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30日 星期三

毛泽东《沁园春·雪》是否体现了“帝王思想”?


蒋介石评《沁园春·雪》及其它(上)


1936年1月26日,毛泽东亲自率军渡过黄河,到达华北前线准备对日作战。2月5日清晨,部队来到陕西清涧县袁家沟休整。飘了几天的鹅毛大雪,雄浑壮观的北国雪景触发了毛泽东的诗兴。2月7日,毛泽东挥毫疾书,写下了气吞山河的词作——《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1945年8月,毛泽东飞抵重庆,与国民党政府进行和平谈判。在渝期间,毛泽东将9年前创作的《沁园春·雪》书赠柳亚子。柳亚子深为该词磅礴的气势所折服,不禁赞道:“展读之余,以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虽苏(轼)、辛(弃疾)未能抗,况余子乎?”接着,他填了一首题为《沁园春·次韵毛润之初到陕北看大雪之作》的和词: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意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之后,他将毛词、“和词”送交中共在渝的《新华日报》,要求一并发表。《新华日报》因未征得毛泽东本人的同意,11月11日只发表了柳亚子的“和词”。“和词”的发表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人们很想拜读毛泽东的“咏雪”原作。重庆《新民报晚刊》副刊编辑吴祖光几经周折找来几个不同的毛词传抄本,将之拼凑起来,得到一份完整的《沁园春·雪》。他认为:“从(该词)风格上的涵浑奔放来看,颇近苏辛词派,但是找遍苏辛词再找不出任何一首这样大气磅礴的词作。真可谓睥睨六合,气雄万古,一空倚傍,自铸伟词。”11月14日该报在副刊显著位置以《毛词·沁园春》为题隆重推出,并配发了热情洋溢的“按语”——“毛润之先生能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由于毛词系由传抄本拼凑而成,故发表时与原作有数字之异。

11月28日,重庆《大公报》以《转载两首新词》为题,在显著版面转载了毛的《沁园春》及柳的和词,随即山城各大报纸竞相转载,并发表了大量步韵、唱和之作和评论文章。《沁园春·雪》不胫而走。

毛词发表后,《新民报晚刊》受到了国民党政府的压力。故宫博物院创办人之一、著名考古专家、吴祖光的父亲吴景洲,也许是出于对毛词的推崇,也许是出于对儿子的支持,特地填了一首和词《沁园春·咏雾》,12月15日也在《新民报晚刊》发表:

极目层峦,千里沙笼,万叠云飘。看风车上下,徒增惘惘;江流掩映,不尽滔滔。似实还虚,不竞不伐,无止无涯孰比高?尽舒卷,要气弥六合,涵盖妖娆!

浑莽不事妆娇,更不自矜持不折腰。对荡荡尧封,空怀缱绻;茫茫禹迹,何限离骚?飞絮漫天,哀鸿遍野,温暖斯民学大雕。思往昔,祗天晴雨过,昨日今朝。

几十年过去了,从能够查到的资料看,这一时期以《沁园春》词调唱和的词作及相关的评论文章有数十首(篇),其作者有国民党人,有共产党人,有反动墨客,有进步文人,也有中间分子。其立场也是复杂多样的:既有对毛词及作者的诋毁与攻击,也有对作者与中共的赞赏与支持;既有对“国统区”社会乱象的批评,也有对战后和平局面的忧心,当然也有对立双方的驳难与辩护。在报刊方面,竟然形成了以《中央日报》、《和平日报》(原《扫荡报》)、《益世报》等为一方,以《新华日报》、《客观》杂志、《民主星期刊》等为另一方(重庆《大公报》作为一家独立的民营报纸,双方都曾在该报发表作品),围绕毛泽东词《沁园春·雪》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笔战。就参与人数、持续时间、社会反响来看,一首诗词在当时能引起如此规模的论争,是一种独特的历史现象。今天来看,这既是一个文化事件,也是一个政治事件。一些文人对毛词和中共的诋毁与攻击,主要集中在“拥兵自重”、“破坏和平”、“封建割据”等方面,这在两个政党、两支军队、两块政区(解放区与国统区)截然对立的情况下,在所难免。但笔战更多指向这首词是否体现了“帝王思想”。

焦点:词作是否体现了“帝王思想”

毛泽东的《沁园春》被蒋介石指斥为“帝王思想”不足为怪。蒋介石在与陈布雷谈到这首词时曾这样说:“我看他的词有帝王思想,他想复古,想效法唐宗宋祖,称王称霸。”并要求陈布雷:“你赶紧组织一批人,写文章以评论毛泽东诗词的名义,批判毛泽东的‘帝王思想’,要让全国人民知道,毛泽东来重庆不是来和谈的,而是为称帝而来的。”(《知情者说》第二辑,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从这一历史背景出发,在国民党控制的报刊上发表的二十余篇诋毁毛词的唱和之作,多带有政党攻击的背景。在当时,也有一些作品并非站在国民党和蒋介石的立场,但也对毛词提出了质疑或批评,这就不能简单地归过于国民党的“御用文人”了。

在所有批评攻击毛词的作品中,易君左的词作具有代表性。易君左早年是北京大学文学学士、日本早稻田大学硕士,家学渊源,才高资绝,文、诗、书、画无不精工,被称为“三湘才子”。1945年12月4日,易君左在《和平日报》的“和平副刊”发表了一首和词。作者在序中矫“全民之命”,以盟主自命,号召“天下词家”作出响应:

“乡居寂寞,近始得读《大公报》转载毛泽东、柳亚子二词。毛词粗犷而气雄,柳词幽怨而心苦。因次成一韵,表全民心声,非一人私见;望天下词家,闻我兴起!”其词曰:

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杀吏黄巢,坑兵白起,几见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离破碎,葬送妖娆。

黄金堆贮阿娇,任冶态妖容学细腰。看大漠孤烟,生擒颉利;美人香草,死剩离骚。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易君左以其深厚的词学功底推出的“力作”,固然流露出了一丝忧国忧民的哀婉情愫,但将人民武装诬为黄巢“杀吏”,白起“坑兵”;称《沁园春·雪》是“冶态妖容”,尤其结句与《沁园春·雪》针锋相对,其弦外之音是:中国才迎来一线光明,由于共产党拥兵自重,内战将不可避免,“国脉”又将陷入黑暗,只能把幻想寄托在“明朝”了。与众多和词相比,易君左和词的艺术性不在话下,然而这种政治思想上的错误与偏见,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一些进步文人和民主人士的回击。易君左当然不能代表当时的知识分子群体。当时许多知识分子经历过推翻帝制、缔造共和的革命过程,对于得到过民主与科学洗礼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样的坚持是被十分看重的。对于皇权的敏感和封建的警惕,也体现了那一代人的时代风貌。

其实,柳亚子从毛泽东手中拿到这首词不久,也碰到了这首词是否存在“帝王思想”的问题。10月21日,尹瘦石向柳亚子索要毛泽东手迹及其和词,柳慷慨相赠。尹瘦石又请柳亚子给毛泽东手迹题跋,柳亦应之,作跋文曰:“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中共诸子,禁余流传,讳莫如深,殆以词中类帝王口吻,虑为意者攻之资;实则小节出入,何伤日月之明。”此处所谓“中共诸子,禁余流传,讳莫如深”,当指《新华日报》只同意发表柳之“和词”而不同意发表“毛词”一事。柳亚子在跋文中揣度:“余意润之(毛泽东)豁达大度,决不以此自谦,否则又何必写与余哉。情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恩来殆犹不免自郐以下之讥欤?”拒绝发表的是毛泽东,还是周恩来?缺乏考证资料,不敢妄说。不过,《新华日报》作为中共报纸,不同意发表毛词,其理由正是柳亚子披露的“中共诸子”对于“帝王口吻”的顾虑。

正当重庆报刊为毛词笔战正酣之际,柳亚子有位老朋友前来造访,这位老朋友当年参加过中共,后来成为党国要员,也对《沁园春?雪》提出了质疑。碍于老朋友的面子,柳亚子憋着一肚子闷气,没有发作。第二天,柳亚子作《答客难》一文,对朋友的观点逐条批驳:“他(指毛泽东)是一个政党的领袖,人民的领袖,自然的领袖口气阔大,不同于勾章撇句的小儒……20世纪是人民的世纪,只有人民的领袖,没有反动的皇帝。非唐薄宋,不正是毛润之伟大的表现吗?《沁园春》说得好: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不是正告一般独夫民贼所专制的寿数已终,人民的世纪开始。”(《箫剑诗魂——柳亚子评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2年版)

12月4日,《和平日报》刊出两封“读者来信”,分别是董令狐的《封建余孽的抬头》和杨依琴的《毛词沁园春笺注》。董令狐说道:“几千年来的王霸思想,很容易支配人心……连延安的‘领袖’也‘欲与天公试比高’了。一阕《沁园春》,‘还看今朝’,抱负自然不平凡,却出现了秦始皇的面目!”在这则“来信”中,董显然是将毛词指为“几千年来的王霸思想”,并将毛泽东本人比成秦始皇。除了对毛词的攻击,董又将笔锋指向柳亚子:“柳亚子先生《沁园春》奉和圣制,顺嘴接文,诽谤古今,其实是封建残孽又一次的抬头而已!”将毛柳的诗词唱和说成“奉和圣制”,将毛柳友谊说成是君臣关系,目的仍在于批评毛词的“帝王思想”。

杨依琴则在《毛词沁园春笺注》一文中,先说:“毛泽东氏是长沙一师的学生,国文根蒂不坏,能诗也能词。观其近作《沁园春》颇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概……口气真是不凡。”但文章笔锋一转,故意将古代的帝王将相拿来比附毛泽东:“项羽的《拔山吟》,汉高祖的《大风歌》,以之相较,渺乎其小,何足道哉!在作者的意思,秦皇汉武的武功是可以了,论‘文’则还差一点;唐太宗、宋太祖‘风骚’不够;就是武功顶呱呱的成吉思汗,也不过是一个不开化的野蛮人罢了。作者拿他们的事业私下和自己比上一比,结果觉得都不能满意。所以,接着就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自况之余,盖以自负也。”(2010年4 月25《重庆商报》)有论者指出,这是有意用古代狭隘的帝王观念加于毛泽东,强加给《沁园春·雪》。论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22年后的1957年4月,毛泽东在同《人民日报》负责人的谈话中就曾强调:历史上不是提什么“文景之治”吗?实际上,文帝、景帝只是守成,是维持会,庸碌无能。从元帝开始,每况愈下。毛泽东说:西汉高、文、景、武、昭等读起来较有兴味,东汉两头均无意思,只有光武可以读。1964年3月24日,毛泽东在另一次谈话时指出,历史上当皇帝的有许多是知识分子,是没有出息的,隋炀帝就是一个会做文章、诗词的人。陈后主、李后主都是能诗能赋的人。宋徽宗既能写诗,又能绘画。一些老粗能办大事情,成吉思汗、刘邦、朱元璋。从上述情况来看,按照柳亚子的说法,毛泽东的确有“非唐薄宋”的气概。杨氏所论,并非毫无道理。

上述两篇“读者来信”发表后,12月29日,在储安平主编的《客观》杂志第8期上,该刊编辑聂绀弩发表了一篇驳“帝王思想”的辩论文章《毛词解》。这篇文章对董令狐和杨依琴对毛词的诋毁与曲解进行了反驳,并按照自己的理解阐述了毛词的思想内涵和主题。聂绀弩认为,毛词上半阕的头几句是“用雪、用白色、用寒冷来象征残暴的统治”,“而评论家反说作者欲与天公试比高,完全胡扯”。下半阕“翻成白话,不过说:强盗们,汉奸们,封建残余们!你们想用武力统一中国吗?你们自己认为可以成为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吗?你们错了!那不过是历史上的一些无知识、无思想的野蛮家伙。他们过去了,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今天,不是光靠武力、光靠蛮横可以得到天下的。要在今天成为一个人物,必须理解的多一些,必须自己成为一个知识者乃至思想家,必须能够代表人民的利益……试问这与封建余孽或帝王思想有一丝一毫的相同吗?不!刚刚相反,它是反封建的,反帝王的!”聂先生按照自己的理解,极力将毛词往“反封建,反帝王” 上拉,贬低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历史地位。倒是毛泽东自己在若干年后对此问题作了澄清:“我们应该讲句公道话。秦始皇比孔子伟大得多,可是被人骂了几千年。”“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其次则朱元璋耳”。可见,聂先生并不真正了解毛泽东。聂绀弩还依毛词韵也填写了一首《沁园春》,与易君左和词针锋相对:

谬种龙阳,三十年来,人海浮飘。忆问题丘九,昭昭白白;扬州闲话,江水滔滔;惯驶倒车,常骑瞎马,论出风头手段高。君左矣,似无盐对镜,自惹妖娆。

时代不管人娇,抛糊涂虫于半路腰。喜流风所被,人民竟起;望尘莫及,竖子牢骚。万姓生机,千秋大业,岂惧文工曲意雕?凝眸处,是谁家天下,宇内今朝?

客观地说,聂先生这阕和词并不见有多少高明之处,通篇充满了骂詈之词,甚至将易君左早年的“短处”拿来说事,如“扬州闲话,江水滔滔”,道理上却无法将对方驳倒。对此,易君左曾不满地在另一首《沁园春》序言中解释:“……余一生不靠党吃饭,亦从不知阿谀善颂善祷之词。凡欲所言,一本良知,知我罪我,在所不计。且如其为‘民主’则但宜批评,何效王婆骂街之丑态也,以此致海内词坛。”(未完待续)

《同舟共进》2011年第6期,作者:安立志(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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