖漢生,楊尚昆的親妹夫,十大元帥之一賀龍的親外甥,1955年被毛澤東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將軍銜。曾任國防部副部長,北京軍區、南京軍區、瀋陽軍區政委。當時廖漢生是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雖從軍界退休,仍擁有一定影響力。
而賀龍雖早在1969年“文革”中就被迫害致死,但他是紅二方面軍創始人,建國後曾任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體委主任、中央軍委國防科工委主任。作為一種象徵,賀龍在軍中的光影仍然不可忽視。

更有甚者,蕭克,開國上將,時任中央顧問委員會常委,曾與賀龍一起出生入死並結拜為兄弟,一起締造了紅二方面軍,並娶了賀龍妻子騫先任的親妹妹騫先佛作妻子。建國後又歷任國防部副部長、農墾部副部長等職務。
在楊尚昆擔任國家主席、中央軍委第一副主席後,賀龍、蕭克、廖漢生的勢力在軍中再次強大起來。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在楊尚昆親自關照下,賀龍之子賀鵬飛在軍中得以火箭式上升,1984年初39歲時,陞任總參謀部裝備部副部長。1986年41歲時陞任裝備部部長。這在當時絕無僅有。為讓賀鵬飛在中共十四大當選中共中央委員,同時晉陞為中將軍銜。自1991年下半年開始,楊尚昆、楊白冰多次在中央軍委擴大會議上盛讚賀鵬飛,為他的晉陞進一步造勢。

楊尚昆本人在十二屆一中全會上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連任中央軍委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1988年4月,在七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上,他當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未完待續。《新史記》第7期)




晚清新式阅读对革命思潮的兴起起了哪些作用?


   辛亥百年,学者对辛亥革命史进行了深入的学术探讨,推进了对这段历史的认识。在我看来,这种推进,从根本上说,不仅仅在于宏大叙事或对性质价值的再定义,而是在于落实在更多细节上,从细节寻找历史的信息。比如,晚清短短五到十年中间,一个沉积了两千多年的制度和思想体系是怎样被彻底否定的?革命新思潮是如何兴起的?笔者试以科举改革前后的新式阅读为视角,从细节追溯革命思潮是怎样形成的。

  一、晚清十余年间,时务与新学、新知的传播在新政改革和民族危机的双重刺激之下,一再扩展

  我们可以试着排一个简单的时序表:1894年甲午战争,1898年戊戌维新,1901年施行新政、废除八股取士、大举派遣留学生,1903-1904年颁布壬寅、癸卯学制,1905年停科举并陆续改革官制、立宪运动,1911年末武昌起义。在这十余年中间,时务与新学、新知的传播在新政改革和民族危机的双重刺激之下,一再扩展,由少数士人的奔走呼告变成朝廷大政、变成许多中国人尊西趋新的一致心态。儒家学说及其所规定的政治理想,就是在这短短十年间逐步更新,从而被替代与置换的。举个简单的例子,1909年《教育杂志》上有《入学试验问题》一文,讥讽当日的小学生入学考试题目“论钱荒之可贵”、“自由必先自治说”等,出题太荒唐,十二三岁之儿童,能有几个知道钱荒金贵为何物?论者感慨“不读新民丛报又何从解自由自治之说哉”!有关晚清士人阅读《新民丛报》并受其影响、开始关心国事、寻求救亡的事例成百上千,但我看都不如这则“入学考试”的议论来得直截。它告诉我们,梁任公和他的《新民丛报》是如何在真正意义上成为普及读物的。严复说“任公笔下,殆有魔力”,这是思想史的角度,而从传播和阅读史的角度看,像《新民丛报》这类新学书刊的巨大辐射力亦成就于晚清学制改革的现实机缘。

  二、新学书籍经由各种渠道流入学塾,全中国的读书人都在经受着相同的知识转型与政治变革的思想洗礼

  喜读新书的名士孙宝瑄说:“八比废,人争读书,民智辟,新党必多。”新书阅读引发新的政治诉求,由时潮、风潮进而演为政潮。甲午以后成长的那一代知识人,个人生活史中大都记录着由国族危难而更新阅读、寻求政治革新道路的集体记忆。郭沫若《少年时代》中说,废八股而为策论,这是变革过程中一个最显著的事实,由此必然发生社会意识的变化:“从前是死读古书的,现在不能不注意些世界的大势了。从前是除圣贤书外无学问的,现在是不能不注重些科学的知识了。不消说我们是从试帖诗的刑具解放了下来。”癸卯年秋闱之后,成都陆续设立高等学堂、东文学堂、武备学堂,郭沫若的大哥进了东文学堂,五哥入了武备学堂,而从此“新学的书籍就由大哥的采集,像洪水一样,由成都流到我们家塾里来”。浙江士人张枏在日记中记,“八股永无再兴之日”,由此改制引发的,是“京官稍有才学志趣者,争阅新书”,是“沪上书报,销售之广,过于往年不止百倍”。朝廷改革科举、扩张新学的政令,对士人阅读风习的转移是有决定意义的。晚清琉璃厂书贾记载,自朝廷锐意变法,“谭新学者,都喜流览欧西译本”,常有文人士夫拿着梁启超的《西学书目表》到琉璃厂书铺中按表以求,而“京师书贾亦向沪渎捆载新籍以来,海王村各书肆,凡译本之书无不盈箱插架,思得善价而沽。其善本旧书,除一二朝士好古者稍稍购置外,余几无人过问”。

  新书利市而旧籍乏人问津,这是甲午、庚子国势大败在读书人身上最为切实的影响。上海广智书局1902年出版冯自由《政治学》一书,冯氏在序言中自陈初衷,亦说,庚子重创,上下震动,朝廷有维新之诏,一般士大夫惶恐奔走,一副朝廷需才孔亟之意,“莫不曰新学新学”!彼时,士夫学子虽对何谓新学尚无确切认知,然趋赴之心却是空前热烈。冯氏形容渴求新书的士人“联袂城市,徜徉以求其苟合,见夫大书特书曰‘时务新书’者,即麇集蚁聚,争购如恐不及”。一种半懵半懂之际,争入时尚的意态跃然纸上。时人记录晚清书市,有长沙同文书局者,售卖严复翻译的《原富》,购书者拥挤不堪,据说有的购书人只好将铜元系在伞柄上递给营业员,营业员再将书挂在伞柄上递出。1903年山西举人刘大鹏到河南应会试,在当地书摊上亦发现“时务等书,汗牛充栋,不堪枚举其名目”。亚东图书馆的创始人汪孟邹先生就曾说过,科举时代,他和一般青年人一样,只知有八股文。甲午战败,大家都知道国家就要亡了,非改革内政不可。业师胡子承先生教导他们,要节衣缩食,购阅新书和新报。汪先生说这是他接受新思想的原因,也是他对新书业发生兴趣的原因。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时潮驱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政治理想在甲午以后的时势中逐渐被新的知识、新的伦理、新的制度理想所取代,成为那一代读书人依次而进的共识。

  新学书籍经由各种渠道流入学塾,进入那一代“知识青年”的思想世界。全中国的读书人都在经受着相同的知识转型与政治变革的思想洗礼。阅读变化意味着知识更新,从这里开始,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摆脱举业功名的限制,构筑、抒发并行动于他们新的政治理想。革命也好,立宪也罢,当然难免会有派别和地域的分驰,但知识与思想的传播却是汇流而来的。分裂只在手段,触发的机制和革新的要求却是一致的。这就是清朝末年,立宪与革命思想共生其间的时代背景。

  三、科举改革造就的一个“学生社会”是这些新式书籍、报刊最主要的消费群体

  科举改革造就的一个“学生社会”是这些新式书籍、报刊最主要的消费群体和传播媒介。据癸卯年《浙江潮》、《国民日日报》等刊载的报刊销售统计,这一年,在杭州、南京、武汉、南昌、镇江、扬州、常熟、泰州、衢州、埭西、海盐等十二个地区的报刊销售中,主要由学生订阅的报刊达到五十一种,总销量八千多份。《中国白话报》发行广告中亦称购阅纷纷,“尤以学生社会为多数”,仅湖南一地的学生就月购数百册。学生购阅书刊,学堂则成为他们谈论和传播这些新式读物、新思想的主要场所。钱均夫回忆在杭州求是书院传阅新书的情形,各同学将自阅之《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译书丛编》等置于公共书架,凡同学均可自由借阅,并在除星期日外的每天夜饭后、自八时至九时,聚集室内,讨论各自的阅读心得。他们还集资订阅《杭州白话报》二十份,分送给附近茶坊酒肆,供路人阅读。而南京陆军学堂沈铸东的回忆,则让我们知道了学生是怎么偷阅《新民丛报》、《民报》和《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这些禁书的,他们偷偷把这类书籍伪装起来,贴上“论理学”的封面,躲过学监,大模大样地看。还有著名的胡适先生,少年时代在上海梅溪学堂点着蜡烛传抄《革命军》的故事。凡此等等,不胜枚举。除了同学交流,还有师生之间的教授与传递。据马叙伦的回忆,清末书塾里只有教员室有报纸看,学生并不许阅览,他的老师陈黻宸(辛亥前是浙江咨议局议长)则常常把报上的时事讲给学生听,还把《天演论》、《法意》、《明夷待访录》一类书籍介绍给学生。张伯言记成都机器工业学堂的求学经历,官府对新思想防范很严,常常派员检查学生的书箱,校监陈古郗先生是维新派,他总是预先告知大家,并帮助学生把一些维新书报藏在渣滓堆里,应付检查。

  四、新学书籍及其携带的新思想还通过各种公共的、甚至偶然的途径进入到青年人的阅读视界

  除去学堂、书塾里的日常教读,这些新学书籍及其携带的新思想还通过各种公共的、甚至偶然的途径进入到青年人的阅读视界,影响他们的思想并不断扩散。在晚清,专营新式书刊的书局虽然不多,但在新思想的传播方面还是起过不少作用,新书局的创办者大多本身即为维新志士,旨在传播思想而不在经营商业。像芜湖的科学图书社,像熊希龄在常德开办的启智书局,从上海运来新书报,从不意在卖书,而只希望有更多的人来此读书。朱经农回忆说,他们兄弟几个常常一整天泡在书局里,只看不买,店员照样欢迎。兄弟友朋间的传递也是传播的重要方式。比如周氏兄弟,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就常给国内的弟弟们寄书,仅1904年4月一次,周作人就收到鲁迅从东京邮寄回来的《清议报》、《新小说》、《西力东侵史》、《新民丛报》、《译书汇编》等书刊共二十七册,周作人形容当时的心情,简直“喜跃欲狂”。丁文江在留日期间几乎把每一期读完的《新民丛报》都邮寄回国,给大哥丁文涛阅读。吴玉章的“新学”经历也完全是受他二哥影响。当时他的二哥在成都尊经书院读书,常在志古堂书店购新书,读完就寄回家乡给弟弟。后来成了四川革命巨擘的吴玉章回忆说,当他读到康梁(特别是梁启超)痛快淋漓的议论以后,很快就成了他们的信徒,一心要做变法维新的志士。而张治中最初的新式阅读,竟是别人从外埠包货来的破烂不堪的旧报纸。和他一样,后来成了著名报人的黄天鹏也是从城里亲戚寄来的包礼物的旧报纸,开始他的新式阅读经历的,这些报纸不仅成了他新智识的食粮,也成为他关心时局、志愿兴亡的鼓动者。还有那些由留日学生通过肉松罐、茶叶罐和各种秘密方式输入内地的革命书刊,更是不计其数。

  五、晚清的新式阅读将“自由”、“平等”、“自尊”、“自治”、“公德”诸多名词传遍读书人的脑际,革命新思潮逐渐得以形成

  从这些散散碎碎的记忆和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到晚清中国知识与思想的传播路径。这些新式书籍把所有年老的、年轻的、感时忧国的读书人汇聚在一起。有主张立宪、主张修补与改革政体的,也有主张彻底推翻皇权统治的;有主张政治革命的,也有主张种族革命的。追溯其根本,只一个字——“变”。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虽然存在林林总总的思潮与团体,但各派对更新旧制度的政治理想却很一致,对西艺、西学、西政的阅读和渴求也是一致的。即便做了“革命军中马前卒”的邹容也承认,学了各式新学的人们,不管是“旧学派”、“新学派”,都会产生同一种信心,就是要“救中国”!当新式阅读将“自由”、“平等”、“热诚”、“冒险”、“毅力”、“自尊”、“自治”、“公德”、“私德”诸多名词传遍读书人的脑际心间,就有了那么多的恸哭穷途,又戮力奔命。由此,晚清的数十年的思想完成了更新,新思潮战胜了两千年的传统思想,从而引发了1911年的革命。

沈洁,《北京日报》2011年11月28日




“文革”初刘少奇与康生两派互相拍桌子


   以刘少奇邓小平等为一方,以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顾问康生为另一方,日趋剧烈、尖锐。争论的焦点是:“文革”运动究竟要不要坚持党的领导。大约在1966年7月16日晚间政治局会上,双方都拍了桌子。


  1966年6月1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播放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点名攻击中共北大党委的一张大字报的全文,陈毅很感意外,连夜去询问周恩来。五天前,周恩来根据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决定,曾派人去北大批评了贴大字报的聂元梓等人。周恩来现在却告诉陈毅:他刚才接到康生电话,说:毛泽东主席赞成这张大字报,并亲自决定今晚由中央台播放全国。

  陈毅惊讶,一时语塞。似这样令人震惊的意外之举,近几个月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4月中旬,陈毅夫妇陪同刘少奇和夫人出访后回到昆明,中央发来急电:速至杭州开会。陈毅走进会场,才知是批判彭真主持制定的“二月提纲”。

  时隔半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二月提纲”突然定性为“反党纲领”,彭真因“反党错误”被撤职后隔离审查。

  5月16日,通过由毛泽东主持制定的中共中央通知(即《五一六通知》)。

  两天后,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简称中央文革)成立。组长陈伯达带领工作组,夺了《人民日报》社党委的领导权,为其制造舆论扫清道路。

  这些事,不仅是政治局委员陈毅事先毫无所知,在京主持政治局工作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刘少奇有的事先也不知道。今天的事,身为中共中央副主席的周恩来又是事后才知道的。这种完全违背集体领导原则的异常举动,怎么不令陈毅震惊和担忧!

  6月初,《人民日报》全文刊登了聂元梓的大字报,并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社论。这一来,北京几十所大学,几百所中学都闹开了。外交部下属的外语学院等几所大学当然也不例外。上街的学生乱哄哄,阻碍正常外交活动的情况屡有发生。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冲击,陈毅态度鲜明:对反修防修的“文化大革命”是拥护的,积极进行的,但如此冲垮党委领导,乱揪乱斗,造成社会混乱,他有不同意见。陈毅得到了毛泽东批准派工作组的消息后,当晚召集国务院外办中共党组会议,具体商定工作组成员名单,向外交系统迅速派出八个工作组。

  然而,工作组进驻各外事系统不到一周,各单位造反派贴满了轰赶工作组的大字报,仿佛有人统一布置的一样。

  陈毅每天听取各个工作组汇报,不断提醒大家:“工作组是中央决定派的,我是投的赞成票。你们一定要挺住,坚信党中央的领导。”“中央的八条规定,一定要坚决贯彻落实!”

  1966年6、7月,全国大乱,中共各级党委受冲击,大半冲垮或处于瘫痪状况。外交部党委在陈毅主持下,始终行使着领导权。机关干部坚持工作岗位,业余时间搞运动,保证了国家外事活动的顺利进行。

  然而,在中央文革的煽动下,外事口所辖大专院校的学生冲垮校党委、哄赶工作组,并计划在北京召开的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上“揪走资派”,以造成国际影响。

  对文革小组幕后挑唆学生企图制造国际事端的阴谋活动,陈毅非常恼火,在刘少奇主持的中央碰头会上,他义正词严地进行斗争:“既然中央把召集这次大会的任务交给我,我就不怕负这个责任!谁要冲击大会,就是现行反革命,我陈毅绝不会客气的!”并在周恩来的布置下,采取了有力的预防措施,保证了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在京顺利地举行。

  运动发展到7月中旬,政治局内关于工作组问题的争论,以刘少奇、邓小平等为一方,以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顾问康生为另一方,日趋剧烈、尖锐。争论的焦点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究竟要不要坚持党的领导。

  大约在7月16日晚间的政治局会上,双方都拍了桌子。

  陈毅支持工作组,愤起辩驳。陈伯达大骂陈毅派往对外文委的工作组是全国最坏的工作组。7月24日,毛泽东召开会议,决定撤销工作组,并在第二天的政治局会议上宣布:派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性错误”。

  中央宣布撤销工作组后,外交部副部长姬鹏飞想不通,他曾询问陈毅,工作组怎么说撤就撤了?陈毅满脸不高兴地说:“哎……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说怎么样搞,就怎么样搞。现在我们是乾纲独断罗!”①

  “乾纲独断”,这就是陈毅1966年8月对中共全党政治形势的见解。

  8月5日,毛泽东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按照政治局规定,只传达到参加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的省委第一书记和大军区司令员、政委。然而,中央文革却把大字报内容很快泄露给造反派,并开始对刘少奇、邓小平发起进攻。

  汇集到北京参加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的中央委员、中央候补委员,特别是各省、市、自治区的主要负责人,个个忧心忡忡,满面愁云,谈起各地运动情况,没有不摇头的。

  他们这次来,是向中央告急的,都关切地询问“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日期,因为按中央原先布置:“文化大革命”只开展三个月。

  不料,得到的答案是异常严酷:

  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的大字报在全会发表后,大家感到吃惊、不解。紧接着是政治局改选,副主席只保留林彪一人;在世界各国共产党的党史上绝无先例地增加了一个“最亲密战友”的特殊称谓。看来运动不但不会结束,还会更猛烈、更疯狂地开展下去。

  陈毅感到中国革命的航船已偏入危险航道,他个人无力纠正航向。但是,他要坚守自己的指挥岗位,保持外事口的稳定。他在外交部全体工作人员大会上,旗帜鲜明地说过:“只要中央一天不撤我外交部长的职务,我就要顽强地表现自己,并企图影响这个运动!”

  外事口各单位批斗工作组,陈毅总要为工作组承担责任,讲公道话。鉴于每次讲话后,造反派攻击陈毅的声势越轰越大,许多人劝陈毅不要出面讲话。方毅专门请秘书转告:“陈总不要再多讲话了!”“陈总不能倒,陈总一倒,外事口就会像快刀割韭菜,一倒一茬。”陈毅的回答是:“人家劝我少讲点话,他们都是好心。可是我压不住,还是要讲。见到问题不讲,这不是共产党员的态度。”

  摘自《陈毅传》,《陈毅传》编写组编著,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



对中共夏明震烈士牺牲在民众手下的思考


  在井冈山革命博物馆里,有一幅年轻英俊而稚气的画像,他是老红军曾志的第一任丈夫夏明震烈士。提起这位牺牲时只有21岁的郴州特委书记,知道的人可能不是很多。可他的哥哥——著名烈士夏明翰,却是鼎鼎大名,尤其他那首就义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人们更是耳熟能详。人们不知道的是,夏明震也是著名的革命活动家和中国共产党早期卓越的领导人之一,他曾参与领导了著名的湘南起义,组建了中国工农革命军独立第七师,建立了郴县(现升格为郴州市)苏维埃政府。大革命时期先后担任中共湘南区(特)委组织部长、中共衡阳县委委员、衡阳县农民协会委员长、衡阳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务长、郴州(郴县、宜章、资兴、汝城四县)特委书记、中共郴县中心县委书记(夏明震牺牲后,由陈毅代理郴县县委书记)、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七师党代表(朱德时任第一师师长、陈毅为十二师师长)等职。为衡阳农民运动的蓬勃发展,为郴州红色政权的建设,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为党立下了丰功伟业。

  但鲜为人知的是,夏明震烈士作为一个立志要解放劳苦大众的共产党人,却不是死于敌人之手,而是死于被激怒的那些他立志要解放的人民群众之手。

  那是1927年8月,中央“八七会议”后,夏明震与曾志一同到郴州开展工作,夏明震受命任郴州特委书记、郴县中心县委书记,兼工农革命军第十师党代表。1928年元月12日,夏明震参与领导湘南起义,带领游击队和革命骨干,组织向导队,率部配合朱德攻克郴州,取得了摺岭、大铺桥战斗的胜利。2月,组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七师,夏明震兼任第七师党代表,同时创建郴县苏维埃政府。组织和发动县委、县总工会、县农民协会等组职,配合起义部队,在全县开展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和插标分田运动。郴县32万亩土地中,插标分田给农民的达18万亩,成为全国最早进行土地革命的县。

  “湘南暴动”的胜利让蒋介石惶惶不安,为了打通湘粤大道,镇压革命斗争,蒋介石出动7个师,准备对湘南暴动革命军和红色政权进行“会剿”。

  当时刚刚经历过“四一二政变”后不久,连续进行了成功暴动的共产党人,那时候显得幼稚而狂热。各级党组织不断制定很多极左的脱离实际的错误决策。为了应对敌人的反扑,当时的湖南省委特派员席克斯、湘南特委特派员何舍鹅提出了一个极左的“坚壁清野”的“焦土政策”。他们要求把从宜章至耒阳一线400多里长的沿途两侧各30里内的城镇及农村的人和财物一律撤至偏远的农村,然后把搬空的房子烧掉,片瓦不留。他们错误地认为,这样就能让进攻的敌人无寸草御寒,无粒米果腹,不战自垮。他们甚至提出了要通过把群众的财产烧光毁尽,“把小资产者变成无产者,然后再强迫他们革命”的荒谬主张。

  郴县县委虽然觉得道路两侧30里坚壁清野难以执行,但还是决定在大路两厢5里范围内实行坚壁清野,焚烧民房。

  这一错误政策的推行,可想而知遇到了各方面的重重阻力和群众的拼死反抗。干部群众的情绪和意见,以及反动分子在暗地里活动的复杂而严峻的情况,曾经多次反映上来。但包括夏明震在内的最高决策层,当时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听不进干部群众的反对意见,最后终于导致了历史的悲剧。

  根据曾志的回忆:1928年的3月21日上午,郴县县委在郴城城隍庙召开群众大会,动员群众搬离。整个会场弥漫着一种恐怖紧张的气氛。曾志他们和群众解释,要求他们搬走,但群众根本听不进去,反而你一言我一语地反驳:

  “你们烧了房子,国民党部队就吃不成饭啦?就能把他们饿死?”

  “我们祖祖辈辈在这住,要我们烧了房子到乡下投靠亲友,我们的亲戚都很穷,让我们投靠谁去呀?”

  这时,一个基层支部书记把曾志拉到一边告诉她:“反动分子秘密部署,可能会利用农民的抵触情绪发动叛乱,他们扬言今天谁要是叫我们烧房子,就给他点颜色看看。看来今天要出大事,怎么办?”曾志听后急忙溜出会场,向山上的苏维埃政府机关跑去,想找苏维埃主席汇报。可是等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已晚了一步,夏明震和政府的几个主要领导都已从另一条路下山到会场去了。

  曾志正在着急的时候,看到有个赤卫队员急匆匆地过河上了山,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反动派叛乱了,大会刚开始,叛乱分子就冲上主席台抓人。夏明震等一批领导都被人从台上拖到台下,用梭标扎……不得了了,整个会场一片混乱。

  正在这时,他们看到山下人声鼎沸,有好几千叛乱分子和不明真相的农民过了河,从四面八方向山上冲来。于是曾志和其他同志连忙向朱德工农革命军的驻地撤退。

  第二天一早,曾志随部队返回郴州,他们来到干部们被杀害的河边,看到了最惨烈的景象:河滩上摆着9具尸体。夏明震面朝苍天,躺在那里,脸是青紫的,眼睛闭着,两只手还紧握着,衣服被撕开,胸前被刺了三四刀,肩上、肚子上、脚上都有伤,大概被砍了几十刀,两腿伸直着,一只脚光着……特别是县妇联主任,赤身裸体,两个乳房被割掉了,肚子上被挖了个碗口大的洞,肠子暴露着,外阴也被挖掉了……真是惨不忍睹!

  后来统计,在郴州事变中,共有300多名干部牺牲,1000多名无辜百姓死伤。

  夏明震等人的牺牲,是左倾政策脱离实际、脱离群众造成的恶劣后果,它又一次告诉我们,“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脱离了群众,站在群众的对立面,就会变成人民的敌人,处于万劫不覆之地。

  后来,毛泽东在建立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时候,就十分注意依靠群众,密切联系群众,还把建立统一战线做为革命胜利的第一法宝。

  在井冈山,他取得了占山为王、劫富济贫的当地土匪王佐和袁文才的信任,取得了井冈山人们的拥护,才辛辛苦苦建立起第一块农村革命根据地,可没想到仅仅两年后,中央六大就通过了一项极左的错误政策,要把帮助过红军的土匪头目全部杀掉。1930年2月,湘赣边界特委、赣西特委、红五军军委在遂川县的于田召开联席会议,决定武力解决袁、王。然后,湘赣边界特委以整编地方武装,研究攻打吉安为名,将袁文才、王佐骗来打死。

  袁、王二人牺牲后,井冈山地区人民极为失望,二人的亲属带部队投奔了国民党,从此多少先烈浴血奋战建立起来的井冈山根据地彻底丧失,一直到解放后才重新回到共产党的手中。

  历史无数次证明,“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得民心者的天下”,共产党能否得到民心,关键不是看你如何说,而是看你如何做。

  列宁曾经用安泰的神话来强调党群关系建设。在希腊神话中,安泰是海神波塞冬和大地母神盖亚之子。他的身体一接触到大地就能从母亲身上吸取巨大的力量,所以他从来也不会感到疲劳。大英雄赫拉克勒斯来到了安泰的地盘要消灭安泰,当他和安泰较量时,尽管一次次将安泰击倒在地,但每次从大地母神盖亚哪里获得的力量都会使安泰重新站立起来。最后,赫拉克勒斯发现了安泰的秘密,他抓住这可怕的巨人,让他双脚离地,紧紧的把他勒在怀里,最后终于把他勒死了。列宁形象地将无产阶级政党和党的领导干部比作安泰,把人民群众比作大地母亲,并指出,我们战无不胜的力量源泉,就是扎根于人民群众中,就在于和广大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里。因此,密切联系群众是党执政的最大政治优势,脱离群众是党执政的最大危险。

  95年前,拥有20万党员的苏共依靠群众夺取了政权;67年前,拥有200万党员的苏共带领苏联人民取得了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可95年后,拥有2000万党员的苏共却丢掉了政权,并且几乎是无声无息地瓦解了。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很多,也很复杂,但归根结底是苏共像安泰离开了大地母亲一样脱离了人民群众.失去了唯一的力量之源。苏共失政前一年,《西伯利亚报》以“苏共在苏联社会中的作用”为题作过一项民意调查。在这份调查中,当人们被问及“你认为苏共的政策代表谁的利益”时,回答代表全体人民的只占7%,而回答代表党的机关工作人员的竞占到了85%。它充分说明苏共已离开人民群众,变成了空架子,垮台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这和夏明震等人牺牲的教训一样,告诫我们永远不要脱离群众,永远不要忽视群众捍卫自己财产的决心和力量。

  无独有偶,今天看新闻,又有一个惨案为这一结论增添了注脚:

  今年5月17日,贵州省德江县国土资源局执法大队副队长张波在对违建房执法时,被建房户主刺伤致死。后来的详细调查评论这一事件:说这是“可怜之刃刺向了可怜之胸”,因为刺死张波的张全秀是个胆小不爱说话的农村妇女。丈夫去年上山砍柴不幸被木头砸中,抢救无效死去。她带着女儿租房生活。她曾在外打工10年,回老家后没有住的地方,为了修两间平房,几年前,她和丈夫在烂泥湾这里花钱向人换取了一小块地。因为迟迟得不到审批,建房的事就一直搁置着。这次返乡后,她决定在没有审批的情况下,先把房子盖起来。为此她新后花掉了近10万元积蓄,存折里余额只剩1160元。

  而遇到张波之前,张全秀的房子已经被“强制执行”了4次。每次都是没收建房工具、拆掉支撑房屋的木头柱子,使房子垮掉很大一部分。然后,张全秀一个人一次次把砖搬回原位,提水泥,抹上灰浆,重新砌好。17日中午,社区工作人员来到张全秀家。告诉她:“他们说要把她的房子拆了”,听到消息的张全秀十分激动,猛冲过去抱住工作人员的大腿跪下,然后苦苦哀求,随后被人拖开。

  于是17日下午张波带领执法人员到来的时候,就发生了刺杀的一幕。

  多位村民分析,张全秀被“逼入了绝境”——“她没有丈夫依靠,她还要抚养刚9岁的女儿,她把所有的积蓄都拿来修房子,但房子没了。”上头那些制定政策的人们,可能永远也不能体会人民群众为保护自己最后的财产同任何强大势力对抗的力量和决心。过去,我们用人民保卫自身财产和利益的决心和勇气来动员群众,夺取了全国政权,今天,如果我们站在群众利益的反面,与群众对着干,其后果如和,可想而知。

  “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这是千年不变的真理,我们永远不要忽视群众的利益,永远不要低估人民保卫自身利益的力量。永远要站在群众一边,这样,共产等才会获得真正的力量。否则,就是你有数千万党员,在十几亿人民面前,也是九牛一毛,不堪一击!

  希望夏明震等烈士用鲜血换来的教训永远成为共产党不可逾越的天条,牢记在每个党员,尤其是党的各级领导者的心上!

老山羊,共识网



知青运动的历史回顾:“青春无悔”还是“伤痕累累”?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我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结束前夕,一个名叫卢新华的年轻人发表了一篇描写知青悲剧的小说《伤痕》,引起意想不到的轰动。此后几十年来,围绕“知青运动”的文艺创作、史学研究、纪念活动一直繁盛不衰。但是,人们对这段历史的叙说和评价却大相径庭,处于两极的基调似乎可以用“青春无悔”和“伤痕累累”来概括。应该看到,客观评价这一波及到数千万青年和家庭并影响到我国经济政治文化全局的运动,深刻反思其中的历史教训,是关系到“文革”遗毒能否彻底肃清,改革开放大业能否沿着正确轨道运行的一件大事,绝不能有半点含糊。


  一、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古今中外的历史叙说,都难免带有叙说者的主观印记,因此,很难做到与历史真实完全契合,个别历史事件甚至可能被歪曲得面目全非。从这个意义说,历史确实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实用主义永远不会在历史研究中销声匿迹。但是,历史还告诉我们,已经发生的历史过程,是客观存在的,无论亲历者还是后人怎样叙说,都不能改变其本来面目;绝大多数被颠倒的历史,迟早要被颠倒过来。从这个意义说,历史绝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我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最早可以追溯到1955年,当时,有60名北京青年组成了青年志愿队,远赴黑龙江省去垦荒,受到党和政府高度赞扬。毛泽东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紧接着,1956年的《农业发展纲要》第一次正式提出了“上山下乡”这个口号。到“文革”前,全国共有129万知青青年上山下乡。董加耕、邢燕子、侯隽等下乡或回乡青年被树立为先进典型。那一时期的上山下乡,虽然也带有左的色彩,但总体上是经济建设(主要是发展农业和农村经济)和青年就业中的一项正常工作,严格地说,还没有成为政治运动。

  “文革”爆发后,学校停课,工厂停产,武斗遍及全国,社会一片混乱,积压三年的初高中毕业生既不能升学,也不能就业。在这样的背景下,毛泽东主席于1968年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知青上山下乡由此演变成一场持续十年的政治运动,1600万城镇青年(包括很多十五六岁的未成年人)相继被送到农村和边疆。

  历史证明,这场运动的指导思想是错误的。一是让大批城镇青年长期到农村去,与工业化、城市化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二是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为反修防修的尝试,是领导者的主观臆想。三是按照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思维,把本该继续接受先进文化教育的青少年交给相对落后的农民接受教育改造,是对人类文明的践踏。也可以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指导思想就是荒谬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

  这场运动的运行方式是野蛮的。应该承认,知青们“响应号召”的行动确实具有“自愿”成分,但是在那狂热和恐怖的年代,人们不但没有行为选择的权利,而且也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自愿”和“被迫”并无多大区别。就“自愿”的动力看,为“改变农村落后面貌”奉献青春的理想,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环境和人民公社体制下,显然是浪漫的空想;“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类”的豪言壮语,则是无知的梦呓。更重要的是,轰轰烈烈的自愿举动背后,是无情的强制,强制手段多种多样。除特殊情况以外,那几年大中小城市里的所有中小毕业生,都要被赶到乡下。在繁重的劳动之余,知青们还要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风暴中接受改造或自相残杀。

  这场运动的结局是悲惨的:

  ——经济上得不偿失。改革开放以前农村的落后和农场效益低下,固然存在科技落后的因素,但不是主要的,更不存在劳动力不足的问题,主要症结在于利益机制缺失。知识青年虽然付出了辛勤汗水甚至是健康和生命,但他们的劳动成果难以抵补他们个人、国家和农民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如,西双版纳知青付出十年辛劳,以血汗甚至生命在边疆开辟出大片橡胶林,要打破“北纬20度以北不能种橡胶”的“神话”,结果80年代以来,他们种下的橡胶树已死亡90%,有些农场的死亡率达100%。云南农垦战线在丢掉知青包袱之后仅仅一年,就从上年亏损一千八百万元一跃变为当年赢利四千一百万元。从城镇劳动力就业的角度看,上山下乡高潮之后的知青大返城,不但使美好的初衷化为泡影,而且加剧了就业安置上的困难。国家和企事业单位支出的经费达300多亿元,千百万知识青年的家长和部分地区的农民也因此加重了负担。有人概括了四个不满意,即: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农民不满意,国家不满意。

  ——知识青年的身心健康受到严重损害。除了少数条件较好的青年点以外,多数下乡青年在艰苦的环境下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健康受到严重损害,很多青年落下了终身不愈的疾病或残疾,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如,云南勐捧农场八分场五队的64名上海知青中,贫血者竟达43人,约占70%。黑龙江兵团因工伤事故死亡553人;内蒙古兵团发生事故928起,死126人亡,伤756人;广州兵团死亡210人;云南兵团死亡297人;上海市川沙县分配到一个团的知识青年,三年内非正常死亡29人,其中被打死6人,自杀3人……

  ——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受到部分“老师”的令人发指的迫害。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捆绑吊打知识青年的手段有25种之多,有的被活活打死,仅一师就批斗知青727人。奸污女知青的罪恶现象非常普遍。据不完全统计,黑龙江兵团发案365起;内蒙古兵团发案247起;云南兵团发案139起;广州兵团发案193起。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女知青被奸污的实际数量肯定远远高于发案数量。散住在农村受社队两级干部各种迫害的可能少一些或轻微一些,但是更难查处,有的可能永远石沉大海。

  ——相当一部分知识青年的火热理想化为灰飞,转向彷徨、迷茫甚至堕落。知识青年打着红旗,唱着革命歌曲,在震天动地的锣鼓声中踌躇满志地奔赴农村和边疆,但他们的崇高理想很快被残酷的现实击碎。绝大多数人千方百计地寻求升学、参军、回城的门路,还有些人设法逃避“改造”。黑龙江兵团长期在外两万余人;独立二团1969年接收北京军队子女240名,1970年走掉204名,其中104名任何手续都不要。广州兵团外逃港澳28人,未遂284人。知识青年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案例时有发生,有的甚至走上违法犯罪道路。仅云南兵团第三师,直接或间接参与过走私活动的知青人数就超过万人,约占总人数三分之一,有的营、团超过半数以上。知识青年的婚恋生活充满苦涩。云南兵团某农场有知青9000余人,到1978年10月,登记结婚只有415人,非婚同居达7000多人,非婚生子200百多个,1979年2月至5月,离婚300余人,弃子女无数。勐腊农场知青离婚1000多对,弃(送)子女达数百个。面对这些令人心酸的事实,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在那样一种环境下苦苦挣扎的青年人,但也无法理解“青春无悔”的口号。

  ——兴起了“走后门”的不正之风。“走后门”,古往今来都难以避免,但真正成风,似乎始于知青安置。那年代,大学中专招生的唯一渠道是从工农兵中推荐,军队征兵、工厂招工的主要来源也是知识青年。为了脱离苦海,知青和他们的家长使出浑身解数寻求返城就业的门路,“走后门”成为难以绕开的渠道。有关部门统计,云南兵团十几万知青中,曾有县团级以上干部子女一万人左右(约占总数6%--7%),而到1974年,这部分知青占总数不到1%,即千人左右;到了1978年知青大罢工前夕,这个比例已经接近零,即不到100人,而知青总数还有10万余人。1972年到1976年,历届推荐学员中,干部子女和后门学员约占总数的70%,有的名牌院校和重点专业高达90%左右。

  ——一代青年失去了接受学校教育的机会,造成人才生成的断层,给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带来长远的危害。

  应该承认,很多知识青年在农村和边疆,感受到了农民的淳朴,获得了一些社会经验,经受了艰苦生活的磨练,为某些地区经济和社会发展作出了不同程度的贡献,少数“精英”或幸运儿,若干年后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但是,从总体上看,他们的收获和对社会的贡献,与他们个人和国家在这场运动中所付出的巨大代价相比,实为九牛之一毛。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搞知青运动,除了知青们在炼狱般的苦难中“经受磨练”这一点以外,所有的收获都会更多更大。

  对知青运动的质疑,一直没有停止。早在1971年,就有人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1972年12月,福建省莆田县一个教师给毛泽东主席写信,反映一些下乡知青走后门优先返城就业,而自己下乡插队的儿子生活衣食无着。毛泽东大发慈悲,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写信寄钱,承认“全国此类事甚多”,承诺“容当统筹解决”。此后,各级政府都成立了知青办,加强了对知青点的管理,知青处境有所改善。

  1973年6月到8月,国务院召开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讨论解决知青问题。会议期间,一份新华社《情况反映》揭露了云南、黑龙江和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数百名现役军官强奸女知青的情况,各地严肃查处了一批迫害知青的案件。

  1976年5月,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在给国务院的报告中承认,一些地方迫害下乡青年,特别是奸污女青年的案件又有增加;部分地区对下乡青年的生活安置和培养教育工作仍然做得很差。

  1977年8月,中共十一大宣布“文革”正式结束,但仍坚持继续实行上山下乡政策。

  1978年3月,邓小平在一次内部谈话时指出:要研究如何使城镇吸纳更多劳动力的问题。现在搞上山下乡,这种办法不是长期办法。

  1978年10月到1979年1月,云南数万知青组织请愿、游行和罢工、绝食,要求回城安置。

  1979年2月,中央终于承认在云南的知青有资格回城。不到三个月,十几万知青离开云南。全国各地纷纷跟进。

  1981年底,国务院知青办并入国家劳动总局,各省、市、自治区也仿照办理。至此,历时20余年的(严格意义的运动应该是10年)上山下乡运动宣告结束。

  大量资料表明,1968年开始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文革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任何进步意义可言。它不但给几千万知青带来重大伤害,而且给城乡百姓带来共同灾难。


  二、官方评价知青运动和组织纪念活动,应守住“基本否定”的底线

  党和国家公开否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1981年6月中共中央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历史决议,认定“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作为文革组成部分的知青运动,理所当然被同时否定。

  1991年出版的《中共共产党七十年》(胡绳主编)写道:“大批知识青年在青春年华失去在学校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造成人才生长的断层,给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带来长远的困难。”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撰写的《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2011年出版)中评价说,“上千万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和边疆,经受了锻炼,接触了生产实践,增长了才干,为开发、振兴祖国的不发达地区作出了贡献。后来,他们中间也出现了一批国家建设人才。但是,在青春年华失去接受学校教育的机会,造成人才生成的断层,给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带来长远的危害。在此期间,国家和企事业单位为安置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所支出的经费达300多亿元,千百万知识青年的家长和部分地区的农民也因此加重了负担。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得不到妥善安排,引发了一些社会问题。”

  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这两个代表高层态度的历史专著对知青运动是基本否定的。但是,一些具有官方背景特别是地方党委政府组织的纪念活动,却刻意回避或掩饰这段历史中的累累伤痕,极力渲染所谓“青春无悔”、“激情燃烧”的“知青精神”。

  1990年11月,由全国青联和农业部农垦局主办的《魂系黑土地――北大荒知青回顾展》,虽然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理论进行了批判性反思,并披露了一些知青伤残乃至牺牲的惨景,但主基调却是宣扬“卓越精神的闪烁”。“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口号,被当做战天斗地精神;“天天读”被说成“学习”;“大批判”被解读为“思考”。

  1991年,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部分四川知青在成都举办的大型图片回顾展,把“青春无悔”作为主题。

  最近三四年,知青纪念活动再次活跃起来。从网上搜索到的就有九个地方建起了知青广场或纪念馆、博物馆,另有八个地方建起了纪念碑或纪念墙。仅黑龙江省境内,就建起了四处场馆,两处碑墙。从媒体的介绍看,这些纪念场所和相关纪念活动的主基调都是“青春无悔”。

  2009年8月,黑龙江省黑河市知青博物馆隆重开馆,全国的知青精英纷至沓来。这个被称为“开全国先河”的博物馆,是经省发改委立项、省文化厅批准,历时三年建立起来的。占地面积10.5公顷,展览面积6400平方米,总投资3000多万元。

  地方党报分别在开馆当时和2011年组织了两次宣传活动,醒目的新闻提要写道:“那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年代,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全国1740万城市青年参与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他们战天斗地、无私奉献,用火热的青春书写了一部知青精神和北大荒精神的壮丽史诗。”

  展馆六大部分的主题分别是:“共赴北大荒”、“闪光的青春”、“浴火凤凰”、“难忘的记忆”、“改革开放中坚”、“两地情”。

  省文化厅关于的批复表明,建馆的目的是“利用博物馆这个阵地,让历史回放,宣传知青感人事迹,弘扬民族精神,鼓舞后人发扬革命光荣传统。”没有一句反思历史的内容。

  具有知青经历的一位省领导为展馆题写如下《前言》:“历史不能忘记知识青年对开发建设北大荒的贡献;不能忘记知识青年美好的追求在重重考验的撞击下放射出耀眼的光辉;不能忘记数十万来自各大城市的知识青年涌入,迅速改造了一个地区的封闭环境,带来了新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文化资源、人生价值,跨越式改变了这一地区的文化生活和人口素质。”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在开馆仪式的讲话中热情洋溢地说,“40多年前,广大知识青年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带着激情、带着梦想,从繁华的都市来到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在农村传播了先进文化和城市文明,为开发北大荒、建设边疆奉献了青春、热血和汗水,谱写了一曲绚丽的华章。在广大知青身上,强烈地体现了一种无私奉献、坚忍不拔、勇于创业、追赶时代的知青精神。这种精神是广大知青拥有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更是全社会的精神财富。”

  作为在现行体制内工作多年的退休人员,我能够理解各级主政者们的苦衷:历史疮疤揭得太深,党的形象容易受到损毁,由此可能给政治稳定带来不利影响,甚至危害到执政党地位及各阶层民众的利益。但我觉得,如果刻意文饰历史过错,不但难以形成改革共识,还会逐渐丧失执政党公信力,带来更为可怕的后果。所以,即使在一定时间内继续采取淡化伤痛的策略,也要维持十一届六中全会前后的初步结论,不能突破对文革及其各个主要组成部分“基本否定”的底线。


  三、老知青们应该担当起揭示历史真相、防止悲剧重演的责任

  30多年来,老知青中的学者、文学家们,撰写了一批回顾反思知青运动的专著和动人心魄的文学作品。还有越来越多的老知青打开记忆的闸门,通过各种渠道叙说那段苦涩的历史。其中,数量不菲的老知青打出了“青春无悔”的旗帜。

  不能否认,老知青们的境遇和对那段历史的感受千差万别。有些人在乡下生活时间较短;有些人在农村入党、提干、升学,进步的路途比较顺畅;有些人没有受到严重的直接的伤害;还有些人虽然历尽磨难,但仍毫无怨言,或者不愿意回忆痛苦的过去。所以,无论是“青春无悔”,还是“伤痕累累”,或者难以言表,都应该受到尊重,都不应该对他们无端怀疑或指责。但是有三点似乎同样不能否认:第一,高喊“青春无悔”口号的老知青中,事业有成的精英占多数,而在近2000万知青(不包括回乡青年)中只是凤毛麟角。他们当然有资格代表知识青年发表各自感受,但未必能准确反映多数知青的心声。第二,在中国的特殊环境下,各种各样的高调宣示有真有假,知青们的“青春无悔”,当然也不例外。究竟有多少人在说假话或说空话大话,我们不好揣测。但有一个基本事实是,现在“青春无悔”口号喊得最响的,当年未必是返城最晚的。无怪乎有的老知青质疑,“既然无悔,为什么不留在农村,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子女送到乡下?”第三,不间断的心理暗示和政治灌输,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心智。有些当年被错划的右派,经过多年被批判被改造的思想“洗礼”以后,竟然改变了委屈的心态,在内心承认自己的言论攻击了党和社会主义,因此改正后对党感恩戴德。赵本山表演的小品《卖拐》,虽然有些荒诞,但是,生动地反映了心理暗示的神奇功效。一些老知青,不能舍弃永不言败的英雄主义情怀,在强大的主旋律宣传攻势下,一定程度地丧失了记忆能力和独立思考能力,随声附和地为那段历史大唱赞歌。有人说“青春无悔”是一些人的自我安慰,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其实,“青春无悔”的心态,并不是知青独有的。当年的政治思想教育演讲家曲啸老师,大学没毕业就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被打成反革命,在监狱中被关押20多年,但他不但对党没有任何怨言,反而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现身说法,对社会各界进行爱党爱社会主义的革命理想教育,演讲了2500多场。据说,他在美国进行演讲时候说完“党就是妈妈,妈妈打错了孩子,孩子是不会也不应该记仇的”这句话后,一个多年反对国民党拥护共产党的台湾知名教授激动地说,“曲教授的演讲是句句血,声声泪!一个青年学者平白无故就坐牢22年,令人愤怒。党如此长期地打自己的孩子,那还是亲娘吗?比后娘都残忍,还有什么资格要求被虐待的孩子忠诚于她?”遭受这次意外的打击后,曲啸老师不久就病倒了。继焦裕禄之后的原兰考县县委书记周化民,退休后在自己的书房中挂着一个“三次平反谢党恩”的条幅。《焦裕禄之歌》的作者任彦芳评论说,遭到无辜伤害没有怨言,对迟到的平反还要感谢,这一代人就这样,真没办法。

  邓贤先生在《中国知青梦》中,针对四川知青举办的成都知青回顾展,说了这么一段话:“回顾展有了一个相当令人鼓舞的命名:--‘青春无悔’。总标题之下,还有一段注释性题记,摘自《普希金诗选》:‘一切的痛苦都将过去,而过去了的,就会变成美好的回忆。’我不禁对这位俄罗斯诗人的话产生了某种本能的怀疑:如果一切过去了的痛苦都不成为痛苦,那么犹太人对于二次世界大战,中国人民对于南京大屠杀,日本人对于原子弹,他们会将那场噩梦变成美好的回忆么?!诗人固然离不开浪漫主义的滋养,但是浪漫主义并不等于历史。1917年春,首批成都知青赴云南支边不久,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十名平均年龄只有十七岁零三个月的刚刚到达边疆农场的女知青,在一个静谧的夜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大火过后,人们只在废墟里找到一堆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蜷曲的残骸。当时这件事震动了成都。倘若那十位已经被人们遗忘并永久沉睡在黑暗之中的少女地下有知,她们会对我说些什么呢?如果她们有权利重新选择生活,她们会选择‘知青’吗?她们会‘无悔’吗?”

  人们常说,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亲历那场运动的老知青,应该把历史真相和自己的真实感受讲出来,让人们更好地总结教训,让我们的民族和国家远离野蛮和愚昧,让我们的后代免受二遍苦、免遭二茬罪。


  四、文艺作品应该在反映真实、警示后人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

  文艺作品,应该具有娱乐和教化等多种功能。因为知青历史本身是苦涩和沉重的,所以,知青文学不能过分追求浪漫,也不能为了体现时代精神而偏离历史真实。本人对文艺类的书籍看得很少,也很少欣赏影视作品,但曾一口气读完了邓贤撰写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国知青梦》,也曾从头到尾观看了电视连续剧《孽债》,深受震撼。除了对耳熟能详的歌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以外,还听说,梁晓声先生的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雨》和长篇小说《雪城》及据此改编的两部同名电视剧反映了东北知青的生活,堪称厚重之作。但也有人说,梁先生的小说和电视剧《北风那个吹》或为知青成功者立传,或侧重描写知青的爱情生活,对知青的苦难揭示得不够深刻。本人不懂文艺,也没仔细看过这些作品,不敢妄加评论。但是最近听说,根据梁晓声先生的力作《知青》摄制的电视剧即将播出,媒体报道说这是一部青春励志成长剧,《知青》制片人侯鸿亮表示,“《知青》在尊重并深刻理解那段历史的前提下,着力呈现这些对现实社会有着启迪意义的种种良好的价值因素--面对集体和个人的利益,如何正确地取舍;面对艰苦的磨练,如何积极地承担;面对爱情的降临,如何真诚地迎接;面对生命的安危,如何无畏地选择。在对一代人的青春岁月进行缅怀的同时,也能给当今的年轻人带来深刻的启迪。”果真如此,这岂不又是一部以教育青年一代为宗旨,缺乏对对国家大政方针进行剖析和反思的作品吗?

  应该说,《知青》制片人引导青年积极向上的所有意图都是善良的美好的,哪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不希望新的一代艰苦奋斗、励志奋进?但是,决不能把苦难写成幸福,把失误写成辉煌,把教训写成经验,把苦涩写成甜蜜,把幻想写成理想。文艺创作不是科学研究,可以想象、可以虚构、可以浪漫,但必须努力走进真实的生活,给人以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启迪。

  我们期待着。

  (文中引用的数据和案例,主要来自邓贤先生所著《中国知青梦》和部分媒体报道,因本文不是学术研究著作,故未加注释)

  李克军,共识网




中国作家比俄罗斯作家少什么?(下)


  (续前)三

  看俄罗斯作家、知识分子的回忆录,常常为俄罗斯知识分子在对抗强权时所表现出的勇气和自信所震惊。殊不知离开俄罗斯近十个世纪的宗教传统、近三百年的自由熏陶,这些作家、知识分子根本不可能单独成为巨人。巨人和人民都是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吮吸着同样的乳汁而分别成为巨人和人民的;巨人不过是把久藏在人民心中的愿望勇敢地说出并担当起来而已。巨人的成长需要从人民那里获取丰富的资源,但如果人民自己都吃不饱,还怎么供给巨人呢?巨人只有自己把根扎在渊深的土里,向上生长,而无权要求人民分给他阳光和空气,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不能指望小花小草供给它营养一样。

  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巨人叫安泰俄斯,安泰俄斯是大地女神盖亚和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居住在现在刚刚推翻了卡扎菲的利比亚。安泰俄斯力大无穷,凡与他摔跤的,都被他摔死了;但他有个秘密:只有保持与大地的接触,他才是不可战胜的——因为接触大地能使他从母亲那里获得无限的力量。后来,英雄赫拉克勒斯发现了这个秘密,就把他举到空中扼死了。俄罗斯的巨人们也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俄斯一样,力量来自俄罗斯的土地。他们中不管是谁,只要他的脚踏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他就能从俄罗斯母亲那里获得战胜敌人的力量。

  肖斯塔科维奇的《见证》里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亚历山大·康斯坦丁诺维奇·伏伦斯基是上世纪20年代苏联出色的文学批评家,对各门艺术都有极高的鉴赏力。曾创办了当时最好的杂志叫《红色处女地》,发表过许多精彩的文学作品,连左琴科都是它的作者之一。斯大林爱看歌剧,每次去都喜欢把伏伦斯基带上,想听听这位杰出的批评家怎么说——实际上是想借专家的嘴印证自己的博雅,而伏伦斯基出身于神职人员家庭,父亲就是个神父,当导师和领袖打电话说:“一起去看《包里斯·戈杜诺夫》”,他去了,但去了以后却本着一个神父之子的良知说话,不肯做导师和领袖的应声虫。导师和领袖很生气,就把他流放到了利佩茨克。过了几年,领袖又想起了他,就把他重新召回莫斯科——大概是想试探一下他对这个国家的新沙皇现在的态度。

  “瞧,你现在知道社会主义能够在一国建成了吧?你看到我已经在俄国建成了社会主义了吧?”这时,只要他低低头,就能重新成为克里姆林宫的高级顾问,享受别墅和豪华车队的伺候;但伏伦斯基看了看斯大林,回答说:“对,我看到你为自己在克里姆林宫建成了社会主义。”斯大林气坏了,下令说:“把他带回去!”这样他就又回到了利佩茨克——好在利佩茨克永远跑不了。

  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斯大林又试了几次,想“挽救”他,但均无结果。最后一次是这个神父的儿子病危,躺在监狱的医院里,等着见上帝。领袖去看他,逼他在死前悔过。“见鬼去吧”,伏伦斯基用尽最后的气力对他说,然后死了。

  像伏伦斯基这样决绝的人当然是少数,大部分人考虑到事业前程、妻子儿女都难免恐惧。比如,和其他几位诺奖得主相比,帕斯捷尔纳克就是比较软弱的,但到了事关生死的原则性问题上,这个天性柔弱的诗人仍然表现出了美术教授和钢琴家的儿子良好的人文素质。据他的第二任妻子吉娜伊达·尼柯拉耶夫娜回忆:在1937年大清洗的高潮中,有一天大白天来了一个人,征求作家签名,表示拥护判处苏军元帅图哈切夫斯基死刑。来人没有不敬,只是奉命行事,但帕斯捷尔纳克怒不可遏,冲到此人面前,大声嚷道:“要签名,得对这些人有所了解,应该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而我对他们则一无所知,我没有给予他们生命,也无权剥夺它。只有国家才有生杀予夺之权,而不是个别公民。同志,这可不是签署一张剧院入场券,我无论如何不能签名!”这时,他的妻子正怀有身孕,见此情景吓傻了,求他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就签个名吧!他回答说:“将要出生的那个孩子不是我的,而是一个另一种观点的人的孩子,我不要,死就死吧。”当时正值大逮捕的高潮,仅他们居住的别列捷尔金诺作家村就有25位作家被捕,但他似乎完全忘了这回事,推开惊呆的妻子,冲到此人面前说:“就让那种命运也轮到我头上好啦,我完全情愿死去。”一边说,一边把那人赶下了楼。

  这事传开以后,作协主席斯塔夫斯基把他叫去,希望他好好考虑一下,签个名。他回答说,要是签了名,那就等于自己剥夺自己的生命,因此他宁愿死在别人手里。他的妻子知道后十分害怕,就干脆把他的衣物都装在箱子里,彻夜不眠,等待克格勃来敲门。可他却像个婴儿似的酣睡,仿佛门口的箱子是为一场旅行而准备的。后来克格勃没有来抓人,斯塔夫斯基解释说,因为编辑的“错误”,他的名字最终还是出现在签名簿上了。

  这当然是妻子的回忆,因为崇拜丈夫,细节上有夸张也有可能;但有一段流传甚广的故事,见于好多人的回忆录,就不得不使人信服了。

  1934年5月,曼德尔施塔姆因为写诗讽刺斯大林而被捕。帕斯捷尔纳克当时正住在沃尔洪卡,曼德尔施塔姆也常来他们家,但他们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尤其是主妇吉娜伊达很不喜欢他,觉得“曼德尔施塔姆仿佛一个任性的美人,自尊性极强,又嫉妒别人的成功。”跟帕斯捷尔纳克说话,态度傲慢,好像老师教训学生。家中举办诗歌朗诵会,总是没完没了地朗诵自己的,不给帕斯捷尔纳克机会;但听说他被捕,帕斯捷尔纳克立刻找到《消息报》的主编布哈林,求他向斯大林说情,释放曼德尔施塔姆。布哈林当即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信尾提了一句:“帕斯捷尔纳克同样不安。”一天,女邻居突然跑来告诉吉娜伊达,克里姆林宫打来电话要找帕斯捷尔纳克。当时他们居住的是一座公共住宅,所谓公共住宅,就是每层楼上住着几家人,除了卧室分开,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只在楼道里装一部公用电话。帕斯捷尔纳克拿起电话,才知道打来电话的人是斯大林。他说,抓曼德尔斯坦姆,他感到很吃惊!斯大林告诉他将重新审理曼德尔施塔姆的案子,并假惺惺地问他:为什么不营救自己的朋友?如果是斯大林的朋友,斯大林就是跳墙也要去营救。帕斯捷尔纳克回答:如果我不营救,你未必能知道这桩案子。斯大林又问:你为什么不找作家协会?帕斯捷尔纳克回答:作家协会1927年后便不管这类事了。帕斯捷尔纳克对斯大林说,他很想同他见一面,讨论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斯大林问,什么问题?帕斯捷尔纳克回答,生与死的问题。斯大林没有回答,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曼德尔施塔姆果然释放了,流放到了气候温和的沃罗涅日,这在当时算是较轻的处罚了。帕斯捷尔纳克也因为电话设在楼道的原因,名声大噪。整个莫斯科都知道斯大林给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打过电话。作家协会对他的态度亦为之大变。到作协的食堂里吃饭,不仅有人给他开门,脱大衣,请一些穷朋友吃饭,食堂还给他免了单。


  四

  读这些作家的行传,你有时会想:是不是苏联政府对知识分子格外宽容,或者是由于这些作家名气大,政府不敢动他,才使这些作家如此“放肆”?但最终你发现这些怀疑是毫无根据的。《日瓦戈医生》写完后,帕斯捷尔纳克把稿子寄给国内的《新世界》杂志和文学出版社,但两家都拒绝发表,哪怕按照他们的要求删节也不成。意大利出版商费里特利奈里将手稿拿回国内出版,很快就被译成英、德、法等多种语言在国外流传,并于1958年10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苏联政府恼羞成怒,立即将其定性为“反苏小说”展开批判。他们除了向帕斯捷尔纳克的情人伊文斯卡娅讯问手稿的流传情况,还组织高尔基文学院的学生,举着标语牌到帕斯捷尔纳克的住地游行,牌子上写着“犹大滚出苏联!”并于获奖四日后将他开除出作协。帕斯捷尔纳克不愿当面受辱,写了一封信给开除他的主席团。他说:“我知道在社会舆论压力下必定会提出开除我会籍的问题。我并未期待你们会公正对待我。你们可以枪毙我,将我流放,你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预先宽恕你们。但你们用不着过于匆忙。这不会给你们带来幸福,也不会增添光彩。你们记住,几年后你们将不得不为我平反昭雪。在你们的实践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苏联政府不理睬他的愤怒,他们将伊文斯卡娅的工作开除,派克格勃的密探在他居住的楼梯口跳舞。为了掩人耳目,这些特务竟穿上女人的衣裳大摇大摆。

  这还不算,听说在他们的家里装上了窃听器,他和家里人说话都得“俯首帖耳”。每天都想着怎样把重要的资料和手稿带出去,重要的信件则偷着烧掉。在最紧张的时刻,中央委员会竟给他派了一位“女医生”,住在他们家里一个月。家里人都怀疑她的药箱里有录音机。为了不被驱逐出境,他先是给瑞典文学院发电报,声明放弃这份该得的奖金,最后还被迫给当时的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写了一封信,信中说:“离开自己的祖国于我而言无异于死亡,因此我恳请对我不要采取这项极端措施。”两年后他便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处寓所中孤独谢世。

  比起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的遭遇当然要严酷得多。

  卫国战争爆发后,索尔仁尼琴应征入伍。由于作战勇敢,升任炮兵连长。后来在给一封友人的信中不点名地批评了斯大林,被苏联反间谍机关逮捕,判处8年劳教。苏共20大后,他因为率先写了反映苏联劳改营生活的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而迅速走红;但随着《癌症楼》、《第一圈》在国外出版,苏联政府对他的态度大变。他们先是命令梁赞作协开除了他的会籍,随后在他的住处和朋友家到处查抄他的手稿。1970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特工们更是如影随形地监视着他的几乎所有生活。有时他们化装成房屋租赁社的来敲门,有时又说是宣传站的宣传员要送资料,有时又说楼下漏水要进来检查……甚至发生了这样的事:一个叫戈尔洛夫的工程师,是索尔仁尼琴岳母的同事,有一天到索尔仁尼琴的住处去取一个修理汽车的配件,主人不在,却发现一伙身份不明的人在别墅里搜查。搜查的人把他抓住打了一顿,打完后还要他作出保证:不把看到的事讲出去,尤其是不能告诉索尔仁尼琴;但这个勇敢的人出来后就把事情讲给了索尔仁尼琴。索尔仁尼琴立即向国安部长安德罗波夫提出抗议。结果是戈尔洛夫被解除公职,被迫离开俄罗斯。

  在家不得安宁,外出活动更是有“专人保护”。1971年12月,大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去世。在安葬仪式上,索尔仁尼琴不仅神出鬼没地闯进了会场,而且西装革履地在第一排就座。安全部顿时如临大敌。他们立即抽调特工在会场布控,其中一个拿着对讲机向上峰报告:“他来了。场内我们的人有100名。”告别仪式结束后,大家扶着灵柩到了墓地。索尔仁尼琴铲下了第一抔土,特务们不敢轻举妄动,但一直远远地注视着。后来随着《古拉格群岛》在法国出版,这种秘密的监控就变成了公开的“保护”。他们有时干脆就在楼下设一个点,每班五六人轮流站岗。主要任务是盘问进出他家的人,闲了就不停地往他们家打电话,直至将索尔仁尼琴逮捕并驱逐出境。


  五

  利季娅被开除出作协后,就一直处于公开或秘密的监视之中。她回忆说,每个进她家楼门的人,一到楼梯口,就有人问他到哪儿去?如果客人不回答,他们就追着客人一直送到她家门口才罢。有一个英国女人的遭遇最令人称奇:她是俄国人,但常年住在英国,不会讲俄语。因而当开电梯的问她找谁时,她比划了半天也讲不清,就自己按了电钮。开电梯的一看层数,大惊失色,立刻摆了一个耶稣在十字架上的POSE,横在电梯门上。英国女人一看大事不好,就推开她,飞奔着往楼道里爬。利季娅住在六层,英国女人一层一层地爬,开电梯的就一层一层地追,一直追到她家门口。花容失色的英国女人跑进她家,气喘吁吁地说:“我看过很多追捕电影——乘汽车、飞机、骑马、潜水艇、摩托艇、快艇、轮船、直升机追捕罪犯的,但开电梯追捕还是头一次见。”

  至于秘密警察趁他们家没人,撬开门搜查;或打骚扰电话,监听她和别人的谈话;威胁与她来往的朋友;更是家常便饭。更绝的是:利季娅的视力不好,写东西必须用一种特殊的黑水笔才能看清,但莫斯科的商店里缺这种货,于是只好委托国外的朋友购买;但不知是哪位领导认为这种笔会危害社会主义的文化事业,因而命令管进出口货物的官员,用剃须刀将这种笔的笔尖削掉。这样,利季娅收到的外国黑水笔就再也不出水了。

  通讯检查也是极权统治的惯用伎俩。因为他们实行的是计划经济。什么人该收到什么信,收多少,在什么时候收,都是由领导决定的。利季娅从国外收到的信,有时一下能收到几封,有时又几个星期收不到一封。收到的信七扭八歪、残破不堪倒还罢了,神奇的是,有时会把信装错。1975年10月,她的女儿叶连娜收到两封信:从邮戳和笔迹上看,一封是列宁格勒来的,一封是高加索来的;但打开一看,奇迹出现了:列宁格勒来的装在了高加索的信封里,高加索来的又装在了列宁格勒的信封里。除非是高加索的朋友跑到列宁格勒,商量好写信,写好后不约而同认为有必要借用对方的信封;否则,只能说明负责检查信件的官员太马虎。

  尤其是到了这个政权垮台前的最后几年里,政府利用作协开除作家越来越多,打压的手段也越来越低劣,甚至发生了这样的事:1974年4月25日,文学教授、诗歌评论家埃特金德被开除时,来自克格勃大楼的秘密警察也参加了作协书记处的会议,而开除他的直接证据正是来自克格勃的监听资料。克格勃和作家协会是兄弟单位,这一点每个苏联作家都知道;但这种公开的“联席办公”、“资源共享”还是头一遭。更令人惊奇的是,当列宁格勒作协的第一书记霍洛波夫当众宣读由克格勃人员提供的监听资料时,所有与会作家没有一个觉得有什么不对。“克格勃监听到埃特金德1969年与索尔仁尼琴见过面……”在“审查材料”中还发现,埃特金德教授竟然劝说犹太裔的年轻人到以色列去。因而,人们不但不应该谴责克格勃对作家的秘密监控,还应当感谢他们。你看,要不是克格勃人员在五年前就盯上他,谁知道这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还会干出什么事?

  尽管这样为所欲为,主管部门还是很头痛。因为不论开除,还是暗杀都不能阻止作家利用小说“反苏”;相反,他们把开除当成一种“深入生活”,把参加开除自己的会议视为一次“创作出差”。弗拉基莫夫在1977年被开除时,甚至说不是你们开除我,而是我开除你们。“我留在这片土地上,但决不与你们站在一起。”——“我把你们从我生活中开除。”这是作家们最后的吼声。当这吼声最初只是从知识分子口中发出时,人们还感到有些异样,甚至有些恐惧,但仅仅过了14年,当这吼声传遍了俄罗斯,甚至遥远的西伯利亚也听见了它的回声,那里的囚徒都知道“谁拥护人民,谁就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时候,这个政权就像纸房子一样坍塌了。据说坍塌的时候,总统办公室的电话竟然没有响一声,没有任何人表示支持与同情,哪怕是它的受益者。总统府圆屋顶上的红旗被降下来时,没有任何人来送行。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庞大帝国就这样默默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2012年1月31日~3月9日草于长安饮马窟

  狄马,作者博客



中国作家比俄罗斯作家少什么?(上)


  一

  翻阅苏联的文学史时,发现一个奇异的现象:苏联文学中后来成为不朽经典的作品都不是为发表而写的;相反,他们在写作时就明白,这些作品完全有可能在生前无法出版;非但不能出版,书稿如被查获,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他们仍然凭着一种超凡的意志,越过贫穷、疾病、死亡的危险,构筑着属于自己的精神圣殿。那么,有人会问,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些作家的写作事业?换句话说,这种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十月革命后不久被枪杀的诗人古米廖夫,在论到写作时有一句名言:“不应该在‘可能’的时候写作,而应该在‘必须’的时候写作。‘可能’这个词应该在诗歌研究里一笔勾销。”这大致可以反映苏联作家在血雨腥风的年代里对写作的态度。也就是说,他们写作不是向谁交心,也不是纯粹出于个人的爱好。他们写作是因为,在他们身后站立着千百万个人,这千百万个人组成的千百万个故事、千百万种命运等待着他们记录,逼迫他们发声。作家利季娅把索尔仁尼琴工作的书房称作“人复活的作坊”,并说“当他心里充满陌生人和亲人的命运的时候,便急忙赶到书桌前,回到让死去的人复活的作坊。”尽管这样,他还是没有幻想《古拉格群岛》会在他活着的时候发表,后来因为它的微缩手稿流传到了巴黎,法国率先出版了第一卷,这座穷十年之功打造成的“人类尊严的纪念碑”才得以面世。它的直接后果是作者被逐出苏联,流亡异国20年。

  当然这里面情况也复杂。有些作家的作品本来可以出版,只要他们肯按照当局的意思修改;但因为这样做有违作者的创作原意,往往遭到他们的拒绝。布尔加科夫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他一生的创作除了早年的戏剧《土尔宾一家的日子》和一两本小说获准发表外,晚年所有的小说没有一篇能在苏联发表,其剧作也几乎全被禁演。用作家自己的话说,等待他的只是“贫穷、流落街头和死亡。”他的书桌里常年放着一把枪,以便在被人逮捕或活不下去时自杀;但即便这样,他仍然不肯按照当局的意图修改作品。斯大林曾希望他在《逃亡》一剧的八个梦外“再增加一两个梦,使观众能够了解布尔什维克做得完全正确”,他没有理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导演曾要求布尔加科夫将《莫里哀》一剧的着重点由艺术家的自由和幸臣的威逼,转移到表现莫里哀这位大艺术家的艺术才华上,他严词拒绝。他曾在一封致斯大林的信中直言不讳地说:“在苏联俄罗斯文学的广阔原野上,我是唯一的一只文学之狼。有人劝我在狼皮上涂点颜色,这是个愚不可及的劝告。涂上颜色的狼也罢,剪去狼毛的狼也罢,怎么也像不了一只哈巴狗。”

  女作家利季娅在1940年前后完成了反映“大清洗”的小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但慑于当时的舆论禁令,没有哪家出版社肯冒死出版。国外虽然有几家出版社出了俄文本,接着又被译成好几个国家的语本在海外流传,但她还是希望这本小说能在苏联出版。为此她足足等了二十年。一直到苏共22大以后,也就是1962年9月她才把小说寄给苏联作家出版社。出版社答应出版,并预付了60%的稿酬;但遗憾的是,政策的风向变了。不久就传下令来,说文学家还是要多谈成绩,既然党在20大、22大上已经承认了错误,并答应将幸存的人从劳改营和监狱中放回,还给他们提供住房和工作,就不用再在伤口上撒盐了,还是按时开展春播和生产要紧!利季娅不服,向法院提起上诉。官司算是赢了:法院判出版社违约,要求出版社支付100%的稿酬给利季娅,但小说仍然不能出版。

  自此,她明白了:当局的意图就是要让人集体遗忘。“最后等到受难者和见证人统统死光,新的一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能理解发生过的事,不能从祖辈和父辈的经历中吸取任何教训了”,她在回忆录中写道。利季娅决定与这种有预谋的遗忘战斗。她说:“就算不再发表我写的一个字,就算我所呕心沥血的文学构思永远无法实现,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从我作品中删除牺牲者的姓名和导致他们牺牲的共名。不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休想。”尽管此后她失去了发表的权利,报纸杂志不准出现她的名字,甚至由她编辑的父亲的文章也因为有一条“利季娅整理”的注释而不得出版;但正如她在1974年作协开除她的会议上讲的:“在你们采取这类措施的时候,永远忘记,现在仍然忘记,你们掌握的只是现在和部分过去。还有一个管辖过去和将来的机构:文学史。”结果当然是理事会一致通过开除了她的会籍。但15年后,即1989年2月莫斯科作协又一致通过,撤消了15年前开除她的决议;又过了两年,作协背后的强大政权也在民众的抗议声中垮台了。她的小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出版后引起了读者和批评家的极大震撼。人们震惊的是,在“大清洗”的高潮还没有完全退去的时候,就有人写出了反映当时恐怖气氛的小说。正如她在回忆录中写的:“小说的艺术价值不应由我评价,但它真实的见证价值无可置疑。我至今(1974年)不知还有哪本写三七年的作品写于这里和那时。”

  “写于这里和那时”,这话说得多么平淡,但却蕴藏着多么大的自信啊!想想我们也有类似“大清洗”的经历:如土改、如镇反,如反右,如大跃进,如三年大饥荒,如文化大革命……但我们可有写于“这里和那时”的作品?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是一部记录反右的好作品,但却是写于“这里和这时”的;杨继绳的《墓碑》是罕见的反映三年大饥荒的信史,但同样也是写于“这里和这时”的;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定西孤儿院纪事》都是写大饥荒的优秀小说,但同样也是写于“这里和这时”的;至于写土改、肃反、整风运动、工商业改造、反胡风运动、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和小说,除了海外出版的有限的几本— —可以说是写于“那里和这时”的,在灾难发生的地方——中国大陆——基本上可以说付之阙如。

  是谁让我们的作家无所作为?或者换句话说:为什么在斯大林统治的残酷岁月里,苏联仍然出现了如阿赫玛托娃、左琴科、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爱伦堡、扎米亚京、布尔加科夫等一大批经典作家;产生了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加上旧俄时期的蒲宁,共五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创作出了如《日瓦戈医生》、《静静的顿河》、《癌症楼》、《古拉格群岛》、《大师和玛格丽特》与《我们》等光耀千秋的不朽经典;而在大致相似的制度环境中,我们的作家却可以说整体趴下?他们热泪盈眶写下的那些千恩万谢的东西,为什么短短几年就沦为垃圾?为什么人家能,我们不能?比起俄罗斯作家,我们缺少什么?

  二

  摩罗早年有一篇名文叫《巨人何以成为巨人》,里面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会有什么样的领袖”,是俄罗斯的人民培养了俄罗斯的文学家、革命家。这话当然不错。没有一个人会否认巨人的成长需要更多的土壤和养分,正如一棵大树的成长需要比小花小草更多的阳光和空气一样;但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你说巨人是从人民中来的,但人民又是从哪里来的?你说“有恃才能无恐”,没错!巨人要凭依人民才能变得强大,但人民又要凭依什么才能变得强大?你说,俄罗斯之所以产生了那么多的巨人,是因为俄罗斯有无数优秀的人民;我们没有产生那样的巨人,是因为我们没有那样优秀的人民;但为什么人家有,我们没有呢?为什么人家的女人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丈夫或父兄犯法,就抛家弃业跟到了西伯利亚,我们的女人党委书记一谈话就宣布和丈夫离婚了呢?为什么人家的“叛徒”被流放会受到英雄般的欢迎,而我们的“叛徒”一旦被当局盯上,人民就会把他当成麻风病人了呢?一言以蔽之,为什么人家有那样的人民,我们有这样的人民呢?如果你不想说这是天生的,就像北极产白熊,南极生企鹅,水中有鱼鳖,丛林出巨蟒一样都是造化使然的话,我认为原因只能到宗教和传统里去寻找。

  有人说,这关宗教和传统什么事?一国国民的性格,包括劣根性,都是由制度造成的嘛!但现在是我们的制度,包括意识形态都是学人家的。学人家的制度,学人家的言论管制,但结果却很不一样,这是为什么?除了制度和意识形态,还有哪些因素更深远地影响了知识分子的表现?

  先说宗教。尽管经过几十年的“无神论”洗礼,俄罗斯的传统信仰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但俄罗斯毕竟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民族,东正教在这里差不多有近十个世纪的传播史。俄罗斯作家也历来有拷问灵魂,追问终极关怀的传统,这一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看得一清二楚。尽管他们个人可能不上教堂,不研习经义,每个人对宗教、上帝的看法也不同,但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渴念,一种对俄罗斯土地和人民发自肺腑的爱,使他们活着仿佛负有某种神秘的使命,而在这种神秘的使命完成之前上帝命令他们不许死去。这种精神就是一种宗教精神。中国人因为信仰观念淡薄,作家们普遍缺乏终极关怀的能力,因而他们无法理解,索尔仁尼琴被驱逐出境前与克格勃发生的第一次争执,竟是为了一个十字架。在列弗尔托夫监狱,索尔仁尼琴要求发还被抄走的十字架,他说“在牢房里我需要十字架!”但克格勃人员不给,说十字架是金属,他们的任务是要防止他自杀。后来在他的执意要求下,克格勃人员终于在出境前还给了他。

  其次是自由传统。苏联虽然在十月革命后实行了社会主义制度,尤其在斯大林当政时,更是将专制独裁和个人迷信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但俄罗斯毕竟是一个有着自由传统的国家,彼得大帝的“西化改革”在这里约有三百年的历史。加上地缘的优势,作家或普通公民收听外台,接触西方人或西方书刊的机会很多,人们并没有完全闭目塞听。而与苏联相比,中国在更远的“远东”,作家或普通公民根本没有接触西方的机会,加上历来没有自由民主的传统,外在的势力一大,便只能全面崩溃。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是从“五·四”开始的,但实际上,即使算上“五·四”传统中断的几十年,也只有不到百年的历史。自由民主的理念不用说在普通公民中,即使在作家和知识分子心中也不甚了然。像科举时代的文人一样,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是把写作当成一种邀名利、取富贵的手段。因而外在的压力一来,甚至还没有来,就主动送怀上去。这就是中国作家与俄罗斯作家的差别。(未完待续)

狄马,作者博客


资中筠:方孝孺和布鲁诺之死


  闲来胡思乱想,常引发一些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历史联想,由方孝孺想到布鲁诺即其一。他们两个相隔千万里,时差二百年,在脑子里把他们联起来的纽带:一是他们各自所受的惨绝人寰的极刑(方孝孺被“磔于市”,也就是当众凌迟处死,布鲁诺则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烧死);二是他们两人的事迹在我中学时代就留下深刻印象,心目中都是威武不屈的殉道者,死得英勇、惨烈。但是,现在细想他们各自所殉的“道”是什么,引起我对中国和西方文明巨大差异的深思。

  方孝孺是明朝初年最德高望重的儒生,被明太祖朱元璋任命为皇太孙允炆的老师,称“汉中教授”。由于皇太子早逝,明太祖死后由皇太孙继位,就是短命的建文帝(明惠帝),方孝孺理所当然地成为顾命老臣之一,尽管他年龄并不老(死时才四十五岁)。建文四年(1402),朱元璋的另一个儿子,即建文帝的叔叔燕王棣打到南京,即帝位,是为明成祖,就是使明朝从此定都北京的有名的永乐帝,惠帝则“不知所终”。当时的大臣有投到新皇帝一边的,有死保旧皇帝的,后者当然都被杀或自杀,有名有姓的大臣在《明史》上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灭族”的不计其数。到那时为止,最重的刑律是灭九族。方孝孺“名垂青史”的特殊处是“灭十族”,那第“十”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学生。关于“十族”的来由,流传较广的故事是:朱棣夺位成功后,召方孝孺,要他起草登极诏书,方坚拒,投笔于地,又哭又骂,再强迫他写,他就写“燕贼篡位”四字。朱棣大怒,对他说:“汝独不顾九族乎?”方说:“便十族奈我何?”于是他的门生多人也被“收斩”。不过一般正史不采此说,而是说方表示宁愿立刻死,不草诏书,朱棣说:哪得遽死(意思是太便宜你了),当灭十族。那么“灭十族”是皇帝的发明,而不是方孝孺一句话让他学生遭殃的。不论采何说,总之株连“扩大化”及于学生是从那时开始的。当然,后世的学生如及时划清界限,揭发批判老师,则可幸免。据史书载,仅方一案,受株连而死的有八十七人。我至今记得当年老师在课堂上讲到这一段时激昂慷慨的神情,使我们都对方孝孺的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由衷敬佩。这也是传统气节教育的一部分。

  方孝孺死难时是1402年,是15世纪的开始。斯时也,文艺复兴的朝阳升起在欧洲上空,驱赶着中世纪的黑暗,欧洲正在迈进蓬勃发展的近代史。思想、人文、科学、艺术大放光彩,人才辈出,以科学和民主推动人类文明,独领风骚五百年。15世纪的开头,1401年,德国人尼古拉斯?德?库萨(Nicholas de Cusa)诞生,他的职业是主教,同时也是科学家和哲学家,是挑战传统、破除地球中心论的托勒密体系的先驱。一百多年后,波兰哥白尼“日心说”问世(1543)。哥白尼死后,紧接着布鲁诺诞生于意大利(1548)。布鲁诺的一生既坎坷又丰富,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善于独立思考,是典型的多才多艺的“文艺复兴人”,既是诗人又是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才华横溢,著述甚丰。他的宇宙观与库萨和哥白尼一脉相承,并发展了哥白尼的学说,提出了宇宙无限论。他的哲学思想对17世纪的斯宾诺莎有重要影响,因此被认为是现代哲学的先驱。在当时,他所坚持的宇宙观,既不容于旧的天主教,也不容于坚持亚里士多德教条的新教。他周游北部意大利、瑞士、法国、英国、德国凡十年,到处讲学,到处与人辩论,同时找机会出版他的著作,最后在哪里都难容身,终至回到意大利惨遭刑戮。

  布鲁诺早年在那不勒斯求学,当过多米尼克教会的修士,研究神学,不久就涉嫌思想异端,为逃避当地教会的审判,逃离那不勒斯。先到罗马,又被诬陷杀人,面临逐出教门的审判,于是逃亡瑞士。在那里,他放弃多米尼克教,皈依新教加尔文派,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加尔文派也排斥异端,他又因思想罪而遭逮捕、逐出教门,获释后到法国。当时的欧洲虽然保守是主流,但并非铁板一块,学术空气还是比较浓厚,留有一定的空间。法王亨利三世的朝廷是开明天主教派占上风,布鲁诺得到庇护,被任命为王家讲师,得以暂时在巴黎栖身,并发表他的著作。其间,他作为法国驻英大使的客人到过英国,也曾为伊丽莎白女王宫廷的座上客,但是他的学说不见容于权威的牛津学派,于是又回到巴黎。但是此时的巴黎政治气氛已非昔比,亨利三世废除了容忍新教的法令,而布鲁诺却不稍敛锋芒,更加公开地与权贵论战,并公开批判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布鲁诺至此在巴黎无法容身,跑到德国,在那里游荡于各大学之间,继续讲学、发表著作,不但宣传他的宇宙观,而且主张各教派和平共处、自由争论,其辩论的对象既有教会又有学术界权威。结果又被新教路德教会开除出教,德国也呆不下去了。此时刚好有一名威尼斯贵族“诚聘”他回到意大利任他的私人导师。威尼斯在当时比较开明,而且布鲁诺得知那里的帕多瓦大学数学系主任一职正好空缺,他遂于1591年束装回威尼斯,直奔帕多瓦大学。不过他没有得到那个教职(一年后任命了伽利略),就住在那位贵族家中,任他的私人教师。与方孝孺株连学生相反,布鲁诺是被他的学生出卖的。不久,这位学生就对老师产生种种不满,向宗教法庭告发他传播异端邪说,布鲁诺遂于1592年被威尼斯教廷收审。他为自己辩护的说辞一直是坚持自己的理论只涉及哲学,与神学、教义无关(和伽利略一样,他主张对《圣经》只遵循其道德说教部分,而不包括其宇宙观)。在威尼斯他也许还有希望得到开脱,但是不幸他受到严厉得多的罗马教廷的注意,把他引渡到了罗马。他在罗马狱中受审讯长达七年,种种辩护都无效,罗马教廷给他的唯一出路是公开、无条件否定自己的学说,这点他坚决拒绝,最后终于判处烙刑,临刑前舌头给夹住,足见他的言论有多大的威慑力。在向他宣读判决书时,布鲁诺有一句名言:“也许你们判决我时,比我收到判决时更感到恐惧。”不过布鲁诺只一人殉难,未见株连到其他人(欧洲好像没有“族灭”之刑律)。

  从方孝孺到布鲁诺殉难的二百年中,欧洲完成了源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发生了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基本上结束了神权统治,民族国家成型,为17世纪的理性主义和启蒙运动、18世纪的工业革命扫清障碍。在天体物理领域,哥白尼开始的宇宙观的革命经伽利略到开普勒基本完成,最后到17世纪中叶由牛顿集大成,他关于万有引力的发现解决了“日心说”的最后一个疑点,并开启了现代物理的新时代。布鲁诺是这场持续的科学革命过程中的一位烈士,实际上此时的宗教裁判已是强弩之末。以后,科学受到教会以及社会保守势力的非难和压制还时有发生,但不论是教会还是君主,再也不拥有对思想信仰的生杀之权了。布鲁诺个人的结局虽然惨烈,但是,实际上他生前还是有相当的活动空间,已经有机会到处传播他的学说,并发表著作。那时的欧洲并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一统局面。

  反观这二百多年的中国,无论生产方式、上层建筑,还是人的观念都没有本质的变化。明朝在内部杀戮、争斗中,在宦官、权臣、昏君专政中,在边患频仍、统治面积日益缩小中,在一批批直言敢谏之士人头落地中走向衰亡。1600年是万历二十八年,当时的形势是皇室、官府层层横征暴敛,内部民变蜂起,外部边疆告急。这一年的大事:一是发动几路大军镇压西南少数民族叛乱;一是宫廷之内宠妃专权,威胁太子的地位,又有一位“忠贞之士”关心帝王家事,为维护太子而上书直谏,触怒皇帝,遭到“下狱”、“廷杖”、“除名”。此人名叫王德完,官职给事中,如果没有这件事大约是根本名不见经传的。到1644年,崇祯皇帝自缢,清军入关,士大夫或殉旧主或投新主,又一轮生灵涂炭加道德危机。清朝之取代明朝,只不过是又一次改朝换代,尽管是另外一个民族,还是延续着大同小异的君主专制政体,重复着大同小异的历史,凭据的还是大同小异的道统。“明主”继以“昏君”,皇朝由盛而衰,士大夫的追求和价值观依然如故,大臣或“忠”或“奸”,端看从哪个皇帝或潜在的皇位继承人的角度出发。只不过这是最后一个皇朝,以后的历史轨迹却被欧洲人打乱了,从此发生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说来也巧,清顺治元年(1644),欧洲适逢英国克伦威尔议会革命成功,五年后,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这件事与建文帝的“不知所终”和崇祯之死意义大不相同,因为它导致了君主制度的结束。尽管以后还有反复和曲折,对克伦威尔其人其事史家也有争议,但他发动的这场革命为二十年后“光荣革命”的先声,最后导致英国宪政民主的确立,对18世纪的美国独立、法国大革命乃至整个欧洲大陆的政治变革都有深远影响。而且,欧洲文明加炮舰从此一路扩张开去,直到轰开中国的大门。

  就抽象的个人道德而言,方孝孺和布鲁诺都是铮铮铁汉,为捍卫自己认定的“死理”宁死不屈。但是,他们各自捍卫的“道”和“理”却有天壤之别。对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来说,地球就是围着太阳转,这是他们已经发现而坚信不疑的事实,国王、教皇都无法改变,除非再有更高明的科学家以令人信服的论证推翻这一结论。这就是科学。与此有关的人,在压力面前可能表现不一:哥白尼摄于可以预料的压力,迟迟不敢公开其发现,直到死前不久才正式发表;伽利略有坚持,有妥协,在教会的淫威下也说过“违心”的话;布鲁诺则刚直不屈,卒至以身殉。但是不论怎样,他们还是公开说出并论证了自己的科学发现,并且载诸书册。他们的历史贡献是与先进的科学思想联系在一起的,本人是人类进步的历史长河中的灿烂群星之一。方孝孺维护的是什么呢?是朱元璋的孙子还是另一个儿子当皇帝,这里面有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吗?于国于民究竟有什么区别?何况这甚至不是改朝换代,明朝就是朱家天下。朱棣说得坦率:“此本朕家事”,就是说你姓方的管不着。可是至少从秦统一中国的两千年中,一代一代的中国士大夫为帝王的“家事”操心,耗尽聪明才智,献出理想、忠诚,多少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这种努力推动历史前进了么?

  我的思古之幽情再退后到公元前二三百年间。那时的希腊几何学之父阿基米德正在埋头研究、发明一条一条的几何定律。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是,国王叫他辨别工匠制作的金王冠的真假,他在洗澡时偶然发现浮力原理而欣喜若狂,一声“尤里卡!”贯穿时空,成为不朽的天籁。不论这一传说是否真有其事,阿基米德对数学和力学的贡献以及他个人对此的着迷是事实。方其时也,中国的知识精英们在做什么关心什么呢?那正是战国后期,当时热门的新学是“纵横学”,代表人物是苏秦、张仪。他们与同时代的策士们正奔走于七国之间,凭三寸不烂之舌向居王位者兜售他们的谋略,留下的不朽著作是《战国策》。在那雄辩的辞章中,充满着纵横捭阖、权谋计术,极尽坑蒙拐骗、挑拨离间、欲达目的不择手段之能事。其心计之深、思路之复杂,令现代人望尘莫及。如今,“博弈论”作为舶来品传入中国,颇为研究国际关系的青年学子津津乐道,其实战国策士们那种像下棋般一步一步揣摩对方的反应,决定对策的“弯弯绕”,现代的博弈专家跟着转起来恐怕也很吃力。这种思维的路数,其实与几何学推理是一致的,只是用处不同,结果也就不同。战国时天下未定,思想还没有定于一尊,苏、张之流不必像汉以后的士大夫那样对一位君主从一而终,也就无气节可言。不过华夏文明到那时已相当成熟,纵横家的计谋与儒家的忠孝节义,同样是留给后世精神文明的组成部分。

  自从与西方邂逅吃了大亏之后,中国人一直在思考中国为什么落后,以及从何时开始落后的。许多人不甘心承认中国传统文化中缺乏科学精神这一事实,总是举出四大发明,还有古代诸多精湛技术的创造,还有祖冲之推算出圆周率早于西方人一千年,等等。事实上早已有人指出,技术不等于科学,因为没有理论,不能举一反三,无法普及。技术只是手段。印刷术和纸的发明确实伟大,但更重要的是用它印出来的书传播什么思想。“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志”是什么。古代欧洲哲人着迷于探索自然和宇宙的奥秘,不惜为与人间利害无关的真知而献身,中国人缺的就是这种求真知——超越于“经世致用”的客观存在——的“傻劲”。中国早熟的是政治文化,是处理人际关系。不过惟其早熟,政治文化本身也受传统之累。当近代西方人争取到了思想言论自由,建立了保护这种自由的民主制度,再不必因“异端”而获罪,从而进一步释放出无限创造力时,中国一方面以八股文章使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尽入彀中,一方面发明文字狱收紧文网,禁锢思想。其结果的差异是可想而知的。当然,涉及政治斗争,不论是一国之内还是国家之间,都有许多钩心斗角的“谋略”,也出现形形色色的“谋士”,古今中外皆然。所不同者,西方历史上学而仕者只是少数,有大批超越于政治的独立知识分子,而中国的“士”的唯一出路是“仕”,只能把智慧贡献给政治,而政治又等同于朝廷。“学得文武术,售与帝王家”,如果帝王不买,“经世致用”就完全落空。

  还常见有文章强调,郑和下西洋时中国的造船业比欧洲先进,说明中国本来可以从那时实现工业化,走向现代化。甚至有人假设,如果郑和再走远一点,到达了美洲,今天在那里的就是黄种人了,整个历史就要改写。姑不论这种假设如何想入非非,有一个基本问题是,郑和出海的目的是什么?派他出海的正是那位夺了侄子皇位的永乐皇帝,他即位不久急急忙忙派人出海,而且满朝文臣武将都不用,单派贴身太监,绝不是有向海外扩张的雄心,其初始目的是搜寻那位“不知所终”的建文帝。因为关于建文的下落传说很多,流落海外是其中之一。只要旧皇帝还有出现的可能,永乐的皇位就存在潜在的威胁,这才是他为之寝食不安、戚戚于怀的头等大事,所以才要“七下”西洋。其次当然还有向“化外”的岛民宣扬我中华神威之意。所以,不论船只如何先进,郑和本人的才能如何了不起,这与欧洲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水到渠成出于商业需要,推动航海业的动力是截然不同的。再说,本人未考证过郑和的船比同时代欧洲最先进的船究竟如何。但是,倾全国的国力和能工巧匠为皇家造一条或几条船,与能代表社会生产力的造船“业”的发达是有区别的。

  布鲁诺和方孝孺的差别,是他们所植根之土壤的差别。谁也不能否认我中华文明历史悠久,我华夏民族智慧高度发达,只是一代又一代高智商的精英的心智所归决定了不同的历史轨迹。这一历史轨迹到了晚清终于给打乱了,中国近代史于焉开始。

  本文写于2001年,摘自《资中筠自选集》之《士人风骨》



中共俘虏政策调整与“解放战士”群体产生


   [摘要]“解放战士”群体的产生及其规模与中共俘虏政策的调整密切相关。土地革命时期和抗日战争时期,中共俘虏政策的着眼点是宣传自己、瓦解敌人,俘虏一般来说能够自由选择去留。解放战争时期,为了补充自己,削弱国民党军队,中共实施“基本上不释放”的俘虏政策,意味着中共的俘虏政策已日益发展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扩军政策。在这一背景下,解放战士大量产生并在中共军队中占据较大比重。解放战士的加入,充实了人民解放军的兵力。他们为中共赢得全国政权,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解放战士,一般指解放战争时期“被人民解放军俘虏而从国民党反动军队中解放出来、经过教育、参加人民解放军的原国民党军士兵” (《毛泽东军事文集》第5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61页;《周恩来军事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36页。)。但实际上这一称呼在解放战争之前就已经存在,它泛指被中共军队俘虏而又加入中共军队的原敌对阵营的士兵。 (据1945年3月《晋冀鲁豫军区政治部关于太岳军区野战医院一所政治工作通报》记载:“十三旅一个解放战士开小差被抓回来,经过酝酿,由他当众认错,并提出保证。在群众热情的思想互助下,他解除了某些解放战士对我们害怕的疑问,同时,也稳定了个别想开小差的同志的思想。”(何正清主编《刘邓大军卫生史料选编》,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8页))这个群体还有“解放兵”、“俘虏成分”、“解放战士成分”、“俘虏兵” (“俘虏兵”有时指解放战士,即正式编入中共军队序列当中的被俘士兵,但有时则泛指所有俘虏。)等多种称谓。他们在解放战争中起过重要作用,甚至在一定时期内,占了中共军队的多数。但是,多年来学术界对这个群体的关注甚少,而且角度单一,多是就改造俘虏的经验来研究。解放战士是怎样产生的?他们在中共领导的人民军队当中有多大的规模?这是本文研究的主旨所在。

  一、解放战争前中共的俘虏政策

  “解放战士”这个群体的产生与中共的俘虏政策密切相关。早在1928年2月18日,毛泽东在宁冈县茅坪攀龙书院门口召开的军民大会上,宣布工农革命军的俘虏政策:“不打骂俘虏,受伤者给予治疗,愿留的收编入伍,要走的发给路费。” (《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页。)有人认为,俘虏不愿留下即发给路费欢送的做法渊源于此;1928年2月到4月间,红军优待俘虏的政策已经初步形成。 (参见左双文:《试论三大起义后红军优待俘虏政策的形成》,《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1929年12月,古田会议作出的《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指出:“优待俘虏兵的方法:第一,是不搜查他们身上的钱和一切物件,过去红军的士兵搜查俘虏兵的财物的行为要坚决的废掉。第二,是要以极大的热情来欢迎俘虏兵,使他们感觉到精神上的欢乐,〈反〉对于俘虏兵以任何言语上的或行动上的侮辱。第三,是给俘虏兵以和老兵一样的物质上的平等待遇。第四,是不愿留的,在经过宣传之后,发给路费放他们回去,使他们在白军中散布红军的影响,反对只贪兵多把不愿留的分子勉强地留下来。以上各项,对俘虏过来的官长,除特殊情况下[均]适用。”这一时期的俘虏政策主要是作为对敌宣传政策的组成部分而存在,《决议案》将之置于“红军宣传工作问题”小标题下进行阐述,并认为“优待敌方俘虏兵,是对敌军宣传极有效方法”。(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823-824页。)当然,在没有建立巩固的革命根据地、兵源严重不足的情况下,补充俘虏亦是一种充实部队的应急策略。

  1928年底,毛泽东在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中提到边界红军的来源“以敌军俘虏为多,设无此项补充,则兵员大成问题” (《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3页。)。1931年5月31日,第二次反“围剿”刚刚结束,为了应对接踵而来的第三次“围剿”,中共红一方面军临时总前委会议决定:为了扩大红军的迫切需要,这回的俘虏兵一个也不放走,以补充红军,及时编到各师去训练,在训练中再去挑出坏的送走。( 参见《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第346页。)不过,“一个也不放走”只是特例,没有成为红军的长期政策。

  中共在自身经费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发路费给选择离开的俘虏,具体发放多少则有不同。1930年5月,时任红四军军委委员、代理书记、代理政治委员的熊寿祺在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会议和全国红军代表会议上说:“每次捉到的俘虏兵都是由政治部去宣传,他如果愿意在红军就留下,不愿的每人发五元路费(如果路远的就多发)给他,开一欢送大会送他回去,这就是对俘虏兵的宣传。对于俘虏伤兵每名发十元钱,另外再发路费,把药上好用船送他出境,并派人去安慰他宣传他。” (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从1929年7月到1930年4月)》,《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 1931年5月3日,毛泽东、朱德发出的《战前各种固定事宜的训令》中提到:“关于遣送俘虏兵之规定,暂规定发2元。” (顾龙生编著《毛泽东经济年谱》,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版,第54页。)据当时宁冈县苏维埃政府副主席谢森发回忆,1933年秋,他所在的宁冈县地方武装对于俘虏“不愿走的人,欢迎他们参加我军,愿意回家的,发给他们三块大洋作路费” (谢森发:《奋斗的足迹,艰难的历程》,福泉市史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印《红军长征过平越》,1999年内部版,第202页。)。当时红四军士兵的给养标准是“每人每日一角五分大洋” (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从1929年7月到1930年4月)》,《党的文献》1999年第2期。),而参与“剿共”的军队多来自江西及其周边省份,据此可以推断,发给俘虏的路费完全能够支持他们回家或回到原部队。

  抗日战争时期,中共的俘虏政策与土地革命时期相比,基本上没有变化。1940年5月,朱德在一次谈话中提到:“我军对俘虏兵的政策是,凡没有不良嗜好、品行端正、自愿留在我们部队服役者,可以收留;其余一律遣送回家。在这一点上,宁缺毋滥。” (《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修订本),李海文整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190页。)朱德强调“自愿”,显然不愿留下的俘虏是可以选择离开的。同年10月12日,为留用黄桥战役俘虏的国民党官兵和大批收容知识分子,毛泽东、朱德、王稼祥致电陈毅:“俘虏兵只释放少数坏分子,其余一概补充自己,加以训练,增强部队战斗力。下级俘虏军官亦应留一部分稍带革命精神者,其余官长一概优待释放,不杀一人(无论如何反动)。” (《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10页。)在这种情况下,俘虏的去留决定权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过,这一指示是对新四军发出的,针对的只是黄桥战役的俘虏,仍是一个特例。1941年5月1日,毛泽东多次修改并经中央政治局批准的《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正式发表,其第20条规定:“对于在战斗中被俘之敌军及伪军官兵,不问其情况如何,一律实行宽大政策,其愿参加抗战者,收容并优待之,不愿者释放之,一律不得加以杀害、侮辱、强迫自首或强迫其写悔过书。其有在释放之后又连续被俘者,不问被俘之次数多少,一律照此办理。国内如有对八路军、新四军及任何抗日部队举行攻击者,其处置办法仿此。” (《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7页。)

  以上论述说明,解放战争前中共的俘虏政策主要是为了宣传自己、瓦解敌军。虽然在特定情况下俘虏兵被中共用以“补充自己”,但一般而言,俘虏能够自由选择去留。

  二、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俘虏政策的调整

  解放战士大量产生并在中共军队中占据较大比重,是解放战争时期中共调整俘虏政策的结果。

  1947年10月,毛泽东亲自起草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公布对国民党军政人员采取“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的方针,同时宣布“本军对于放下武器的蒋军官兵,一律不杀不辱,愿留者收容,愿去者遣送”。 (《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38页。)不过,解放战争中“愿去者遣送”主要是一种宣传口号,具体执行时则是不同的。

  事实上,中共对待俘虏的政策早已悄悄发生变化。1945年10月16日,《中央关于战俘处理办法的指示》首次阐明了中共在解放战争中执行的俘虏政策:“为了削弱国民党军队,增加我军之补充,及为了将来向国民党交换我之被俘被捕人员起见,今后凡在战斗中俘获之国民党军队及伪军之官佐、士兵及特务人员等,均按下列办法处理:(一)一切精壮士兵,均加争取,补充我之部队。(二)一切官佐,均加争取,其愿为我军服务者,令其服务。其不愿为我军服务或坚决顽强反我者,则加看管教育,并令其生产,一律不放回。如集中看管困难,则分散交地方政府看管教育和生产。以便将来战争结束时向国民党交换我之被捕被俘人员。(三)一切老弱残疾,对我对敌系无用之人,则予以宣传教育后放走。(四)对于在顽官欺骗下,其士兵受我军影响尚浅,尚未明了我军俘虏政策之个别部队,在俘虏其官兵后,加以切实的宣传教育,应适当的以其最好的一部分散放其原部队,以便扩大我军影响,反动官佐,经教育后,亦可放回几个,借以证明我党不杀俘虏的政策。” (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0册,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49页。)

  这一俘虏政策与中共在土地革命时期和抗日战争时期的俘虏政策是有很大差别的,其基本立足点就是补充自己、削弱敌人。一年后,中共在回顾前一年的俘虏政策时用了“本人人有用之原则,基本上不释放”来概括这一时期政策的特点。“基本上不释放”使得放回去的俘虏数量有限,结果造成敌方任意歪曲中共的俘虏政策,国民党士兵因为害怕被俘而顽强抵抗。这一政策同时意味着中共要把俘虏的吃、穿、住、用承担下来,加上有些俘虏特别是官佐不易改造,管理、教育成本很大,以致劳民伤财,成了解放区的累赘。有鉴于此,中共中央对此前的俘虏政策作了调整:“一般俘虏旅级以上者,进行教育,特别优待,争取做宣传号召工作,基本上不释放。团营级以上者,送军区教育训练,争取部分为我使用,选择其中比较进步而又愿回去者,可给以任务,个别先行释放;除极顽固反动或有交换价值者外,一律分期释放。连排级经短期训练后,除可留用者外,给以任务即时释放。对士兵俘虏内之老弱、残废、兵痞及有某些封建关系不易教育者,给以优待,于进行简单教育诉苦运动后,仍给以简单任务释放;其余大部争取补充我军,或选择一部分进行教育后,放回做瓦解工作。”( 《中共中央对俘虏工作指示》(1946年11月1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0册,第421页。)

  这一政策可以说是中共历来俘虏政策的集大成之作。一方面,它继承了土地革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俘虏政策的精髓,即用俘虏进行对敌宣传,瓦解敌军;另一方面,它沿袭了解放战争初期的政策,即用俘虏来补充自己,壮大革命力量。从这个时候起,俘虏中承担对敌宣传任务的主要是军官,而士兵则用来补充中共军队。

  当战争进行到1948年,由于战争的破坏和前线人力物力的需求与日俱增,各解放区普遍感到支前压力十分沉重。彭德怀反映西北军区“敌人三光政策,人民损失五年难以恢复” (转引自王政柱:《毛主席和我们在一个战场》,《缅怀毛泽东》下,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240页。);聂荣臻也反映华北军区“在人力物力动员上都是最大的限度了”(《军队建设问题的报告》(1948年2月16日),《聂荣臻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1992年版,第280页。)。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也认为“乡村人口大为减少……各区扩兵(包括东北在内)均已至饱和点”,因此发出指示:“今年华北、华东、东北、西北各区除个别地方原定扩兵计划准予完成外,其余均不应扩兵……今后前线兵源全部依靠俘虏及某些地方部队之升格。” (《毛泽东军事文集》第4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30页。)

  当时中共地方部队肩负着保卫解放区与参加生产的双重任务,地方部队升格为奔赴前线作战的野战军,必然要求补入新的兵源参加地方部队。“前线兵源全部依靠俘虏及某些地方部队之升格”,最终都需要从俘虏这一群体上作打算。因此,1948年8月发布的《中央军委关于兵源补充问题的指示》,对俘虏政策再次作了调整:“除俘虏军官与士顽仍按中央工委会议决定方针处理,给以良好教育,分批放走以瓦解敌人外,对俘虏士兵原则上应是一个不放,大部用于补充部队,小部用于后方生产……其不能充任战斗兵者,亦可充任担架兵、辎重兵或分配后方机关服务,调换青壮人员补充前方。一般不能服兵役之老弱,应分配在解放区就业,参加农业生产或其它生产,以增强解放区劳动力,减少敌区的劳动力。”( 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2册,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85页。)

  从上面的论述看,在解放战争中,“愿去者遣送”没有得到真正实施,这一点也可以从俘虏遣散费中得到佐证。以西北军区为例,《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1948年8月份经费供给标准》规定:“俘虏遣散费送出边区外者,每月平均50000元。”(该文件还记载了西北野战军“一等伤员负伤每次200000元;二等伤员负伤每次160000元;三等伤员负伤每次120000元”。(中共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方仲如》,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72页)另据一些资料记载,1948年西北野战军的供给标准是:“一等伤员,每次发16万元;二等伤员,每次发12万元;三等伤员,每次发8万元。” 俘虏遣散费是“送出边区以外的俘虏每人发给路费3万元”。(《洛川县军事志》,三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8页;《黄龙县军事志》,三秦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这个金额是以1948年1月陕甘宁边区银行与晋绥边区农民银行合并后发行的西北农币来计算的,当时的物价是“猪肉1斤42000元;清油1斤50000元;盐1斤13000元;菜1斤6000元;硬柴1斤800元”。那时西北野战军的伙食标准是“1一般大灶每人每月291500元;2民夫伙食每人每月291500元;3小灶伙食每人每月474000元;4伤员伙食每人每月549000元;5重伤流食每人每月785250元;6营以上伤员每人每月675000元;7休养连伤员每人每月405000元;8未进医院伤员每次负伤补助84000元;9客饭每人每天9717元;10夜餐每人每晚3240元”。(中共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方仲如》,第173、170页。)在西北与中共军队作战的国民党士兵多半来自南方 彭德怀在一份文件中提到西北野战军的俘虏“绝对多数是四川人”,补入部队后,使得西北野战军“基本上已成为南方军队”。(参见《彭德怀关于西北敌军动态及野战军部署致毛泽东电》(1949年2月8日),第一野战军战史编审委员会编《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解放军出版社2000年版,第251页。),路途遥远,即便按最低的生存标准来衡量,被遣散的俘虏也没有办法靠遣散费回家。

  三、人民解放军中“解放战士”的规模

  到底有多少俘虏参加了解放军?解放战士在人民解放军中的比重有多大?完全弄清这些问题是很困难的,因为即便是中共中央领导人和各中央局、各野战军负责人,在多数情况下也只知道概数,极少有准确的统计数据。1951年,周恩来在全国复员工作总结会议上无奈地表示:“我们的部队没有经过核实,虚数很大……到现在我们部队的确实数目还不能统计出来。” (《周恩来总理在全国复员工作总结会议上的讲话》(1951年2月12日),中央转业建设委员会编印《中国人民解放军复员工作文件汇编(1950年-1954年)》,1958年内部版,第132页。)所以,本文也只能尽量通过对各种资料的解读来把握上述问题的大致情况。

  解放战争时期,从1947年3月开始,国民党军在全面进攻之后,开始重点进攻。一个重点进攻方向是西北,另一个则是山东。因此,西北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是较早与国民党军展开大规模激烈战斗的两支部队。这两支野战军俘获了大量俘虏,其部队成分也因之发生显著变化。

  西北野战军是五大野战军中解放战士较早超过半数的一支部队。西北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稍一进行战争动员,就会达到解放区负担能力的极限。1947年初,西北晋绥分局已经“动员壮丁的十之六、七” (《晋绥分局关于春季扩兵工作决定》(1947年2月1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0册,第557页。),从此,“新成分的补充从过去主要靠子弟兵变为几乎全部从俘虏兵中解放入伍” (《廖汉生回忆录》,八一出版社1993年版,第 392页。)。1947年8月,贺龙表示“现在俘虏兵占了百分之八十” (《贺龙在绥德分区县委书记联席会议上的报告》(1947年8月10日),第一野战军战史编审委员会编《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3册,解放军出版社2000年版,第20页。)。同年11月,彭德怀、张宗逊指出:“部队补入俘虏有些已超过百分之八十,有些百分之六十,平均当在百分之七十左右。” (《彭德怀、张宗逊关于攻榆及部队休整情况致军委并贺龙、习仲勋电》(1947年11月27日),第一野战军战史编审委员会编《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1册,解放军出版社2000年版,第576页。) 1949年2月,彭德怀向毛泽东报告,称西北野战军“现有九万五千人……俘虏兵约占全军百分之八十,连队比例更大,班长绝大多数是俘虏兵,排长副排长亦近半数,连长指导员各军中均有个别” (《彭德怀关于西北敌军动态及野战军部署致毛泽东电》(1949年2月8日),第一野战军战史编审委员会编《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文献选编》第2册,第251页。)。

  华东地区是解放战争时期全国的重点战场之一,战役频繁,越打越大,华东野战军利用俘虏不断补充自己。1947年7月,陈毅、粟裕、谭震林在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中提到:“去年俘虏四十四万中参加野战军最低估计十万,与自愿参军数相等或超过,野战军俘虏兵比例百分之四十到八十。” (陈毅、粟裕、谭震林:《关于华东建军经验向中央的报告》(1947年7月19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11-12页。)几个月后,陈毅总结:“我们补兵员十分之三是翻身农民,十分之七是解放战士。”( 《华东一年来自卫战争的初步总结》(1947年12月30日至1948年1月1日),《陈毅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1996年版,第435页。) 1948年4月,陈毅向华东野战军干部介绍西北野战军的情况:“西北野战军一年多没有补充解放区参军的新兵,主要是吸收解放战士,现在部队中解放战士成分也占到百分之七十到八十。争取解放战士参军的经验和我们差不多。” (《陈毅军长在团以上干部会上的讲话》(1948年4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428页。)据这个“也”字,华东野战军的解放战士成分亦达到70%到80%。淮海战役中,华东野战军实行“即俘、即补、即教、即战”的政策,取得了一定成效。据粟裕介绍:“淮海战役开始,华野为三十六万九千人,战役过程中伤亡十万五千人,战役结束时达到五十五万一千人,这中间除整补了几个地方团外,补进的主要是解放战士。” (《粟裕文选 》第3卷,军事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37页。)

  中原野战军“千里跃进大别山”,转入外线作战后,也实行了“即俘即补”的政策,解放战士的数量和比重迅速提升。1948年,邓小平说:“现在前方部队,大约百分之七十是解放战士。” (转引自何启君:《情系延安》,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第137页。) 1949年7月,中原野战军前委在向中央军委的报告中指出:“部队在去年淮海战役后,本来俘虏成分就普遍达百分之六十左右。现在则普遍的已达百分之八十左右。” (《二野前委关于部队情况向中央军委的综合报告》(1949年7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3册,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199页。)

  东北野战军在解放战争最初一两年内,解放战士的规模比较小,这与它拥有广阔的根据地和丰富的后备兵源(翻身农民)有关。东北野战军各级将领在吸收俘虏入伍这个问题上没有其他野战军将领那么积极主动,导致东北的俘虏流失很大。1947年10月,罗荣桓感慨道:“夏季攻势共五万俘虏,现在补充到部队只有八千人,在后方训练的八千人,其余的不知何处去了。”(《关于部队建设的若干问题》(1947年10月),《罗荣桓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版,第389页。 )1948年3月25日至4月16日,罗荣桓出席在哈尔滨召开的东北军区参谋工作会议,指出部队中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争取解放战士不够,研究经验、方法不够,没有将认识提高到将其看成政治任务上来”( 黄瑶主编《罗荣桓年谱》,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38页。)。同年9月,他在《军队党的组织工作会议专题报告》中指出:“俘虏成分一般已占百分之十。” (《罗荣桓军事文选》,第458页。)这个比重在当时各野战军中是最小的,但是随之而来的辽沈战役使其大幅度上升。辽沈战役,打了52天,主力部队除一纵伤亡较小外,几乎都有近万人的伤亡。( 参见马云鹏:《会战平津》,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2页。)战役结束后,东北野战军总共补充了17万新兵,其中解放战士11万人,翻身农民6万人。( 参见北京师范大学中共党史系编印《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四),1975年内部版,第446页。)部队的成分随之发生很大变化。以三纵为例,一般连队解放战士都占54%左右,有的连队甚至高达60%。(参见沈阳军区政治部研究室编印《沈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1945-1985年)》,1985年内部版,第103页。)

  华北野战军最初也没有全力吸收俘虏入伍。1947年3月,罗瑞卿在晋察冀军区政治工作会议上甚至要求:“补充解放战士限制,不超过百分之四十到五十。”(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0册,第627页。)同年6月,朱德向中央报告,晋察冀军区“战士中成分好,俘虏只占十分之一二”(《关于晋察冀区军事工作处理情况向中央的报告》(1947年6月1日),《朱德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版,第591页。)。不过,随着战事的紧张进行,对兵源需求量日益增大。1948年2月,杨成武反思:“过去争取俘虏入伍太少。” (杨成武:《关于整顿纪律整顿制度问题》(1948年2月1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41页。)同年3月,华北军区成立了补训兵团,专门负责训练翻身农民和解放战士。到1949年7月,共训练翻身农民8.36万名,解放战士6.19万名。( 参见《华北军区关于补训团情况向军委总政治部、华北局的报告》(1949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1册,第318页。)

  就全军范围内解放战士的规模而言,1948年8月23日,朱德在人民解放军总部作战局战况汇报会上指出:“现在我们的军队有百分之六七十是解放战士。” (《朱德年谱》(新编本)(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309页。)据统计,1948年6月,解放军总兵力发展到近280万人,其中野战军149万人。 (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编著《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4卷,军事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如果“我们的军队”指中共全部军队,那么解放战士应有168万到196万人;如果仅仅指野战军,解放战士则有89.4万到104.3万人。另据统计,从1946年7月到1948年6月的两年间,中共俘虏国民党军的人数是163万。( 参见《全国解放战争四年敌我兵力损失对比统计(1946年7月-1950年6月)》,军事科学院研究部编《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全国解放战争时期》,军事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附件之“战绩统计表”(八)。)据此推测,“我们的军队”指野战军。毛泽东在1948年10月10日发出的《中共中央关于九月会议的通知》中指出:“两年内……溶化了大约八十万左右从国民党军队来的俘虏兵,使他们变为解放战士,掉转枪口打国民党。” (《毛泽东军事文集》第5卷,第56页。)这里提到的“两年内”,根据上下文判断,指全面内战爆发后的两年内,即1946年7月到1948年6月。虽然毛、朱二人用的都是概数,但至少说明截至1948年,野战军已有半数以上是解放战士,若就全军而言,解放战士则占了30%左右。

  随着三大战役的接连胜利,中共领导的人民军队中,解放战士的规模进一步扩大。1949年4月,周恩来指出:“我们的战士有很大部分是俘虏过来的,称为解放战士,有的部队,解放战士竟占百分之八十,少的也占百分之五十至六十,平均约占百分之六十五至七十。”(《周恩来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15页。)同年7月,周恩来又向众人介绍:“在这三年当中……在敌人所损失的五百六十九万人当中,被我们俘虏的人数达到百分之七十,即四百一十五万,而俘虏中又有二百八十万变成了解放军。”(《周恩来选集》上卷,第346-347页。 1949年1月,解放军的总兵力增加到358万余人,其中野战军218万余人。 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编著《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5卷,军事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若把周恩来在4月提到的比重应用于1月,就全军范围而言,按“平均约占百分之六十五至七十”计算,解放战士有232.7万到250.6万人,再加上半年的上升空间,这与周恩来7月份提到的280万人是大致吻合的。由此可以判断,到1949年上半年,在全军范围内,解放战士已经占到了65%到70%。之后,这一数字仍有上升。解放战争结束后,1950年6月,周恩来在一次政务会议上说:“以军队的成分说,解放战士占百分之七十到八十。” (转引自《周恩来传(1898-1976)》(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884页。)

  从土地革命时期开始,中共就已经从俘虏中吸收士兵入伍,以弥补兵员之不足。但总体来讲,土地革命时期和抗日战争时期,中共的俘虏政策着眼点是宣传自己、瓦解敌人,俘虏一般来说能够自由选择去留。解放战争时期,中共用“基本上不释放”取代自由选择去留,意味着中共的俘虏政策已日益发展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扩军政策。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和战事的延续,中共越来越重视从俘虏中获得兵员补充,这使得俘虏政策的扩军性质更加凸显。在这一背景下,解放战士的数量不断膨胀,他们在中共领导的人民军队中的比重也节节攀升。解放战争中后期,中共领导下的人民军队中,越到基层,解放战士的比重越大。有些班、排甚至全部都是解放战士,区别仅在于“老解放”和“新解放”而已。解放战士的加入,充实了人民解放军的兵力。他们为中共赢得全国政权,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作者江林平,武汉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生

  《党的文献》




张元济及其恩师翁同龢——兼述翁日记删削改纂真相


  1892年5月(清光绪十八年四月),北京虽说早已进入了春天,但春寒料峭,天气还比较寒冷。一天,一位身着薄棉袍、操着浙江口音的青年,来到宣武门外南横街二条胡同的一处寓所拜会他的恩师。这位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刚刚考中进士的张元济,他要拜会的恩师就是这次会试的正考官、光绪帝师翁同龢。

  一、志同道合,师生均力主维新变法

  1894年(光绪二十年)日本一手挑起入侵朝鲜和中国的甲午战争,战争以中国的失败而告终,割地之广,赔款之巨,空前旷古,战败给中国民族精神以强击。战后,列强掀起的划分势力范围、旨在瓜分中国的狂潮,又一次把民族危机推到严峻的地步。此时以康、梁为代表的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大声疾呼变成法,行维新,挽救民族危亡。而身为光绪帝师的翁同龢也以为“不变法、不大举,吾知无成”,力主维新变法,且认为变法“需从内政根本变起”,并放下帝师的高贵身份拜访了康有为。在他影响和推动下,光绪帝也日益倾向变法。

  此前,远在浙江的张元济,虽埋头于作制义(八股文),练写诗,写策论,应科举,仍时时关注着国家的严峻形势。张元济,字菊生,浙江海盐人。海盐距上海不远。他通过阅读《申报》,了解到当时以康、梁为代表掀起的一股维新变法思潮。张元济痛感非改革无以救中国,完全赞同康、梁的维新变法主张。1892年为壬辰年,适逢三年一度的会试之期。还在是年二月,张元济就由家乡来到上海,坐轮船招商局的海轮来到天津,再从天津坐铁路到北京,下榻嘉兴会馆。他到京师不久,就与在京的一批士人,如沈曾植、沈曾桐、黃绍箕、文廷式、陈炽、汪大燮、徐世昌等人建立了联系和交往,受他们维新变法言论的影响,主张维新变法的思想更加坚定。会试在三月初六日开始,到四月十一日结束。这次会试的正考官为翁同龢,副考官为祁世长、霍穆欢、李端棻。房考官为刘若曾、徐仁铸、沈曾桐、袁昶、朱福诜、邹福保等十八人。正副考官和房考官中,翁同龢、李端棻、徐仁铸、沈曾桐、袁昶等都是力主维新变法的。李端棻为梁启超夫人的兄长,维新变法中还被光绪帝擢为礼部尚书,戊戌政变后被遣戍新疆。在这次会试中,张元济考中进士。五月十四日,新进土引见,张元济以朝考一等分发刑部,授为主事。在这次会试中,浙江考中进士的还有蔡元培。在礼部举行的恩荣宴上,张元济第一次见到了恩师翁同龢。因在维新变法的问题上彼此立场接近,所以,张元济为有翁同龢这样的恩师感到高兴。

  张元济分发刑部后,每天除了到部入值视事外,仍将大部分精力投入维新变法的宣传活动。常常与文廷式、黄绍箕、陈炽、沈曾植、沈曾桐、徐仁铸等人聚会城南陶然亭,或松筠庵、后孙公园等地议论朝政筹商救国之策,他又到处搜求“新书”进呈光绪帝。并与沈曾植等人创办通艺学堂,为变法培养人才。1897年德兵强占胶州湾事件和沙俄强占旅顺大连事件相继发生后,康有为又一次从广东来到北京,上书光绪帝,以时危瓜分在即,要求立即变法。次年正月,光绪帝派总理衙门大臣向康有为问话,询问有关变法事宜,力主变法。四月,在看了由康有为代书,杨深秀、内阁学士徐致靖联名上奏的请诏定国是折件后,认定“其意可采”,遂于6月11日(四月二十二日)谕令翁同龢代为草拟宣布变法的国是诏。并于次日向中外宣布。国是诏以变法为号令,以西学为臣民之讲求,著为国是,把学习西方、推行新政作为国策,正式拉开了戊戍维新变法的大幕,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运动由此开始。

  维新变法运动开始后,守旧势力与维新派之间的斗争变得更加尖锐激烈。就在国是诏颁布的第四天,6月16日(四月二十七日),光绪帝迫于守旧官僚势力的压力,颁谕下令将翁同龢开缺回籍。翁同龢的开缺显然是对刚开展的维新变法的一个重大打击。张元济对恩师的开缺感到沮丧,在翁同龢回南的当天,他和众多师友前往马家铺火车站为翁同龢送行。也就在翁同龢开缺的同一天,光绪帝召见了张元济,向其询向有关办理京师通艺学堂的情况以及变法的主张。光绪帝的召见,使张元济由对维新变法前途一度灰心失望重新增添了信心。此后光绪帝虽颁布了一系列新政诏书,而反对变法的守旧势力也无时无刻不在图谋推翻新政。10月(九月),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尽罢新政,幽禁光绪帝于瀛台,下令捉拿康、梁等维新派,诛杀谭嗣同等“六君子”,再次对翁同龢实行严惩,下令将其革职永不叙用,并交地方官编管。

  戊戌政变中,张元济也被革职。其后他到达上海,进入南洋公学办理译书事宜,从此投身出版界,从事文化出版事业。曾一度接任南洋公学总理。民国改元后,正式加入商务印书馆,并成为该馆总经理。

  二、大力促成翁同龢遗著的影印出版

  1904年7月4日(光绪三十年五月二十一日),翁同龢在常熟去世。张元济闻讯后,特地前往在斜桥的常州八邑会馆参加有关悼念活动,对恩师的去世表示无限的伤痛。

  翁同龢历任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国子监祭酒、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工部、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立朝四十余年,权参机要,有凡同光年间重大朝政活动,诸如内政、外交、军事、财政、文教、水利、工程等无不参与,是晚清政坛上的关键人物。翁同龢去世后处分尚未开复,直到1909年(宣统元年)经苏常官绅吁请,两江总督端方呈奏,那桐从中帮忙,摄政王载沣颁谕开复处分。1914年又由逊帝溥仪追谥“文恭”。

  翁同龢去世后留下大量的手札、日记、诗文、函稿,对于研究了解晚清社会十分重要。1920年,由翁同龢的门生、前清武昌知府陆襄钺(吾山)出资银五百两,将翁同龢的诗稿以《瓶庐诗稿》书名出版。次年门生张南陔(兰思)又整理编辑出版了瓶庐诗补一卷、校异一卷、词一卷。但大量的遗稿仍尘封在翁氏后人手中。对此,作为商务印书馆的负责人张元济一直牵挂于心,决定择机将恩师所遗文字加以影印出版。

  1923年,张元济经与在天津的翁同书的后人翁之憙(字克斋)商定,决定由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将翁同龢生前的日记以《翁文恭公日记》、《翁文恭公军机处日记》加以影印出版。该馆在出版告白中写道:翁文恭日记为常熟翁氏家藏,付诸本馆影印行世。中华民国十四年七月初版,分装四十册,定价上海通用银币五十六元,外埠酌加运费汇费,如有翻印,远近必究。商务印书馆谨白。

  与影印日记同时,张元济还将翁同龢的大部分函札分别以《瓶庐丛稿》、《翁松禅遗墨真迹》、《翁松禅手札》、《翁松禅相国尺牍真迹》、《翁松禅人物山水画册》、《翁松禅书扇集》、《翁瓶笙书屏集》、《翁松禅隶书墨迹三种》、《翁松禅遗画》、《春及草庐藏翁氏墨迹》、《翁松禅致张嗇翁(即张謇)手书》等影印出版,以后商务印书馆和有正书局又多次加以重印。

  翁同龢日记影印出版时,张元济特地写了一篇跋文,文中除了追慕恩师生前的风仪外,还着重说明了他为什么要影印出版这部日记,以及这部日记所具有的重要价值。跋文如下:

  有宋名臣以文学政事显者,曰欧阳修,曰司马光。求之近今足与嫓匹者,其惟吾师翁文恭乎。然吾读《宋史》,未尝不叹二公遭际之隆,而悲吾师之独阨也。英宗初立,光献临朝,大臣奏事有疑未决者,辄曰公辈更议之,未尝出己意。时左右交构,母子几成嫌隙,修与韩琦从容谏诤,后遽释然还政,哲宗嗣位,宣仁垂簾。光任使相,谏行言听,尝自称母后当阳,非国家美事,兢兢业业,卒成元祐之治。此固二公之忠诚感格,而亦后之贤明,有以祈合于无间也。

  文恭当同光两朝,洊登枢要。维时冲人践阼,母后临政,强敌凭陵,国势寖弱。士大夫昌言变法,新旧交争,渐成门户之渐,国步艰难,与二公所处正同。公以一身搘柱其间,而卒不免于得罪以去,其困心衡虑必有甚于二公者,世人莫由知之,乞于今时移世易亦几淡焉,若忘矣。公之从孙克斋(即翁之憙)以公手书日记眎余,余受而读之,四十余年大事粲然具备,小心寅畏,下笔矜慎,然记载所及,偶有一二流露之处,观微知著,益不能不叹公之遭际为可悲也。史称光献性慈,俭尝谏止仁宗正月望夕张灯;宣仁听政,即散遣修城役夫,止禁廷工技,文思院奉上之物,无问巨细,终身不取,是自奉至约也。而公之时,內廷之供奉何如?(参看第二十三册九十三、四页及九十六、七页、第二十七册七十九及八十页)。光献于左右臣仆毫分不以假借。神宗乳媪为宋用臣等游说,宣仁峻拒,至欲斩媼,是御下之严也。而公之时,帘壶之禁约又何如?(参看第二十五册六十页,第二十六册五十五页)安石变法,光献痛言民生疾苦,祁王侍侧,颂为至言,劝神宗不可不思,贤王忧国与圣母有同心也。而公之时所信任之亲贵又何如?(参看第二十三册十八页)苏轼得罪,光献称为宰相才,戒勿冤滥;文彦博既老,宣仁起之,遣使迎劳,是诚有知人之哲也。而公之时,所擢用人才又何如?(参看第十三册一百八页,第三十四册五十九页)鸣呼,公既不见容于朝,遽被遣谪,正人退而佥壬进,遂酿成庚子之祸。回銮以后,天子幽囚,权臣柄政,国事益坏不可问,而公亦抑郁以终。于以知文忠、文正生际圣明得行其志,以致君而泽民垂令名于千古者。其中固有天幸在也。

  余既悲公之遇,且痛世人知公者少,因请以日记行世。克斋韪余言,畀余景印,鸠工岁余,今始竟事。敢述所见,以告读者。乙丑仲秋,门下士海盐张元济谨跋。

  为了翁同龢日记的出版,张元济付出了巨大的辛劳。翁同龢日记影印出版后,使许多人对前清政情有了进一步了解,然而熟悉晚清政情的人又很快发现翁同龢日记有明显的删削改纂的痕迹。金梁在《四朝佚闻》一书中竟以翁同龢删削荐康一事,进而怀疑日记的真伪,个别学者甚至否定日记的真实性,以至几十年来人们对日记一直存疑参半,对日记所记内容将信将疑,不敢加以采用。根据作者对翁氏数十年的研究,对照清实录和当时其他官僚的笔述记录,日记所记大致不谬。翁同龢日记部分内容确实经过删削改纂。其情况又可分为两种:一是影印的日记本身,翁同龢在生前就已经作了删改,尤其是有关与康有为往来的记载,由于援引康梁、支持戊戍变法是导致翁同龢被革逐的主要原因,翁同龢惟恐再遭不测,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故将有关内容加以删削改纂,矢口否认自己有荐康之举,拒不承认自己与康氏有往来。这些改纂都有违历史真实。如今这部当年经翁同龢亲自删削改纂、由张元济主持影印的日记底稿已由翁之憙之子、在美国的翁万戈(兴庆)先生交由上海中西书局正式出版,读者如有兴趣,不妨去读一读。二是影印时,张元济、翁之憙出于为“师讳”、“祖讳”,有意将日记中有关的文字内容,尤其是对有关人物的看法的文字加以隐去。这里不妨列举几处:

  如甲子年(同治二年)日记(影印本第四册第六十二页)与原日记底稿对照,影印时,有意隐去以下一段文字:“荣侄(翁曾荣)言,今年有东洋人到上海,英夷畏之如神剑,格杀英夷辄不论,雨行,英夷为之张盖,今在浦东建屋,将束英夷之出入也。果尔,亦快事也”。在张元济看来,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夷人”已明令改称“洋人”,而所论英日关系已非史实,若再保留,有损师之形象,故隐而不印。

  又如丁卯年(同治六年)日记(影印本第七册第十八页)与日记底稿对照,隐去了以下一段文字:“复奏折语多姍笑,大略侈陈咸丰十年保全大局之功,并详陈不得已之苦衷,而力诋士大夫之好为空言,视国事漠然,并以忠信礼义为迂谈,而督抚折信中惟李鸿章四次信函推许西士竟同圣贤,可叹,可叹”。

  又如己巳年(同治八年)日记(影印本第九册第十九页)与原日记底稿对照,影印时隐去了“盖甘为鬼奴者耳”一句。查底稿原文是:“斌椿者,总理衙门当差者也,前数年尝乘海船游历西洋各国,归而著书一册,盛称彼中繁华奇巧,称其酋曰君主,称其官曰某公某侯某大臣,盖甘为鬼奴者耳”。

  又如丙子年(光绪二年)日记(影印本第十五册第十页)与日记底稿对照,隐去了以下一段文字:“适郭筠仙(即郭嵩焘)来,遂论洋务。其云:滇事(指马嘉理事件)将来必至大费大辱者是也。其言电信、铁路为必行,及洋税加倍,厘金尽撤者谬也。至援引古书,伸其妄辩,真是失心狂走矣”。

  又如辛巳年(光绪七年)日记(影印本第二十册第三页)与日记底稿对照,影印时隐去以下一段文字:“醇邸(即醇亲王奕譞、光绪帝生父)以李相(即李鸿章)复信见示,力驳去信,仍委婉以为一时难办。窥其意不过为刘铭传圆此一谎耳”。

  又,同一册日记第十四页是讲与左宗棠见面的文字,同日记底稿对照,影印本隐去了“微不足者”四字。原日记文字为;“访晤左季高相国长谈,初次识面,其豪迈之气俯视一世,微不足者思之深耳”。又如癸未(光绪九年)日记(影印本日记第二十二册第六十八页)内容是讲张树声的,与底稿对照,隐去了“合肥之”三字。原稿文字为“张霭卿(张树声之子)来辞,谈越事(指中法越南问题交涉),深诋合肥之偏执畏葸,其尊人(指张树声)颇欲有为而苦粤东之空虛,甚为难也。此君正派,将来可用”。类似隐去的文字还有多处,此处就不再一一列举。值得注意的是:影印本戊戌年(光绪二十四年)(第三十七册第一百一十页至一百一十二页)隐去了原底稿十月十六日至十月二十三日的全部内容。这八天的日记是记载翁同龢去上海接从京师回常熟的侄孙翁斌孙(翁之熹父亲)的,这时正是戊戌政变发生不久,翁斌孙从京师当然带回许多重要信息,此外,同龢又从吴子备处听到“闻所未闻”的时事。所以很可能出于某种“忌讳”,张元济和翁之燾有意将其隐去不印。果然不出所料,二十四日记就记载了新闻报上刊登罢斥翁同龢的谕旨。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段日记翁同龢生前已作了修改。同光之交,翁同龢位列三品,地位不高,虽先后入值弘德殿、毓庆宫,贵为帝师,但在政坛上尚不足轻量。正如他自己所说,当时为人处世还是“机智自用,俯仰随人”。且他出身世家,身处禁廷,深知官场深浅难测,言动不能自专而倍加谨慎,因此,所记日记秘而从不示人。他去世后,有关他生前的人际交往和从政活动,后人仍有所议论,乃至讥评。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李鸿章后人李经迈避地沪上。一日在友人处见到几封翁同龢生前给上海道冯焌光(竹如)等人的信札。阅后在旁附言写道:

  此信当作于光绪元年,值穆宗(即同治帝)大丧,常熟与醇贤亲王奉命相度陵地,故有遵化、易州之行。回忆余宣统二年(1910年)值宿西陵,寄宿野寺,见壁间常熟题诗殆遍,与醇邸唱和者居多,推崇备至,用以结纳皇帝本生父,寻有毓庆宫授读之命。尝谓同、光、宣三朝圣学不如道咸以前,师傅诸臣已不能宽其责备,况离问母子、援引康梁?邪说一兴,国本动摇,不仅清社以墟,沧海横流,且不知如何收抬?可胜慨哉?(《上海图书館藏翁同龢未刊函稿》上册,第77一79页)这段文字虽不完全代表当时所有前清官僚士大夫对翁同龢的看法,但这里,不但对翁同龢政治品行横加讥评,甚至直将清朝灭亡也归咎于翁同龢援引康梁、支持光绪帝维新变法。由于日记所记有关当事人及其后代还健在,对此,作为翁同龢的门生张元济、翁氏后人翁之憙不能不有所顾虑。出于现实情况的考虑,所以他们在影印时对有关文字进行了“必要”的“处理”。这一处理,虽出于好心,为“师讳”,为“祖讳”,但却使日记有关内容失去了真实性,大不利于对翁氏的研究,更引起人们对日记所记内容的怀疑。

  三、协助翁万戈将翁氏遗札运美收藏

  说到张元济与翁同龢的师生情谊,不能不提到翁张一段未成的婚事,据翁兴庆先生(后改名翁万戈)向作者提供的自述资料透露,1937年11月,上海沦陷,翁万戈和家人生活在孤岛租界内。当时翁万戈在上海交大读书。1938年11月1日,经著名学者夏敬观之子夏承诗及张元济之子张庶年出面,将张元济侄女张祥保介绍给翁万戈。翁同龢无后,由翁斌孙之子翁之廉承嗣,但翁之廉也无后,遂由翁之廉之弟翁之憙之子翁兴庆承嗣,于是翁万戈成了翁同龢的后人。张元济是翁同龢门生,所以,对这一婚事不仅同意,而且表示非常滿意。而在翁家方面,尤其是翁万戈的父亲翁之憙(克斋),素仰张元济人品,又因张元济一手大力促成和帮助影印翁同龢生前遗文、日记、函稿,抱着对张氏的敬慕和感激之情,对这场婚姻也表示认可。于是在同年7月,翁万戈和张祥保在今国际饭店正式定婚,由中国四大藏书家之一、常熟铁琴铜剑楼主瞿启甲(良士)为证婚人。由于翁万戈当时正忙于赴美留学,彼此并未成婚。翁万戈赴美后,在普渡大学读书,后来又结识了在美国留学的程华宝。在解除与张祥保的婚约后,于1944年与程华宝结婚。

  1947年,翁万戈夫妇回国探亲。6月,到达天津,看望自己的父母。7月,到达北平(今北京)看望表姊,当时正是辽沈战役前夕。在一次饭桌上,他们从一位国民党军官口中得知国共交战的真相,结论是国民党大势已去,人民解放军将很快入关,平津几个月后亦将不守。这是翁万戈夫妇回国后听到的有关战局的真实报告,于是第二天就匆匆赶回天津,将存在天津家中属于翁万戈名下的翁氏祖传(主要是翁同龢的)书画、珍籍、文献及古董杂物装箱,交由开滦矿务局一艘煤船(当时翁之憙供职开滦煤矿)由天津运抵上海,并将在常熟的属于自己名下的祖传文物珍籍一并运到上海,准备将它们运到美国。文物出境,须经海关批准。于是翁家又一次找到张元济先生,请其从中帮忙。当时胡适任驻美大使,经张元济的疏通,胡适答应帮忙,与美国有关方面疏通。正好这年程华宝的父亲程远帆出任国民政府信托局局长,有此关系,一切均迎刃而解,翁万戈遂將这些装箱的书画珍籍(据说共有四十八箱)等再用由沪赴美的轮船运抵美国纽约,经过美国海关检查后,于1949年初存入纽约曼哈顿贮藏公司。此后翁万戈曾將这些祖传珍贵文物中的一部分在大都会博物館展出,由此引起海内外文物界的关注。1979年翁万戈经过三十年的隔绝之后,重新回国探亲。2000年由前清四川总督王庆云(雁汀)的后人王世襄牵头,翁万戈通过北京嘉德拍卖公司,將家藏珍籍七十九种,内宋刻本十一种,元刻本四种,明刻本十二种,清刻本二十六种,名家抄本、稿本二十七种,进行拍卖。为了使这批流失海外的国宝级珍籍早日回归祖国,上海图书馆在上海市政府的支持下,出资四百五十万美元买下了这批珍籍,现珍藏在上海图书馆内。此举不仅意味着传承近一百五十年翁氏收藏的中国古籍珍本历史的结束,也标志着作为中国自清末以来流失海外的一批数量如此之多的古籍重新回归祖国。

  张元济先生是我国近代史上一位著名爱国者、出版家。他尊师重道、德高望重,他与翁同龢的师生情谊,早已成为史坛上的一段佳话。他老人家若在天有灵,见到他当年曾协助运抵美国的翁氏珍籍重新回归祖国,一定很高兴。

谢俊美,《文汇读书周报》





“六四”后文化官员、名人慰问戒严部队的献媚术


“六四”这天是个分水岭,学潮被官方定性为“反革命暴乱”,新闻自由没有了,游行示威没有了,最后只剩下中共在镇压后的厚颜无耻,以及文化界知识界人士的献媚。

地处北京天安门广场东侧的中国历史博物馆自6月3日起进驻戒严部队,文化部下令接待。6月3日晚至4日凌晨,戒严部队奉命来到中国历史博物馆,文化部管理的博物馆负责人及近30名党政、保卫、后勤值班人员,立即行动起来,腾调出馆内所有能住的大厅、走廊、办公室、为部队安排宿地和指挥用房。用电炉为戒严部队士兵和伤员赶烧开水。在北京交通受阻的日子里,戒严部队在馆内一日三餐全靠压缩饼干和方便面充饥。报道说,“看到不少战士为此患病拉肚子,馆领导想方设法临时抽调老工人、昼夜工作,为部队提供了充足的开水”,“为使戒严部队在馆内正常工作、生活,全馆的水、电、卫生设施昼夜有专人负责检修管理。工作人员看到干部战士们总是啃干面包、压缩饼干,食堂的职工便开动机器压面条,为他们改善生活”。1989年6月4日当天,文化部机关报纸《中国文化报》头版头条刊登新闻《文化部党组汇报学习李鹏杨尚昆同志讲话情况,坚决拥护党中央国务院重大决策,要求部机关、直属单位认真学习、顾全大局、努力工作、遵守纪律》。6月13日下午,文化部党组召开扩大会议。除王蒙之外的文化部党组成员、原部领导、部长助理、各司局及有关单位负责人及中国文联党组和中国作协党组的负责人参加,会议传达邓小平6月9日在接见首都戒严部队军以上干部时的讲话和李鹏、姚依林6月13日上午在中共中央、国务院召开的各部门负责人会议上的讲话,文化部要求将此计划传达到每一个共产党员和干部,所谓“深刻认识这场反革命暴乱的性质”,“在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行动上与党中央、国务院保持一致”,“文化部系统的报纸、刊物要按照李鹏同志的要求,积极做好宣传舆论工作”(此前文化部系统的报纸记者参与游行和对学生运动的正面报道),“搞好军民联防,防止歹徒的破坏和捣乱”,“要积极热情地做好慰问戒严部队的工作,特别要组织好演出小分队进行慰问演出,密切军民关系”等等。

会议之后,文化部开始行动,慰问屠杀学生的戒严部队。6月14日下午,文化部副部长高占祥、英若诚以及文化部有关司局负责人率中国轻音乐团,前往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慰问居住在这里的首都戒严部队士兵。中国轻音乐团为戒严部队演出节目。中国轻音乐团团长、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李谷一演唱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以及同戒严部队官兵一起演唱的《十五的月亮》,歌唱家吴国松为戒严部队官兵演唱,中央民族乐团在通县机场慰问演出。戒严部队最后又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中国文化报的报道说,“高占祥、英若诚等同戒严部队官兵进行亲切交谈。他们询问了部队官兵的居住条件和生活情况,并表示一定要千方百计地为戒严部队做好服务工作,保证戒严部队官兵工作好、休息好。戒严部队官兵对文化部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关心和照顾表示感谢。”先后慰问戒严部队士兵的文化艺术界人士还有中国歌剧舞剧院的柳万雨、田军力,中央歌舞团的竹凤,中国京剧院全国政协常委、程派艺术家李世济,中国京剧院的林毓熙、杜振宁,中央民族乐团的刘文金,中国轻音乐团李谷一,东方歌舞团高志平等,以及演员和其他艺术家竹凤,张静雅、杨博森、张宗孔、骆玉笙、陈爱莲、谭派老生孙岳,孙毅、梁展出、舒风、王唯、刘金山、梁刚、姜文娜等演员,还有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附小的杨颖、李辉、王惠等学生。歌唱演员孙毅、万山红、单秀荣、柳石明、赵青、郭兰英等知名人士都先后多次慰问戒严部队。其中的歌唱演员吴国松曾拒绝了外团提出的慰问天安门广场学生演出的邀请,但当他接到慰问戒严部队演出任务时“欣然同意”,“演出时边唱边走下台,与官兵们一一握手”。

文化艺术界人士慰问戒严部队的演出前,英若诚讲话:“我代表文化部全体共产党员、工作人员和广大文艺工作者向在首都执行戒严任务的解放军全体官兵表示亲切慰问!在这场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斗争中,你们坚决执行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命令,履行自己神圣的职责,英勇果敢地进行反击,取得了这场斗争的初步胜利,为捍卫我们的共和国,为捍卫社会主义制度,为捍卫伟大的首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你们不愧为共和国的钢铁长城,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忠诚战士,是人民利益的光荣代表。”“连日来,你们不顾疲劳,连续作战,在狠狠打击一小撮暴徒的同时,为首都人民赶运各种生活用品,想人民之所想,急人民之所急,我们为有你们这样的威武之师而感到无比自豪!你们为我们广大文艺工作者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你们确确实实是我们最可爱的人。”6月16日文化部副部长高占祥等又出面安抚驻部机关的武警部队,还命令中央歌舞团和文化部幼儿园的孩子为官兵们演出节目。自6月4日以后北京一度停业的全市近五十家影院(包括放映电影的剧场)从6月11日起又陆续开始营业。

来自文化部的消息说,自6月1日以来,文化部派出了8个代表团,分别由副部长高占祥、王济夫、刘德有、英若诚和国家文物局负责人轮流领队,文化部有关司局、国家文物局和直属单位的负责人以及部分文艺工作者参加,先后赴戒严部队所在解放军沙河机场、南苑机场、通县机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故宫午门外、中国革命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和在文化部院内等地慰问戒严部队和武警部队官兵。中央歌舞团、中国歌剧舞剧院、中国京剧院、中央民族乐团等文艺团体,都选出优秀演员,拿出了精彩节目,参加了慰问演出。文化部幼儿园也参加了慰问演出。戒严部队官兵接待了文化部派出的慰问团,此后文化部又陆续派出代表团对首都戒严部队和武警部队官兵进行慰问演出。国家文物局局长张德勤、国家文物局原副局长马济川、全国政协委员、文物专家罗哲文、谢振生等专家、学者则献媚戒严部队,表示“作为老战士、老同志,对党、解放军的信念不能改变,要坚信党的领导,自觉服从党的决议,共同行动起来,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同时,对散布谣言的一小撮坏分子,要严厉打击,决不姑息”。

直到6月19日,文化部再次慰问戒严部队时,王蒙没有出席,但文化部机关报报道时提到了文化部副部长王济夫代表王蒙部长、高占祥、刘德有、英若诚副部长以及文化部和国家文物局机关的全体工作人员慰问戒严部队,著名歌星成方圆、牟炫甫和东方歌舞团的演员胡波、郭蓉、彭康亮、崔美善、阿依吐拉、莫德格玛等到这里慰问戒严部队官兵,他们称戒严部队是“文明之师、胜利之师、仁义之师”。戒严部队陆军第38集团军步兵第113师政委是陈锦彪大校(江苏省通州市金余乡人,先后升任陆军第63集团军政委、天津警备区政委,颁授少将军衔),陈锦彪大校代表所在戒严部队感谢文化部副部长王济夫:“能在北京的大雅之堂观看全国一流的文艺演出,说明了首都文艺工作者对子弟兵的深情厚谊,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戒严部队空军的空降兵第15军副政委田瑞昌大校(先后升任成都军区空军部主任、副政委,颁授少将军衔)和该部政治部副主任刘恩芝大校代表戒严部队感谢文化部艺术团的演出和慰问。田瑞昌大校称“我们忘不了在那乌烟瘴气的动乱日子里,戒严部队遭到一些人的围攻和谩骂,而在这个时候,你们派出慰问团到戒严部队进行慰问演出,这是对戒严部队官兵最大的关心和鼓舞”。

文化部一向“偏右”,现在完全“左转”,文化部要求一些过去由于所谓“不明真相”参加过游行和签名“声援”的人士“转变思想认识”,指责“极少数策划反革命暴乱的人利用人们迫切希望推进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善良愿望,到处造谣惑众,煽动人们的不满情绪,并指使反革命暴徒搞打、砸、抢、烧。他们的目的是妄图打倒共产党、推翻社会主义制度,达到他们建立一个完全西方化的资产阶级共和国的罪恶目的”。文化部要求“今后要不信谣、不传谣”,因为“有戒严部队在,我们有了安全感”。 一些文化界名人还说“开始只是对学生有一种同情心理,后来随事态的发展产生了不少疑问。许多人抵制了某些签名信,但也有一些人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在一些呼吁书上签了名,被人利用了”,漫画家丁聪在发言中说,“文化部门领导及时地向我们通报了情况,使我们很快了解到实情,避免了错误”。中国音协副主席施光南、副主席赵沨、词作家晓星、指挥家彭修文、原中国音协主席、作曲家吕骥、中国音协副主席孙慎以及时乐濛、卢肃、李伟、黎英海、李西安、辛沪光等音乐界人士纷纷表态“加强党对音乐界的领导”。

“六四”后赶紧向中共表忠心献媚的文化界知识界知名人士还有全国人大代表、演员英若诚、任继愈、张忠培、叶佩英、李维康,全国政协委员陈荒煤、吴雪、周而复、王济夫、舒强、李世济、刘长瑜、杜近芳、方掬芬、严良堃、盛中国、刘燕平、白淑湘、王昆、莫德格玛、阿依吐拉、崔美善、陈爱莲、刘开渠、丁聪、谷建芬、李谷一、孙瑛、吴祖光、罗哲文、常书鸿、谢辰生、王育新、王振铎、史树青、王世襄、罗俊、爱泼斯坦、杨宪益、邓团子、沙溥里、赵沨、江定仙、张君秋、孙家琇、资华筠、郑雪来、武季梅、李希泌、冀淑英,中共十三大代表李希凡、施光南、白峰溪等。文化部要求文化界知识界人士必须反思,因为“我们的一些舆论阵地被那些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占领了,在北京发生动乱时,错误的舆论导向把大家搞糊涂了,我们一些很好的同志也糊涂了,是非观点搞不清楚了,中央怎么打招呼也听不进去。这个教训要牢记,今后,我们要花大力气来宣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要用四项基本原则教育全党和全国人民”,这也是不点名批评文化部部长王蒙,批评当时文化部内盛行自由化思想,“有些人不要党管,不要党干涉文艺”。6月18日,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召开在京的主席团会议,中国文联执行主席曹禺因病未能出席,但他在书面发言中表示,衷心拥护中共十三届四中全会的各项决议,“和中央保持一致”。中国文联党组书记吴祖强、戏剧表演艺术家张君秋、中国书协主席,书法家启功、作家康濯、中国剧协书记处书记张颖、中国音协副主席严良堃、中宣部文艺局梁光弟、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主席金照、中国美协书记处书记葛维墨等人都如此表示,严良堃还在发言时请文联党组注意,称“学潮”事件“一次卷进去这么多人,包括青年、中年和老年,且都很激动,群情激昂,我们应该深思”,有不点名批评王蒙的意思,他还指责这次“暴露出来的矛盾,有的属敌我矛盾”。

文化部的中国艺术研究院还在此后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中污蔑领导学潮的知识分子领袖方励之、刘晓波等人,指他们“酿成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泛滥”,称“方励之、刘晓波这两个知识分子中的败类”,称他是“专骂党、骂社会主义、污辱民族的人”,“为什么国家还让他出国去骂?”1987年刘晓波曾来中国艺术研究院交流,现场与研究生辩论。

到6月24日,文化部负责人仍然不停地看望戒严部队,再次代表王蒙部长。文化部副部长高占祥、王济夫及有关司局负责人一行10多人,来到北京戒严部队驻京的陆军某部招待所,慰问了解放军38军炮兵旅在6月4日凌晨死难在海淀区翠微路一带的戒严士兵王小兵的亲属,王是押运枪支子弹等军用物资的士兵,后来被命名为“卫国六英雄”之一。戒严部队38军炮兵旅政委赵炳璞与文化部负责人到场(赵炳璞是从事核试验的部队研究所21所调到38军炮兵旅任政委,之后又转业到国家体委,后任国家体育总局机关党委常务副书记)。  

1989年7月29日,文化部还专门对慰问戒严部队的文化艺术界的机构和人士进行表彰,称他们“在平息这次发生在首都的反革命暴乱中……有的冒着生命危险、顶着各种压力抢救、保护了戒严部队、武警官兵和公安干警的生命安全;有的克服各种困难,热情接待、妥善安置了进驻的戒严部队”,这些单位和个人包括中国歌剧舞剧院、中央歌舞团、中国革命博物馆服务部、中国历史博物馆保卫处、中国京剧院、东方歌舞团、中央民族乐团、中国轻音乐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勇进评剧团、中央音乐学院、文化部幼儿园儿童演出队、文化部机关食堂、文化部机关车队,以及中国歌剧舞剧院郭兰英(成名作《南泥湾》)、吴国松、刘国盛等人。

“和中央保持一致”——这是“六四”后紧急向官方投降并献媚的官方御用文化界、知识界人士的统一标签。

马千卒,民主中国


2012年5月30日《歷史日報》

2012年5月30日 星期三

袁世凯告密与戊戌政变的发生孰先孰后(下)


  其三,正当戊戌变法如火如荼地开展、帝党后党剑拔弩张的时候,日本实力派人物著名政治家伊藤博文来京,这直接导致了政变的发生。

  超擢任用袁世凯以及拟开懋勤殿,尽管为后党和守旧势力所不容,但在他们看来,这些还都是帝党在朝廷内部的闹腾,仍有余力控制,而伊藤博文的被召见,准备上条陈,以及将被任用为客卿的传闻,则被后党和守旧势力认为这将会导致对整个局面的完全失控。在当时,请伊藤帮助中国的改革事业,可谓维新党人的普遍要求。御史李岳瑞、洪汝冲,候选郎中陈时政等都曾上书“请用客卿”,“异国人才宜亟借用”,伊藤“如果才堪任使,即可留之京师,着其参与新政”。《国闻报》的报道说:“近日京朝大小官奏请皇上留伊藤在北京,用为顾问官,优以礼貌,厚其饩廪。持此议者甚多”。“王公卿相士庶皆言之凿凿”伊藤“将入军机矣”。

  9月14日,伊藤抵达北京,康梁等维新派人士人兴奋不已,认为“中国转贫为富、转弱为强、转危为安之机实系乎此”。维新派与其往来频繁,朝夕问计,并纷纷上奏光绪皇帝建言,请光绪延聘伊藤“留作顾问官”,以辅助新政。光绪逐决定于9月20日接见伊藤。

  伊藤的来华及维新党人的频繁活动,使顽固派十分惶恐。他们认为伊藤来华的目的绝非“游历”,而是“将专政柄”。在慈禧等人看来,维新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与外国人“勾结”起来,所以在变法之初康有为等提出联英日以抗俄的主张就引起了顽固派的坚决反对。伊藤博文的来华,更使顽固派大为恐惧,后党和守旧势力认为,“……伊藤果用,则祖宗所传之天下,不啻拱手让人”。后果之严重可想而知,这绝对不能接受的。因此,光绪帝接见伊藤之事一经证实,后党和守旧势力策动的政变,即由舆论和密谋一变而为实际的行动,要千方百计阻止光绪与伊藤见面,要“转危为安”,只有请太后再度“训政”。

  9月19日,荣禄由天津赶赴北京,参加了政变密谋。是日晚上,慈禧太后便从颐和园赶回皇宫,幽禁了光绪帝,发动了戊戌政变。9月20日,为免出意外,顽固派仍照常让光绪帝召见了伊藤和袁世凯,但这次召见是在慈禧太后的严密监视下举行的。袁世凯在《戊戌日记》中记载光绪帝的这次召见“无答谕”就不足为奇了,原因就是他已被幽禁。21日,慈禧太后才公开宣布“新训政”。

  因此,论者认为光绪接见伊藤是政变的导火线,是有根据,也是有道理的。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谓:“八月之变,幽禁皇上,株连新党,翻改新政,蓄此心固非一日,而藉口发难,实由于伊藤之来也。”

  袁世凯是如何告密的

  袁世凯的确向荣禄告发了谭嗣同的密谋,但是,时间是在政变之后而不是在政变之前。袁的告密不是主动的,而是被动的,是在知悉政变发生之后,权衡“利弊”作出的应急脱身之举。

  根据袁世凯的亲信张一在《心太平室集》的记述,袁初五日返津,隔一天后,杨崇伊来天津,向荣禄报告训政的消息。袁告密时,杨崇伊已在荣禄处,荣禄已知政变消息,且“令卫兵夹道罗列”。张的记述很值得注意。由于袁世凯刚从北京回津,被光绪皇帝封为侍郎,荣禄也心存疑虑,故而见袁时“已令卫兵夹道罗列”。袁世凯从杨崇伊那里得知太后训政,捉拿康有为、康广仁的消息,吓坏了,害怕康有为供出初三夜谭嗣同访袁于法华寺,密谈兵变“围园锢后杀禄”之谋。遂将当时守旧派尚不知道的围颐和园、禁锢西太后、诛杀荣禄的密谋,和盘托出,故有“袁乃跪求荣为做主”的举动。这样看来,袁世凯的告密并非积极、主动,而是在他已听到慈禧太后训政消息之后,怕受连累被惩罚,才被动告密的。如果袁是积极主动告密,那就不会有“卫兵夹道罗列”,不会有“杨崇伊在座”,也不会有“袁乃跪求荣为做主”。因此,不是袁世凯的告密导致慈禧太后发动政变,而是慈禧政变导致袁世凯告密。张一颇有作证的资格,他1903年入袁世凯幕府,长期追随袁世凯,为袁之亲信,所说当是比较可信的。但张所记告密真相与袁世凯《戊戌日记》不同,《戊戌日记》实为袁世凯本人后来所记,当有所讳饰。

  袁世凯的被动告密还可以从荣禄的亲信陈夔龙的记述中得到另外的佐证。陈夔龙在《梦蕉亭杂记》中所记与张一有几点不谋而合:其一是袁世凯告密在杨崇伊到天津之后,荣禄已知太后训政,但“佯作不知”;其二是袁世凯当时受到很大压力,虽未记“卫兵夹道罗列”,但荣禄对袁世凯已怀疑;其三是张一记“袁乃跪求荣为做主”,而陈夔龙记述的是“袁知事不谐,乃大哭失声,长跪不起”。陈夔龙也是有资格作证的人,戊戌政变后不久,即调到荣禄幕府,是荣禄的亲信,官至湖广总督、直隶总督。因为他和袁世凯素来不睦,所以他的消息应该来源于荣禄处而非张一从袁世凯和北洋幕府中来。但有趣的是,两人所记袁的告密情形却是何等的相同,似乎不是巧合!

  从张、陈二人所记可以推想:袁世凯本来没有告密的念头,是在初六(9月21日)晚听到杨崇伊带来太后“训政”捉拿二康的消息后,怕受到牵连,故而告密,这是他的保命之计。接着告密的消息又通过杨崇伊带回北京,守旧派才知道谭嗣同等人兵变围园的密谋。八月初九日(9月24日)遂有这样的谕旨:“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均著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九日上谕)由于袁世凯告密,事态扩大,谭嗣同等人相继被俘,并不经审讯于9月28日处决“六君子”,9月29日宣示罪状,就有了“包藏祸心,潜图不轨,前日竟有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及朕躬之事,幸经觉察,立破奸谋”。这道谕旨说明袁世凯的告密已反馈到了北京。

  袁世凯虽非主动告密,但把围园密谋和盘托出,总算将功补过,不但为旧党宽容,而且受到重用。荣禄进京,袁世凯奉命护理直隶总督,其新建陆军得赏银4000两。以“戊戌六君子”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顶子。需要指出的是,告密之初,守旧派对袁世凯并不完全信任,慈禧太后因袁参与围园密谋,并未主动出首,认为袁是维新一党,欲加重惩。幸亏荣禄看中了袁的才能,为袁力保,袁才能够保全官位,并加官晋爵。如果袁世凯是主动告密,慈禧怎么会认为袁世凯“存心叵测,欲置之重典”呢?

  从袁世凯与维新党的关系看,袁不会、也不可能主动告发谭嗣同和维新派。

  应该说,慈禧把袁世凯认作维新一党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袁世凯与维新党人的确联系密切。袁世凯在维新变法问题上和康有为的思想十分接近。甲午战争以后,他即和康有为结交。1895年,在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以后,袁世凯时在督办军务处当差,也曾向光绪帝上书,条陈变法事宜,他当时的思想观点和康有为很接近。

  1895年夏,康有为第四次上书,都察院、工部不肯代递,袁世凯曾帮助康向督办军务处要求代递。不久,强学会成立,袁世凯积极参加,是发起人之一。后来袁世凯奉派赴小站练兵,筹建新建陆军,康有为等为袁设酒饯行,康有为对袁的印象也极好,认为:“袁倾向我甚至,谓吾为悲天悯人之心,经天纬地之才……”以往论者总是认为袁世凯与维新派派的交往是“假维新”,是投机,这无疑是将历史人物的复杂性简单化了。如果没有袁世凯的维新言行和积极的表现,如果不是康有为等维新人士对袁世凯其人有良好的印象,就不会有以下数件事情的发生。

  其一、袁世凯的越级提升是由于维新党人的大力举荐,维新派的重大事情也能让袁世凯与闻。

  维新派要借重袁世凯的兵力,而袁则通过维新派的荐举,升官晋爵。袁世凯从三品按察使升为二品候补侍郎即是徐世昌(袁的亲信)向维新派活动的结果。袁世凯通过维新派尤其是康有为的荐举,越级提升。袁对维新派感激不尽,他们之间的关系拉得更近了。维新派内部议论的机密事,也不避着袁,而且袁也表示支持。不管怎样,光绪帝是合法的君主,袁世凯除了思想上与维新派有一致之处,无论从忠于君主的伦理观念说,或是为个人名利地位计,他也会向维新派靠拢。9月18日,当光绪帝的密诏带到康有为那里,语气紧迫,有“朕位且不能保”的话,维新派的几位核心人物聚在一起,捧诏痛哭,商议救光绪的办法,其中就有袁世凯的心腹徐世昌在内。

  维新派的核心人物跪诵密诏,相与痛哭,谋划救光绪的策略,这是何等机密的大事,却有袁世凯的心腹徐世昌参加。徐是袁的代表,如果对袁不是十分的信任,维新派无论如何是不会让徐世昌参加这一秘密活动的。

  其二,袁世凯对维新党的承诺是:“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袁世凯曾对维新派做过全力支持的承诺,从毕永年的记载中可以证实。毕永年是谭嗣同的好友,为人豪侠,谭嗣同邀请他到北京来实行兵变,待劝说袁世凯杀荣禄、围颐和园后,即由毕永年率领勇士拘执太后。据毕永年记载,康有为曾对他说:“‘袁极可用,吾已得其允据矣!’乃于几间取袁所上康书示仆,其书中极谢康之荐引拔擢,并云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康曰:‘汝观袁有如此语,尚不可用乎?’仆曰袁可用矣。”袁世凯给康有为的信中所写的“赴汤蹈火,亦所不辞”8个字,分明表示袁世凯是愿意执行极危险的任务,当然,袁写信时不一定知道要围园劫后,但必定已知道康有为要借重他的兵力,去对抗守旧派,故而作出“赴汤蹈火,亦所不辞”的承诺。这样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9月18日维新派核心人物,跪诵密诏、谋救光绪时,这么机密的大事,竟会有袁的代表徐世昌在座,正因为袁世凯已作出十分肯定的承诺,维新派才会对他完全解除戒备,并试图借助他的兵力达到非常的目的。

  其三,谭嗣同夜访法华寺。

  维新派与徐世昌跪诵密诏,商量救光绪时,自然会谈到杀荣禄、包围颐和园、劫持太后的密谋,因为这是维新派既定的策划。他们请徐世昌一起看密诏,就是要说服徐同意进行兵变,围园夺权,根据康有为的说法“吾乃相与痛哭以感动之,徐菊人亦哭,于是大众痛哭不成声”。但是,实行兵变的关键人物是袁世凯,徐世昌不能决定这样的大事,于是就有当夜谭嗣同夜访法华寺,与袁世凯亲自面谈之举。因此,谭嗣同夜访法华寺就不是一桩突然的、冒失的行动。如果袁世凯与维新派交往甚少,属于圈子以外的人,谭嗣同会那样冒冒失失地去夜访他,向袁谈极机密的事情,并要求他去做极危险又极其重要的事情吗?谭嗣同是血性汉子,豪侠任气,为事业而不惜自己牺牲,但他是读书明理的人,不是莽撞的冒失鬼。据毕永年说,谭嗣同不赞成围园劫后的举动。谭云:“此事甚不可,而康先生必欲为之,且使皇上面谕,我将奈之何?”为了挽救维新事业,执行光绪与康有为的命令,谭答应夜访袁世凯。如果袁事前没有“赴汤蹈火,亦所不辞”的承诺,他未必肯如此冒失从事。尤其是袁世凯的《戊戌日记》中把谭嗣同写成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气焰凶狠,类似疯狂”,“腰间衣襟高起,似有凶器”,并非事实。这样的描写只能是袁世凯为了掩盖自己和维新派的密切关系而编造出来的。

  其四,袁世凯提出到天津阅兵时,光绪帝走入袁营中的设想。

  为保全自己,袁世凯出卖了光绪帝和维新党。袁世凯虽早已参与维新派的谋划,并承诺要支持维新派,但9月18日唯新派提出杀荣禄、调兵入京围颐和园、劫持太后之谋后,袁世凯犹豫了。袁世凯认为,执行此计划极其冒险且难度很大。袁军虽精锐,但周围有聂士成、董福祥的军队牵制,聂、董的军队人数远在袁军之上。且袁军驻扎小站,离北京二三百里,要长途行军,突破聂、董二军的阻拦,奔袭颐和园,成功的把握实在太小了。然而,尽管袁世凯有犹豫,但还是提出另外的方案:到天津阅兵时,光绪帝走入袁营中的设想。这一计划可能维新派与袁世凯早已商量过,袁主张实行这一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较大。袁世凯握精锐之师,有天子在营中,以静制动,谁敢有异言?这进一步说明袁世凯始终参与了维新派的废后掌权之谋,而且还是这个谋划的关键人物。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袁世凯与维新派关系的不同一般。

  后果与结论并非完全一致

  既然袁世凯与维新派的关系如此密切,康梁等人又如此看好袁世凯,那到最后为什么袁世凯还是向荣禄告了密,出卖了维新派,即使在政变发生之后?原因其实很简单了,袁世凯是在政变遽然发生的情况下,他比较了维新派与顽固派的力量,在权衡利弊之后作出的选择。正如前文引张一、陈夔龙所记,荣禄对袁世凯已经严密防范。袁世凯听说北京发生政变、慈禧太后再次训政、捉拿康有为,吓得魂飞天外,以为密谋已经败露,故“大哭失声,长跪不起”,向荣禄表示忏悔,并将谭嗣同夜访之事,和盘托出,为保全自己,出卖了光绪帝和维新派。

  谭嗣同夜访法华寺的传奇故事底本,一是来源于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一是来源于袁世凯的《戊戌日记》。梁启超讳言围园劫太后的密谋,称此为守旧派的诬陷,其实维新派确有此密谋,最近发现的毕永年《诡谋直纪》是不可辩驳的铁证。但袁世凯在《戊戌日记》中所说亦非事实真相,他隐瞒了和维新派往来的事实,讳言曾参与了密谋,而且诡称自己告密在前,听到政变的消息在后。可能因为当时社会上有戊戌年袁世凯与维新派联络密谋兵变的传言,袁世凯为平息传言,洗刷自己,写了《戊戌日记》,证明他一直忠于慈禧太后。好在荣禄已死,袁世凯何时告密,怎样告密,已死无对证,不为人知了。

  通过上面的分析也许可以得出如下结论:袁世凯在戊戌变法期间一度倾向于维新派。他通过徐世昌与维新派保持联系,与闻和支持他们的密谋,并且作出了使用兵力的承诺,而当事机紧迫时,他又不敢做杀荣禄、兵围颐和园、劫持慈禧太后的冒险举动。9月20日回天津后还在观望尚未告密。9月21日晚,当他听到杨崇伊带来的政变消息,袁世凯以为事情泄露,为保全自己起见,便和盘托出围园劫太后的密谋,致使事态扩大,于是才有了大批维新派被捕、被革、被逐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的结局。

唐踔,《文史精华》2007年第9期

袁世凯告密与戊戌政变的发生孰先孰后(上)



   戊戌政变中袁世凯的告密是人们谈论和历史研究关注的焦点。历史教科书几乎有着众口一词、千篇一律的说法:因为先有袁世凯告密于前,所以才有慈禧太后发动政变于后。于是乎袁世凯的告密自然就成为了“戊戌政变”的直接导火线,而袁本人也就成为戊戌变法失败的罪魁祸首。这已经是大多数国人的共识了。可是,当我们试图抛开原有的思维定势,透过历史的烟尘,深入地分析史料的时候,我们就会惊讶地发现传统的说法——袁世凯告密直接导致了戊戌政变的发生和戊戌变法的失败是多么的破绽百出,多么的经不起历史的推敲!

  破绽百出的传统说法

  破绽之一:在袁世凯告密前“老佛爷”早就有了发动政变的充分准备,也就是说慈禧的政变是预定好了的,告密与否政变都会发生。

  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事”诏书,宣布变法。掌握实际大权的慈禧太后,在变法开始的时候,迫于社会的压力,对变法暂时采取了容忍的态度。她曾假意对光绪说:“变法乃素志……毋操之过蹙而已。”还说,“苟至富强者,儿可自为,吾不内制也。”但内心对变法极端仇视。6月15日,即“明定国是”诏颁布后4天,慈禧就迫令光绪皇帝在一天中连下3道上谕:一是免去“帝党”核心人物帝师翁同龢的军机大臣及其他一切职务,驱逐回原籍,这是为了孤立光绪;二是规定新授任的二品以上的官员,必须到慈禧太后面前谢恩。这一反常的规定,显然是为了抓住朝廷的用人大权,使光绪皇帝无法破格重用支持变法的帝党官员;三是任命她的侄子、亲信荣禄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统领清朝当时战斗力最强的三军,即董福祥的甘军、聂士成的武毅军和袁世凯的新建陆军,这样她就把军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与此同时,慈禧还加强了颐和园和北京内外的警戒,并在宫内部署爪牙,密切监视着光绪帝。初步完成了政变的准备工作。

  光绪皇帝对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势力也进行了有限的回击。9月4日,下令将阻挠礼部主事王照上书的礼部尚书怀塔布等6人全部革职,同时给王照升官晋爵的嘉奖。9月5日,授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4人四品卿衔,担任军机章京,加紧推行变法。9月7日,将阻挠变法维新的权臣李鸿章和敬信逐出总署即总理各国衙门。

  这些措施使顽固派极为震惊,纷纷到慈禧面前哭诉,请求她废掉光绪,重新训政。慈禧不能容忍光绪排斥她的亲信,培植自己的党羽,更加不能容忍她至高无上的权威受到任何的挑战和威胁,她下决心要扑灭新政。慈禧不断派人与荣禄密商,命荣禄调集军队进驻天津和长辛店等要地,同时慈禧命光绪到天津阅兵,预备在阅兵时发动兵变,逼迫光绪皇帝退位。正如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所说的那样:老谋深算、擅长玩弄权术的慈禧太后采取了一系列重大举措,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囚禁光绪、由自己亲政的准备。慈禧、荣禄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蓄势待发,“皇上已同釜底游魂,任其跳跃,料不得脱”。

  由此可见,在袁世凯告密——9月20日晚(传统的说法)之前,慈禧、荣禄之辈发动政变的图谋早就预定好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具体时间或时机问题而已。

  破绽之二:在天津的荣禄就算接到了袁世凯的密报,也不可能赶在政变发生前将密报送到北京慈禧手中。

  根据记载,袁世凯在9月20日上午觐见光绪皇帝之后,当日下午3时左右乘火车回天津,袁世凯在《戊戌日记》中写道:“抵津,日已落”(根据紫金山天文台的记载,当天天津日落的时间是6点8分)。袁下火车的时候,天津的文武官员在车站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欢迎仪式,“以时颇为热闹”。

  经过一番应酬、寒暄和客套的繁文缛节之后,袁世凯迫不及待地告别这些盛情的官员,匆匆忙忙赶到荣禄处告密。他在日记里记载他到了晚上二更时分即晚上9点才有机会向荣禄告密。此时的袁世凯不可能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事情说清楚,因为袁既要让自己从“锢后杀禄”这件大逆不道的事情中摆脱干系,又要和荣禄筹商一个妥当的万全之策——既能铲除维新派,又不能危及光绪皇帝。这势必要花不短的一段时间。待到荣禄准备将密报太后的时候,时间应该在晚10点以后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荣禄在得知“锢后杀禄”的密报后,是否有可能在9月21日凌晨政变发生前将消息反馈给太后。经过缜密的分析和推理,笔者认为是不可能的。

  当时天津与北京的最快的联系方式有二,一是电报,二是火车。先来看看荣禄用电报向慈禧通报消息的不可能性。其时在北京有电报房的只有兵部和总理衙门,慈禧身边并没有电报之类先进的通信工具,荣禄只能通过密电的形式打电报给兵部或总理衙门。然而这样做在当时看来既不容易保密也不容易办到,电报要经过报务员翻译、誊写出来,很难假设两个部门的报务员都是慈禧的爪牙和亲信,所以密电的保密就成了大问题。而且,除非在战争期间,兵部和总理衙门在晚上10点以后是没有人值班的,也就是说,即使发了密电也无人接收。

  发电报似乎此路不通,对荣禄来说剩下的就只有他亲自坐火车去北京向老佛爷告密一途了。可是当时北京与天津之间的火车才开通不久,只有白天班车,没有夜班车,也缺乏夜间行车的设备、经验与技术。就算荣禄以直隶总督之尊也不可能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令加开一次夜车专列。荣禄于9月20日夜间是绝对不可能赶到北京的。因此,第二条途径也此路不通了。

  基于上面的分析和推理,也许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袁世凯告密与政变的发生是没有直接的因果联系的。因为慈禧太后实行训政在9月21日凌晨,而此时的荣禄还远在天津或在去火车站的路途上。可见慈禧的政变并非由袁世凯告密所引起,政变时慈禧还不知道康有为等有“围园劫后”之谋。政变是新旧两党长期矛盾积累的结果,守旧大臣杨崇伊等认为维新派乱政妄行,请求慈禧太后出而训政,这是守旧派的一个既定步骤,与袁世凯告密无关。

  破绽之三:袁世凯缘何不在北京直接向太后告密,却要舍近求远到天津向荣禄告发维新派呢,期间又为何要耽搁一天?

  袁世凯在《戊戌日记》中并未讳言自己告密,并且标榜说他告密是积极的、主动的。袁世凯写此日记时是在清朝统治时期,实际上是想通过他的日记表明:告密是忠于皇太后、忠于清朝的表现,9月21日的政变正是由他告密引起,他在戊戌政变中起了关键作用。袁在《戊戌日记》中说,9月18日谭嗣同深夜来访,“气焰凶狠,类似疯狂”,“声色俱厉”地逼迫他答应举兵杀荣禄,包围颐和园废掉慈禧太后,并说:“不除此老朽(指慈禧太后),国不能保。”袁世凯闻言大惊,因见谭嗣同“腰间衣襟高起,似有凶器”,害怕危及自己的生命,好汉不吃眼前亏,才不得不答应谭嗣同的要求。谭嗣同离开后,袁世凯“反复筹思,如痴如病”,毅然决定第三天向皇帝“请训”后立即赶回天津向荣禄告密。袁在日记中还口口声声地表示,告密是为了“诛锄误国误君之徒”,“以保全皇上”。他还向荣禄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累及上位,我惟有仰药死耳。”

  袁世凯在《戊戌日记》里的自我表白有着明显的破绽。包围颐和园禁锢、废掉慈禧太后,杀荣禄,这是何等重大而紧急的事件!袁世凯的告密如果是积极的、主动的,那么他为什么不在谭嗣同“夜访法华寺”的当天晚上或最迟在第二天清早在北京直接告密?后党庆亲王王奕劻、刚毅都是慈禧的心腹,也是袁世凯的朋友。袁完全可以找到在北京的这些大臣告密,何必一定要回天津向荣禄告密呢?袁世凯这种舍近求远的反常做法,如果不是脑子有毛病的话,其中一定另有隐情。还有一点让人不解的是,9月18日夜,谭嗣同找他密谈,向其提出围园“锢后杀禄”之谋,19日整整一天袁世凯又干什么去了?他是有充分的时间在北京告密的,缘何要白白耽搁一天,这岂不蹊跷?

  破绽之四:戊戌政变发生之初,即1898年9月21日,慈禧为何不立即捉拿“锢后杀禄”的主谋谭嗣同,却要延搁数天之后?

  1898年9月21日凌晨,慈禧发动政变,将光绪皇帝囚禁于中南海的瀛台,发布“训政”诏书,再次垂帘听政,并下令捉拿康有为、康广仁两兄弟。试想一下:如果是袁世凯告密导致政变,则慈禧政变上谕中必定指名捕拿谭嗣同,因为谭才是亲自去袁世凯住处要求袁围园劫持太后、诛杀荣禄的人,属于“逆首”。慈禧太后是无论如何不会忘记他、放过他的。可是,在9月21日的“训政”上谕中,为什么仅仅看到捉拿康有为、康广仁兄弟的命令,却偏偏没有谭嗣同的名字在内,难道是疏忽大意所致吗?还有,“训政”上谕中罗织的康有为的罪名也只不过是“结党营私,莠言乱政”罢了,较之谭嗣同等人谋划的“围园、劫后、杀禄”之罪名还是比较轻的。如果慈禧早已知悉谭嗣同等人之谋,那么对此大逆不道、罪在不赦的罪行,上谕的文字中应该有所体现,何以只字不提呢?

  值得注意的是,在戊戌政变发生、“六君子”被杀后,清廷以光绪皇帝的名义颁布的上谕是这样说的:“主事康有为首倡邪说,惑世诬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变法之际,隐行其乱法之谋,包藏祸心,潜图不轨,前日竟有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幸经察觉,立破奸谋……”

  上谕公布了慈禧太后等杀死维新党人的最重要理由,是他们“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而这道上谕的发布时间是在“训政”上谕发布后的近一个星期。这显然是在政变后得到荣禄的密报,知悉了维新派的“谋逆”之后的一个补充行为和辩解。

  戊戌政变的原因

  如果不是袁世凯的告密导致了慈禧太后的政变,那么,又是什么促使慈禧再次发动宫廷政变——戊戌政变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

  慈禧发动政变的真正原因:光绪和维新派的所做所为超出了她的“底线”。

  慈禧太后给光绪皇帝和维新派划定的改革底线,简单地说就是:光绪不能完全摆脱她的控制,她的权威和地位是绝对的,不能受到任何的挑战和威胁。光绪和维新派的“失误”在于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力图超越甚至根本抹掉这一“底线”。政变的发生就再自然不过了。那么,光绪和维新派究竟在那些方面动摇了或力图超越慈禧的底线呢?除了上文提到的光绪对顽固派的“有限回击”之外,主要有以下几件事情。

  其一,维新派康有为等人拉拢袁世凯,光绪皇帝两次召见袁世凯,破格提拔袁,并对其委以大用,因袁世凯掌握兵权,这自然引起了慈禧的警觉和恐慌。

  康有为等人鉴于光绪皇帝的无权、处处受制于太后、无力推行变法的现实,经过密谋制定了一个“选将材以得兵权”计划。在《覆依田百川君书》中康有为提到:6月15日之后针对顽固派的行动,他开始“居间画策,以救圣主,渐为皇上收揽大权,渐选将材得以兵权……”这样做的是“若使事集,则皇上既有兵权以行其大权,则西后无能为力”,以确保光绪皇帝的人身安全和变法的成功。

  康有为等人在选谁作为军事将领这件事上,颇费心思,先后筛选过袁世凯、聂士成、董福祥等人。康有为首先选定的是袁世凯,认为:“以将帅之中,袁世凯夙驻高丽,知外国事,讲变法,昔与同办强学会,知其人与董、聂一武夫迥异,拥兵权可救上者,只此一人。”于是,他们先派徐致靖的侄子徐仁禄去天津小站去联络袁世凯。徐仁禄去小站未见到袁世凯,转由营务处徐世昌代为传话,未能征得袁世凯的明确态度。随后,康有为又决定派人去活动聂士成。当时派王照去找聂士成被王拒绝,康有为自己也认为聂士成并无把握,遂放弃去找聂。而林旭却认为袁世凯不可靠,主张去联络董福样。林曾赋诗一首交给谭嗣同,诗云:“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何曾报主恩。愿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建者莫轻言。”(“千里草”是个董字,指董福祥;“本初”是三国时袁绍的字,暗指袁世凯)林旭的提议未被康梁等人采纳。

  康有为等人最终选定的仍是袁世凯。9月11日,康有为为徐致靖撰写了一个奏折,以徐的名义密保袁世凯。9月12日,光绪皇帝便谕令袁世凯来京。9月14日袁世凯来京,16日光绪皇帝接受维新派的建议召见了袁世凯,“垂询军事甚详”,并告诉袁不必受荣禄节制,可直接独立行事,直接向皇帝负责。20日袁世凯再次被光绪皇帝召见,并破格擢升他为兵部候补侍郎。光绪召见袁世凯及其超擢兵侍,谕以专管练兵事宜,袒露了帝党和维新党人寻求军事后盾的意图。用王照的话说,此举是掩耳盗铃,霹雳一声,昭告世人。

  维新派和光绪帝的所做所为自然也逃不过慈禧、荣禄的眼睛,于是他们也加紧实施政变的准备事宜,两派短兵相接的争斗一触即发。

  其二,光绪皇帝准备开议事机构懋勤殿,慈禧认为光绪此举目的是想拥有一个专属皇帝的办事机构,类似军机处,力图完全撇开她的控制。

  懋勤殿位于乾清宫西廊,原为清朝历代皇帝“燕居念典”之所,同治以后逐渐虚废不用。自从康梁维新派议设制度局流产、拟开议院作罢以来,经维新派多时筹议酝酿,光绪帝决意开懋勤殿,试图用旧瓶装新酒的办法,以设顾问官的方式把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的领袖和骨干人物集聚起来,组成一个筹划、指导变法维新的核心。关于开懋勤殿的用意,除康有为所说“以议制度”之外,梁启超说得更为具体明白:“上既广采群议,图治之心益切,至七月二十八日,决意欲开懋勤殿选集通国英才数十人,并延聘东西各国政治专爱,共议制度,将一切应兴应革之事,全盘筹算,定一详细规则,然后施行。”懋勤殿一开,必将加强变法维新的指挥力量,也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清王朝的施政体制,远不只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议事、议制度改革这一层意思。其用意和目的乃是在于设立为光绪帝所用的新的施政机关,以取代原有的军机处。仅仅靠军机四卿,已经不能满足光绪帝全面执政的需要了。诚如严复所言,帝党和维新党人所设想,这个重开的懋勤殿,随侍光绪帝圣躬身旁,以“专预新政”为职责,无异于新设一个承旨机关。

  光绪曾为开懋勤殿之事亲赴颐和园向慈禧太后请示。光绪帝如何向慈禧表达此意,帝后之间如何对答,史无明载。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称:此事光绪帝“定于二十八日赴颐和园时禀请太后之命。太后不答,神色异常,惧而未敢申说”。从光绪帝以后再也不敢提及此事,且立即交杨锐带出十分危急的密诏的情形来看,可以想象慈禧太后峻拒的态度之严厉。论者普遍注意了开懋勤殿并遭到慈禧否决的这一事件,但对其“专预新政”的政治目的及促使帝后、新旧冲突加剧的关键意义,则似乎未予足够的估计。(未完待续)

唐踔,《文史精华》2007年第9期


中共不得不考慮糾正“六四”歷史罪錯

薄熙來事件顯示出權貴資本主義發展至今,高官腐敗已經給中共政權造成巨大危機。“在執政者想遮醜不成,就得減壓,起碼將高壓鍋的閥打開一點,對‘趙紫陽’、‘六四’等敏感詞解禁,就是減壓行為,起碼是試探”


《新史記》記者柯宇倩


2月中下旬,中國大陸網站上突然對“趙紫陽”、“六四”等敏感詞及相關文章解禁。有人評論稱,這是中共發出了政治改革的訊號,但中國資深媒體人高瑜在接受《新史記》專訪時提醒,給八九民運參加者、給趙紫陽、鮑彤平反,才說明共產黨真正要承認錯誤,也才能夠真正朝政治改革邁出那麼一步。
高瑜原任職於中新社,1988年10月擔任《經濟學週報》副總編。1989年6月3日與1993年10月2日兩次被拘捕,先後在獄中度過近七年,其報導精神受國際肯定,多次獲得國際獎項,包括世界報業協會暨主編論壇自由金筆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首屆新聞自由獎、全球20世紀新聞自由英雄獎等獎項,著有《我的六四》一書。

中共不得不考慮平反“六四”

自1986年年底以來,鄧小平等中共元老批鬥胡耀邦,逼胡下台;1989年胡耀邦病逝,引發大規模學潮,最終導致“六四”悲劇。鎮壓發生後,“胡耀邦”、“趙紫陽”、“八九民運”、“六四”均成敏感詞,中國官方媒體對之都奉命冰凍,“六四”更一直是不得觸碰的禁忌話題。但2月底,中國網絡突然開放“趙紫陽”詞條和“六四”相關文字照片的搜索,網民也可登錄“趙紫陽網上紀念館”。清明節,200多位到趙紫陽故居悼念的民眾並未如往年一樣遭到當局的極力阻攔。





人們對1989年的這一幕記憶猶新。


高瑜在接受《新史記》專訪時分析,糾正“六四”動用軍隊開槍鎮壓的歷史罪錯,是中共當局不得不考慮的事。“六四”至今已過了23年,民怨一直未消,加之社會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人民和政府的矛盾尖銳,權貴集團越來越貪腐,都讓社會的這口高壓鍋面臨臨界點的危機,如今又發生薄熙來事件——共產黨執政63年最大的一樁醜聞,就讓原本就快爆開的壓力鍋更加沸騰。
前重慶市副市長、公安局長王立軍私逃美國駐成都總領館,外交事件雪球越滾越大,直到對薄熙來免職、停職,立案調查。薄妻谷開來等則因涉嫌英國人尼爾·海伍德死亡案,移送司法機關。

高瑜對《新史記》表示,薄熙來事件顯示出權貴資本主義發展至今,政治局層面官員的腐敗已經對共產黨政權造成巨大的危機,要解決這個危機,中央首先想到得減壓。“只有在一黨專政下,權力不受監督,才會出現這樣驚人的醜聞。共產黨想遮醜不成,就得減壓,起碼將高壓鍋的閥打開一點,對‘趙紫陽’、‘六四’等敏感詞解禁,就是一個減壓的行為,起碼是試探行為,看看民眾的反應如何。”

英國《金融時報》引述中共高層消息來源稱,溫家寶近年曾三次在不同的中共高層會議上,提出平反“六四”,但每次都遭到反對,反對最力者之一為薄熙來。報導稱,隨著時間的流逝,反對平反“六四”的官員逐漸減少,阻力也逐漸減弱,因此即將卸任的溫家寶可能冒險地假設,已到了能夠糾正歷史錯誤、推進政治改革的時刻。
高瑜卻對《新史記》指出,雖然胡溫上台後,已針對胡耀邦舉辦過黨內座談會,舉行過紀念胡耀邦90壽辰的大會,但對趙紫陽並沒有進行過類似活動,今年也只是民眾清明時節到趙家悼念時沒有受到硬性阻攔而已,尚無法因此判定中央有平反“六四”與趙紫陽的意圖。高瑜表示,《金融時報》的消息肯定有來頭,是否中共有意放出的風聲,真實性無法確定。對於平反“六四”一事,從中國媒體上未看出跡象。

高瑜說,若高層真想平反“六四”,最起碼要改善鮑彤的待遇,不再軟禁他並恢復他的黨籍。“鮑彤今年80了,從監獄出來後已被軟禁16年,最近又生病,右眼忽然看不見,每天打點滴、打活血針,但鮑彤有什麼罪?他可以說是共產黨改革開放的功臣。”
鮑彤之外,高瑜認為趙紫陽本人也需要得到平反。“給他們平反,我就信你真正要承認‘六四’的錯誤,承認八九民運根本不是動亂、暴亂,才能說明共產黨真正要糾錯;要做不到,就還是說話不算話。誰能做到這點,誰才能真正推進政治改革,才是邁出了那麼一小步。”高瑜對《新史記》指出,平反八九民運的第一步就是糾正共產黨動用軍隊屠殺和平請願的人民的罪行,下一步是找出殺人罪的責任人來,恢復所有當時被當作暴徒處理的亡者的名譽。


中共發出政治改革訊號?

溫家寶自2007年開始多次呼籲中國進行政改,最近一次,為其任內最後一次記者會。溫家寶在會上表示,出於責任感,他近年多次談到政治體制改革,已較全面和具體。溫家寶強調“沒有政治體制改革的成功,經濟體制改革不可能進行到底,已經取得的成果還有可能得而復失,社會上新產生的問題,也不能從根本上得到解決,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歷史悲劇還有可能再次發生”。

高瑜對《新史記》說,雖然溫家寶多次談過政治改革,但是說在記者會上所言“談得全面、具體”並非事實。“2007年溫家寶在兩會之前發表了他自己屬名的長篇文章,但那篇文章和政改沒有太大關係,只是常委會沒有通過的他的政府工作報告的一部分。關於政改,他真正談得比較具體的,是2008年9月他到紐約出席聯合國大會時,接受CNN採訪。當時主持人扎卡里亚給溫家寶看一張照片,就是89年5月19號那張著名照片——趙紫陽去看絕食學生,溫家寶站在後頭。從視頻可以看到溫家寶拿到照片後,緊繃著嘴唇,下巴不停颤抖,幾秒鐘後,溫家寶說我知道你的意思,相信問題與中國的民主發展有關。接著他談了民主和普世價值,就這次講得比較多。”

溫家寶接受CNN“Fareed Zakaria GPS”主持人扎卡利亞的專訪時,表示當討論中國的民主發展時,一般在三個領域討論這項進程:第一,需要改善選舉體系,使得政府的權力真正屬於人民,為人民服務;第二,需要改善法制體系,依法治國,建立法制國家,需要獨立公正的法制體系;第三,政府應該接受群眾監督,增加政府內部事務的透明度,特別要接受新聞媒體和其他團體的監督。但也需要漸進式地引進一種適應中國特點的體系。

高瑜對《新史記》指出,就溫家寶談的三點,實際做得如何?人民滿不滿意?當然是非常不夠的。在中共黨代會上對政治改革談得較具體深刻的,是十三大報告,該報告提出實施黨政分開、下放權力、改革政府工作機構和幹部人事制度、建立領導人要和群眾的協商對話機制、加強社會主義法制建設等內容,雖然鄧小平下令,十三大報告一個字都不能動,但實際上“六四”鎮壓之後這些內容全部被推翻,例如後來實行了省委書記兼省人大主任、黨的總書記兼國家主席,黨政再度合一。
“溫家寶最近說想把不同意見的人請進中南海,很多人都等著被他請。雖然他也請過科學家,但遠遠不夠。”高瑜認為,中共十八大迫近,今年的主要目標是維穩、控制言論,因此不太可能真正進行政治改革。

薄熙來出事後,有分析認為中國的左派力量明顯削弱,改革派力量相對突出。3月14日兩會閉幕記者會上,被視為中共改革派的溫家寶以強硬的話語為記者會劃上句點,震撼全場。
溫家寶回答路透社記者儲百亮有關王立軍事件的提問時,強調:“建國以來,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我國的現代化建設事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我們也走過彎路,有過教訓。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特別是中央作出關於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以來,確立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和黨的基本路線,並且做出了改革開放這一決定中國命運和前途的重大抉擇。歷史告訴我們,一切符合人民利益的實踐,都要認真吸取歷史的經驗教訓,並且經受住歷史和實踐的考驗。這個道理全國人民懂得。因此,我們對未來抱有信心。”(未完待續。《新史記》第7期)


法国大革命留给后世的七大教训


   《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是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的经典解读。2012年上半年,该书突然在中国知识界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阅读热潮;十字路口的国人,似乎很希望从这本一个半世纪前的经典著作中,寻找到某种启示。

  《旧制度与大革命》是一本怎样的书?这样一本旧书,能给当下的中国带来何种新的启示?


  解读《旧制度与大革命》

  “我将试图说明:同样是这些法国人,由于哪些事件,哪些错误,哪些失策,终于抛弃了他们的最初目的,忘却了自由,只想成为世界霸主(拿破仑)的平等的仆役;一个比大革命所推翻的政府更加强大、更加专制的政府,如何重新夺得并集中全部权力,取消了以如此高昂代价换来的一切自由,只留下空洞无物的自由表象;这个政府如何把选举人的普选权标榜为人民主权,而选举人既不明真相,不能共同商议,又不能进行选择;它又如何把议会的屈从和默认吹嘘为表决捐税权,与此同时,它还取消了国民的自治权,取消了权利的种种主要保障,取消了思想、言论、写作自由—这些正是1789年取得的最珍贵、最崇高的成果,而它居然还以这个伟大的名义自诩。”

  ——这是托克维尔当年写作《旧制度与大革命》时的初衷,也是解读其“法国大革命启示录”的切入点。

  一、革命往往会在对苛政“感受最轻的地方”爆发

  托克维尔在研究法国大革命的时代背景时发现了一个“悖论”:大革命是在人民对苛政“感受最轻的地方爆发的”:“大革命的特殊目的是要到处消灭中世纪残余的制度,但是革命并不是在那些中世纪制度保留得最多、人民受其苛政折磨最深的地方爆发,恰恰相反,革命是在那些人民对此感受最轻的地方爆发的。”

  托克维尔如此解释这一“悖论”:“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被革命摧毁的政权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更好,而且经验告诉我们,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只有伟大天才才能拯救一位着手救济长期受压迫的臣民的君主。人们耐心忍受着苦难,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难时,它就变得无法忍受了。当时被消除的所有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觉察到尚有其他流弊存在,于是人们的情绪便更激烈;痛苦的确已经减轻,但是感觉却更加敏锐。封建制度在盛期并不比行将灭亡时更激起法国人心中的仇恨。路易十六最轻微的专横举动似乎都比路易十四的整个专制制度更难以忍受。”

  二、经济繁荣何以反倒加速了革命的到来?

  在考察法国大革命爆发的历史背景时,托克维尔还观察到了另一个“悖论”:大革命前二十年,社会财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蓬勃增加,“人口在增加,财富增长得更快。……国家因战争负债累累;但是个人继续发财致富,他们变得更勤奋,更富于事业心,更有创造性”;“公共繁荣在大革命后任何一个时期都没有大革命以前20年中那样发展迅速。”

  为何社会财富蓬勃增长的过程中,却爆发了惊世骇俗的大革命?尤其是当托克维尔观察到:革命前夕的法国政府虽然依旧足够强大,但却不再单纯地实行专制,而是在“到处维持秩序”;法国民众则“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地发财致富,可保住已取得的财富”。这样的情势下,为什么还会爆发摧毁一切的大革命?

  托克维尔给出的答案是:尽管法国政府在大革命爆发前已经部分转换了自己的角色,致力于“促进公共繁荣,发放救济金和奖励,实施公共工程”,但它仍保留着许多专制政府的毛病。在革命爆发前的20年里,政府一方面积极鼓励民众发家致富,另一方面则发起各种新兴事业,成为国内市场最大的消费者,民众与政府之间的贸易关系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但结果民众收获了更大的失望,因为政府残留了太多专制时代的毛病,民众“用自己的资本去买政府的公债,他们绝不能指望在固定时期获得利息多”;民众“为政府建造军舰,维修道路,为政府的士兵提供衣物,他们垫出的钱没有偿还的担保,也没有偿还期限,他们不得不算计与大臣签订的合同运气如何,就像搞冒险贷款一样”;……

  所以,托克维尔总结道:“一场浩劫怎能避免呢?一方面是一个民族,其中发财欲望每日每时都在膨胀;另一方面是一个政府,它不断刺激这种新热情,又不断从中作梗,点燃了它又把它扑灭,就这样从两方面催促自己的毁灭。”

  三、将某一社会阶层推入孤立、失语的困境,很可能就等于把他们推向了革命

  农民是法国大革命的主力,也是法国最大的底层社会群体。据托克维尔的调查,在革命爆发前夕,法国农民已“不再受那些封建小恶霸的欺凌;来自政府的强暴行为也很少涉及他们,他们享受着公民自由,拥有部分土地”。既如此,按常理推断,18世纪的法国农民,显然要比13世纪处于完全封建专制时代的法国农民生活得更好才对。

  但托克维尔所见到的事实却不是这样的:“但是所有其他阶级的人都离弃他们,他们处境之孤单也许为世界上任何地方所仅见。这是一种新奇的压迫。”托克维尔所指的,不单单是旧时代的贵族们在政治权利丧失后,纷纷抛弃农村搬往了城市;18世纪的法国农村,但凡稍有资产者,无不千方百计离开农村迁往城市——“文献证明,农村里几乎从未见过超过一代的富裕农民。种田人一旦靠勤勉挣到一点财产,便立即令其子弟抛开犁锄,打发他进城,并给他买下一官半职”——农民被其他阶层抛弃了,最后,农民自己也抛弃了自己。农村陷入一种荒芜状态。

  国家一直在进步。王权实现了前所未有的中央集权;旧贵族丧失了原有的政治权力,但他们获得了丰厚的补偿,免缴了大部分的公共捐税;资产阶级则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益。唯独农民,在新时代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相反,他们被抛弃在死寂的农村,权益无人过问,压迫则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托克维尔感叹道:“如果在农民身旁有一些既有钱又有教养的人,他们即使无意保护农民,至少有兴致、有权力在掌握穷人和富人命运的那个共同主宰面前,替农民求情,那么所有这些新的压迫能制定吗?”

  但“既有钱又有教养”的旧贵族和新资产阶级都对农民不感兴趣。在大革命爆发的前夜,旧贵族竭力维护自己的既有特权,新资产阶级则竭力为自己谋取新特权,没有人关心丧失了与上层社会的沟通能力的农民,没有人在意农村的失语,而是任由他们生活在孤苦无助的深渊里。穷人和富人之间几乎不再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抱怨、共同的事务,其实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情。后来的结果众所周知:旧贵族被大革命碾得粉碎;曾一度将革命的锤子递交到农民手里的新资产阶级,则很快被农民用锤子砸碎了脑袋。

  四、专制社会里,民众无法参与公共事务,彼此孤立,最终只会变得越来越自私自利

  专制政体与社会道德水准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少有比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说得更精辟的了:

  “在这种(专制)社会中,人们相互之间再没有种姓、阶级、行会、家庭的任何联系,他们一心关注的只是自己的个人利益,他们只考虑自己,蜷缩于狭隘的个人主义之中,公益品德完全被窒息。专制制度非但不与这种倾向作斗争,反而使之畅行无阻;因为专制制度夺走了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一切相互的需求,一切和睦相处的必要,一切共同行动的机会,专制制度用一堵墙把人们禁闭在私人生活中。人们原先就倾向于自顾自,专制制度现在使他们彼此孤立;人们原先就彼此凛若秋霜,专制制度现在将他们冻结成冰。”

  “在这类社会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不变的,每个人都苦心焦虑,生怕地位下降,并拼命向上爬;金钱已成为区分贵贱尊卑的主要标志,还具有一种独特的流动性,它不断地易手,改变着个人的处境,使家庭地位升高或降低,因此几乎无人不拼命地攒钱或赚钱。不借一切代价发财致富的欲望、对商业的嗜好、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为最普遍的感情。这种感情轻而易举地散布在所有阶级之中,甚至深入到一向与此无缘的阶级中,如果不加以阻止,它很快便会使整个民族萎靡堕落。然而,专制制度从本质上却支持和助长这种感情。这些使人消沉的感情对专制制度大有裨益;它使人们的思想从公共事务上转移开,使他们一想到革命,就浑身战栗,只有专制制度能给它们提供秘诀和庇护,使贪婪之心横行无忌,听任人们以不义之行攫取不义之财。若无专制制度,这类感情或许也会变得强烈;有了专制制度,它们便占据了统治地位。”

  医治这种因专制而导致的社会道德堕落的办法,在托克维尔看来,只有给予公民真正的“自由”:

  “只有自由才能在这类社会中与社会固有的种种弊病进行斗争,使社会不至于沿着斜坡滑下去。事实上,唯有自由才能使公民摆脱孤立,促使他们彼此接近,因为公民地位的独立性使他们生活在孤立状态中。只有自由才能使他们感到温暖,并一天天联合起来,因为在公共事务中,必须相互理解,说服对方,与人为善。只有自由才能使他们摆脱金钱崇拜,摆脱日常私人琐事的烦恼,使他们每时每刻都意识到、感觉到祖国高于一切,祖国近在咫尺,只有自由能够随时以更强烈、更高尚的激情取代对幸福的沉溺,使人们具有比发财致富更伟大的事业心,并且创造知识,使人们能够识别和判断人类的善恶。”

  五、中间势力难以生存的社会,是“最难摆脱专制政府的社会”

  在法国实现完全的中央集权之前,贵族制曾维持了很多年。大革命爆发前夕,法国的中央集权已经达到了一种很高的程度,各种在贵族制下分散的权力已全部被中央政权吞没,严格来说,是被巴黎所吞没。贵族作为一个连接上层统治者与下层被统治者的中间势力,被迫退出了政治舞台。能够制约中央集权的力量,也随之消失。从此,“人们相互之间再没有种姓、阶级、行会、家庭的任何联系”,再没有任何新的中间组织或阶层能够兴起,以代替贵族势力退出后留下的空档。在考察了大革命前的集权专制与大革命后的集权专制之后,托克维尔失望地感叹道:

  “长期以来一直最难摆脱专制政府的社会,恰恰正是那些贵族制已不存在和不能再存在下去的社会。”

  托克维尔所谓的“贵族制”,其实是“中间势力”的代名词。没有了中间势力,民众就陷入了原子化状态,迫使每个具体的民众独自去面对强大的专制国家机器。个体的原子化的最终结局,就是政治生活从民众当中完全消失——单体的民众无力对抗庞大的国家机器,最终必然选择远离政治生活。其后果,托克维尔也说得非常清晰:

  “法国是很久很久以来政治生活完全消失的欧洲国家之一。在法国,个人完全丧失了处理事务的能力、审时度势的习惯和人民运动的经验,而且几乎丧失了人民这一概念,因此,很容易想象全体法国人怎么会一下子就落入一场他们根本看不见的可怕的革命,而那些受到革命最大威胁的人却走在最前列,开辟和扩展通向革命的道路。”

  大革命由完全没有政治生活经验的各种人群引发并掌控,其结局可想而知。最让托克维尔难以接受的,是革命的引导者是一群毫无现实政治生活经验的“哲学家”,而之所以会由“哲学家”来引导革命,而不是由社会活动家来引导革命,其原因也恰恰在于中央集权的法国,没有中间势力,产生不了社会活动家。托克维尔说:

  “由于不再存在自由制度,因而不再存在政治阶级,不再存在活跃的政治团体,不再存在有组织、有领导的政党,由于没有所有这些正规的力量,当公众舆论复活时,它的领导便单独落在哲学家手中,所以人们应当预见到大革命不是由某些具体事件引导,而是由抽象原则和非常普遍的理论引导的,人们能够预测,不是坏法律分别受到攻击,而是一切法律都受到攻击,作家设想的崭新政府体系将取代法国的古老政体。……理论的和善与行为的强暴形成对比,这是法国革命最奇怪的特征之一,如果人们注意到这场革命是由民族中最有教养的阶级准备,由最没有教养、最粗野的阶级进行的,就不会为此感到惊奇。”

  六、民众“搞革命”时的种种不适当的方式,其实都是政府教的

  与托克维尔同时代的大多数思想家,包括今天的许多学者,都曾致力于批判法国大革命过程中的暴力、血腥以及对个人权利的藐视,等等。但很少有人能够像托克维尔那般,窥见到大革命过程中的这些暴力、血腥以及对个人权利的藐视,其实都源自政府多年的“教导”。托克维尔说:

  “我掌握事实,所以敢说,……旧制度给大革命提供了它的许多形式,大革命只不过又加进了它的独特的残忍而已。”

  托克维尔举了不少案例来说明这个问题,譬如:大革命时期,对私有财产的掠夺,一度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托克维尔认为这种行为,与旧政权的“教导”有密切关系:

  “路易十四以后的朝代中,政府每年都现身说法,告诉人民对私有财产应持轻视态度。18世纪下半叶,当公共工程尤其是筑路蔚然成风时,政府毫不犹豫地占有了筑路所需的所有土地,夷平了妨碍筑路的房屋。桥梁公路工程指挥从那时起,就像我们后来看到的那样,爱上了直线的几何美;他们非常仔细地避免沿着现存线路,现存线路若有一点弯曲,他们宁肯穿过无数不动产,也不愿绕一个小弯。在这种情况下被破坏或毁掉的财产总是迟迟得不到赔偿,赔偿费由政府随意规定,而且经常是分文不赔。……每个所有者都从切身经历中学会,当公共利益要求人们破坏个人权利时,个人权利是微不足道的。他们牢记这一理论,并把它应用于他人,为自己谋利。”

  七、在革命过程中,追求自由要比追求平等更加重要

  追求自由与平等是法国大革命的两大终极目标。革命者“不仅想建立民主的制度,而且要建立自由的制度;不仅要摧毁各种特权,而且要确认各种权利,使之神圣化”。尽管《人权宣言》里也将“自由”与“平等”并列,但托克维尔还是相当失望:“在为大革命作准备的所有思想感情中,严格意义上的公共自由思想与爱好是最后一个出现,也是第一个消失的。”

  在革命的大潮中,“自由”之所以敌不过“平等”,法国在中央专制集权统治下长期缺乏公共自由,是一个重要的背景因素,但并不是主要因素。最主要的原因,正如托克维尔所说:“对于那些善于保持自由的人,自由常常带来财富;但有些时候,它暂时使人不能享受这类福利;在另些时候,只有专制制度能使人得到短暂的满足”——“自由”没有办法像“平等”那般,在革命的进程中随时给跟随的革命者以物质的鼓励(譬如均分财产、土地革命),所以,不光是法国大革命,放眼世界史,近代以来绝大多数的革命,都逃不脱“平等”凌驾于“自由”之上,甚至为了“平等”,不惜牺牲“自由”的命运——当革命为了实现“平等”而不得不借助“专制”的力量时,革命往往毫不考虑“自由”的感受,义无反顾地选择与“专制”结盟。

  法国大革命的结局,显然是对这种“要平等不要自由”的革命模式的一种嘲讽。革命者陷入到一种“民主的专制”的泥潭,“只承认人民,没有其他贵族,除了贵族公务员;只有一个惟一的、拥有无限权力的政府,由它领导国家,保护个人”——国民作为一个整体拥有名义上的一切主权权利;而单一的国民却仍然没有摆脱被政府奴役的命运。最后,大革命偃旗息鼓,拿破仑的专制独裁从天而降,心灰意懒、精疲力竭的法国人也就此满足于在“一个主子下平等地生活”。

  为什么法国大革命没有能够把“自由”坚持到底?托克维尔的理解是:“人们平时所热爱的自由,其实只出于对主子的痛恨”——当大革命摧枯拉朽般把旧王朝推翻,“主子”不再存在,“自由”也就被革命者抛弃了。所以,托克维尔留下了这样一句告诫:“谁在自由中寻求自由本身以外的其他东西,谁就只配受奴役。”

  结语

  1856年,《旧制度与大革命》出版时,托克维尔曾忧心忡忡地对他的妻子说道:“这本书的思想不会讨好任何人:正统保皇派会在这里看到一幅旧制度和王室的糟糕画像;虔诚的教徒……会看到一幅不利于教会的画像;革命家会看到一幅对革命的华丽外衣不感兴趣的画像;只有自由的朋友们爱读这本书,但其人数屈指可数。”

  在该书的《前言》里,托克维尔又说:“我敢说,在(没有自由的民主社会)中是绝对见不到伟大的公民,尤其是伟大的人民的,而且我敢肯定,只要平等与专制结合在一起,心灵与精神的普遍水准便将永远不断地下降”——寻求“平等”的时候,千万不能忘记“自由”,或许正是托克维尔从法国大革命中所得到的最重要的启示。

  谌旭彬,腾讯历史频道




备受推崇的蔡元培为何十年间七辞北大校长?


    蔡元培是真正的学界泰斗,受到举世景仰是名至实归,鲁迅始终尊敬这位同乡前辈。从51岁出任北大校长到61岁最后卸任,蔡元培在任一共10年,但实际上在校时间不足5年,期间他曾七辞北大校长而不准。




  长期以来,海峡两岸均无争议的历史人物大约只有两个:一个是孙中山,一个是蔡元培。1940年,蔡元培在香港去世时,国共两党一致给予高度评价。国民党的《中央日报》推他为“万流景仰,高年硕学”;共产党的《新华日报》称他是“学界泰斗,人世楷模”。提起蔡元培,世人都会想起他扮演过的一个重要角色:北京大学校长。北大之所以成为国人心目中向往的大学,实始于蔡元培是他一手塑造了北大精神,称他为“北大之父”并不为过。

  蔡元培为什么受到朝野各方的一致尊崇?当然是因为他的道德学问:一是中、西学兼修,学问背景特殊;二是对革命、对教育有特殊贡献;三是个人品德高尚,无可挑剔。

  第一代真正“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

  先说他的学问。蔡元培出生在绍兴城里,早年的科举道路可以说一帆风顺:17岁中秀才,23岁中举人,26岁中进士,28岁成为翰林院编修,用中国过去的一首诗来讲,可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读书刻苦,楼上读书,楼下起火浑然不知。夏天读书蚊子多,就找个空坛子,把脚伸进里面。从17岁到28岁的11年间,他走完了科举考试的整个过程,功名富贵已是囊中之物。按理说他完全可以在仕途上非常顺利地走下去,可他不是一个庸庸碌碌的读书人,他生的那个年代也不容许他按部就班地一直走下去。他点翰林的那一年即1894年,也就是中日甲午战争那年,泱泱大国被一个小小的岛国日本击败了,蔡元培的内心产生了非常大的震撼。几年之后,发生了影响深远的戊戌变法,这次变法很快被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势力扼杀了。蔡元培本人虽然没有遭到什么处置,但面对这样的刺激,他难以忍受,便挂职南下,毅然告别官场,回到南方,致力于办教育。

  蔡元培的人生也就完全改变了,这一年他32岁。以后他曾长期在德国柏林、莱比锡等地学习、研究。他既有科举考试的完整经历、深厚的旧学根基(比如他八股文写得一流,毛笔字也写得很好),又有长期在德、法等欧洲国家学习研究的经历。要说学贯中西,蔡元培这一代知识分子是第一代真正算得上“学贯中西”的人。他吸收了西方包括大学精神、现代化的精神,而不仅仅是西方的语言、技术,所以他最终没有回到旧的中国传统的怀抱,而是保有完全开放的、向世界看齐的眼光。他在德国多年,最佩服的人是德国柏林大学的创始人威廉?洪堡。洪堡在十八九世纪之间创办柏林大学,奠定学术自由、教学自由、学习自由的原则,并使这些原则成为全世界大学的基本价值准则。蔡元培后来办北大深受洪堡教育思想的影响。

  把“革命党”请来做北大校长

  再说他的贡献。36岁以后,蔡元培看到清朝已不可救药,决意参加革命,他在上海一边办学、办报、办刊物,一边以翰林的身份学习造炸弹、参加暗杀团,这是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的。我们现在能想象一个中科院院士亲手去制造炸弹、搞暗杀、搞革命吗?由于蔡元培在革命党人中的威望,他先后被推为第一任光复会会长、同盟会上海主盟人。辛亥革命之后,他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部长那个时候叫教育总长。新的教育体制,就是在他手里奠定的。但由于他跟袁世凯、北洋军阀之间的矛盾,没做多久就辞职了。

    当时的教育次长是湖南人范源濂,一个很出色的教育家,他们两人偏重不同。范认为小学没有办好,怎么能有好中学?中学没有办好,怎么能有好大学?所以第一步就要先办好小学。蔡元培的意见是,没有好大学,中学师资从哪里来?没有好中学,小学师资从哪里来?所以第一步是要把大学办好。把两个人的意见合在一起,从小学到大学都要用力整顿。只是他们二人一个兴趣侧重于普通教育,一个兴趣在于高等教育。

  1916年底,也就是袁世凯呜呼哀哉之后,蔡元培应邀回国,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拉开了他人生最辉煌的序幕。这一幕比他的革命生涯比如造炸弹都要辉煌。正是他把北大办成了学术自由的摇篮、百花齐放的园地。现在还可以看到当时的任命书是总统黎元洪签署的。

  谁都知道,蔡元培是个革命党,黎元洪和北洋军阀政府竟然敢请他来做北大校长。当时的北大乌烟瘴气,很腐败,被外界叫做“官吏的养成所”,是一个培养官僚的学校,不是研究学问更不是传播真理的地方。很多朋友劝他不要去接这个烂摊子,他还是去了。孙中山是支持他去的,并把他看作北方文化教育界极为重要的革命棋子。他自己怎么想呢?他的主要想法是要把北大办成一所真正的大学,真正的大学就是以学术为中心,上大学不是升官发财的阶梯。

  他进入北大提出了自己的办学方针,就是有名的八个字:兼容并包,思想自由。

  从文科入手:整顿北大三步棋

  蔡元培对北大的整顿是从文科入手的。第一步是请人,他聘请了陈独秀、李大钊、刘半农、胡适、周作人、王世杰等一大批新学方面的要角(在自然科学方面也请了李四光、翁文灏等科学家);同时又保留或聘请了一批在学术上有很高造诣,但在政治上非常保守,甚至主张君主制的学者,像辜鸿铭、刘师培、黄侃、钱玄同这些人。辜鸿铭在清朝垮台之后,依然拖着一条长辫在北大的讲台上教英文,上课时还有一个仆人在边上伺候泡茶、抽烟。胡适与蔡元培等人合影

  有人很不理解,为什么蔡元培又是请新学的,又是请旧学的。但在蔡元培看来,什么叫大学?他给大学下的定义是:“囊括大典,网罗众家”的学府。大学应该是广揽人才,让各种不同的学术思想自由发展。针对有人批评他任用辜鸿铭、刘师培,他这样反驳:辜鸿铭、刘师培,他们的学问可以做你的老师,我们尊重的是讲学的自由和学术的自由,刘师培在北大不是来讲他的复辟思想,他是来教国学的,而辜鸿铭教的是英国诗歌。所以,希望你们学生学的是辜先生的英文和刘先生的国学,而不是要你们和他们一样去拥护复辟或者君主立宪。

  为了请到陈独秀,他还曾经“三顾茅庐”。当时正好陈独秀到了北京,住在一个旅馆里,蔡元培登门拜访,正式邀请陈独秀做北大文科学长,要这位没有学位头衔的《新青年》主编来主持中国最高学府的文科。之后蔡元培差不多天天都要拜访陈,有时来得早,陈独秀还没有起床,他就招呼茶房不要叫醒,只要给他个凳子,坐在房门口等候就行了。蔡比陈年纪大,他这样诚意拳拳,陈独秀只能答应了。和陈独秀住在一起的安徽同乡、出版家汪孟邹回上海,将这些事讲给侄儿汪原放等人听,他们说:“这很像三顾茅庐哩!”

  为了应付北洋政府教育部,蔡元培在上报陈独秀的学历和经历时,略做了一些手脚,比如说他毕业于东京日本大学,曾任芜湖安徽公学教务长、安徽高等学校校长等。教育部很快就批复同意了。其实,陈独秀虽然多次东渡日本,只是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早稻田大学等短期学习过,但没有在日本任何一所高等学校毕业。他是芜湖安徽公学、安徽高等学校的倡办人之一,不过并没有当过校长,仅仅在安徽高等学校当过短期的教务长。蔡元培聘人有自己的原则,他可以请当时只有24岁的梁漱溟到北大教印度哲学,梁没有学历而且有报考北大没被录取的记录。梁不敢来,他还予以鼓励,你就当作来研究来学习好了。

  第二步,是在大学的领导体制上创新,蔡元培在北大开始推行教授治校,由教授自己来管理学校,这在北大包括中国都是史无前例的。当时蔡元培在北大设立了一个评议会作为学校最高的立法机构,决定学校的大政方针。这个评议会的成员就是学校的教授,是由教授自己选举产生的,任期为一年,年满可以连选连任,而各个系里面的教授会也是这样的情况,选举产生,教授之间互选产生一名主任。学校的教学、教务工作,都是由评议会、教授会来决定的,不是校长说了算。校长其实是起后勤保障作用的,是给教授们服务的。

    第三步是北大在他手里有了学生自治,这个传统也是开创性的。蔡元培鼓励学生组建自己的社团,比如傅斯年和罗家伦组织了新潮社、许德珩和其他学生组织了国民社,这两个社团当时都非常有影响。还有其他许多社团,比如毛泽东在北大参加过的新闻研究会。这些社团除开展一些活动之外,还办刊物、举行其他一些文化活动,比如出书等,都得到了蔡元培的支持。举个例子,当时北大的经费并不充裕,一个月全部的经费预算是四万块钱,但他光是给新潮社办杂志就要拿出2000块钱,可见他对学生刊物的重视。北大在五四运动时期培养了那么多精英,各个领域中许多的第一流人物,都是北大学生出身,这与蔡元培有非常大的关系。蔡元培不在校期间代理校务、后来接任北大校长、领导北大17年的蒋梦麟说自己只是按照蔡校长的既定方针办校。

  私德无可挑剔:三条戒律和三任妻子

  再来看看蔡元培的个人品德。举几个例子,1912年他和李石曾、张继、汪精卫发起一个“进德会”,定下三条基本戒条:不赌、不嫖、不娶妾;五条可以选认的戒条: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不饮酒、不食肉、不吸烟。

  他到北大做校长后,也提倡进德会的这些戒条,有不少老师、学生参加,他自己也以身作则、身体力行。他把进德会会员分几个等级,把自己列名为乙种:除了做到不赌、不嫖、不娶妾,还做到不做官、不做议员两条。戒酒、戒肉、戒烟他不能完全做到。全部8条都能做到的是甲种。

  他一生先后有过三个妻子,但他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从来没有纳妾,也从来没有停妻再娶过,更没有嫖娼的恶习,在读书人中有口皆碑。第一位妻子叫王昭,是旧式婚姻,我在蔡元培故居看到过她戴凤冠的照片。1900年王夫人病故时蔡元培只有33岁,身为翰林,媒人纷至沓来。他在书房墙上挂了亲手书写的5条择偶标准:

  第一、须不缠足的;第二、须识字的;第三、能接受男不娶妾的自我约束;第四、丈夫死后可以改嫁;第五,夫妇如不相合可以离婚。

  不缠足、可以再嫁、可以离婚这三条在当时都是惊世骇俗的,消息传开来,街头巷尾的议论沸沸扬扬,给他提亲的人望而却步,甚至还有老夫子坐了轿子来找他辩论。

  两年后,蔡元培在杭州结婚,对象是不缠足、读过书、能书善画的新女性黄仲玉,书香门第出身。有一天他偶然在朋友家里看到一幅很纤秀的工笔画,字也写得很好,得知是一位未婚女性的作品后,他就请朋友撮合1902年元旦,蔡元培在杭州举办一生中的第二次婚礼,并以演说会的形式代替闹洞房。

  不幸第二位有才华的黄夫人在1921年去世。这时蔡元培已经53岁了。第三次娶妻,他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原有相当认识;第二、年龄略大;第三、懂英文能帮助他的人。

  原来他心目中已经有人选,这个标准就是量身定做的,对象是他当年在上海办爱国女学时的学生周峻,一直独身未嫁。1923年他们在苏州结婚,以师生而夫妻。这年周夫人33岁,他已经55岁。

  在同时代的大人物中,蔡元培在私德上是无可挑剔的。他被看做是道德上的完人,受到了所有人的敬重。他晚年在国民党执政时代位高望重,担任的各种兼职达23项,结果八行书到处飞,要为求上门来的人介绍工作,还要天天应付题字、约稿、写序等。1935年,他终于感到难以应付,决定辞去所有兼职,专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他在报上登了一个“三不启事”:一不兼职、二不写稿、三不介绍职业。

    “知进知退”:七辞北大校长职务

  蔡元培是真正的学界泰斗,受到举世景仰是名至实归,鲁迅始终尊敬这位同乡前辈。从51岁出任北大校长到61岁最后卸任,蔡元培在任一共10年,但实际上在校时间不足5年,期间他曾七辞北大校长而不准。我们先看看这张辞职表:

  第一次辞北大校长职1917年7月3日;第二次辞北大校长职1918年5月21日;第三次辞北大校长职1919年5月8日;第四次辞北大校长职1919年12月31日;第五次辞北大校长职1922年10月19日;第六次辞北大校长职1923年1月17日;第七次辞北大校长职1926年7月8日。

  七次辞职,各有原因。第一次辞职是因为张勋拥宣统废帝复辟,他离京到了天津,提出辞去北大校长一职。不过复辟闹剧只玩了12天就完蛋了。他于当月23日回北大。

  第二次辞职是因为北大学生要到北洋政府请愿,反对中日一个军事协定,他劝说不成,当天请求辞职。

  第三次辞职是在五四运动期间,学生游行到天安门,北洋政府抓了许多北大学生。他奔走要求释放,等5月7日学生一放出来,他就公开通电,引咎辞职,实际上他也是以辞职表示和北洋政府的不合作。结果因为政府一再挽留,包括总统徐世昌在内,他辞职不成。

  第四次辞职是在1919年12月31日,北京教职员因为不信任教育部,全体停止职务,他作为校长当然要辞职。

  第五次辞职原因有点例外,因为北大学生发生讲义风潮,对讲义收费不满而闹事。他愤怒了,甚至对学生说:“我是从手枪炸弹中历练出来的,你们如有枪炸弹,尽不妨拿出来对付我。”蒋梦麟记得他还说“我和你们决斗”。这次风潮由胡适调停解决。

  第六次辞职是因为曾经在北大任教、当时担任财政总长的罗文干被冤枉逮捕,本来司法机关查无证据将罗放了。不料教育总长彭允彝竟然在国务院会议上提案将罗再抓起来。他了解罗的人格和清白,为了抗议行政干预司法,不与违背法治、腐败无耻的北洋政府同流合污,他向总统和教育部提出辞职,并公开在《北京大学日刊》发表辞职声明,还写了一篇《关于不合作宣言》的文章发表在上海《申报》。直到这年6月23日,在杭州西湖边“平湖秋月”的大杨树下,他还要和胡适商定三个稿子,分别是给北京各校教职员联席会议、北大教职员和北大学生会的公开信,继续他和军阀政府的不合作。他的这次辞职社会反响很大,舆论强烈,彭允彝也因此下台。总统黎元洪出面挽留,他辞职不成,但不再到校,由蒋梦麟代理。奇怪的是北洋政府始终没有免他的职。

  1926年6月28日,也就是三年半以后,他从欧洲回国,第七次提出辞职,仍没有获准,但他没有再回到北大。加上北大师生和北京9个学校的恳切挽留,又没有辞成。一直到了1927年7月军阀张作霖取消北大改为京师大学校,他的校长名义才取消。

  从1916年12月以来,10年间,北洋政府的总统就换了5次、还有临时执政1人、摄政2人,内阁总理换了30次,而蔡元培一直是北大校长。

  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辞去北大校长的职务?除了上面说到的具体原因,还有一个答案就在他自己写的《关于不合作宣言》这篇文章里。他开篇引用了《易经》的话,“小人知进而不知退”。他不是小人,是君子,所以他知“退”。他想起1919年春天华北欧美同学会在清华开会,有人发言说,现在政府哪个部门能离得开留学生,如果留学生都辞职,政府当得起吗?他提出在黑暗恶劣的时局面前知识分子要懂得进退,退有时候比不进重要,所以提出“不合作”三个字。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合作,他一次次辞职,一方面是以告退的形式维护自己的人格自尊,一方面是抗议和示范。

  已经走上另外一条道路的前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对蔡先生的不合作主义不以为然,认为是消极的表示;胡适的看法则相反,认为不合作也是积极的。

摘自《文人的骨气和底气》,王家声主编,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
  


蔡元培(资料图)










陈独秀的后半生:老头子·悖时者·旁观者清


唐宝林、朱洪:兜了一圈又转回来(3)


  1933年4月14日上午,在促狭的江宁地方法院法刑二庭,记者挤满前廊,庭内座无虚席,百余人旁听了一起以“叛国罪”提起公诉的审判。

  由狱警带上被告席的陈独秀,气色尚佳,眼睛深深眍进挑起的眉梁骨,不自觉有睥睨一切的神气。当堂自辩时,他的一番讥诮之词引得旁听席上一阵骚动。

  “我只承认反对国民党和国民政府,不承认危害民国,因为政府非国家……孙中山、黄兴等,曾推翻满清政府,打倒北洋政府。如谓打倒政府,就是危害国家,那么国民党岂非已叛国两次?”

  再度入狱的陈独秀,此时已被国、共两党剥除了任何合法的政治身份。自1913年“二次革命”以来,他曾因“反政府”、“组织共产党”等罪名四次被捕。这一次,为营救陈,知识界的民主人士一如既往地竞相奔走,在胡适、蔡元培的运作下,杜威、罗素乃至爱因斯坦都拍来了声援电报。

  当时最有名望的大律师章士钊自愿出任陈独秀的辩护律师,在法庭上慷慨陈词53分钟,以“保全读书种子、着重言论自由、恪守法条之精神”为陈辩护。

  陈独秀闻言,当庭声明,“章律师辩护词只代表他的意见,我的政治主张,要以我的辩护状为准。”台下哗然,有人议论陈是“想当英雄”。法庭最后判陈入狱13年。

  遥在延安中央苏区的《红色中华》据此评论说,“陈(独秀)托(洛茨基)取消派跪在国民党法庭面前如此讨饶,所以保住了性命。”

  面朝四壁把国民党的牢底坐穿,背后则忍受着“自己人”的谩骂。这位参与创党的中共首任总书记,到了晚年被《新华日报》等称为“托匪汉奸”、“日寇侦探”,直到死后仍长期背负着“右倾机会主义”、“反动路线总头子”的骂名。

  他身前的思想与作为,有如受到诅咒,至今仍深埋在公众的视野之外。


  向左走?向右走?

  站在法庭上,年过半百的陈独秀仍精神矍铄。壮年时他曾教训青年:“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的美的生活。”现在这看起来像是他人生的自剖。

  囚于南京狱中期间,曾经是北京大学文科学长的陈独秀重操早年精熟的文字学,写成一部《实庵字说》,成为他的遗世之作《小学识字课本》的底稿。他还特意托胡适捎来英文原本的《原富》、《经济学与赋税原理》,日加研读手不释卷。

  无怪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替他扛旗的胡适,在陈独秀入狱后,反倒发了一通怪论,“我真羡慕陈仲子,匍匐食残李时,有许多闲暇著述。陈仲子脱离苦厄后,肯定不能安心著作。”

  1937年岁末,在狱中关押了5年的陈独秀获提前释放。此间,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剧变。抗日的战火从热河蔓延至全国,国民政府节节败退,从南京迁都重庆;而中共中央经过长征抵达陕北,成立了陕甘宁边区,并跟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党组成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陈独秀一出狱,旋即成为国共双方争取的对象。蒋介石提出,愿拨10万经费支持陈重组共产党,并许诺在国民参政会中为新共产党保留5个议席。毛泽东和张闻天则发布中共中央通电,提出陈回党工作的条件:放弃过去的一切主张,并表示对当前中央的拥护。

  议会政治,实乃陈之所欲。但1927年三次上海工人暴动失败的创口尤在作痛,他怎能忘了那个短命的上海市民选政府,正是在蒋介石的枪口下遭到覆灭?回归共产党,亦合陈之所愿。那毕竟是他起家创立的中国最革命的政党,但他跟组织之间情感上、路线上的裂缝还能修复吗?

  这个在1920年代两次全国最有影响力伟人评选中得票数仅次于孙中山的“青年导师”,在新一波“统战”浪潮中,拒绝了任何一边,陷自己于孤家寡人的境地。

  他的倔强,换来的是劈头盖脸的声讨。1937年12月中共中央在延安开会,王明发言,“我们可以与蒋介石及其属下的反共特务合作,但不能与陈独秀合作……陈即使不是日本间谍,也应该说成是间谍。”

  1938年7月,陈伯达在《解放》上发了一篇12000字的长文,批陈“不但是共产主义事业的背叛者,而且是民族的背叛者,而且是中国文化的背叛者”。

  陈独秀不服,他给《新华日报》写信抗辩。“汉奸”风波越闹越凶,周恩来干脆出来劝陈“不要活动,不要发表文章”。


  “老头子”

  国共第一次合作破裂后,中共“五大”召开时,陈独秀虽尚在总书记之位,但群起向他发难的人中,有从北大时期开始跟随他的学生张国焘。张国焘拍桌子大骂陈为“投降主义”,手指头戳到了面门。众人看陈面有愠色,但只一味地沉着脸,没有发作。


  早在“二大”上,张国焘就曾说过,“要像列宁反对普列汉诺夫那样,反对自己的老师”。因张国焘在党内搞小集团,被陈独秀当面拍了桌子,连桌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如今这一巴掌拍回来,张国焘也算解了心头之恨。

  陈独秀在党内向被尊为“老头子”,和他年龄最接近的李大钊,在“五大”当夜已遭北洋政府处决。其他围绕陈身边的共产党人,多是他的学生辈。因知道他习惯在晨起、夜间读书写作,他们喜欢在午后来听他的畅谈高论。

  张国焘、彭述之等人的记述都曾提及,陈独秀的“谈吐不是学院式的,十分引人入胜,他往往先提出一个假定,然后层出不穷地发问,不厌其烦地求得他认为最恰当的答案。谈得起劲时,双目炯炯发光,放声大笑”。

  毛泽东年轻时,曾入京遍访“五四”名师,对陈独秀观感尤佳。返湘和蔡和森谈起时,感慨“前之谭嗣同,今之陈独秀,其人者魄力雄大,诚非今日俗说可比拟”。日后接受斯诺的采访,他还说自新文化运动以后,“陈独秀、胡适代替了梁、康,做了我崇拜的人物”。

  在同辈人之中,陈独秀的思想显得时髦、出格,同盟会打着反清的旗帜,还在和康梁新党较劲,他已经在甄辨英式与法式的民主;“五四”后无政府主义盛行一时,他又转向了苏俄革命的列宁式马克思主义。

  难怪胡适在1917年刊于《新青年》的《归国杂感》中写道,“二十年前的中国,骂康有为太新,二十年后的中国,骂康有为太旧。如今康有为没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做一部《冀教续篇》骂陈独秀了。”

  现在“老头子”垂垂老矣,被当成“右倾”的代表人物。在中国人的词典中,“右倾”的意思就是,“政治思想上,认识落后于实际,不能随变化了的客观情况变化、前进,甚至违背客观发展规律的倾向”。他白天躺在床上发呆,闷闷地抽烟。儿子陈延年和陈乔年的牺牲,更为他的风霜晚年增添悲痛。

  遥想早年的同道,在日本留学时期交好的热血青年邹容、吴樾等人,已先后在反清斗争中殒身。原来北大的师友蔡元培、胡适等人,在他受共产主义理论吸引之后,也变得疏远起来。曾经开诚与他合作的国民党左派,如吴稚晖、汪精卫等辈,于今则结下了梁子。

  步入晚境的陈独秀落得孑然一身,但这倔老头非但没有沉入伤春悲秋的文士情绪,还振笔悬腕,自题一屏条:“天才贡献于社会者甚大,而社会每迫害天才。成功愈缓愈少者,天才愈大;此人类进步之所以为蚁行而非龙飞。”


  悖时乎?

  1919年,陈独秀第二次入狱,远在湖南的毛泽东还在《湘江评论》创刊号上撰文高呼:“我祝陈君万岁!我祝陈君至坚至高的精神万岁!”

  到了1937年陈独秀第三次入狱获释,毛泽东在接受英国记者贝特兰采访时,话锋急转,“陈1927年的投降主义,引导了那时的革命归于失败,每个共产党员都不应该忘记历史上这个血的教训”。

  陈独秀被批驳为“投降主义”、“右倾机会主义”、“托派取消主义”,无不起于陈独秀对北伐的抵制,以至在国共合作上举棋不定。

  陈独秀反对北伐的呼声,最早还可追溯到1923年。那时尚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的蜜月期,国民政府所在地广东的军阀陈炯明兵变,孙中山欲北联曹锟,兴兵讨陈。

  身为中共最高领导人的陈独秀,一面发动最高决策机构——中央执委会向孙中山写联名信抗议,“我们不能沿袭封建军阀用武力夺取政权、攻占地盘的同样方法”,一面又动用中共的舆论工具,在党刊《向导》上发文,“若孙中山可以和曹锟携手,北伐伐谁?岂不是孙中山和陈炯明走到一条道路?”气得孙中山勃然大怒,“他再敢胡说,看我把他开除出党。”(第一次国共合作时,中共党员可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

  遍举中国的舆论,声援陈独秀的竟只有过去的北大同事胡适。此时的胡适,还只站在一个局外人清议的立场。他反对孙中山以“背弃主子”、“犯上叛逆”为口号讨伐陈炯明,批判其“用旧道德的死尸来作攻击他人的武器”。

  胡适身为一个独立知识分子所发的清议,尚且遭到国民党所操舆论一个多月的围攻。陈独秀身为国共合作统一阵线的党内人物,他的言论就不得不面对政敌在幕后的揣测。

  他本人也预感到这种危机,从中共“二大”开始就提出退出国民党的要求,以便在党外“对孙中山和国民党进行监督和批评”。而对这一原则的坚持,却成了触动陈独秀和共产国际之间矛盾的导火索。后者所指派的代表,从马林到鲍罗丁,一直要求中共要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皮,躲在国内党内部“借壳”发展。

  陈独秀个人的政治灾难正是由此而起。当蒋介石指挥的北伐出师连捷,进逼中部重镇武昌时,陈独秀还签署了中共中央《第五次关于时局的主张》,仍与北伐唱反调,提出“主张国民会议是解决中国政治问题的出路”。

  1927年4月,北伐军逼近上海,那是陈独秀曾向孙中山提出的“中国革命的中心”。书生意气的陈独秀再也坐不住了,他亲自发起组织第三次上海工人暴动。第一次坐阵前线指挥,也成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直接参与革命行动。

  昙花一现的上海市临时民选政府,只维持了不到半月,就迫于蒋介石兵临城下的压力而告解散。

  吴稚晖在晚年回忆录中记述,陈组建上海临时民选政府以前,他们之间曾有一段对话。他语陈:“在中国实行共产主义两百年尚嫌不足,否则急切轻挂招牌,只是赝品。”陈答:“现在哪里行共产,行共产不是疯子么!”吴遂问:“你定中国实行列宁式共产主义是若干年?”陈答,“二十年。”吴掩面而走,“若你们共产党急迫至此,未免取国民党的性命太快了一点。”


  局外人

  陈独秀缺席了检讨大革命失败的“八七”会议,和此后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共“六大”。共产国际的代表鲍罗丁回国述职时,形容陈独秀“像一个图书评论员,他等待着书籍的出版,然后阅读,写书评”。

  终于,1929年10月15日,中共创始人陈独秀遭开除党籍。和他一起被开除党籍的还有中国“托派”的领导人彭述之。

  撒手不再做领导后,自号“撒翁”的陈独秀,陆续在新创的《布尔什维克》、《无产者》、《热潮》等杂志上作文,“既不拥国,也不拥共”。自判局外的他,似乎再次体验到了思考、写作、批评自由的状态。

  陈独秀生命的最后四年,是在四川江津(现隶属重庆)的巴山蜀水间度过的。一直陪伴他身边的,只有他的第三任伴侣潘兰珍。

  在陈独秀所寄寓的鹤山坪石墙院里,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日夜轮番轰炸重庆的敌机,到了重庆南边二十公里的这个小县城上空,也就向东返航。

  陈独秀在山村中的避世生活,也难以求得完全的清净。1938年,蒋介石的特使戴笠和胡宗南提着茅台、瓜果登门,假托向其求教“对国事的看法”,来探探他的口风。陈独秀漠然回绝,“逃难入川,虽国事萦怀,却并不闻政治”。而暗中出此策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国焘,此时他已投身戴笠门下。

  来人自找了个没趣,被打发走后。陈独秀终未能平息胸中波澜,在1942年间写下四篇宏文《我的根本意见》、《战后世界大势之轮廓》、《再论世界大势》和《被压迫民族之前途》。

  虽藏之深山,陈独秀的眼界却仍远届大洋彼岸,乃及身后之世。他在《我的根本意见》中称,“我们不能轻率宣布‘资本主义已到末日’,没有震动全世界的力量之干涉,此次大战自然不是资本帝国主义之终结,而是它发展到第二阶段之开始,即是由多数帝国主义的国家,兼并成简单的两个对垒的帝国主义集团的开始。”

  如此高瞻的预见,也正合于此时出使美国的胡适的观察,“不很远有个太平洋战场,我们也许可以翻身”。陈独秀的洞察,则更超越他们所存之世,预言到了二战后的世界,两大力量对峙的冷战时代的开启。

  对于斯大林主政的苏联,他的观点比二十年前犀利得多。十月革命刚取得胜利时,他只把苏俄的胜利看作一项特例。现在他认为,“苏俄虽然经过了社会革命,变更了财产关系,变更了国家的阶级性,剩余劳动在名义上归了工人自己的国家,而实际上远远优裕过一般工人工资和生活的高级职员及寄生官僚这一阶层,还存在着”。

  他直指“苏俄堕落的大原因”,正在于“排斥议会制度,同时便排斥民主……独裁制如一把利剑,今天用之杀别人,明天便为用之杀自己。”胡适1949年在驶往太平洋的一艘客轮上,编订《陈独秀最后论文和书信》时,慨然作长篇序言,“独秀抓住了近代民主政治的生死关头……承认反对党派之自由,才有近代民主政治。”

  1942年5月27日,油尽灯枯。陈独秀在江津病逝。在陈独秀的葬礼上,陈松年端着用炭精画出来的父亲遗像,那遗像出自当地一土画匠之手,将陈独秀画得很像一位前清的老太爷。几幅挽联说:

  纵浪人间四十年,我知我罪两茫然;是非已付千秋论,毁誉宁凭众口传。

  伊人去兮事迹犹存;人生功过自有评述。

  言皆断制,行绝诡随。横览九州,公真健者;谤积丘山,志吞江海。下开百劫,世负斯人。

  陈家的仆人吴元珍,目睹着浩荡百余人的送葬队伍,始对她家主人有了一点模糊的见解,“陈先生活着时,我们没觉得他有啥。死了,才晓得他了不起。连县长那么大的官,鞠躬时,还只能站在最后头……”

  (感谢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马勇教授对本文的校订。参考书目:《陈独秀著作选编》(一至五卷)、唐宝林《陈独秀全传》、朱洪《中共首任总书记陈独秀》、沈寂《陈独秀传论》、王观泉《被绑的普罗米修斯——陈独秀传》、中共江津市委党史研究室《陈独秀在江津》等)


  【陈独秀逸事】


  伪造读者来信

  陈独秀对舆论“炒作”早有一套自己的看家本领。《新青年》创刊伊始,开辟了一个“通信”栏目,发表读者来信。陈独秀开辟此栏目固然有激发公众参与讨论的考量,同时也是刻意营造“众声喧哗”的氛围,带有相当的“表演”成分。

  由于《新青年》“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面对这样一种冷清的局面,陈独秀大胆而又别出心裁地上演了中国近代报刊史一幕前所未有的“双簧戏”。“双簧戏”上演的时间是1918年3月,主角是钱玄同与刘半农。先由钱玄同化名“王敬轩”,以读者名义致一长函于《新青年》,肆意指责《新青年》排斥孔子,废灭纲常,尤集矢于文学革命。再由刘半农代表《新青年》逐一批驳。指责者百般挑衅,批驳者刻薄淋漓,极具戏剧性和观赏效果。


  蔡元培帮他做假学历

  陈独秀也曾在不同场合强调过自己没有“学位头衔”,但蔡元培为了让陈独秀顺利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在给民国政府教育部公函中,附上陈独秀个人履历,称陈为“日本大学毕业,曾任芜湖安徽公学教务长、安徽高等学校校长”。这是蔡元培为应付教育部的官僚而故意为陈独秀编造的。

  蔡元培帮陈独秀造假文凭一事,在当时的北大文科教授中虽然私下也曾多少有过一些议论,但后来就逐渐转化成为一种对于蔡元培和陈独秀两人之间的人才佳话了。即,蔡元培为了推举人才进北大当学长不惜代人编造假学历,而陈独秀虽然是带着假学历进了北大当上了学长也没有什么后果,甚至也没有什么人站出来说三道四,就连那时专门喜爱挑事儿的新闻媒体也跟着装聋作哑起来。


  坐监带着小媳妇

  1932年10月,在国民党巨额悬赏多年后,陈独秀被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逮捕。国民党各界纷纷致电中央要求严惩,共产党也发表消息,骂他为资产阶级走狗、反共先锋。作为党国要犯,陈被押赴南京接受审判,在沪宁道上,他依然酣然入睡。

  后来他被关进老虎桥监狱。老虎桥监狱条件还算不错,可以看书,可以会客,陈独秀也就真的将监狱变成了研究室。他在牢房里摆了两个大书架,上面堆满了经史子集。他甚至还将自己的小媳妇潘兰珍带进了监狱,两人在狱中公然做爱,且斥骂狱卒:“老子人犯了法,老子的性欲却没有犯法。”

  (资料整理:蒲思恒)

记者:黄修毅,南都周刊2012年度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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