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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2日 星期五

西方專業人才陷入東方專制泥沼


《新史記》譚愛梅

美方在印度訓練駐印軍的同時,也把大批美式裝備運到昆明,在中國境內複製了一個藍伽訓練中 心。美方把訓練官送過去,甚至把千里迢迢從美國中西部運到印度的高 大騾馬,也運了一部分過去。美方按約定在中國境內為重慶訓練十幾個師的兵力,作為滇西反攻之用。可是,訓練完成後,蒋委員長卻起私心,打算把大部分的部隊 留在身邊。他想觀望,因為到了1944年,外在形勢迅速改變,盟軍在歐洲和太平洋戰場都已佔上風。按兵不動,日本如果很快戰敗而不需出兵滇西,這批裝備先 進的精銳部隊就是委員長的政治籌碼了。我們見到滇西遠征軍後來浩浩蕩蕩的出師,最後與駐印軍勝利會師的令人振奮局面,不會想到那是美國總統羅斯福五次發電 報催促的結果。羅斯福甚至露骨地暗示,如果委員長不履行當初的協議,“立即採取行動”(出兵滇西)美國就會中斷對華援助。

然而,性急的史迪威覺得,把美國政府幫助訓練的40萬部隊用來包圍監視共產黨,而不投入抗日,不但有違中美協議的初衷,而且也是兵力的浪費。他說服羅斯福 給蔣介石發電 報,要求蔣任命他為中國戰區最高指揮官,擁有實際指揮調度中國軍隊作戰的權力。史迪威從扭轉戰局打敗日本的軍事角度著眼,固然有他的道理,但卻犯了蔣的大 忌。這其實非關蔣在日記中所抱怨的“民族尊嚴”、“國家恥辱”、“個人屈辱”等顏面問題。對蔣來說,授予史迪威絕對的指揮權,就是大權旁落。失去了對軍隊 的實際指揮權,中國戰區最高統帥變成了一個空頭司令,他的統治基礎就動搖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是委員長要求羅斯福撤換史迪威,解除他在中國和印緬戰區 一切職位的真正原因。


蔣介石夫婦與史迪威。1942年攝於緬甸。

史迪威和孫立人,一個出身於美國西點軍校,一個畢業於普渡大學與維吉尼亞軍校。他們都是典型的西方專業人才。在西方,專業主義有以下特徵:(1)它有一套文 憑制度;(2)由於具有一套專業知識與技能,在工作領域有相當程度的自主性;(3)它有一套專業標準,這套標準由文憑制度和專業協會國家的立法機關所建 立;(4)它有專業倫理與行為守則。 由於有這些條件和標準,專業人員對於他們的專業也有一種足以自豪的成就感。
對孫立人來說,在外在於中國的惡劣而單純的環境裡,一個受西方訓練的職業軍人,能夠帶領著 美式武裝的中國官兵,以寡敵眾,打出漂亮的勝仗,而獲得國際殊榮。 可是,同樣一個職業軍人,一旦回到中國的環境,在另一套體制所形成的氛圍裡,很快就被各種爾虞我詐的陌生因素所干擾而無法發揮所長。孫立人的遭遇似乎是一 個職業軍人逐步陷入複雜的政治泥沼裡,最後被吞沒的過程。(《緬甸戰場上的史迪威與孫立人》連載3。《新史記》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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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7日 星期五

蔣介石爲何開歷史倒車培養兒子接班

撰文:杜林
製作:蕭雨 昱杉


美國之音《解密時刻》節目採訪蔣介石日記的研究專家,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研究員郭岱君女士。請郭女士介紹蔣介石日記中1945年抗戰結束以後的部分,分享她多年的研究成果。

李肅:蔣經國一開始是在蘇聯學習,後來還加入了蘇聯共產黨。他回國後還跟蔣介石常常發生意見分歧。

郭岱君:我想,蔣介石對蔣經國在蘇聯的所作所為是理解的。他想念經國,在日記裡經常念叨經國,尤其是過年過節,老說經兒不在身邊。

抗 戰爆發以後,經國終於回來了,蔣介石很高興。但他沒有讓蔣經國跟大家見面。而是叫他跟吳稚暉(注24)讀書。蔣介石擔心經國在俄國這麼多年會受到影響,所 以先讓他讀一些中國的東西。蔣介石很看重蔣經國,在日記裡常說:“經兒可教,緯兒可愛”。他對蔣經國的期望是不一樣的。


蔣介石和兩個兒子蔣經國(後左)、蔣緯國(後右)。

李肅:蔣介石培養蔣經國擔任各種重要的職務,直到在台灣擔任國防部長等。

郭岱君:蔣經國還擔任行政院副院長、院長,最後是總統。

李肅:這就是說,蔣介石培養蔣經國接班,形成了一種子承父業的模式。這種模式跟封建的世襲制很類似,也和民主的選舉理念應該有衝突。蔣介石怎麼看這個問題?



郭岱君:蔣介石畢竟是上個世紀的人。我們今天看歷史不能用今天的標準去看100年前的人,或是80年前的人。很多人問我,他在日記裡面是否贊成民主。但在抗戰時期,哪有什麽民主?他哪裡還想到什麽民主?真正的民主,我想,是他到台灣以後慢慢學習的。

當時有當時的時空,有當時的各種主客觀因素。所以,對這個問題,人們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專家們根據不同的資料,對蔣介石到台灣後的施政表現有褒有貶。

他當然是信任自己兒子的,至少他覺得蔣經國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認為他不會違背自己的政策方向,會忠實地執行他的政策。他信任自己的兒子就難免影響到別人的機會。這是見仁見智。日記攤出來了,各種不同的答案現在都公開了。我想,最好是大家自己來看。

李肅:蔣經國後來繼承了父親的事業。蔣介石日記裡面有沒有明確表示要讓蔣經國擔任中華民國的總統?

郭岱君:沒有。他走的時候,蔣經國是做行政院院長。人們當然看得出來,他把很多重要的任務交給了蔣經國,對蔣經國很信任。栽培的意圖很明顯,不過,並沒有明確地講要蔣經國怎樣、怎樣。

1957年台北發生的“劉自然案”,就是一位駐台灣的美國士官,把一位爬上他家牆往裡張望的台灣人給開槍打死了。雙方可能有誤解。美國判這個人無罪釋放,然後很快把他送到關島去了。

這個事件在台灣掀起軒然大波。很多青年學生舉行抗議示威,甚至砸毀了美國大使館,還把美國國旗踩在地上。這件事引起中美關係緊張。

蔣介石此時在日記中講,他認為蔣經國對這件事情處理不當。為什麽?因為蔣經國當時是青年救國團主任。根據各方資訊顯示,參加抗議示威的人中可能有一些是蔣經國的人,而且還參與了策劃。蔣介石認為這個事做得太過了,把人家的大使館都砸了,還把人家的國旗踩在地上。

蔣介石認為經國還需要再磨練,不夠沉穩。這裡雖然看不出蔣介石對經國接班有什麽具體的期望,但可以揣測,他對經國是有一個培養計劃,是深具期望的。


蔣介石與陳誠的矛盾

李肅:蔣介石日記中有沒有任何地方顯示,他還有其他接班人,蔣經國並不是唯一的人選?

郭 岱君:有的,比如,說到台灣去以後,陳誠權力很大,影響力也僅次於蔣介石。陳誠對台灣的貢獻非常大。在土地改革和經濟發展中,陳誠都是一位最重要的領導 人。他不僅擔任過台灣省主席,還擔任過行政院長、副總統、行政院長等重要職務。陳誠還做過國民黨副總裁。陳誠是僅次於蔣介石的第二號人物。

蔣 介石對陳誠一向是很信賴的,在大陸的時候就是這樣,兩人關係一直很好。但到了50年代,準確說是1959年和1960年,兩人關係開始慢慢惡化。為什麽? 這是因蔣介石1960年想連任第三任總統引起的。陳誠覺得自己坐二應該望一。久久坐二而不能望一,陳誠開始有抱怨,無論是在私底下還是在公開場合。

蔣在日記裡開始批評陳誠了,說他心胸狹隘,沒有耐心,沉不住氣等等。看起來他是想培養陳誠的。但兩人關係急速惡化,到1963年,蔣已經難以容忍陳誠了。於是,陳誠在1963年辭去了行政院長,由嚴家淦(注26)先生接任。由於心情不好,陳誠不久在1965年就過世了。

蔣介石的性格剖析

李 肅:蔣介石對於中國的近代史應該是影響最大的人物之一了。他從一名軍人變成一位政治領袖,他的實力也從弱變強。他經歷過很多失敗,也取得了很多的成功。到 底應該怎樣評價蔣介石這個人?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一位英雄還是一個奸雄?是不是共產黨所說的“人民公敵”、“獨夫民賊”?您作為研究中國近代史、研究蔣 家歷史的學者,怎麼看?


郭岱君:蔣介石日記開放以後,我讀了,也讓我對他有重新的認識。我在台灣長大,過去對蔣介石印象非常模糊。只是知道他是偉大的軍事家和政治家等等,都很空洞、很空泛,甚至有點反感——宣傳太多了。

可是讀了他的日記,我覺得自己是一點一滴地進入到他平凡的內心世界,看到了一個不同的蔣介石。他首先是人,平凡的人。他也會哭,會難過,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會禱告。他跟上帝許諾,你若讓我贏了衡陽會戰,我一定建一個最大的鐵十字來榮耀你。他也會做這樣的事情。

李肅:這個在基督教中似乎是不允許的。

郭岱君:是的——你不能賄賂嘛,不能談條件。他沒辦法的時候也想自殺。他憤怒,嫉妒,多疑。這些毛病他都有。另一方面講,蔣個人有很多讓我意外的地方。

其一,我們都說他是軍人,您剛才也講他是軍人,以為他是一介武夫。可是,我從他的日記中暸解到,他每天讀書,西方的經濟學等各種書他都讀,基本是每天讀書,很少例外。他真不是一介武夫。你看他的日記寫了那麼多東西,他對國際形勢的分析,對各種現狀的瞭解等。

但我也發現他個性上的一些弱點。比方說,他疑慮、很多疑,還有就是很容易生氣,心胸不寬。他在日記裡好幾次都說,這是“余一生最大的恥辱”。別人批評他,他就很生氣,有的時候甚至對善意的批評也不能接受。


例如魏德邁將軍。他對國民黨是非常友好的。他在離開中國時給了國民黨政府一些非常中肯、善意的批評。但蔣介石很不高興,覺得是侮辱。

他自己後來檢討也講,他這個人容易發怒,大家都不敢跟他講話。還有就是他多疑,有的本可以信任的人卻得不到他的信任。這樣導致他在很多事情上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偏聽偏信,也是他的問題之一。

還有,他本人生活非常廉潔,但對自己周圍的人,甚至是國民黨的高級幹部,國軍的高級將領在1949年之前在大陸的貪污腐化行為聽之任之,無法制止。這個責任,他當然要負。(《新史記》15期)

2014年2月2日 星期日

蔣介石為何保護日本戰犯?

撰文:杜林
製作:蕭雨 昱杉


美國之音《解密時刻》節目採訪蔣介石日記的研究專家,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研究員郭岱君女士。請郭女士介紹蔣介石日記中1945年抗戰結束以後的部分,分享她多年的研究成果。

【解說:抗日戰爭以後,共產黨再次成為中央政府的主要威脅。蔣介石為了對付共產黨,曾經與投降的侵華日軍進行合作,因此保護過一些日本戰犯。中華民國政府撤退到台灣以後,蔣介石還將日本軍官請到台灣,協助訓練軍隊。】

李肅:剛才談到了一點:二戰以後,蔣介石跟侵華日軍達成了某些諒解,由投降的侵華日軍高級軍官協助蔣介石的部隊對付共產黨。這個事情請詳細一點談談。

郭岱君:在抗戰後期,勝利在望的時候,蔣介石想到與日本合作。

一是為了接收的問題。國民黨的軍隊在西南,而日軍占領著廣大地區,蔣介石希望日本能夠維持所占地區的秩序,而且只跟國民黨進行交接,而不跟共產黨交接。

二是下一步的內戰。跟共產黨打仗,日軍有經驗。日軍不僅跟共產黨打過仗,而且反共,可以給國軍剿共提供協助。在這方面,蔣介石認為美國人不可信,且沒有經驗。他認為,美國人早就被共產黨那一套宣傳搞得昏頭昏腦的,因此幫不上忙。

三 是日軍的戰鬥力強。抗戰期間,蔣介石看到,日軍雖然是中國的敵人,但日本軍人的軍容、士氣、訓練等都很優秀。蔣介石批評自己的軍隊是“士氣蕩然,將軍都怕 死”,“將軍置士兵之生死於不顧”,而日軍從來都沒有發生這種事情。所以,蔣介石覺得,國軍全部需要重新訓練,特別是要學習日本的這套訓練方法。

基於這三點,蔣介石希望日本人跟他合作。有個日本專家,根本博(注17)中將,他曾任駐蒙古的日軍總司令,被蔣介石請來做國民黨的顧問。重慶保衛戰的時候,根本博就參加了。
當 然,內戰很快就結束了。到台灣以後,蔣介石是認認真真地把日本的軍事專家請到台灣來。但那個時候台灣還有美國人,所以日本專家都是秘密來台的,都隱姓埋名 ——之所以秘密來,一是有美國的因素,二是,要公開的話也說不過去。他們曾經是中國的敵人,現在要中國的軍隊向他們學習,軍隊難以接受,人民也難以接受。

日本專家在台灣有個聯絡人,叫富田直亮(注18),化名是白鴻亮。後來日本專家都被叫作“白團”。“白團”大概有70幾個人。

【解 說:1949年,中華民國政府撤退到台灣以後,蔣介石邀請由幾十名前日軍的中、高級軍官組成的“白鴻亮軍事顧問團”到台灣,簡稱“白團”,對中華民國軍隊 校級以上軍官進行培訓。“白團”還曾經協助蔣介石制定各種軍事計劃,包括反攻大陸的初期作戰大綱等。在1958年的“八二三炮戰”(注19)中,白團教官 曾經親赴前線督導。在美國的壓力下,“白團”於1968年解散。】

郭岱君:國軍高級將領中大概有一萬多人都受過日本人的訓練。美國對此當然很不高興。蔣介石好幾次在日記裡提到,美國軍事顧問團蔡斯(注20)當面對他說,你不能這樣,必須讓他們走。



蔣介石敷衍蔡斯,一直拖,拖了很久,大概有十幾年。最後在美國的堅持下,“白團”的人數才逐步減少了。這中間還有個插曲:日本的軍官來訓練台灣的軍官,孫立人(注21)第一個反對。同時孫立人也在訓練新軍,不過是採用美國的方法——雙方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蔣介石在日記裡就罵孫立人,說他心胸狹小。蔣要用日本訓練的部隊跟美式訓練的部隊進行對抗比賽,用美式師對抗日式師。不單是陸軍對抗,還有兩棲登陸對抗。那一次對抗,日本訓練的部隊表現非常好。這樣,孫立人也沒話說了。

李肅:從實用上說,日軍那一套是有用的,國民黨可以採用,但道德上說,是不妥的。蔣介石是否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日記中有沒有反映這一點?

郭岱君:我覺得他沒有這樣的考慮。你想,那是生死存亡之戰。更遠一點講,蔣介石自己在日本受過軍事訓練,瞭解日本軍隊的長處和短處。他想用日軍的辦法提高國軍的士氣自不用說。

蔣介石就覺得國民黨的失敗,原因之一是“士氣蕩然”。沒有士氣了,不可能打勝仗,所以,他特別希望日本人能夠通過訓練提高國軍的士氣。另外,蔣介石還認為,日本人作戰那一套有可取之處。

李肅:蔣介石這樣做,實際上是保護了一批本應該受到懲罰的日本戰犯。他是否對此有所意識?

郭 岱君:那當然,例如,岡村寧次(注22)大將,他是中國戰區的頭號戰犯,但蔣介石保護他,把他送走了。岡村寧次非常感激。還有好幾個受到保護的日軍將領為 了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成立了“富士俱樂部”。這個俱樂部實際上是個軍事研究院,專門搜集各種戰役的資料,提供給中華民國國軍。

除了日本之外,最早在1933、1934、1935年訓練國民黨軍隊的還有德國的將軍法肯豪森(注35)。他也是紐倫堡審判(注23)中的一名戰犯。最後蔣介石還是救了他,因為他對中國的軍隊有貢獻。





中國與德日的微妙關係

【解說:在蔣介石的政治生涯中,他打交道最多的外國列強主要是日本、德國、蘇聯和美國。他早年留學日本,在日本軍校學習;得到過納粹德國的軍事援助;也熱衷過蘇聯的榜樣;後來則同美國結盟。蔣介石日記吐露他如何權衡跟這些列強交往中的平衡、得失。】

李肅:當年中國與日本和德國的關係非常有意思:日本一直企圖侵略中國、占領中國;而德國,一方面與日本結盟,另一方面又來幫助中國。

郭岱君:德國幫助中國在前,德日結盟在後。雙方結盟後,德國就退出了中國。德國願意支援中國是因為德國準備在歐洲起事,需要訓練軍隊,增加武器。

但 德國缺少鎢礦。鎢是稀有金屬,是製造槍膛必需的金屬。而中國有一個很大的鎢礦。中國沒有資金,只能拿這個鎢礦跟德國換,以鎢易物,跟德國換武器。德國當時 也想拉攏中國,所以派了它的軍事顧問團到中國來,幫助中國訓練軍隊。但到戰爭在歐洲打起來之後,德國跟日本結了盟,德軍顧問法肯豪森也就離開了中國。

李肅:納粹統治下的德國是既反西方,也反共產黨。可蔣介石的國民政府跟蘇聯的關係還是蠻好的。德國人怎麼會在這個情況下幫助國民政府呢?

郭岱君:蔣介石在得到德國軍援的同時,也從蘇聯那裡獲得援助。

李肅:對啊,這有點不可思議。

郭岱君:這需要從兩方面看。首先是雙方都各取所需。蔣介石要備戰,德國給他提供很多、很好的援助。德國提供的軍事訓練,我認為,蔣介石也是認可的。此外,德國也需要中國能夠成為自己在遠東的盟友。其次,德國需要中國這些礦產。

國民黨曾經考慮是不是要跟德國結盟,但最後還是決定不跟德國結盟。這不一定是蔣介石本人的決定。

李肅:蔣的日記裡沒有反映這一點?

郭岱君:日記顯示,蔣介石考慮過這個問題。有人建議說,中國是不是走德國的道路。但蔣介石最後沒有選擇德國的道路,原因是,他認為法西斯這一套不符合三民主義。最後,蔣介石還是選擇走西方的道路。


李肅:那麼說,在30年代的時候,蔣介石就已經決定要走西方的道路了?

郭岱君:那個時候,中國是想走西方經濟發展的道路。30年代是軍國主義盛行的時期。德國和日本都是世界上發展很快的國家,它們的經濟、軍事發展的速度讓很多人感到羨慕。

蔣介石也受到這種思潮的影響。中國有很多人去德國讀書,蔣百里也是其中之一。不過,也有一些人有些猶豫。國民黨內部就有辯論,提出中國是不是要跟德國學?最後的結論是,不能走法西斯這條道路。(《新史記》15期)

2014年1月29日 星期三

蔣介石如何失去外蒙、保住西藏

撰文:杜林
製作:蕭雨 昱杉


美國之音《解密時刻》節目採訪蔣介石日記的研究專家,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研究員郭岱君女士。請郭女士介紹蔣介石日記中1945年抗戰結束以後的部分,分享她多年的研究成果。

【解說:外蒙古是中國現代史中丟失的最大一塊國土。蔣介石領導的中國政府在1945年8月14日與蘇聯簽訂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注13)實際上是以承認外 蒙獨立為條件,換取蘇聯“尊重東北的主權、領土完整;不干涉新疆的內部事務;不援助中共”等條件。當時的中國外長宋子文曾經拒絕在條約上簽字,並憤而辭 職。】

李肅:關於1949年之前的歷史,我還有一個事情想問一下,就是中國所說的“外蒙”獨立問題。外蒙獨立過程是在中華民國政府時期發生的。無論是中華民國政府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最後都承認了蒙古國的獨立。蔣介石對這個問題是怎麼看的、怎麼處理的?

郭岱君:很多人都很關心這個問題。《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是1945年宋子文率團到莫斯科去談的。最大的恥辱是允許外蒙獨立。

此外,還有允許蘇聯繼續租借旅順、大連這些港口。所以,宋子文談完之後表示,他不願簽字,覺得這是喪權辱國。中國為什麽不能爭取更好的條件呢?因為那個時候確實沒辦法。弱國無外交嘛,孤臣無力回天啊!

條約中列出的那些條件是雅爾塔會議(注14)定下的。美國、英國、法國私下允許蘇聯獲取在華的利益,以換取蘇聯對日作戰。

解 說:1945年2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夕,美國總統羅斯福、英國首相邱吉爾和蘇聯領導人斯大林在蘇聯雅爾塔開會,討論戰後世界新秩序和列強的利益分配。 美英兩國為了爭取蘇聯在遠東地區參加對日作戰,同意外蒙古獨立,納入蘇聯勢力範圍,並承認蘇聯在遠東地區的戰略利益,包括允許蘇聯繼續租用旅順港,以及與 中國共同管理大連港和南滿鐵路等等。中國政府事先並不知道會議討論了這些涉及中國主權和領土的問題。

郭岱君:宋子文不願意簽,最後是新任外交部長王世傑(注15)去簽。蔣介石日記對此有很多很多記載,他也做了各種分析。


中華民國外交部長王世傑。



宋子文在蘇聯談判期間跟蔣介石每天都有電報往來。蔣為什麽同意外蒙獨立?他自己的分析是,外蒙早在1920年代就已經被蘇聯控制。雖然名義上外蒙還是中華民國的領土,但蘇聯駐軍在那個時候就有了,外蒙已經列入蘇聯的勢力範圍內,中國軍隊根本進不去。

蔣介石認為,反正拿不回來外蒙,還不如讓出外蒙,換取蘇聯退出東北和新疆。蔣介石認為東北和新疆我們是可以控制的。他擔心蘇聯最後不肯交回東北和新疆,對此做了各種斟酌。蔣介石在日記中反復考慮,覺得外蒙反正不是我們的了,喪權辱國也只是名義上的。

他最後同意外蒙獨立,但有個條件,就是保面子,起碼表面上看不能是自動把領土讓給人家。這個條件是,讓外蒙人民舉行公投。如果外蒙人民選擇他們要獨立的話,中央政府也沒辦法。

李肅:據說在這次公投中,有90%多的蒙古人贊成獨立。

郭岱君:是的,他們贊同,因為他們本來就是被蘇聯控制的,那裡駐有蘇聯軍隊。王世傑要去簽約的時候也很猶豫,他也不願意做這個喪權辱國的人。蔣介石勸王世傑說,你放心好了,外蒙早就不是我國領土,我們現在是以外蒙來交換回東北跟新疆。這是蔣介石的考量。

李肅:要說是中華民國政府把外蒙給割讓出去的,準確嗎?

郭岱君:應當這樣說:在中華民國政府時期,外蒙被割讓出去的。



堅持西藏是中國一部分

李肅:剛才我們講過蔣介石對蒙古國獨立的看法,但獨立的問題不只是蒙古國,還有西藏。西藏的問題,蔣介石怎麼看?他在日記中有沒有提到西藏問題?

郭岱君:有。西藏比外蒙的情況要單純。外蒙在20年代就已經被蘇聯占領了,成為蘇聯的勢力範圍。中國根本進不去。但西藏不同。

西藏是英國的勢力範圍,一直是英國人在控制。抗戰時期,中國的沿海遭到封鎖,中國要打通與西方的陸路聯繫,只有開拓“駝峰航線”(注16),修建滇緬鐵路和滇緬公路。為了修建這些道路,中央派人進入過西藏,國民黨的勢力確實達於西藏。但國民黨的勢力從來沒有達於外蒙。

抗戰時期舉行的多次盟國峰會上,英國首相每次都要對西藏問題講來講去,好像西藏是他們的地方。宋子文不客氣地說過,“首相先生,西藏是我們中國的領土,不需要你來教導我們怎麼處理西藏問題”。

蔣介石日記裡也講了不少。他非常痛恨英國染指西藏。他對宋子文說,絕對不可以讓英國染指西藏,我們有自己的西藏政策。

不過,抗戰勝利後不久,內戰就爆發了。戰爭的蔓延是從東北、華北、華東、最後是西南。西藏這一片地方,國民黨是鞭長莫及。

蔣 介石在各種場合都明示西藏是中華民國的領土。這一點他很堅持。正因為如此,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可以順理成章地認定西藏是中國的領土。可以 說,國民黨當年的做法為後來大陸堅持西藏主權奠定了法理基礎。所以在中共接管西藏的時候,英國沒有多說什麽,就把西藏還給了中國,讓中共的軍隊進去了。(《新史記》15期)

2014年1月26日 星期日

蔣介石制定計劃搶救學人撤往台灣

撰文:杜林
製作:蕭雨 昱杉


美國之音《解密時刻》節目採訪蔣介石日記的研究專家,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研究員郭岱君女士。請郭女士介紹蔣介石日記中1945年抗戰結束以後的部分,分享她多年的研究成果。

【解 說:1948年,蔣介石開始為撤退台灣做準備,並指示制定了一份“搶救大陸學人計劃”,動員著名學者隨國民政府撤退。先後撤往台灣的著名學者包括胡適、錢 穆(注3)等思想家,也有吳大猷(注4)、錢思亮(注5)等科學家,還有張大千(注6)、蘇雪林(注7)等藝術家。不過,這個計劃的實施並不算成功,名單 中的大部分人並沒有去台灣。原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80多位院士中,有60多位留在了中國大陸。 】

李肅:蔣介石在準備撤往台灣的時候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其中一項就是把著名的學人、學者、專家、教授們帶到台灣去。蔣介石日記中有沒有提到這個計劃?

郭岱君:有的。回答你這個問題,我想談的更多一點。蔣介石在1948年秋天已經開始考慮另起爐灶的問題。他在尋找單純之地,另起爐灶。他已經有這麼一個想法。

李肅:他已經想到要撤退的有關問題了。

郭岱君:第一個,勢不可違;第二個,他對國民黨很失望。他覺得黨員沒有主義,沒有信仰,軍隊士氣渙散,國民黨派系林立,整個戰爭打下來讓他感到無可奈何。這時他就想到要另起爐灶。

蔣介石在1948年年底就準備下野。下野之前,就是1948年12月,他下達了四個命令。一個是命令陳誠就地接任台灣省主席。當時陳誠正在台灣養病,時任台灣省主席的是文人魏道明(注8)。

第二個命令是文教方面的,他要求朱家驊(注9)先生等把重要的學人、知識分子請到南京,然後前往台灣。

第三個命令是給俞鴻鈞(注10)和蔣經國的,要求把黃金集中到指定地點,然後再運到台灣。

第四個命令是要求他信任的政府官員,把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和中央研究院的重要檔案,以及政府裡面的重要檔案運到台灣去。

這裡可以看到,蔣介石在下野之前想到的都是什麽事情?是文物、文化、教育、人才和經濟。如果換了別人,考慮的可能就只是黃金。

李肅:可不是,如果換了軍閥、土匪,他們可能是只想到黃金。



郭岱君:你剛才談到學人的事情是蔣介石做出的四個重要指示之一。學人有好幾批,特別是北平失陷後。胡適跟陳寅恪(注11)先生等是第一批。當然,胡適先生是最重要的。

當時,共產黨在他身上花了很大的功夫,希望他留下來,但胡適最後還是選擇離開。他走得非常匆忙,所以,他的日記、很多私人書信和大量的檔案都留在了他的住宅裡。

胡適走了,陳寅恪先生也跟著走了。但到了南京之後,陳先生覺得南方應該比較安全,因此又不想去國離鄉。在廣州,陳寅恪認為沒有多大問題,就這樣,他沒有邁出這最後一步。


近代史學家和語言學家陳寅恪。

實際上,選擇不走的學人占絕大多數。一個原因是,大部分人很匆忙;再一個原因是,好不容易八年抗戰結束,大家真的想好好過日子。還有一個原因是,有家有小的,世世代代住在北京,實在不願意走。

當然,也有一些學人對共產黨有一些期望,也希望當局實行真正的土地改革,真正為中國人民造福。因此,他們願意留下來。後話就不必說了,走了的和留下來的,從此開始了他們不同的命運。他們的孩子的命運也從此改變了。

李肅:在執行這樣一個學者撤離計劃的過程中,蔣介石是否下令要強迫撤離呢?

郭岱君:沒有。


李肅:有一些傳言甚至說,當局派特務監視計劃撤離的學者,有的學者是被綁架到台灣的。

郭岱君:那完全沒有。沒有必要。你想想看,在烽火萬里的時候,到處都在打仗。蔣介石能夠想到搶救學人就已經是很不容易了。他當時說,飛機停在北京西苑機場,要教育部中央研究院去通知那些學人,願意去的就去,不願去的請便。

如果所有人都要去,蔣介石也沒有那麼多的飛機運送,所以運送分了好幾批。傅作義投共之後,照理說,運送工作就可以停下來了,但雙方還是有一個默契,之後又運送了一批人到台灣。

蔣字典裡沒有台獨一詞

李肅:蔣介石有沒有想過台獨的問題?我想他應該不會。不過,真實情況如何?

郭岱君:沒有,他那個時候沒有台獨的說法,根本沒有台獨的呼聲。所謂的台獨運動是在50年代出現的。美國曾經認為台灣保不住,國民黨無法生存。沒有人看好,都覺得國民黨不可能在台灣生存下去。

當時,美國曾有個想法,要讓聯合國託管台灣。蔣介石非常生氣。他在日記中說,這絕對不可能,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蔣介石認為,美國駐台總領館就是一個“倒蔣俱樂部”。他很生氣,說這個事情我們中華民國絕對不可以做。後來發生了韓戰,託管的打算也就沒有了下文。

李肅:蔣介石設想過“一邊一國”嗎?

郭岱君:沒有,他不允許,更沒有想過。你知道大家後來所說的台獨實際上部分原因是土地改革引起的。

陳 誠他們執行土地改革,要“耕者有其田”,每個農人都有自己的土地。政府把口袋裡的地都發給農民了,最後地分光了,怎麼辦呢?政府又沒有錢,最後就想到用公 營企業的股票跟大地主換地。可是,想想看,1953年誰見過證券啊?誰見過股票啊?很多大地主就非常生氣,我這個綠油油的良田就換了幾張紙。很多人不幹, 就跑到日本去了。台獨就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當然,也有人信任政府,跟政府合作。比方說,辜振甫(注12)家族,隨著台灣經濟的發展,他們自己的財產也急速增加,後來都翻了幾百倍。(《新史記》15期)

2014年1月23日 星期四

重慶談判蔣確實想把毛抓起來

撰文:杜林
製作:蕭雨 昱杉


抗戰結束後,中華民國經歷了劇烈的動盪。國共之間展開了一場極為慘烈、規模空前的軍事較量。伴隨著軍事上的失利,國民黨政權陷入危機。在共產黨著手組建政府的同時,蔣介石把目光轉向了台灣,並從文化、經濟、人才和文物方面做了全面的準備。

這 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段極為重要的時期,也是史學家長期爭論之所在。國共雙方明知內戰無可避免,為什麽還要投入巨大力量舉行重慶談判?作為一個堅定的民族主 義者,蔣介石為何允許外蒙古脫離中國?一大批手上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日本戰犯又為何得到國民黨的保護?蔣介石為什麽選擇走西方發展之路,而放棄了30年代 風靡一時的軍國主義?蔣經國如何從一個共產黨員轉身走入國民政府的權力核心?蔣介石又怎樣在夾縫中求生存,對列強有打有壓,為戰勝日寇而殫精竭慮?

美國之音《解密時刻》節目,要跟蔣介石日記的研究專家,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研究員郭岱君女士一起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郭女士將主要介紹蔣介石日記中1945年抗戰結束以後的部分,同時也跟我們分享她多年的研究成果。

爭取和平的努力化為泡影

【解 說:八年抗戰結束後,中國民眾向往和平、安定,而國民黨和共產黨背後的最大支持者美國和蘇聯也都不希望中國發生內戰。於是,1945年8月,國共兩黨領導 人在重慶舉行和平談判,商討國家前途,史稱“重慶談判”。雙方於1945年10月10日簽署協定《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簡稱《雙十協定》(見本文附 錄2),內容包括避免內戰和平建國、推動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以及組建多黨制民主聯合政府等。但不幸的是,隨即爆發的內戰使這一爭取和平的努力化為泡 影。】

節目主持人李肅:對於上個世紀40年代末發生的 那場持續三年、規模巨大的國共之間的生死搏鬥,很多人都深感遺憾。在經歷了八年抗戰的戰亂之後,和平對中國人民來說是多麼地來之不易。此時,鞏固安定、休 養生息、發展經濟是民心所向。但為什麽中國的政治家們在那時不是致力和平、發展,而是策劃內戰呢?這種做法背後的依據是什麽?



郭岱君:其實,中共的很多檔案都已經公開。毛澤東也公開表示,他感謝日本人發動了那場對華戰爭給中共的發展提供了機會。毛在很多公開的內部檔案中都強調要保存實力,到戰爭結束,立刻接收日軍占領區,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


蔣介石與毛澤東在重慶談判時合影。

國共之間有很多人當年都是同事、戰友,彼此非常熟悉,互通消息。國民黨有很多人在共產黨裡面,共產黨也有很多人在國民黨裡面,就像電視劇《潛伏》所描寫的那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對此心知肚明。這也是中國人的悲哀。

本來抗戰勝利以後,是不應再打內戰的。但共產黨有自己的想法,國民黨也有自己的打算:認為抗戰的勝利是在國民黨政府領導下取得的,而且蔣介石是中國名義上的領袖。雙方相持不下,最後導致了民族悲劇。

李肅:蔣介石日記裡面有沒有反映他對這場內戰的看法,是否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在抗戰後期,內戰就已經是難以避免,和平也難以實現?

郭 岱君:蔣介石認為共產黨是一定要再打仗、奪取土地和政權的。1945年9月,毛澤東去重慶和談的時候,共產黨提出了很多條件。當時,國民黨都準備要談判, 美國人也一直在促成這件事。蔣介石在日記中就說,共產黨提出11項條件是貪得無厭。這些條件中包括要求承認解放區,這就等於要求中央政府承認“國中有國” 了。

李肅:這麼說“一國兩制”那個時候就有了。

郭岱君:蔣在日記中說“絕無可能”。此外,共產黨還要得到華北五省的省主席和其他幾省的省副主席,及北京、天津和上海等市的市長和副市長等職位,還要北平行轅主任的位置。國民黨認為,你中共要的超過了你的實力。國民黨沒辦法接受。

李肅:如果蔣當年認定內戰躲不掉,那麼,為什麽他還要搞重慶談判呢?

郭岱君:重慶談判之所以能夠進行,最主要還是美國人的推動,美國希望國共舉行和談。


李肅:那可不可以說,蔣介石在當年重慶談判前是沒有誠意呢?

郭 岱君:這裡講“誠意”不大妥當。有沒有誠意是要看你有多大實力。如果沒有實力就無法維持和平,就是一廂情願。重慶談判之前,蔣介石是歡迎毛澤東來的。但談 判開始後,他開始對毛澤東不耐煩了。他在日記中用了很多字眼來形容毛,例如,說毛貪得無厭,借抗戰之名義而行破壞抗戰之實,說他擁兵自衛、割據地盤等等。 蔣在整個日記裡面幾乎每天都在盤算到底應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是要跟毛好好和談,還是幹脆把他抓起來?

蔣確實曾想把毛抓起來

李肅:他想抓毛澤東?

郭岱君:他是想抓毛澤東,因為中共提出條件後,蔣覺得沒辦法談。他在日記中說,承認解放區是絕無可能的。他稱毛是“害國殃民,勾敵搆亂第一人之罪魁禍首”——是罪魁禍首。他這時就想“扣押毛,加以審治”。

但他第二天又想,不能太孟浪,不能太魯莽,想到答應過美國人,會不會因此而失信;他又害怕蘇聯:蘇聯如果發火,對收復新疆和東北等地就會不利。他有很多的顧慮,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放毛一把。

李肅:當時重慶談判雙方實際上都沒有什麽信心。蔣介石連發了三次的邀請電,他在他日記當中有沒有說到他為什麽要連發三次,既然他沒有信心?

郭岱君:基本上,蔣對共產黨是不信任的。重慶談判最後得以舉行,一是蘇俄那邊給共產黨壓力,一是美國的努力。美國特別希望促成這個談判。

但是無論是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都各有各的盤算。蔣介石在日記裡很不看好。他覺得,即便雙方最後簽了協定,也不會有用。

李肅:雙方最後簽署了《雙十協定》,就表示這個協定的條款得到了雙方的認可,雙方應該是願意執行這些條款的。蔣在日記裡有沒有具體談到有關內容?

郭岱君:他認為協定沒有用。國民黨很多人也希望能夠跟共產黨談出一個名堂來。但蔣從頭到尾對共產黨是不信任的,他對毛澤東也不信任。他說毛這個人“陰險叵測,綿裡藏針,不可信任”。

李肅:據說在蔣介石和毛澤東舉行宴會的時候,毛澤東還喊過“蔣委員長萬歲”,這個日記裡面有體現嗎?

郭岱君:這個倒沒有。


李肅:他只是說他對毛澤東個人的看法並不好?

郭岱君:是,他不信任毛。在蔣介石眼裡,毛這個人基本上是不可信的。

李肅:既然國共雙方都認為達成協定也落實不了,那麼,蔣為什麽要達成這個協定呢?

郭 岱君:這是各種壓力的結果。內部有壓力,國民黨裡面有,共產黨裡面也有,還有來自廣大民眾的壓力。外來的壓力來自美國、蘇俄、還有英國等。大家都不希望再 有內戰。但實際上,中共不滿足,要極力擴充。蔣介石也很清楚對方要擴充。從共產黨提出的條件來看,它的心很大。蔣認為他們貪得無厭,獅子大開口,這是行不 通的。那怎麼辦呢?當然只有打啦。

李肅:實際上,國共雙方都在積極備戰,是這樣的嗎?

郭岱君:我相信雙方都是這樣的。都在一邊談一邊備戰。

內戰無可避免

【解 說:史料記載,在重慶談判期間,由於彼此存在根本的不信任,國共雙方不僅都在積極備戰,而且摩擦不斷。《雙十協定》簽訂後,國共兩軍在各地的衝突不斷升 級,最後發展到全面內戰。1946年11月,國共關係全面破裂。第二年10月10日,共產黨提出了“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口號。】

李肅:大陸的說法是,蔣介石和國民黨政府方面撕毀協定,發動內戰。看來這種說法是不全面的,共產黨其實也做好了開戰的準備。對嗎?

郭 岱君:這個問題我也跟很多學者談論過,很多人認為,就算國共之間能夠達成某種合作協定,或者說是按照某種模式暫時把戰爭壓下來,不再打了,最後這兩個黨還 是要分道揚鑣的。因為彼此的願望和欲望,對國家的管理方式都不一樣。再說,國共兩黨基本的政治理念相差太遠,很難組成一個聯合政府。

聯合政府不管怎麼說,需要有一個基本共識,不能光是在政策上的對立。而國共兩黨不是這樣,他們在各個方面來講都是南轅北轍,很難在一個政府裡面共存。就算勉強達成和平,和平也是非常短暫的。

當 然很可惜,在1945年到1949年那個階段,全世界都不知道什麽樣的政治制度最是適合自己。國民黨要三民主義,共產黨要實現共產主義,還有的國家要軍國 主義(注1)、無政府主義(注2)等。現在大家都比較清楚了,知道什麽樣的政治制度和經濟發展模式才比較適合自己。(《新史記》15期)

2013年11月19日 星期二

对照蒋介石,看看毛泽东


如果历史镜头被定格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泽东登上天安门城楼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刻,毛泽东“英明伟大”的形象与蒋介石“独夫民贼”的形象,将被盖棺论定烙进青史。其实这一天是两人的人生转捩点。就在这一刻起,这两位历史人物不意间互换了方向,各自向着与原来相反的方向走去。

二十世纪的中国政治舞台,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蒋介石与毛泽东这两个历史人物你死我活的争雄战场。在中共隆重纪念毛的诞辰之际,让我们对照蒋介石来看看毛泽东,是很有意义的。

评价一名建筑师,不是看他拆掉了什么,而是看他建设了什么。同理,评定一个政治人物,亦不是他破坏了什么,而是他建设了什么,他给国家与人民带来的是什么?

两个“花园”的对比

一篇谈及共党比国民党更专制的文章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当年在国统区的胡绩伟办了一份进步刊物,因批评国民党而遭查禁。胡绩伟换了一个刊名继续出版,再遭查禁。前后一共换了十个刊名仍然能够继续出版。这在共党统治下只能是天方夜谭。

也许蒋介石终是行伍出身,他感兴趣指挥的是军队与国家,而不去染指文艺。因此,在他统治下的台湾文艺花园能够有某种生长空间,也允许独立的民办报纸、刊物存在,包括反对派雷震创办的《自由中国》。在蒋介石统治台湾的历史中,只发生过一桩“文艺事件”:一九六五年,《文星》杂志因发表了一篇保护新闻自由的文章而被停刊一年。

与蒋介石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毛泽东对文艺倾注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从建国初期批电影《武训传》开始,毛泽东瞄准文艺阵地的机关枪再没有停止过扫射:评《红楼梦研究》、胡风反党集团、丁陈反党集团、《刘志丹》反党小说案、评《海瑞罢官》……,最后进入文化大革命的高潮。

显然,蒋介石的台湾花园要比毛泽东的文艺花园要缤纷许多。

专制下的异象

毛泽东创立的「新中国」,不但没有给人民带来它所许诺的幸福生活,相反,从一九四九年起,中国人从此失去了言论自由,失去了罢工、抗议示威的权利,失去了拥有私人财产的权利;农民刚刚分到土地又被共党收回去;老百姓没有选择工作的自由,没有迁居的自由。

户口名簿、粮簿、单位依附制、档案制、居委会、秘密员警编织成一张严密的网,只为了一个目的:对每一个中国人实行严密控制,不许他“乱说乱动”。

在毛泽东时代,除了毛泽东,没有一个中国人能够维护个人权利与人格尊严,上至国家第二号大人物刘少奇,下至平民百姓张志新。毛泽东将整个中国变成一个大监狱。

蒋介石在政治上固然也是独裁专制者,但是除了像共党和台独这类敏感问题之外,台湾新闻界是十分自由的,可以谴责国家和地方政府。台湾人拥有经济自由,只要不参与政治,作为个人或家庭可以生活得美满幸福。

再从个人的角度,对比一下蒋毛二人的个人品格。比较一下蒋介石与毛泽东的胸襟和心地!

蒋介石与毛泽东是如何对待同志,战友,党内对手的?

蒋介石再黑,尚未至将党内不同政见者从肉体上消灭或投进监狱。台湾时期,与蒋介石发生过最大冲突的两个人:台湾省长吴国桢和陆军司令孙立人,蒋介石的最坏表现也仅是使计谋迫其辞职,并没有剥夺他们的生活自由,更没有把他们投入监狱。吴国桢去了美国,在那里度过了自由的晚年,还可以公开谴责蒋介石。象阎锡山、李宗仁、唐生智、白崇禧、陈济棠等一再捣乱,他从未施以报复,反而给他们节节升官。

在蒋介石一生中对他最大的一次冒犯,就是以兵犯上的张学良。蒋介石既没有赐其死罪,也没有将他投进监狱。虽被软禁,但张的日常生活还是挺轻松愉快。在最近发表的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张学良还特别提到,蒋介石仍然一直非常关心他。

试想想,假如张学良以兵犯上的对像是毛泽东而不是蒋介石,张学良能活到今天吗?他的下场会比彭德怀刘少奇更好吗?所有被毛泽东认为反对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蒋介石会把自己的抬轿人、自己亲自提为接班人的心腹刘少奇残酷折磨而死吗?

再看看这些中共开国元勋的悲惨下场:国家主席刘少奇身上插着三根管子还要被批斗,死了连条短裤也没得穿;北京副市长刘仁镣铐双加,冬天穿不上衣服,活活在秦城狱中冻馁而亡;明史专家吴晗,头发被薅光,肋骨被打碎,而死在何日何时,尸骨在哪里,至今无人知晓;彭德怀元帅一次被打断三根肋骨,也不准呻吟一声;贺龙被迫舔那倒在地板上的稀粥;说真话的遇罗克丧了命;坚持真理的张志新被割断喉管。

张志新仅仅反对打倒刘少奇,就被老毛抓进监狱,进行惨绝人寰,令人发指的迫害,包括把张志新扒光衣服扔进男犯监牢,让20多个犯人轮奸,导致子宫破裂碎烂。枪毙张志新时,怕张志新喊口号,不用麻药,把张志新的脖子按在砖头上,把一段喉管割掉。

崩溃边缘与走向腾飞

在毛泽东统治“新中国”的二十七年中,给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带来了什么呢?

“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这就是中共官方为毛泽东时代作的结语,可见已经无法为毛泽东遮掩了。

当毛泽东将中国带到崩溃边缘,蒋介石在台湾干了什么?真心实意实行“耕者有其田”。毛蒋二人皆从农民入手,却走向相反方向。

蒋介石从解放农民、农业自给自足开始,沿着「以农养工」,然后重点由农转工,“加工出口”,发展“外向型经济”,走向经济腾飞。一九六三年,台湾工业产值首次超过农业。一九六八年增长率达到223%,居世界首位。一九七五年蒋介石逝世时,台湾人均年收入己达到697美元,在整个亚洲中仅次于日本。

而一九七六年毛泽东去世时,大陆的经济状况如何?那一年,我被毛泽东从城市驱赶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农村。第一年的收入,扣除每个月在生产队预支的大米,全年总收入只有三十五元人民币。

还有一个更值得注意的问题是,蒋介石在发展台湾经济的同时,对「均富」特别关注。据台湾张果为教授的《台湾省家庭收支调查》显示,一九五三年台湾最高与最低家庭收入比率为116,一九六零年下降到19,一九七二年再降至14。经济越发达,贫富差距越小。如今,大陆的贫富差距却是越来越大。

我们应该感谢上苍为中华民族留下了台湾这样一块别具历史意义的小岛,使之成为中华民族浴火重生、走向民主的一个契机,使中国人有幸第一次获得对两个政权进行比较的历史机会。国民党先是在经济上,在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上走在共党前面。三十年后,第二代共党人邓小平才跟在蒋介石后面亦步亦趋。台湾的第二代领导人蒋经国已然走进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历史性的民主进程。而大陆政权到了第四代,民主的希望仍遥遥无期。

从政治、经济、文艺全部领域,毛泽东都创下了中国历史上最惊人的黑暗历史纪录。正是这个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却唱出了有几千年悠长颂歌传统的中国历史上最响彻云霄的颂歌;正是这样一位“暴君”为自己加冕了历史上最多的“伟大”桂冠,并第一次要超越国界,要成为“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后来毛泽东的位置从“绝对伟大”被邓小平放置到“七三开”。毛泽东统治“新中国”的二十七年里,他所有引以为豪的丰功伟绩,后来全部成了他的罪行。这就是毛泽东的“七分成绩”吗?

另一流行的说法来自中共的另一高官陈云,他说毛泽东“建国有功,治国有过,文革有罪”。如果建国是为了展开后面一系列人祸,实施那一系列罪行,这一“建国”还是“功”吗?这一“建国”对谁有功?他只对共党有功。正是毛泽东率领共党夺得政权,坐上江山,建立起共党的一党天下,他对共党“功不可没”。

然而,从毛“建国”的那一天起,就是对中国人民新的奴役,更专制、更黑暗的历史的开端,这一建国对人民是“功”还是“罪”?蒋介石国民党所以被推翻,是因为它独裁专制、腐败黑暗。如果你知道毛泽东共党一旦掌权后将会比蒋介石国民党更独裁专制、更腐败黑暗,你还会迎接这种“解放”、这种“建国”吗?毛泽东的所谓“建国”完全是开了一次历史倒车。

共党出版的蒋介石传记,恨不能全盘否定蒋介石,却迫不得己对蒋介石发展台湾经济的成就予以肯定。那么,在国民党出版的毛泽东传记中,可以肯定毛泽东什么呢?

毛泽东时代,中国人民每天都得洗耳恭听这一曲颂歌:“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在毛泽东一生中,他做过哪一件“为人民谋幸福”的事情?他是人民的“大救星”还是人民的“大灾星”?在毛泽东一生中大概有过一次“为人民谋幸福”,这就是“土改”。毛泽东在他进入中南海之前,大半生在农村渡过,他的革命成功靠的也是农民。他最懂农民,最知道农民需要什么。当他的革命需要农民为他打天下的时候,他就想农民所想,搞起“土地改革”,“打土豪,分田地”,以赢得农民的支持。一俟他夺得天下之后,他就开始了对农民的剥夺与压迫。可见毛泽东的“土改”只是他打天下的手段,只是对农民的利用。一如他在文革初期利用红卫兵与造反派为他冲锋陷阵,一旦大功告成,便兔死狗烹。

而蒋介石则完全是一个城市人,按共党的说法,蒋介石的阶级基础是官僚、地主、资本家,是农民的敌人。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真正实行“土地改革”的却是蒋介石,真正关心,解决农民生活问题的竟是农民的敌人蒋介石而不是毛泽东。蒋介石在台湾搞的“土改”,正是从毛泽东的“土改”那里学来的。

成功有时并不是一个好老师。成功令毛泽东踌躇满志、不可一世,自信“战无不胜”,最后走向“崩溃”;失败使蒋介石清醒,使他真正想到为民众做点事情,使他从地上重新爬起来,爬向经济腾飞。

毛泽东有过一次为中华民族建功立业的机会,那就是抗日战争。这是毛泽东一生中唯一可以当民族英雄的机会。但这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伟人,却无意去当这类民族英雄。善于为毛泽东歌功颂德的中共,为毛泽东拍过不少影片,最经典、最大手笔的是一部名叫《大决战》的三部曲,描写毛泽东领导共党歼灭蒋介石军队的三大战役,展示了毛泽东气吞山河的雄才大略、一代伟人风彩。但为什么中共不去拍一部展示毛泽东在抗日战争中与日本侵略者“大决战”的“雄才大略”与“伟人风彩”的片子呢?

善于编造谎言的中共却不敢编造毛泽东抗日的谎言。整个抗战时期,毛泽东己是中共的最高领袖,为什么在漫长的八年抗战中,具有“军事天才”的毛泽东却未曾指挥过一场对日作战,将他的“军事天才”用于抗击日本侵略者?在中华民族将要沉沦为亡国奴的时刻,毛泽东干什么去了?毛泽东老谋深算地发挥保存实力、扩充军队、扩大根据地的“雄才伟略”去了。一俟日本人投降,从不跟日本人“大决战”的毛泽东,便如下山猛虎,如虹气势与蒋介石展开“大决战”了。抗日期间,由共党领导的唯一一场对日战役──百团大战,还是彭德怀违反毛泽东的指示擅作主张的结果。这一抗日功勋后来竞成了彭德怀的罪名一再遭毛泽东清算。

蒋介石再黑暗,再恶名昭著,终归关心、解决过台湾的“民生”问题。而毛泽东一辈子从未关心过民生问题,漠视人民疾苦,视老百姓的生命为草芥。从毛泽东的生平中我们找不到一件“他为人民谋幸福”的丰功来。

毛泽东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只是一件东西──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权力。由此,毛泽东倾其一生所从事的只是一件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表述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他先是跟党的领袖斗,把他们一个个斗下台,为的是让他来当党的领袖。然后他跟委员长蒋介石斗,为的是他要登上九五之尊的天子帝位,成为人民的“大救星”“红太阳”,君临天下,四海归一。这下该天下太平了吧?但皇上还是睡不着觉,权力被觊觎的恶梦挥之不去。伟大领袖不与人斗,不玩权谋,就会失去“其乐无穷”,无以显示其伟大正确、雄才伟略。于是,毛泽东继续“斗”人,斗掉一个个革命同志,以迫害一个个“亲密战友”为乐,斗掉一批批知识份子,斗得中国大地天昏地暗。一部中共党史,就是毛泽东“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血腥史。

盖棺论定,毛泽东的一生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破坏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毁灭者。
佚名,《四五论坛》

2013年11月14日 星期四

袁伟时:蒋介石的强国梦与宪政之路


  1943的中国,看看当时统治者的言行,或能在尘封中觅得若干历史智慧。

  在所谓“四强”后面

  通常认为,1943年前后,蒋介石和他的国民党最为风光的成就是在外交上。跻身“四强”,消除了不平等条约体系,对一个长期被侵略、被压迫的国家说来绝非小事。国民党和蒋介石本人,当时就曾这样大事宣扬。

  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怎样?1942年元旦白宫对中国驻美大使胡适说:“可告知蒋先生,我们欢迎中国为四强之一。”同年10月10日,民国国庆,英美两国都发表声明放弃根据不平等条约取得的在华特权(英国有所保留,不放弃香港、九龙)。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中国被称为“强国”乃至“四强之一”,都是名不副实。受难百年,依旧积贫积弱,专制,腐败,令人心痛脸红。尽管如此,这件事仍然不失为中国军民长期坚持抵抗日本侵略的成果之一。但在看到这一面的同时,必须清醒地看到相关的国际背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极力想将中国扶植起来。他们打的算盘,一是支持中国抗战,有利于战争全局;二则希望催生一个民主和强盛的中国,有利于稳定战后亚洲的秩序。

  以此为背景,这一年里蒋介石及其领导下的国民政府确实在外交上风光一时。当时接连有四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1月11日中美《关于取消美国在华治外法权及处理有关问题之条约》在华盛顿签字,中英同名条约同日在重庆签字,完成了美英放弃在华特权的法律手续。国民党藉此大肆宣扬,说一举解决了国人力图废除不平等条约的百年之痛。

  实际情况是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不平等条约取得的特权已逐步收回。开其端的是北洋政府。1921年11月开幕的九国华盛顿会议,讨论的就是中国要求全面废除不平等条约问题,各项主要议题,都有程度不等的进展。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中掀起轩然大波的山东问题,在这个会议期间经过36次谈判,于翌年1月31日达成协议,得到比较妥善的解决。司法主权的收回,也是由北洋军阀打赢第一仗的。1926年,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方要实施建设大上海计划,把租界周围的中国地区建设成为模范城市,作为要求取消外国租界的基础。5月5日宣布自任凇沪商埠督办,而请著名学者丁文江出任总办,全权管理上海,实行这一计划。丁文江实际任期只有8个月,其出色建树之一,是亲自与上海领事团的代表——英、美、日领事反复谈判,于8月31日签订了《收回上海会审公廨暂行章程》,一举把租界当局属下的会审公廨收回,成立江苏管辖的上海临时法院。 总之,除了汉口、九江租界由群众自发行动收回的特例(时间也是在上海收回会审公廨之后的1927年1月5日和6日),无论执政的是北洋军阀、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是通过谈判逐步收回主权的,情况并无二致。

  又以关税自主权的收回为例,1925年10月26日开始北京政府和13国的代表开关税特别会议,至11月19日已经基本达成协议,承认中国享有关税自主权,从1929年1月1日起生效;条件是中国政府同时裁撤祸国殃民的厘金。就在这时,实际控制北京的冯玉祥战败,政局动荡,会议停开。26年2月复会,4月20日直系和奉系军阀联手又把段祺瑞赶下台,谈判又被迫中止,功亏一篑。直到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双方又回到谈判桌上,终于在1929年2月起实现了关税自主。

  这些外交成就是历届政府和颜惠庆、顾维钧等职业外交家多年努力的结果,不能完全归功于国民党政府。

  更令美、英和国民党政府尴尬的是,汪伪政权和日、德、意等国已经抢在他们前面宣布废除不平等条约,迫使他们不能不改变留待战后再行解决的初衷,宣布立即取消不平等条约。

  第二件事是1942年底至1943年6月,宋美龄历时七月的北美之旅。

  这位“第一夫人”长得漂亮,能说会道,加上珍珠港事件后,美国人民反日情绪高涨,她四处演讲、活动,对争取美国人民同情和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起了良好作用。在一个民主国家,民间的同情与理解绝非小事。从1882年5月美国国会通过第一个排华法案开始,美国一直在移民和取得美国国籍等方面歧视和限制中国人。宋美龄访美期间,正值美国朝野正在推动废除排华法,她的活动也有助于有关法案在国会顺利通过。经过她的交涉,罗斯福还答应了不少援助中国的要求。她和罗斯福的会谈,还就战后中国和亚洲不少问题取得了共识,为后来的开罗会议作了铺垫。

  第三件事是1943年10月29日中国驻苏大使代表中国政府与美英苏三国外长一起在保证世界普遍安全的《莫斯科宣言》上签字。这个宣言倡议战后建立联合国,建立世界安全体系。美国人费了不少唇舌,才说服苏联外长莫洛托夫,让中国排在美英苏之后签字,正式忝陪四强末座,从而为成为联合国发起国和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奠定了基础。

  第四件是1943年11月的开罗会议,短短4天,中美英三国政府首脑多次会谈。《开罗宣言》郑重宣告:“三国之宗旨……在使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满洲、台湾、澎湖群岛等,归还中国。”这无疑是一个重大成就。

  不过,在表面的光华后面,蕴藏着深刻的危机。一个专制、腐败的政府不可能真正成为对世界有举足轻重影响的强国。美英(主要是美国)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支持抬高中国。对蒋介石和国民政府,他们不放心也看不起,内心充满鄙夷。

  罗斯福早就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与无效率”极为不满。开罗会议期间,他便对儿子坦言:“蒋尽管缺点很多,我们还得靠他。”而邱吉尔根本看不起蒋介石,对同蒋介石的会谈非常勉强。会议期间,蒋介石狮子开大口,要求美国提供十亿美元的贷款。而1942年,美国已经给中国提供了5亿美元的援助,这笔钱等于当时国民党政府全年收入的一倍。蒋提出这个过份要求后,美国财政部长私下大骂蒋是“他妈的骗子”,“让蒋介石那帮人跳长江去死吧!” 美国政府和国会没有什么人同意提供这笔贷款。当美国官员将实际情况通知蒋介石时,蒋氏居然称若得不到及时的援助,他的政府半年内将垮台,并以不派远征军赴缅甸和不修机场等威胁。美国国内一片骂声,说蒋的行为无异于勒索敲诈。

  由于名不副实的“四强”之一的蒋介石政府不能承担重任,为换取苏联在对德战争结束后出兵打日本,1945年2月4日至11日举行的雅尔达美英苏首脑会议上,他们又达成了损害中国主权的秘密协定。

  又如《租借法案》,美国提供给英国和苏联的租借物资,完全交由英、苏本国政府自行处理;而对中国,却有一个附加的条件,物资的处置必须在美国代表的监督下。无他,因为国民政府腐败,臭名昭彰。

  到下一年,国民党军大溃退,日军横扫湘、桂,直逼贵州,美国政府干脆旧话重提,让美国将军统率全部中国军队!那里还有什么“四强”的影子?

  1943年,墨索里尼垮台了,欧洲法西斯彻底失败已指日可待。美军在太平洋也节节前进。同盟国如日中天,唯独蒋介石及其政府在走下坡路。

  宪政之路

  关键在内政。那么,这一年中国内部有哪些引人注目的事件?蒋介石对内政又有什么考虑?

  当时有两件事在海内外闹得沸沸扬扬。

  一是突然浮出水面的大灾荒及因而引发的封报事件。

  1942年冬到次年春天,河南、广东大灾荒,导致3000万河南人死了300万,广东也饿死300万,都占当时全省人口的十分之一,狗吃人,人吃人,惨不忍睹。

  问题的严重性最初是被美国记者察觉的,他们欲披露此事,蒋介石摇头不信,对灾荒轻描淡写,说“有灾也不会太严重”。所以会饿死那么多人,就是由于“最高领袖”不相信,不但没有及时采取救灾措施,还照样征粮! 1943年2月1日,《大公报》以《豫灾实录》为题报道了大灾荒。王芸生奋笔写就《看重庆,念中原》,第二天作为社论刊出。蒋介石看了勃然大怒,亲自下令将《大公报》停刊整顿三天,王芸生应美国政府邀请赴美,已经买好机票,也不准成行。

  另一件事是高官大贪污。当时几乎无官不贪,高官更带头贪。身为行政院院长兼中央银行总裁的孔祥熙便是一个活标本。

  1942年国民党政府利用美国贷予的5亿美元,提出一亿美元为准备金,发行“同盟胜利美金储蓄券”,规定按20元购买1美元储蓄券,抗战胜利后凭券兑换美元。当时美元的黑市价已经是110元兑1美元,孔祥熙一面下令停止出售美元储蓄券,一面则由其部属出面,利用职权将尚未售出的350万美元储蓄券按官价购进,归入他的私囊;还有799万5千美元的储蓄券则由中央银行其他人员购进私分。

  1943年,当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傅斯年提出质询,监察院院长也提出弹劾时,蒋介石竟一面利用新闻检查制度封锁新闻,一面通过他的侍从室拿走全部材料。蒋介石派遣侍从室主任陈布雷说服傅斯年,以国家利益为藉口,力图把丑闻隐瞒下来,说一旦公开腐败案,日后恐再难得到美国的支持。蒋介石还请傅斯年吃饭,极力拉拢,冀图让傅斯年相信,他会认真处理此案。蒋的真实意图是不了了之。此事一拖再拖,经过傅斯年等人反复抗争,直至1945年,才迫使孔祥熙下台。既然“最高领袖”对贪污大案持如是态度,上行下效,各级政权的腐化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灾害和贪污,都不奇怪,任何国家和政府都会经常碰到。问题是在不同政治制度下会有不同的处理方法和结果。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亚马蒂亚·森有个论断:“饥荒从来没有发生在以下国家:独立,经常举行选举,有反对党提出批评,允许报界自由报导、并可对政府政策是否明智提出疑问而不受严密审查的国家。” 道理非常简单,在民主、自由社会里,某一届政府不关心人民疾苦,甚至不管人民死活,人民就要通过选票让你下台让贤。河南旱灾惨剧实质是人灾,是剥夺新闻自由和政治独裁专制的恶果。贪污能否彻底遏制,同样取决于有没有政治民主、分权制约和新闻自由。这些都是宪政问题。

  当时没有宪法,只有国民党自己制定的所谓《训政时期约法》,规定由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和中央执行委员会“行使中央统治权”,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离民主十万八千里!1938年,“为集思广益,团结全国力量起见”,弄了一个咨询性的国民参政会,规定只有“提出建议案”、“提出询问案之权”;也可以讨论“政府对内对外之施政方针”,但通过的决议是可听可不听的;也不承认国民党之外的政党存在,连中国共产党的“参政员”也只能以文化团体代表的资格参加。

  当时,独裁专制统治造成的全国性的官员腐败和严重的通货膨胀,招致民怨沸腾。美国政府对此非常不满,国内的批评更连绵不断。共产党、民主同盟等反对党固不待言,就是国民党内,要求实行民主、宪政的呼声也非常强烈。国民党西南联大区党部的党员教授蒋梦麟等就曾召开会议,公推冯友兰拟稿以区党部的名义致信蒋介石,要求国民政府为收拾人心而开放政权,实行立宪。信中写道:“睹一叶之飘零,知深秋之将之。”“昔清室迟迟不肯实行宪政,以致失去人心,使本党得以成功。前事不远,可为殷鉴。”据说,蒋看罢“为之动容,为之泪下”。

  在内外压力下,国民党政府已经非变不可。1943年9月国民党召开五届十一中全会,在开幕式上蒋介石说:“战争结束的时间,决不会超出我本年春季所说的两年之内。”因此,要讨论如何建国的问题,“而政治建设的基础,就在宪政的实施。”“宪政实施以后,本党还政于民……在法律上本党应该与一般国民和普通政党处于同等的地位,在法定的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的原则之下,享同等的权利,享同等的义务,受国家同等的待遇。” 他还有多次谈话都谈到宪政,这表明他确实在考虑这个问题。

  不过,他所讲的宪政理论上有许多荒唐之处,而实践上更是依旧肆意践踏民主和公民权利。

  1943年,蒋介石发表了两篇重要论著:《中国之命运》、《中国的经济学说》。学界认为这是蒋对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回答。判断他的《中国之命运》,应该有一个标准。他不是说要实行宪政吗?从政治上说,最好的标准就是学界公认的宪政理论。

  宪政的核心是保障公民个人的基本权利,以此为目标建立一套政治和法律体系。它有几个基本要素:1,公民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居住、财产、通信等自由权利。2,国家权力分立和互相制衡。政府权力受到法律和制度的严格约束,使之既能有力地管理好公共事务,又不致侵犯公民的个人权利。3,宪法至上,并有严格的宪法司法、违宪审查制度。4,实行法治,司法独立。5,各级政府民选,层层成立议会,地方自治,政治生活民主化。

  《中国之命运》追求什么?要中国人“事事以民族为本位”,“以忠孝为根本。为国家尽全忠,为民族尽大孝”。与此同时,重申“中国人民老早就有了很大的自由,不须去争。”“无论在战时或战后,一片散沙一样的‘个人自由’是不能存在的。”在其他讲话中,蒋介石更一再高呼:“民族至上,国家至上。”其实,在冠冕堂皇的“国家”、“民族”后面,他的内心独白是“朕即国家”,服从我就是服从国家。这是与宪政完全背道而驰、为专制统治服务的理论。

  《中国之命运》还声色俱厉谴责:“世界上那一个国家的政党,有从事武力和割据的方式,来妨碍他本国的国家统一,而阻碍他政治上进入轨道的?这样还不是反革命?……怎么能不祸国殃民?”他实际是在指斥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地方势力搞封建割据。其实,当时的地方势力对保护公民自由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如云南,在龙云等地方实力派庇护下,西南联大的学术自由和思想自由就得以保持和发展。又如桂林成为战时重要的文化中心,也与广西地方势力李宗仁等的支持息息相关。在政治生活正常的国家里,确实没有政党甚至私人拥有军队的。问题是由于历史条件的汇合,中国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现象,一个真正有远见的政治家必须从实际出发,用民主、共和的方式处理相互关系,推行地方自治,逐步消除对立,建立互信,从而逐步实现军队国家化。那时有一个谁代表国家的问题。不能以拳头大小定是非,“军队国家化”不等于大的吞并小的;而应首先致力于地方和全国民主化和自由的保障,通过“共和”的办法逐步联合、统一。这样的制度和相应的政治文化建立起来了,不介入政治的中立化的国家军队的建立,就水到渠成了。蒋介石没有这样的认识和胸怀。

  蒋介石口口声声反对封建割据的目的何在,在他的日记里,就说得一清二楚了。他在1943年8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如果始终要用十个军以上兵力防制陕北,则不如肃清陕北以后,可抽出兵力在后方各地分别肃清”。为此“应先用宣传”,“以澄清国际视听”! 他念念不忘的不是消灭日本侵略者,而是剿灭共产党和地方势力。

  再深入一步去考察,这牵涉到中国乃至东方各国统一的道路问题。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是走“联省自治”的道路,还是走武力统一的道路?矛盾十分尖锐。中国人有浓烈的大一统情结,在苏联出于自身利益而介入下(不但提供政治和军事顾问,还给了大批武器和金钱),不幸走上了武力统一的错误道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其实,联省自治的实质是在各省逐步民主化的基础上,实现全国共和统一。在各地区发展不平衡的状况下,这既能避免内战,又有利于迫使各地区的统治者为了争取民心,不得不致力地方经济发展和逐步民主化。而走武力统一的道路,带来的只能是内战频仍,生灵涂炭,专制独裁。中国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结论;东方不少国家还在继续证明这一道理。每当听到一些国家军阀混战的消息,我总是认为他们的军人、政治家和知识阶层没有从历史中学到足够的智慧,还在重蹈中国的覆辙。

  这几年史家黄仁宇有个观点观点在中国知识阶层中影响很大:“蒋介石可以被认为首先给中国制造了一个原始型的统一政府。” “国民党和蒋介石制造了一个新的高层机构。中共与毛泽东创造了一个新的低层机构。现今领导人物继承者的任务则是在上下之间敷设法制性的联系,使整个系统发挥功效。” 要说原始型统一政府的话,袁世凯老早就制造出来了。其实,国民党失败的基本原因之一恰恰是没有解决现代国家的上层机构问题。北伐成功后,将原有的比较接近现代国家的架构给摧毁了。

  国民党的基本口号是“以党治国”,突出党权,代替了民主的架构,代替了国会和宪法。国民党实行五院制,不同于现代国家的三权分立。他们规定,五院都由国民党中央的政治会议领导,立法院的权源是党,而不是民。这是一个大的颠倒。国民党的党章规定,总理有最后决定权。原来最后决定权归孙中山,后来经过反复的较量,蒋介石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被拥戴为“最高领袖”。国内各方面势力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支持蒋介石领导抗日战争,尽可能维持国家的统一稳定。战争时期权力需要相对集中,但蒋介石的权力已经超出这个范围。抗日战争爆发前,他的权力已经不受监督,形成了一个个人独裁的体制,导致国民党内部四分五裂,连绵不断互相厮杀。1931年2月国民党重要领袖和立法院长胡汉民仅因在约法问题上发表了不同意见,就被蒋氏软禁在南京。以此为契机,一批国民党领袖和两广军人于同年5月在广州另组国民政府与南京政府对抗,严厉谴责蒋氏“迷信武力”与“个人独裁”,并且坚持了五年。同一年竟然有三个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分别在南京、广州、上海召开!

  蒋不但没有建设起现代国家的上层架构,反而建立和发展了与专制统治相适应的制度。

  一是用“手令”决定一切,批个字、写张条子就是圣旨,就是官员任命、财政支出和解决重大事项的依据。

  二是建立特务系统,严密控制全社会,特别是知识阶层。最初是复兴社,1938年,又成立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中央调查统计局,俗称军统、中统。这一年还成立了一个带特务性质的“三民主义青年团”。

  三是建立书报审查制度,严密控制公民的思想和言论。文艺和人文社会科学书籍的出版都必须先将原稿送到国民党各级宣传部或图书审查委员会去审查。在学校则实行所谓训育制度。

  四是要求学校乃至全社会“党化、军队化”。在他看来,现代化的社会就是一个军事化的社会。他曾不厌其烦地说:“就是要使全国国民的精神和行动现代化,我们知道现代是‘科学的时代’,所谓‘现代化’者,就是要‘科学化’‘组织化’和‘纪律化’,概括的说,就是‘军事化’。”

  这些制度和机构的建立,使国民政府与现代国家的架构越行越远。秘密逮捕、暗杀、严刑拷打、任意判刑、草菅人命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1935年,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校的学生自治会曾悲愤地揭露:国民党政府,在南京“奠都以来,青年之遭杀戮者,报纸记载至三十万人之多,而失踪监禁者更不可胜计。杀之不快,更施以活埋;禁之不足,复加以毒刑。……‘九一八’事变,三日失地万里,北京大学学生组织‘帝国主义研究会’,清华大学学生组织‘现代座谈会’,此乃约法所许之权利,而政府则解散之,逮捕之。著作乃人民之自由,而北平一隅,民国二十三年焚毁书籍竟达千余种以上。……此外刊物之被禁,作家之被逮,更不可胜计。” 这种状况在1943年没有改变。

  在这样的体制下,全国人民强烈要求的反贪污也化为闹剧。

  1943年前后的蒋介石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符号,这是当时社会条件、传统弊端在蒋身上的集中体现,又鲜明地体现了他的个性。

  当是时,内外的压力,使蒋不能不考虑实行宪政。这是整个世界难以抗拒的趋势。但是,真要实行宪政就要改变原有的体制乃至整个官场文化,蒋介石又没有这样的认识和魄力。

  以德、苏为师与官僚经济

  在经济领域,即使在抗战期间,蒋介也把“建国”、“富强”等口号整天挂在嘴边。

  国家的富强一直是中国的知识阶层千百年来孜孜不倦的追求,问题是如何才能富强。

  严复在1895年后总结洋务运动的失败,就强调富强与贫弱的关键是“自由不自由”。这个总结与现代经济学研究完全是吻合的。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亚马蒂亚·森说:“扩展人类自由既是发展的首要目的,又是发展的主要手段。”

  “富强的关键是自由”——而在1943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这个道理。

  蒋介石如何考虑中国经济的发展?事实上他还是延续了传统的思想,将政府的作用归结于“养民、保民”。自管子以降,中国传统思想就是发展经济,养活子民,教民农战。蒋介石在1943年反复强调的是:“经济以养民为本位”;“经济以计划为必要”,“使资本国有化”,“在工业建设方面,必须采取计划经济制度”,并按孙中山提出的办法:“统一而国有之”;由于德国用军事化带动经济发展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特别强调要实现“民生与国防之合一”。

  不但蒋介石这样想,苏联计划经济的貌似成功,德国、意大利法西斯管制经济使国家迅速发展,给中国知识阶层留下深刻印象,甚至马寅初这样的对国民党的腐败持严厉批评态度的著名经济学家 ,某些地方也有类似的看法。他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受过系统的西方教育,对统治者直不讳,经常严厉批判国民党的错误的经济政策,特别是通货膨胀政策。在经济思想上,马寅初坚持自由经济,要竞争,要保障私有经济的发展,但另一面他接受了德国国家经济学的影响,认为经济要有国家的干预,特别是作为一个贫弱的国家,更需要政府的统制。马寅初也同样受到苏联的影响,认为中国的经济要吸取苏联的经验,搞带有社会主义性质的东西。这在当时的知识阶层颇具代表性。进入三十年代,他就一再鼓吹中国应该实行“统制经济”、“管制经济”。马寅初说:“就现在之情形而论,苏俄之统制经济可谓大告成功”。

  这在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从三民主义提出来开始,实行民生主义,就是凡是关系国计民生的行业都要由政府来办,甚至还包括土地国有。以梁启超为代表的学者,反对孙中山的所谓土地国有等政策,后来也有所动摇。把公有作为理想固然有中国传统的影响,但也是一个世界性难题的反映——已经现代化的西方国家,它的社会存在很多弊端,穷富差异、种族问题、妇女的权利等等一再困扰人们,侵犯公民自由现象也屡见不鲜。如何去除这些弊端?这是一个世界性难题,中国的思想家解决不了。两次世界大战及1929年的世界经济大危机将资本主义的黑暗面暴露得很充分,如何解决资本主义的黑暗面,这关系到中国建国的选择问题。而这时候苏联大张旗鼓地宣扬五年计划的成就,中国的思想界迷惑了,很多人愿意在经济上吸取苏联的那一套。

  就蒋介石来说,他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有“以德为师”的思想。

  他早就对法西斯理论甚感兴趣。1931年5月,国民政府在南京召开决定国家大计的“国民会议”。蒋介石在会议的第一天便提出必须在中国建立法西斯主义的统治。他认为当时世界各国政府形式互异,而统治理论不外三种。中国应该选择什么呢?他说:

  “第一,法西斯蒂之政治理论……操之者即系进化阶段中统治最有效能者,……第二,共产主义之政治理论……中国亦无需乎此,可断言也。第三,自由民治主义之政治理论……若在无此项历史社会背景之国家行之,则意大利在法西斯蒂当政以前之纷乱情形,可为借鉴。……今日举国所要求者,为有效能的统治权之行施,以达到解除民众痛苦之目的。”

  在如此明确的号令下,他的追随者们便掀起了鼓吹和贯彻法西斯主义的浪潮。于是一批又一批党政军大员被派往德国和意大利考察;德国顾问包括柏林警察总监则请进来盘踞军政要津;决心贯彻法西斯主义,奉蒋介石为唯一领袖的力行社、复兴社等组织纷纷成立,而在这些组织推动下鼓吹法西斯主义的书刊如雨后春笋。《法西斯蒂及其政治》、《法西斯意大利政治制度》、《希特勒与国社党》及法西斯蒂小丛书等鼓吹法西斯主义的著作顺利通过国民党图书检查制度大量出版,而其执笔者和组织者竟是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秘书室的要员。

  1933年1月希特勒上台执政后,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元气大伤的德国竟在纳粹统治下迅速恢复和发展,更令蒋介石赞慕不已。用蒋介石给希特勒密信中的话来说是:“吾两国国势相仿,目的相同”,“德国民众仰赖大总理(希特勒)坚毅有方领导之力,能于困苦艰难中发奋上进,获取其继承光荣历史而应有之民族地位,良为(中正)之所钦佩也。” 蒋氏对德国顾问关于政治、军事、经济和两国关系的建议言听计从。从1934年开始,在以蒋为首的军事委员会下成立国防设计委员会,后来改组成为国民政府的资源委员会,请以翁文灏、孙越崎等知识精英作智囊。这些技术官僚满腔热情,要建设好自己的国家,便与德国合作,请德国帮助建设工厂,而以原料偿还。他们的建设思想是要政府投入,搞官办企业。

  这就走入了一个误区,客观上对官僚经济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实际的结果是发展了以孔祥熙、宋子文为代表的官僚经济。这也是重蹈洋务运动的覆辙,为国民党走向毁灭埋下了伏笔。

  当时,马寅初针对国民党的官僚靠垄断、走私、投机倒把发国难财非常愤慨,提出征收临时财产税,“至少要将他们的财产征收一半以上”。作为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和参议员,又是国民党党员,出于爱国、爱党,马寅初不断四处去演讲,矛头直指孔祥熙、宋子文,终于触怒蒋介石。蒋下令要将马抓起来,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逮捕他。爪牙们想出一个办法,“请马院长去前线考察”,实际把他关押起来,其后被转送贵州息烽集中营。迫于美国的压力和各界人士及学生的不断抗议,后来才被放回重庆家中软禁,但还是不准他发文章,也不准他公开作报告。直到1944年这些禁令才被冲破。讲富强,却不准最著名的经济学家讲话,那不是南辕北辙吗?

  政治、经济是密切联系、很难割断的。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所谓富强自然只能是黄粱美梦。

  袁伟时,新浪历史 2013-09-27



2013年10月28日 星期一

杨奎松:蒋介石的智与不智


      从1945年12月到1946年7月,前后不过半年左右,国民党当局在昆明、重庆和南京三地,接连四次用暴力打杀异议人士,制造了一连串血案。这些血案不仅没有压制住异议者的声音,反而严重地损毁了国民党自身的政治形象。面对接连发生的这类“政府暴力”事件,身为最高领导人且坚持独裁体制的蒋介石,也毫不犹豫地处罚了几位当事的地方军政要员,包括批准枪毙了两批行凶的人犯。

  但奇怪的是,蒋的督责、斥骂和惩戒,却从未能阻止类似事件的发生。是蒋真的约束不了手下,还是其中另有原因?

  “一二·一惨案”:从“不重视”到“沉不住气”

  1945年11月25日晚,昆明党政军针对学生集会采取了威慑和破坏行动。次日,学生罢课还未形成气候时,云南省警备总司令关麟征就向蒋提交了一份情况报告,并要求指示进一步应对方法,却未获批复。

  蒋对昆明事件不重视,有一个重要背景。就在昆明学潮发生一周前,蒋刚刚对苏采取了一个重大外交行动,撤回了准备负责接收东北的东北行营,以抗议苏军秘密援助中共夺占东北。一周来,蒋为应对这一事件和采取各种后续行动,正处在高度紧张之中。而11月26日昆明学生罢课开始后,蒋又赶上了另一件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蒋对苏采取对抗行动,最需要美国出面干预,不想,他最为倚赖的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却在这个关键时候突然宣布辞职。美国总统杜鲁门对赫亦不挽留,反而宣布要派五星将军、前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作为总统特使来华调处国共关系。而这个马歇尔,一年前在蒋介石因为中国军队指挥权问题与史迪威将军尖锐冲突时,曾坚定地站在史迪威一边。如果不是罗斯福总统最后作了妥协,中美军事关系势必会因此而走向严重危机。马歇尔的任命,明显地让蒋深感头疼。由此可知,这个时候发生的昆明高校学生罢课问题,自然很难被提上蒋介石的议事日程。

  等到蒋开始考虑“对联大学潮之方针”时,已到了12月1日,即惨案爆发当晚了。因为不知道惨案的发生,故在下周“预定工作课目”中,也只是公式性地把它排在第三位,还是和“政治协商会议方针与宣传”放在一起,提醒自己需要抽时间注意这一问题。

  12月2日,蒋介石得到了昆明惨案的消息。从时任中央监察委员会秘书长王子壮的日记可知,事情一发生,国民党相关党政情报机关即认定有共党幕后唆使,并且说已捕到“凶手”,说是“共党所使之落伍军官”“向学生投手榴弹二枚,死四人伤六人”。值得注意的是,和后来的情况不同,蒋介石这时虽然意外获知发生了如此严重的暴力事件,却丝毫没有暴怒发火。在2日的日记中,他只是简单且平静地记下了一行文字:“昆明学潮,昨日共党又利用青年威胁群众罢课,致死伤数人。”(蒋介石日记手稿,1945年12月2日)

  蒋介石开始花时间来研究昆明学潮问题,已经是6日的晚上了。他在当天下午从唐纵那里得知,即使已决定枪毙两名投弹凶犯,昆明的大学生们依旧不依不饶,不仅不信两犯是真凶,而且坚决要求惩办云南军政负责人关麟征和李宗黄。这一情况大大出乎蒋的预料。

  眼看美国特使马歇尔即将来华,蒋介石开始沉不住气了。他当晚着手研究解决办法,决定自己出面,起草一份《告昆明教育界书》,要求昆明各校教师负起责任,同时写信给卢汉,要求各方通力合作,尽速劝导学生复课,确保地方秩序不受煽动而紊乱。如限期之内仍不能令西南联大学生复课,则“应作不得已时解散西南联大之一切准备”。他在日记中恨恨地写道:“该校思想复杂,秩序紊乱,已为共匪反动派把持,不可救药矣,自由主义误国害学之罪甚于共匪,为不可宥也。”(蒋介石日记手稿,1945年12月7日)

  此后,由于无法满足学生的要求,蒋介石几乎天天都催问和督促属下,并限定要在马歇尔来华前的12月17日解决问题。因此,他的日记也每天都在记述、谈论这方面的问题。直到12月15日他按计划飞去北平,这件事情才在他的日记中消失了两天。

  21日,即在马歇尔到达中国的次日,蒋介石明显地心情不错。他在日记中写道:“西南联大已复课,学潮当可平息”了。


  较场口事件:为何一开始只字不提?

  较场口事件发生在1946年2月10日上午,重庆民盟和中共等政协代表发起组织的庆祝会受到国民党方面有组织的冲击,部分与会代表被殴伤。

  这一天,蒋正在重庆,上午在办公室撰写《三十五年共党叛乱经过概要》。一直到12日日记,蒋全未提到较场口冲突之事。作为负责情报及特务工作的第六组组长,唐纵日记中对昆明惨案调查、处理的记述接连不断,但对较场口事件,他也干脆一字未记。

  蒋正式在日记中提到重庆较场口事件,是16日到南京之后。他在下星期“预定工作课目”的第八项注明了“重庆较场口殴斗问题”几个字,这说明他注意到两方面各执一词持续争吵不停的情况。而他的处置方针是:本党同志应停止扩大宣传,不再与彼辈计较,息事宁人。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回的麻烦则毫无疑问是来自于国民党内的那些强硬派了。

  由于2月中旬美英报纸披露了雅尔塔密约的内容,不少东北人士对美苏密谋损害中国东北权益极感愤慨,因而在重庆游行,散发传单宣言以示抗议。中共方面却在这时公开要求政府承认它在东北的军事存在,及限制政府军进入东北的数量,这进一步引起蒋介石与众多国民党人的强烈反感。以CC系重要骨干方治为主任委员的国民党重庆市党部,马上行动起来,推动学生上街,向苏联示威,并声讨中共。蒋19日即已得到报告,却对出现这种情况颇感庆幸和兴奋。他在20日的日记中明白写道:共党在东北问题上的态度,引起“群情愤激”,中立各报无不“对共党鸣鼓围攻”,“多数青年亦皆觉共党之所为在出卖民族利益,而决非真正之国民革命也”。在他看来,这说明:“孙行者魔力虽大,最后终必为上帝所制服。”

  由于蒋心态如此,党内如外交部部长王世杰等虽极力上书反对发动学生游行,蒋却并未出面阻止,而是任由方治等发动了2月22日的重庆反苏大游行,其影响一时波及全国许多大中城市。但蒋并不担心,反而像是出了一口恶气,认为这实是对“俄国在华廿五年来未有之教训”。当然,蒋懂得适可而止。24日,他在日记中决定:“各地学生对东北问题游行示威……自此应即阻止,不可扩大。”

  对于2月22日大游行,蒋介石虽然颇感痛快,却也对中统局组织特务在游行时乘机捣毁中共的新华日报社和民盟的民主报社营业部,打伤两报工作人员的做法表示了不满。由于中共、民盟接连向政府当局和马歇尔告状,蒋亦不得不把吴铁城等找去痛斥,指责此种做法不仅“为国际诟病,为俄共口实,实为本党最拙劣行动之污点”,要吴“彻底查办”。不过,蒋介石到底不相信这件事做错了。

  27日,得知苏联大使提出强烈抗议,“诬指我政府机关所指使”;马歇尔亦站在苏联人一边批评国民党不该挑起此种争端,危害和平局面,蒋明显地情绪失控了。下午见周恩来时,竟“致不能自制……怒发冲冠,声色太厉”,事后连他自己都感觉到当时的反应可能有点过度。但他毫无认错之想,是肯定的。


  南京下关事件:中统局局长被蒋“一顿臭骂”

  下关事件发生在1946年6月23日晚。事情刚一发生,唐纵就得到了消息。他在日记中写道:“又是一件惊人的事情。有所谓人民代表马叙伦、蒉延芳、盛沛华、雷洁琼、包达三、张炯伯、胡厥文、阎宝航及学生陈震中、陈立复等十人,下午七时由上海车抵下关车站,当有苏北难民群向马等陈诉共军暴行,请求共同向国府及中共办事处请愿,护送还乡,历时甚久,未获圆满答复,发生殴打情事。来京之马叙伦及南京党部徐士年、市府钱江潮,与《大公报》记者高集、《新民报》记者浦熙修等受伤,在场宪兵亦被打伤。至一时半马社长犹有电话来。”

  这个时候,国人企盼的和平局面正逐渐被各地频发的军事冲突蚕食,负责在国共之间进行调停的马歇尔正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下关事件此时出现,其影响之恶劣,不难想见。故24日,刚一得到报告,蒋尽管听信了下面的说法,一时以为是苏北难民与上海来的代表发生冲突,却还是十分恼火。他当天日记的开篇就记称:昨晚下关车站江北避共之民与由沪来京为共匪张目之所谓学生代表互殴,“又造乱案,可痛”。

  但第三天一早,蒋介石在听取联络秘书会报后,就了解到了事情真相。原来,这一事件是南京市党部主委马元放组织,中统局局长叶秀峰亲自参与指挥,派特务、党员假扮难民,协同“苏北难民”一同做下的。而且,听说上海又有30余学生代表准备赶来南京声援,市党政宪特各部门负责人还密谋进一步组织“苏北难民”,再度围攻新到来的上海学生代表。蒋本来就非常恼火了,得到这一消息,当晚就叫唐纵召叶秀峰和马元放来官邸晋见。叶早到一步,被怒气冲天的蒋一顿臭骂,吓得紧随其后的马元放干脆没敢进去见蒋。

  蒋介石在当天的日记中也特别记述了这件事情,称自己痛斥了“党部人员之无知,作事徒增政府困难”,同时哀叹:“痛心极矣”。26日,蒋介石也询问过下关事件的善后情况及其社会反响。但这一事件发生得突然,平息得也迅速,故蒋此后已不再关注这件事了。


  李、闻惨案:蒋“逐日监督、跟进”案件

  李公朴遇害是在1946年7月11日晚,但李案发生后接连4天均未见蒋日记中有任何反应。(目前发表的唐纵日记因缺7月10至13日及15日日记,也不见有李公朴被害内容的记载。)甚至闻一多15日遇害当日,卢汉、陶镕、梅贻琦等昆明党政团和学校领导人都有急电呈蒋,蒋因携宋美龄、蒋经国14日上庐山游山消暑,除15、16两日个别发了几封重要电函外,多在山里观景散心,“欣慰无已”。

  直到17日的日记中,蒋介石才开始高度关注这起连续谋杀案。当日,蒋介石得到唐纵等人的报告,马上致电在南京的唐纵,要他即赴昆明主持破案工作;并电报给云南新任警备总司令霍揆彰,称:“李公朴与闻一多案关系重大,希于三日内负责缉获正凶,勿稍贻误,以后应严防此种暗杀案之续出。警备司令部应负全责也。”

  蒋当天下午进一步得知,美国驻昆明领事馆已介入李闻惨案,将十余左倾教授接入领馆避祸。这一情况使蒋对此案的重视程度明显提高了。在已经派出唐纵等情报官员后,他当晚又电示正在沈阳的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和云南省省长卢汉,要他们立即返来南京商谈此事,以便尽快回昆负责调查处置。但是,蒋介石突然高度重视此案的首要原因,显然不是两位知名教授意外惨死,而是因为美国人的公开介入。

  蒋介石每天记日记通常仅为一页纸篇幅,字数至多不过四五百字,因每日事务头绪繁杂,故每件事仅寥寥数语。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蒋用了近200字来记述昆明这一事件,可见重视程度。但他记述李、闻被杀事,仅用了50余字,一多半的内容都是在骂那些被美国驻昆明总领事接去美国领事馆避难的教授没有骨气。蒋在日记中写道:“昆明连出暗杀案二起,先李公朴,次及闻一多,皆为共党外围之民主同盟中党酋,应特加注意,彻究其凶手,以免共匪作污陷之宣传。最可耻者,以此案出后,在昆之民盟酋首八人皆逃至美国领事馆,求其保护,此等智识分子而且皆为大学有名之教授,其求生辱国,寡廉鲜耻。平时自夸所谓不畏死者,而其畏死至此,书生学者毫无骨格乃如此也,可痛!”

从7月20日开始,面对国际和国内舆论的强烈批评和质疑,蒋介石不得不开始把调查解决“昆明暗杀案”列为首项工作任务,并每日花费相当时间来研究处理。21日,蒋介石已得到消息,李、闻案与霍揆彰的警备司令部有关。因而决定“即令霍来报告,再定处置。”22日,蒋致电唐纵和霍揆彰,要求二人务必在25日前取得调查结果,并在25日密来庐山面报。在当日日记中,蒋已在哀叹:“云南军事干部幼稚无知,不胜痛苦。”24日,蒋上午参加庐山夏令营开学典礼即回寓所与卢汉“谈滇事约一小时四十分钟”。由卢汉谈话中,蒋进一步得知霍揆彰在李、闻案中的所作所为,故在日记中再斥曰:“幼稚如此,可叹!”

  25日,霍揆彰上庐山见蒋,路过南京时公开对记声者称:“李公朴闻一多被狙案已获重要线索,有关重要人犯前某部军官杨立德中将已被捂住,并供认不讳。”暗示暗杀主使者为龙云之子龙纯曾。(天津《大公报》,1946年7月26日)晚见到蒋介石时,霍仍将这套说辞和所谓证据呈报于蒋,当即遭到蒋的痛斥。当然,蒋也并不是就要惩处霍。骂归骂,霍退出后,蒋即“再令张镇宪兵司令来谈,指示其与霍研究手续与要点。”

  8月6日,蒋下午考虑昆明案件处理方针,总算想到一个与前不同的更能平息众怒的办法,其日记称,此乃“上帝指示”之所得也。他当晚即将空军司令周至柔召来,要其飞昆明,并“面授处理方针”。次日一早,蒋再召周来,令其马上动身,除指示同意先将闻一多案查明审结外,并告:“处理暗杀案方针,必须撤究严惩霍揆彰方得其平也。”至此,蒋自感“心神幽静,思虑渐消,与夫人并肩散步,采花移树,甚觉自得也”。

  15日,昆明军事合议法审判法庭第一次开庭。18日晚,冷欣由昆明携来顾祝同等对处置闻一多案人犯供词及报告材料,蒋连夜批阅。次日早,蒋指示冷欣案件公布方式等。然而,蒋未能马上摆脱此案的困扰。22日,蒋在日记中记道:“下午总览美国舆论,以论坛报对我文告社评为最坏,咸以昆明暗杀案件指明为余部下所为一事,更加深刻,心神顿受刺激。”

  越是不满美国人的批评,蒋就越是不放心案件的处理,生怕案件公布后会有明显破绽,引起内外舆论群起而攻。因此,一向不相信手下人办事能力的蒋介石,仍旧不能不逐日监督、跟进案件的审讯情况。待闻一多案审结,蒋介石算是长舒了一口气。他在26日的日记中写道:“昆明闻一多被刺案,凶手已判决处死。昨日正式宣布,同时将霍揆章(彰)革职看管,以平公愤。对其特务营,以及所有关系人员一律监禁与解散,如此处理或可告一段落。然而困难、痛苦与受辱未有如此案之甚者也。”


  蒋介石并非“幕后黑手”

  有关蒋介石可能为幕后指使者的猜疑,久已有之。1970年代末,曾任军统特务骨干的程一鸣曾强调说:“暗杀一个重要人物,必须得到蒋的事先批准……才敢动手。”言外之意,蒋对暗杀李、闻不仅知情,而且应该是批准了的。据此,1980年代大陆史学界基本相信,蒋介石就是刺杀李、闻的幕后黑手。有学者甚至从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找出了相关的证据,称霍揆彰当年曾得到南京方面的密令,说密令称:“中共蓄意叛乱,民盟甘心从乱,际此紧急时期,对于该等奸党分子,于必要时得便宜处置。”(参见张宪文《中华民国史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但是,上项所谓“密令”,因没有说明所发单位及发出时间,故并不能确定就是蒋令,或确实得到蒋的认可。据当年曾任“党政军联席会报秘书处”指导组长的万亚刚1990年初回忆,类似诸多密令当年都是通过这个“联秘处”拟发的,许多未必经蒋过目或同意。他就明确地讲过这个“联秘处”下令处理李、闻问题的情况,他认为,正是由于他当时自拟一复电,指示霍揆彰等可予“打击”,才造成了李、闻被杀的意外后果。(万亚刚《国共斗争的见闻》,李敖出版社1995年版)结合1991年大陆出版的唐纵日记内容,也可以看出万亚刚回忆的情况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唐日记写道,闻一多案发生次日,无论国民党中央,还是蒋的侍从室情报部门,均一头雾水,弄不清楚:“昆明近日接一连二的凶案……究为何方所为?”国民党中央各部门负责人几度开会商议,均不清楚状况。霍揆彰的顶头上司陈诚拍着胸脯保证:“此事绝非霍揆彰所为,绝与军方无关。”由此可知,蒋介石对此事应该更不知情。也正因此,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相信同为军统特务骨干人员沈醉的说法,即杀害李、闻的主谋是霍揆彰,而霍“原来是想讨好蒋介石,希望改派他当云南省主席。”(沈醉《军统内幕》,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就连身受其害的闻一多长孙闻黎明显然也倾向于相信:杀害闻一多先生的黑手不是蒋介石,而是一介武夫霍揆彰。(汪荣祖、李敖《蒋介石评传》(下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0年版)

  说蒋事先不清楚云南当局刺杀李、闻内情,还可以通过蒋日记作一比较。蒋日记不是有闻必录,日记中不记之事,有时蒋未必不知情,这是事实。但是,蒋记什么,不记什么,还是有些规律可循的。对此,我们只要比较一下蒋日记中对“一二·一”惨案、“较场口事件”和“下关事件”的不同记述情况,就可以有一大致了解。

  比较这三起事件,可以发现,凡是蒋毫无思想准备的事情发生,他的第一反应,通常都是马上怀疑共产党,即相信一定有共产党在煽惑和组织,如“一二·一惨案”。

  而蒋一旦发现上述判断有误,事情实际上是国民党人自己做的,马上就会谴责其属下的做法愚蠢、无知。他除了斥骂、惩罚外,还常常会找机会,比如在内部演讲中解释,为何不能凭借政府暴力来解决问题。

  “较场口事件”就不一样了。蒋日记中对此事一无记述,专门负责情报工作的唐纵在日记中也全无记载,显非偶然。这一方面说明两人对此事的了解程度和态度是一致的,另一方面说明,两人应该都不是不知情,而只是认为不重要,或知道是秘密行动,故未列入工作项目,自然在日记中也就未做记述。

  由此或可推知,凡蒋介石知情且认可的事情,因为不处置,不理睬,不重视,因此日记中亦多不记录。像对较场口事件,直到一周后看到双方公开争吵太久,闹得范围太大,蒋虽出面劝告了重庆市党部,要他们“停止扩大宣传,不必再与彼辈计较”,他也没有将此事写入日记。但是,正是因为蒋感情上这种倾向太过明显和强烈,他到底还是会有发泄出来的时候。2月27日,事件过去17天后,蒋在日记中提到当天见周恩来时的谈话情况,他记述道:听到周提及较场口事件,顿时怒不可遏,当场呵斥称:那种庆祝会不流血,我革命党实该挨打。你们如刺激国民党员太过,就别怪我管不住他们。他在日记中对自己发火还颇为得意,称:“非如此决不能促此辈之反省,以为无赖可无止境也。”(蒋介石日记手稿,1946年2月27日)

  由蒋日记对上述三大事件的不同反应即可看出,蒋介石在“李闻惨案”问题上,其反应更近似于对“一二·一惨案”和“下关事件”的反应,与对“较场口事件”的反应情况明显有别。对“李闻惨案”,蒋刚一得到消息,和陈诚一样,也是马上认定与昆明军方无关。当着手下的面,他甚至连“疯子”两个字都骂出来了。由此不难看出,蒋介石对霍揆彰的所作所为,确实极其痛恶,事先毫无思想准备。

  说蒋介石不是上述事件直接的幕后黑手,除了其日记中反映出来的这些情况外,还应注意到蒋这时对政府暴力负作用的批评性看法和一些政策性指示。他在多个场合都明确告诫手下“不应打人”,在日记中也曾特别强调问题的所在,即“党部人员之无知,作事徒增政府困难”。(蒋介石日记手稿,1946年6月25日)基于下级干部暴力蛮干屡禁不止,蒋还专门对特务情报部门作出了政策性的“指示”,明确强调要禁止随意使用暴力和运用所谓“难民”。既然强调技术、强调方法,主张被动还手,反对全靠暴力蛮干,可知霍揆彰不顾一切直接杀戮的做法,不会是蒋介石授意的。


  下属为何敢于屡用暴力?

  蒋介石虽然不是战后政府诸种暴力行为直接的幕后黑手,却未必与这些“政府暴力”事件毫无关系。

  还在“一二·一”惨案爆发前半年,即1945年4月下旬,蒋介石就针对当时何应钦所报昆明西南联大学生有响应中共联合政府号召,爆发学潮危险的情报,下过可以“予以断然处置,决不稍有姑息”的密令。

  1946年3月23日,蒋介石下午约见西南联大三青团干部,因听到汇报并联想起联大学潮不断的情况,一时间怒火中烧,语言愤激,当场要求他们:“对不法教师污辱党国,甘为共匪奴属之张奚若、闻一多等,应加以还击。”(蒋介石日记手稿,1946年3月23日)

  6月5日上午,蒋介石在中央情报指导委员会上再度明确指示:“对民盟不必姑息,罗隆基、沈钧儒、章伯钧,应施打击。”

  按照蒋上述旨意,尤其是蒋6月5日指示,由会报形成的指导意见随即被“转知西南各地会报及党政军机关”,刚刚接替关麟征站到昆明反民盟斗争最前线的霍揆彰,自然倍感压力。霍不得不本着“守土有责”的精神,破釜沉舟也要把民盟的气焰打下去。

  霍揆彰7月13日给蒋发了一封表决心的电报:“职惟本钧座意旨,有利国家者,任何牺牲在所不计……若再滋扰甚而暴动时,职拟断然处置。”职“决依法戒严,大举肃清奸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霍揆彰致国民政府军务局转呈蒋主席电》,1946年7月13日,原件藏台北国史馆蒋中正档案,转见《闻一多研究动态》第85期,近代中国研究网)这时李公朴刚刚被杀,霍依旧向蒋信誓旦旦,表示要将“奸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足以看出霍为什么李案刚出,马上又会再做闻案。如无领袖意旨和“任何牺牲在所不计”的“忠党”精神支撑,霍又何以会如此狂热?

  而对部下的这种态度,蒋介石又何尝真的反感过?他骂归骂,罚归罚,内心爱憎分明,在日记中显而易见。听说李、闻被害,蒋第一反应就是:二人“皆为共党外围之民主同盟中党酋”,为“将礼义廉耻之民族德性扫地殆尽”的五六位民盟教授中“最劣”者。因此,他对二人之死,不仅毫无怜悯之心,反有幸灾乐祸之意。要处罚手下时,他自不免长吁短叹,难下狠心,因为他明知霍忠心为党,故再错,他亦“不能不为之恕谅”也。

  如此在思想上、情感上煽惑仇恨,在责任上、职守上督导严责,属下滥施暴力后却多方恕谅、宽宥,后来者基于“忠党”之心、守土之责,会前赴后继,大胆效尤,可想而知。


  “徒然苦了自己,苦了国家民族!”

  作为国民党党政军警特组织的最高独裁者,不管蒋介石如何痛恨民盟等中间亲共的势力,至少在战后这一阶段,他并不希望发生此种未经批准,且持续爆发的极大损害国民党形象的政府暴力事件。但为什么蒋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呢?比较蒋介石及其亲信的日记,可以看出蒋在处置上述事件时存在着颇多值得探讨的具体问题——

  一、情绪不稳,造成指示混乱。如3月23日和6月5日关于对民盟骨干张奚若、闻一多、罗隆基等,“不必姑息”,“应施打击”的指示,就明显地存在着旨意不明,极易引起下级误读的情况。

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类含有激烈用语的训话或指示,有时又是在蒋心情不好,愤激操切,未经深思熟虑的情况下发出的,与其本意未必完全一致。除对自己的脾气常常难以控制,不时会讲出过头话外,蒋有时还会发出自相矛盾的方针和指示。如前述6月5日蒋在中央情报会议上明确指示应“打击”民盟骨干人员,7月3日在同一会议上又指示,对中共及民盟等应“采取被动还手政策,我不先放枪,若彼放一枪,我即放二枪,若彼动拳,我即动脚”。(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

  二、疑忌过深,导致决策偏颇。国共两党相互疑忌仇恨,在当时条件下很难避免将对手妖魔化,遇事容易马上联想到对方,并且一定会把对方往恶处想,也属常态。但问题是,同为国民党人,不少国民党干部对事情的判断,却往往会比蒋介石要来得准确和客观一些。

  如下关事件,刚一发生,还没有开始调查,国民党众高层领导人实际上就和王世杰、唐纵一样,马上猜到是党人所为了。对这样一种国民党高层干部凭直觉即可感知的情况,蒋介石却要看到调查结果才恍然而知,因而惊,进而怒,其指导督责自然起不到防微杜渐的作用。

  三、不谙下情,难免被下属欺瞒。蒋介石不仅对党内政治文化明显隔膜,对下情亦不甚了解。这自然会方便部属执行命令时巧予应付,欺瞒折扣。在以上两起昆明惨案的调查处理过程中,蒋介石就屡被下属欺瞒。

  在头一起昆明惨案中,蒋完全不重视调查工作。得知消息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惩凶。在他看来,云南当局对此事并无责任,因此,只要下令枪毙投弹凶手,事情即可顺利解决。而云南当局也乐得如此。于是就出现了1日发生惨案,蒋3日上午下令枪毙凶犯,4日下午云南警备司令部就举行了军法会审,宣判凶手死刑。实际上,两名被枪决的“凶犯”,即陈奇达、刘友治,并非当日闯进学校用手榴弹行凶的军官总队的军官,而是两名盗卖军事物资的死刑犯,被昆明驻军拿来欺骗蒋介石和社会舆论的。(吴思珩《昆明学潮退思录》,《吴思珩先生访问纪录》,《口述历史》第8期,台北中研院1996年)如此处置,不仅使蒋的指令打了折扣,而且也难以服众。

  四、独裁作风引发事态恶化。在两次昆明惨案发生前后7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从蒋介石日记和唐纵日记中看到蒋对干部发火训斥,乃至痛骂的记录,就不下二三十次。由此不难想见蒋与众多下属之间存在的那种猫鼠关系。因为怕报告了不好的消息刺激了蒋的神经,就连蒋最重要幕僚陈布雷都要注意筛选下面报上来的报告和信息:哪些报,哪些不报,既要照顾到事情的重要程度,也要照顾到党内各种人事关系,同时还要看蒋的心情。因此,一些批评蒋和抨击政府的舆论与活动,地方党政军警特部门报归报,却习惯于不等批复,打了再说。这也是上述多次政府暴力在蒋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一个重要背景。像“一二·一”惨案前的11月26日,关麟征就有过电报向蒋请示如何应对,但他并没有等到蒋的回应,就动了手。同样,霍揆彰在暗杀李公朴后,也有电报给蒋介石表明心迹和决心,蒋也没有亲自看过和回复,霍即当作蒋已认可,放手让部下再去杀人。

  从上述关、霍两人都在未得蒋直接批复的情况下自行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情况,可以很清楚地发现,独裁的蒋介石对类似事情其实常常是因反应迟缓而误事。1945年11月26日昆明学潮发生后,蒋如果能够早些介入和解决,就不至于再发生“一二·一”惨案;1946年7月11日李公朴被害后,蒋如果马上重视并着手调查,闻一多也不会被杀。

  其实,蒋介石虽一向兢兢业业,日理万机,却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和看不过来的文件。但蒋又习惯大权独揽,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或研究,下面干部请示或呈文得不到及时的答复和指示,又不能不处理,自然也就有了越权和做错的可能。尤其是1944年以后,蒋因主要致力于军事外交事务,加之精力体力均不如前,与夫人休息游玩的时间较前为多,“以致许多公文均无暇批阅”,由此引发的问题自然也就愈其多了。(万亚刚回忆,党政军联席会报秘书处,就曾代蒋回复地方一般性函电——作者注)

  在一党独裁和领袖专权的情况下,地方官员瞒上欺下,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顽症。蒋介石及党的决策或情报机关再有权威与权力,也不可能监督和了解一切。何况国民党高层派系林立,蒋又习惯于任人唯亲,为此甚至不得不受到夫人宋美龄及孔家的极大牵制。上行下效,战后国民党内派系问题发展到尾大不掉乃至登峰造极的地步,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反映在上述政府暴力事件上,出了事情找几个低级官兵出来“挺身做烈士”,相关派系高官出面把犯错误的干部及其追随者保下来,也就成了一种惯例。如霍揆彰是陈诚“土木系”的重要骨干,事情刚一发生,陈诚马上就站出来表态,进而亲派总长办公室高参、陈诚系负责情报特工的张振国等前往协助霍揆彰处理善后,应对调查。因为有陈诚在幕后,负责调查的陆军总司令顾祝同以及唐纵等人,亦只有设法配合。霍虽因蒋坚持,最后仍遭处分,但有关系网相罩,所谓处分亦仅形式而已。不过半年时间,霍就堂而皇之地又以中央委员身份出现在国民党六届三中全会上。虽经龙云电蒋抗议,霍被要求再回籍养病,几个月后,却又被推为国大代表,并获得了第十六绥靖区司令官的任用,重又回到权力地位上来了。这样一种恶性循环,只能使国民党内部的问题愈趋恶化,难有解决的出路。

  严格地说,近代中国政治始终是在暴力的阴影中发展而来的,当政者无不靠强力压制异议或反抗者;造反者无不靠武装暴力革命夺权。革命一方即使登上统治宝座,也还是以暴易暴。如蒋介石南京国民党人早年就是革命党,不仅用武力对付北京政府,就是对党内政争亦一样诉诸武力。变成执政党后,对这种经验和路径的依赖,明显地带到了战后。习惯于军人当政的国民党,一旦政权受到威胁,即会动用武力。尽管战后国际国内和平民主呼声高涨,国民党自身亦不能不做出宪政姿态,这些都对它直接斥诸武力有所制约,但是,它对持异议者的抗议活动仍旧找不到适当的解决办法,只会通过经过伪装的政府暴力来解决问题。也因此,越是在军人直接当政的地区,就越容易弄出严重的流血事件来。

  蒋介石身为国民党领袖,固然比关麟征、霍揆彰等更具政治头脑,但他性格上仍具军人气质。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蒋介石虽从政治策略的角度一直出来做灭火的工作,其内心里却总也压不住对异己分子的强烈怒火。正是他的激愤言论,时时都在起着纵火的作用。

  蒋无法真正灭火,也与国民党自身体制密切相关。读蒋这一时期的日记,很容易发现其家长式的统治方式,不仅无助于解决他所面临的复杂问题,而且常常会使本来容易解决的问题复杂化和严重化。这其实也反映出所有专制体制的一个共同的弊病。对此,唐纵近距离观察所得的看法(《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也有几分道理。他写道:

  “委座之权力在形式上事务上日见集中,而在实质上(如对大员顾虑多而不能加以法律)日见降低。”其事必亲临,人必亲选,唯可用之才有限,可用之策亦少;其任人唯亲,而愈用亲信、亲戚,愈容易受到牵制,束缚手脚,结果是每每“励精图治,要求改变现状,但同时顾虑太多,处处维持现状,一进一退,无补于时艰,徒然苦了自己,苦了国家民族!”

  杨奎松,新浪历史 2013-10-17



2013年10月25日 星期五

蒋介石《中国之命运》引连锁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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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中国之命运)》陈伯达 范文澜著,冀晋日报社1945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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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命运》版本之一

    1943年3月10日,蒋介石出版了《中国之命运》一书。这书是由陶希圣根据蒋介石的授意代笔而成的(陈布雷是蒋著执笔者之一)。

    先来看一下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出版的细节。30天发行15万册,用最好的纸张印刷,价格也极便宜,让百姓都买得起。在政府有关部门的推动下,很快在中国发行100万册。这书国内赔本,卖的英文版权赚钱。

    《中国之命运》共分八章:(1)中华民族的成长与发达;(2)国耻的由来与革命的起源;(3)不平等条约的影响之深刻化;(4)由北伐到抗战;(5)平等互惠新约的内容与今后建国工作之重点; (6)革命建国的根本问题;(7)中国革命建国的动脉及其命运决定的关头;(8)中国的命运与世界的前途。

    《中国之命运》有两大论调。一是,全力宣扬中华民族所谓“固有的德性”,认为正是帝国主义的压迫和西方文化的入侵使中国原有的优越伦理和宗族社会组织遭到破坏;百年的屈辱记忆,使蒋介石过多地强调民族自尊,全书含有强烈的排外性的农民民族主义色彩;与英美结盟后,废除了平等条约,美、英自动放弃治外法权。二是,国民党是抗战建国、民主复兴的力量和希望;核心是宣传只有国民党救中国,只有三民主义救中国;流露出反共的倾向。

    关于这本书的写作缘起,时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第五组组长陶希圣说的很明白:

    自(1942年)十月十日起,蒋委员长着手起草一本书。书的目的是在指出百年来所受不平等条约的束缚,一旦解除,一般人应如何以独立国家自由公民的资格,与世界各国的国民平等相处,同时应如何自立自强,共同致力于建国的事业,使中国真正成为独立自由的现代国家,与世界上爱好和平的各国分担世界和平的责任。

    《中国之命运》出版后,国民政府利用行政手段强制规定国民必须阅读,但效果却适得其反。引来三方面的批评,以西南联大教授为主的批评和反感;来自中共的批评;英美西方大国也是二战同盟国的批评。

    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一书,令对他报有好感的知识分子感到失望。蒋介石在这本书中公开宣扬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专制主义。他不仅反对共产主义,连自由主义也不能容忍。闻一多说:“《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出版,在我一个人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领袖原来是这样想法的吗?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中国之命运》公开的向五四宣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

    而就在1942年,闻一多和长子闻立鹤谈时事,对国民党领袖蒋介石领导的抗战抱有相当的信心,把他视为“一生经历了多次艰难曲折,‘西南事变’时冷静沉着,化险为夷,人格伟大感人,抗战得此人领导,前途光明,胜利有望。”

    无独有偶,1943年,联大历史系雷海宗告诉一位学生,在政府众多败笔中,最大的败笔是蒋介石《中国之命运》的出版。他声称,那本书中的错误多如牛毛,连美国汉学家都能看出来。

    雷海宗指的美国汉学家是费正清。1942年,美国政府派费正清来华,身份是美国国务院文化关系司对华关系处文官和美国驻华大使特别助理。1943年5月,费正清昆明读了《中国之命运》。他发觉,这本掌权者的书,是对著书立说的教授们是一种侮辱。费正清和西南联大的教授,就这本书做了交流。

    费正清在其回忆录中写道:

    自从蒋介石成为所谓的圣人和英雄后,这里的学者们反抗的呼声日益高涨,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直言不讳的行动。老金(金岳霖)拒绝看《中国之命运》,社会科学家认为这部书废话连篇,对其表示不屑并感到耻辱。学术界现在和将来都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特权,现在蒋介石公然侮辱了他们。

    费正清在阅读《中国之命运》的过程中,“感到十分骇然”,认定这本是“利用历史来达成政治目的”。因为《中国之命运》中有这样一个论调,“帝国主义是一切苦难的根源”。费正清慨叹:“一位政治家写出这样的小册子实在有失身份,如今我明白了为什么每位与此书英译本相关的人,像得了寒热症一般。”

    西南联大一些教授对蒋介石感到彻底失望,有的远离国民党政府,并走上左的道路。而在蒋介石政府任职的知识分子如何看呢。蒋介石的政府顾问、经济学家、原南开大学教授何廉说:“委员长走到哪里,政府的行政权力就行使到哪里,就职权而言,他领导一切。”《何廉回忆录》中说的很明白:“我们不过是政府的‘装饰品’!我们从未能够搞清楚幕后究竟在搞些什么。”即使执笔写《中国之命运》的陶希圣,也有如履薄冰之感,认为蒋介石用你,但并不信任你。

    在中共看来,《中国之命运》的出版,无疑是“反共宣战书”。陈伯达根据毛泽东意见撰写《评〈中国之命运〉》一文中说:“这是一本对中国人民的宣战书,是为发动内战的思想准备与舆论准备。”

    蒋介石的日记中称英美不满《中国之命运》:“乃预想所及,然未料其反感如此之大也。”看来此书的出版,也招致英美方面的批评。

    抗战爆发后,清华北大南开辗转迁移到昆明,成为西南联合大学,原清华政治学系教授浦薛凤,在西南联合大学执教,后从昆明到重庆从政,任战时最高权力机构国防最高委员会的参事,参与将《中国之命运》翻译为英文的工作。浦氏回忆:“当时高级文武官长对实际执笔人,殊颇不满。??不平等条约固是国耻,政治、经济、社会、道德、文化一切之堕落,皆归罪于不平等条约,客观研究殊有问题。质言之,殊难折服盟邦在朝执政人士之心。此在平时犹需酌量,况在战时,又何况在需求协助合作之关头?”

    蒋介石好不容易出版这样一本书,却引来各方面的批评。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到民国时期新闻、出版、言论等方面的生态。至于引发的连锁反应,更大的影响,蒋介石无法预料。

    就在批判《中国之命运》次年,国共关系果然开始发生政治转型,毛泽东正式提出,今后要由共产党,而不是由国民党来担负起解放中国的责任,坐实了陶希圣所担心的“抗战的结果比抗战的进行更危险”。

    从西南联大教授的批评来看,蒋介石一书的《中国之命运》出版,是失去精英知识分子的一个前奏,到抗战胜利、内战顿起时,又失去一大批知识分子的支持。书里书外,连接着20世纪40年代的历史风云。

    刘宜庆,《中华读书报》2013年10月23日


2013年10月21日 星期一

阎锡山辞职给蒋介石出了难题


   1949年,阎锡山就任行政院院长以来,在大环境不理想的情况下,很难要求他有重大作为,但是仍然提出几个方案,如《扭转时局案》、《保卫华南西北案》、《改变教育方针实施方案》等,只是这些方案在旁人看来,类多属空言而不可行。当政府处于一路“转进”状况下,阎内阁尚可维持,一旦稳定下来,阎锡山就面临难有作为的批评。阎内阁中人事亦出现诸多问题,其中副院长朱家骅与阎氏长期不合,决定辞职,辞呈越过阎氏,而直接呈送李宗仁,于法不合,但亦凸显出两人关系恶劣之程度;其他如政务委员吴铁城、张群、陈立夫等相继辞职,似有计划倒阁;部分部会首长滞留香港,迟不来台,职务悬缺必须解决等。加以来台后,政府内部的权力结构发生变化,以东南军政长官陈诚与台湾省政府主席吴国桢为主,分别形成的新权力中心隐然出现,再加上与蒋氏的关系仅为表面的和谐,施政得不到支持,使阎氏在政务推动上颇感困难,来台之初就有辞职的念头。而促成阎氏决意辞职的直接原因,则为2月3日出席非常委员会由于右任召集的审查总裁交议《简化中央政府机构办法案》时,感觉过于严苛,尤其对于每月经费仅有三千元的主计处亦不予保留,将使行政院院长亲负各单位给与之核定,认为此必为有计划的与之为难。阎曾自称其处境为“李固怨之,蒋现亦以去渠方有机会复职”;即阎氏辞职,李宗仁必定提名新院长人选,如立法院几次不通过,蒋氏即可复出。另一方面,立法院开议在即,部分立法委员对外扬言对阎氏将有严厉质询等,亦使阎觉得继续留下去,必须忍受更多的怨气,不如求去。乃于2月四日向蒋中正表达辞职之意。

  蒋中正对于阎锡山决定辞职一事,十分不以为然:第一、阎锡山是向代总统提出辞呈,但是李宗仁滞美未归,按理已不能过问国政,今阎之辞职,是反使其可以在国外遥制国内,所以阎不应向李辞职;第二、阎如辞职,因副院长朱家骅早已提出辞呈,所以没有副院长可以代理,必须提名新的院长人选,以当时普遍不满李宗仁的情况下,他所提名人选,若得不到立法院同意,势必引起政潮;第三、阎曾表示李所提出人选若不得立法院同意,将成无政府状态,蒋即可复行视事,事实上,阎必须待新人产生后,方能卸职,不可能出现无政府状态,对蒋复职一事更无连带关系;因此希望阎不要轻言辞职。但是阎锡山表示其辞职之用意,在使李氏能早日觉悟其违宪失职,不能逃避其责任,辞意甚坚,表示:“人事国事,惟命是从;自己出处,应由自主。”又说:“现在我团结缓冲工作,已告一段落。”

  蒋氏为了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立即于4日当晚约集张群、洪兰友、郑彦棻、黄少谷、王世杰、蒋经国、陶希圣等商讨对策,认为此或为解决李宗仁问题之契机,决定至不得已时,惟有复职。党政人士经连日会商,决定以非常委员会委员联名致电方式,促李氏表态。12日,蒋氏召集黄少谷、洪兰友、郑彦棻等研讨阎锡山辞职手续,与非常委员会致电李氏之程序,决定以阎氏向中常会提出辞呈后,非常委员会根据其辞呈电李,要求其限期回国,否则请总裁继续视事之意,希望其能作出选择并予以明确答复。14日,除蒋氏外,中央非常委员会在台的九位委员联名致电李宗仁,请其于是月24日立法院第五会期开议前返国,如不能返国,则将吁请总裁依照1949年11月27日临时中常会之决议,继续行使总统职权。电文如下:

  李副主席德公赐鉴:比闻尊病渐就康复,曷胜忭慰。伏念我公出国就医,承示匝月为期,今忽忽已两月有半,尚未闻返旆确讯。大陆战事屡遭挫败,亿万同胞沦入铁幕,政府处此空前变局,举凡有关总统及统帅之军政措施,必须迅赴事机,而胥苦无所秉承,延搁则误国,处理则违宪。同人等忝与中央决策议席之列,目睹此险象环生之局,对党既无以尽其职责,对国亦无以匡济艰危,旦暮傍徨,忧心如捣。立法院第五会期已定本月敬日开始,现任行政院院长暨副院长已先后向中央常会递呈请辞,意至坚决。中枢现势真有岌岌不可终日之感。总裁为非常委员会主席,对于我公苦心孤诣,促归则有涉求全责备之嫌,任之则久陷国家于无元首状态,亦非所安。故每于谈次,辄避免论及。然今事处万难,人民苦于倒悬,国命决于俄顷。同人等佥认为总统及统帅职权,不可再事虚悬,政府更不容长此处于危疑莫定之境,如我公能于立法院集会以前命驾返台,主持国政,实为衷心所蕲;倘公届时实在不能返国,则同人等怵于时局艰危,群情望切,惟有吁请总裁依照中常会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临时会议之建议,继续行使总统职权,以维大局。迫切陈辞,伫候明教。居正、于右任、何应钦、阎锡山、吴忠信、张群、吴铁城、朱家骅、陈立夫叩。丑寒。

  18日,李宗仁复电,仍以“身体尚未完全复原,不能于此时遽作长途旅行”为理由,无意返国,然在电文中称:“国事至此,拯救危亡,维护宪法,至为重要,先生等老成忧国,谅有同感。”此实系针对去电中请蒋中正继续行使总统职权所做之反应。对此,吴忠信表示:“李代总统既迟迟不返,蒋总统之复职,不仅众望所归,且亦事实所需要。国内政局已届摊牌前夕,蒋总裁复位总统,似已成定局,仅时间迟早问题。”

  本文节选自刘维开所著《蒋介石的1949:从下野到再起》



2013年10月19日 星期六

王奇生:如何理解蒋介石?


  记得十年前,杨天石老师跟我说:“奇生,你要关注民国史上的大问题。”我就向杨老师请教:“什么是民国史上的大问题?”杨老师说:“你看四大家族能不能成立,国民党代表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利益,这些东西我们要重新讨论。”当时我回来后就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不理睬它,因为四大家族也好,国民党代表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利益也好,当年是宣传话语,不是经过实证研究、有学理支撑的学术性的结论。

  蒋介石研究这些年来确实有很大的进步,具体到这本书,我觉得很有意思。比如刺杀陶成章,我看蒋介石日记时,蒋40年代回忆说,我刺杀陶是为了孙中山,我知道孙不喜欢陶,所以替他杀了。我知道孙先生心里高兴,但还是要在全国通缉我,我知道他是做给人家看的。他说,这个事我后来从来没在孙面前提过,从没表过功,但从此后,我在孙中山心目中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形象。

  这是蒋的自我解读,他后面还来了一句:做手下的人要以领袖之心为心。就是不用领袖把话说出来,你知道他想除掉谁,你就要主动去干。国民党时的暗杀事件,有些不是蒋介石下的指示,但蒋不用下指示,他手下的人就给干了,那就是蒋的心意,这就是以领袖之心为心。

  一次在台北开会,台湾有学者说,蒋介石晚年根本没想把位置传给蒋经国,他说没有证据。其实,蒋不可能说出来,但能合理推断,他就是要把这个位置传给蒋经国。对历史,你不能纯粹靠档案,你要去解读那些东西。

  中山舰事件后,国民党开全会,蒋要通过反共提案,他非常担心中共反对,没想到很顺利就通过了。可他在日记里却没表示什么,说马上去看电影了。其实,看电影就是一个高兴的心情。你看蒋莫名其妙,怎么突然就回老家去了,这时要么是一个大事被他搞定,要么是极度烦恼。

  这本书里第22章、23章,讲在台湾的专权统治,我觉得非常好。我们过去骂蒋介石,现在完全颠过来,实际上到台湾后,特务政治越来越严,社会控制越来越强,因为在大陆时控制不了,一到台湾,蒋有这个能力了。包括搞土改,在大陆时他搞不了,到台湾他就有能力去搞了。看王鼎钧的回忆录,会非常吃惊,王鼎钧在上世纪80年代去美国前,生怕走不成,怕被台湾特务卡住。那时大陆到美国去都没问题了,他作为作家,还担心去不成。我们过去对国民党确实有很多偏颇的看法,但现在也不能完全颠倒过来看。

  我们总喜欢给人一个简单的评语,比如北伐有功,抗战有功,反共有过。反共对蒋来讲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要是不反共,他就不是蒋介石了,我们要站在一个中立的立场上去分析。

  王奇生,《北京晨报》 


2013年10月15日 星期二

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下)


  及十二月二十日晨,停止进攻之期限已届,余力争展限三日,决偕子文同机入陕,神经兴奋,几不能持。行前最后一瞬间,政府中高级长官群集余所,坚请暂留。亦有余若留京,尚可于委员长未离西安以前,劝止中央军之进攻者;余乃自动与彼等约,倘子文去后,三日内不能返京,则不得再阻余飞西安。同时接张学良来电告余,倘不能阻止进攻,切勿往陕。盖彼亦无力护余矣。

  次日晨,得子文二电:一告委员长平安,一告端纳即日飞京。然是日端纳未抵京,惟由洛阳来电话,据称坐机在黄河岸被迫降落,将于二十一日(星期一)来京。余复接子文电,亦称将于是日到京。星期一下午,端纳、子文先后到达,各述闻见。余坚持明晨必偕彼等同机返陕。端纳云:"张确有计划,拟于进攻开始后挟委员长乘机离陕他行。"余闻言,自觉能想像张之心理如见其面;因此益自信,倘能与张当面商谈,必能以余信心感其迷瞢。当时余对西安事变已具一种感想:譬之造屋,端纳既奠其基,子文已树柱壁,至上梁盖顶完成之工作,实为余无可旁贷之责任矣。

  时蒋鼎文亦已出陕来京,余念委员长或需军官如彼者为代表,请彼与戴笠偕行,且对西安表示中央之信义,决不一去不回,稍示怯懦之意。然鼎文夫人方喜其夫得离危城,故力请偕行,坚持不让其夫独冒此险。翌晨,余在机场恳切劝之曰:"余非强蒋主任为余所不愿为者,余一妇人,所冒危险实较汝夫更大。汝夫为军人,其生命本已贡献于国家,汝为一高级军官之夫人,应鼓励而安慰之,此方是汝之本分。"鼎文夫人乃默许余言,慨然允诺,不复悲戚。孔夫人在侧,亦以温言慰之,携之侧立,余等即登机行矣。人或有称余此行为勇敢者,然余自念,所作所为并无异行之处,二万万中国妇人处余地位,皆必取同样步骤。鼎文夫人经余说明后,竟不坚持同行,而肯为国家利益牺牲其丈夫之安全,即其一例。余登机前,已熟闻各方危险之警告,即余本身,亦详悉西安城中军队之性质。但余启行时,神志清明,镇定坚决,绝无怯意。然冒险而入叛军统制之区域,能了解此危机之巨大者,当时固无人较余更深切也。

  一星期来,今日独异常晴朗,然机抵洛阳上空,视机场,轰炸机罗列待发,心坎突增阴影。余下机与该地中央驻军及空军将领面谈后,即登机,坚嘱洛阳空军司令,未得委员长命令,切勿派机飞近西安。及机启飞,余渐感悬悬,不识前途如何。时飞机正在盖雪群山中循铁路线前进;过华山,远望如晶莹之冰山,闪烁作光;最后见平原,知近西安矣。端纳于白色山丛中遥指一方形城邑告余曰:"彼处即为临潼,委员长被劫处也。"此时余万念集,枨触若狂。俄顷,余等似已盘旋于西安及飞机场之上空。余于飞机着陆前,出手枪授端纳,坚请彼如遇军队哗噪无法控制时,即以此杀我,万勿迟疑。余复筹划,面对劫持我丈夫者,应取若何态度;盖余深知成败契机,全在于此瞬息之间。最后决定余对彼等之态度,即使彼等行动暴戾,而余必须强为自制,勉持常态,只有动以言辞,以达余来西安营救委员长之惟一目的。

  飞机盘旋机场上空,乃未见机场中有迎候之车辆,只有三两守兵木立于其间。继思我等启行时所发之电报或未送达西安,因此折飞西安城上环绕数匝,引起城中注意。俄顷间,乃见车辆陆续向机场来矣。

  机方止,张学良首登机来迎,其状甚憔悴,局促有愧色。余仍以常态与之寒暄。离机时,乃以不经意之语气,请其勿令部下搜查我行装,盖惧紊乱不易整理耳。彼即悚然曰:"夫人何言,余安敢出此!"时杨虎城亦踵至,余坦然与握手,似偶然过访之常客。杨状甚窘,但见余镇定,又显觉释然。

  车行街道间,初未见意想中之紧张,及抵张宅,彼即问余是否欲立见委员长。余请先得杯茗,盖欲示意,余信彼为君子,愿以安全寄彼掌握间,此等余忆在京时,曾有人戒余,倘赴西安,不独不能晤委员长,且将被囚作质,丧尽尊严。余固知张之为人,不至如此,今更得证明矣。时委员长尚未知余至,余不愿其延候焦急,故戒勿通报。委员长被禁处离张宅只一箭之遥,禁卫森严,且多携机关枪者,盘旋于四周。

  余入吾夫室时,彼惊呼曰:"余妻真来耶?君入虎穴矣!"言既,愀然摇首,泪潸潸下。余强抑感情,持常态言曰:"我来视君耳。"盖余知此时当努力减低情绪之紧张。时吾夫以背脊受伤,方卧床,面甚憔悴,因先加看护,缓言其他,使得少些舒适。此时目睹吾夫,负伤床笫,回忆遇劫当时,黑夜攀登山巅,手足为荆棘与山石刺破,遍体鳞伤之状况,余实情不自禁,对于事变负责者,不能不深加痛恨矣。

  吾夫言曰:"余虽屡嘱君千万勿来西安,然余深感无法相阻也。今晨余读圣经,适阅及:'耶和华今将有新作为,将令女子护卫男子'句,今君果来此。"我夫历述被劫之经过,并称在劫持中,决不作任何承诺,因要求我勿以签订某种文件相劝。余告之曰:"余本视国家福利重于吾夫之安全,幸勿虑我有强劝吾夫屈服之举。"吾夫屡言,苟利国家,愿以身殉。余告以自彼被困之后,全国民众,忧疑惶急,向所未见;即平日反对其政策者,亦抱同感,祈祷其出险者,遍布全球;稚龄学童,号哭如丧考妣;兵士闻其不讳之误传,竟有自杀者。因劝之曰:"此后君不应轻言殉国矣。君之责任乃在完成革命以救国,君更应宝贵君之生命。愿君自慰,上帝常伴我等。余此来,分君苦厄;上帝愿余死,死无悔;若愿余生,亦当保此生命,与吾夫共为国家努力也。"余复告以感觉劫持彼者已萌悔祸之意,倘处理得宜,或可立即解决。我等目前应自制,应忍耐。吾夫述十二日晨经过情形时,感情冲动,不能自持,余即温慰之。出圣诗就其榻畔诵读者有顷,始见其渐入睡乡。

  余今又来西安矣。西安本为我中华民族产生地之摇篮,今岂将变成其棺木欤!倘委员长不获生还,中国之分裂与灭亡立见,此后不幸之变化未易测也。若幸而脱险,则国家之团结益固,可怖之祸乱或将蜕变而为国家之大庆。余之心头似嘤鸣"祸中得福"之颂辞,余深信之。然到此关头,需具信心与智慧,偶一错失,立入死亡之陷阱。我等处境,实遭大难;四周军队皆整装待发,叛军之后,复有共军,此又为委员长多年剿讨之寇雠也,凡此各方,皆屏息以待,立可爆发。而中国境外,复有各国静观此间之结果。所谓东北军者,人数众多,军械精良,其作战之计划,即以后方之共军为其惟一之后盾;万一战争发动之日,即共党重生其活力之时,则其影响将如电流之疾走,酿成空前之内战,召致不可预期之浩劫。而虎视眈眈之帝国主义者,正悬盼中国内战之爆发,俾得借口以大规模之侵略,完成其统制中国之迷梦,则此种现象之造成,自将引起彼方无限制之干涉。凡上述之危状,皆为日来缠绕我心坎之魇影,自闻军事长官坚决主战之论调后,未能一日忘怀者也。

  余见委员长后,再召张来见;彼或因余未加斥责,显有快慰状。余立以镇静诚挚之态度与之商谈,告以彼等自谓此举得全国民众之拥护,实属错觉;今大错已成,若何补救,实为当前惟一问题。并语之曰:"汝若向余问以后之方针,余可以诚意告汝,尔等欲将武力以强迫委员长做任何事,皆无成功之希望。"张曰:"夫人如在此,决不致发生此种不幸之事。"此语殊出余意外,骇然久之。张续曰:"我等劫持委员长,自知不当;惟我自信,我等所欲为者,确为造福国家之计划。然委员长坚拒不愿与我等语,自被禁后,怒气不可遏,闭口不愿发一言。深愿夫人婉劝委员长暂息怒气;并望转告我等实一无要求,不要钱,不要地盘,即签署任何文件亦非我等所希望。"余表示深信其言之由衷,不然,则彼等行径又何异于旧时军阀。惟目前欲示世人以无他,应放弃胁迫态度,立即恢复委员长之自由。因复语张曰:"尔性太急切,且易冲动。尔当知世上有许多事,皆非躁急之举动可以成功者,惟步骤一致渐进之行动,乃可得真正之进步;换言之,即全国人民程度进至适当之水平线后,仍将感效果之迟缓。然余之经验告余,躁急者百分之力量,只能得一分之收获;而徒求快意一时之举动,决不能致中国于富强,惟坚忍卓绝之苦干,始能得理想中之成功。"张闻言,颇感动,诚挚言曰:"夫人,余已觉悟此举之不当,决不愿托辞掩饰。惟自信动机确系纯洁。倘此次夫人能一如往昔偕委员长同来者,余敢断言,决不致发生此不幸之事变。今余屡欲向委员长有所申述,彼辄禁我启齿,厉声呵斥,奈何!"余曰:"汝仍未能了解委员长也。彼所斥责者,每为其寄有厚望之人;倘对汝鄙为弃材,则决不再费如许精神对汝斥责矣。汝每称事委员长如事父,彼信汝此言之诚,故不假颜色。"

  张应曰:"夫人应信我敬戴夫人之诚,即余部将亦一致敬戴夫人。委员长被禁后,彼等搜索其文件,得夫人致委员长函二通,拜诵之余,益感夫人之伟大。盖此二函中,夫人为民众求福利之至诚毕露,故深信夫人此来必可调整现局,使委员长早日离陕之热情初不后人,盖我等不独不愿阻碍其政治上之工作,且一致推崇彼为我等惟一之领袖。今但求向委员长面陈款曲,一切皆无问题,深信夫人必能助我了此危局。"余骇问所称二函究竟何指。张曰:"一为请筹援绥经费与补充空军事宜;在另一函中,夫人缕述救国感想,实足动人。夫人告委员长,有'深感我二人共同救国之事业,未能尽责之处甚多,此后当加倍努力,一方面不负人民付托之重任,一方面不背我二人结婚时为民服务之誓言'之语。我等读此二函,实感动万状。"余即乘机向彼劝导:"汝当更忆及函中之又一语,即谓我等救国之努力,乃随时默祷圣灵之启导,始能免于错误。汝若诚意欲有所建树,亦应随时祈求圣灵之向导也。"盖彼此次举动,不独扰乱秩序,自坠人格,且身为军人,竟甘超越轨范,毁灭纲纪如此之甚。更可痛者,数年来辛苦经营之统一,幸告完成,正足增进中国之信誉,造成万世之福利,今竟为彼等毁其垂成于一旦。余复令追忆彼欧游初返时余向彼告诫之言。余当时之言曰:"活动能力之强盛,若不能纳之轨范,危险实大。"曾嘱彼处事要随时谨慎。至彼称无伤害委员长之意,余又告之曰:"十二日事变发生之晨,枪声四起,委员长未衣棉衣,备受严寒之侵袭,且流弹飞舞于四周,若未获上天之默佑,彼不饮弹而亡,亦将罹肺炎而死矣。然而已过者今勿再提,目前应讨论者,如何可使此事件迅速结束;盖委员长留此间愈久,国家之损失亦愈大。汝意以为如何方可收拾此危局?"余复述前言,促其速自悔悟,力图善后。张屡颔其首,并言彼个人亟愿立即恢复委员长之自由,惟此事关系者甚众,不得不征求彼等之同意,余因促之曰:"然则速将余意转告彼等。倘彼等欲与余面晤者,可遣之来见;凡委员长所不愿见者余皆愿代见之。余留此候汝复音。"我等谈话至此告一段落,时夜已深矣。

  余坐候至十一时,张尚未至,以电话询其行踪,据答称,彼尚在开会。因留语,散会后嘱其来我所。及清晨二时,仍不至;复以电话询,越数分钟,始至,目光疲倦,为状惫甚。彼言散会过迟,料我已入睡,不愿扰我,故未来。余急问:"彼等何言?"张曰:"杨及其部将不愿释委员长回京,彼等言,子文与夫人与我交谊甚厚,我固可自保生命,彼等将奈何?彼等责我使其牵入漩涡,并称所提之条件无一承诺,遽释委员长,岂非益陷绝境?明日将再开会。"余见其疲惫不支,知多谈无益,因曰:"已将三时矣,明日可继续再谈,汝当去休息。"

  此后数日,令人焦悚之问题益多,盖疑惧之军官,因急欲保证其本身之安全,随时有囚禁我等之可能。因此人抱不安,空气益呈沉默之紧张,剧变之发生,固意中事。即屋外监视之卫兵,似亦受此种心理之影响,盖当子文与余往来各室,与诸人会晤时,彼等咸现探询究竟之目光。余与子文惟一可以暂弛神经之法,为散步于积雪之前院中。院中各处皆有荷轻机关枪之守兵,日夜巡逻,以防外人之擅入;而院墙之外,更有大队之守兵,以防委员长之出走。仰首上瞩,天宇清朗,白日行空,此昭昭之青天白日,殆为此间惟一具有光明之物象。余二人绕院行,周而复始,守兵皆作怪异状,不辨我等有无用意;及闻我等发笑声,骇怪益甚,殊不知我等故意纵笑,以减去紧张空气之压迫也。

  是日,子文正往来各将领间,作多方面之接洽。各方说辞纷至叠来,所谓"最后要求""最后论据"竟层出不穷,说服其一,第二第三乃至十余种之"最后"与"不可能"者接踵而来。然就西安军人之心理观察之,盖皆惧遭国法谴责之闪避行为耳。我等此来实已造成彼等内部之分裂,端纳入陕,张学良即招群疑;自子文及余与彼谈话后,张坚主立释委员长,西安将领竟目彼为"我方之一分子"矣,于是欲将彼与我等一网打尽之危机益迫。此所以各将领每次开会议决之办法,散会之后,突起疑团,于下次开会之时又全盘推翻,坐致一无成就。怀疑顾虑,笼罩一切,似已无止境可寻。余告委员长曰:"此中央军日迫西安之故也。"然此时之委员长,对于事件之开展,已不感关切,彼厌见周旋,厌闻辩难,尤厌倦与周遭疑虑之空气,出陕与否已不在彼顾虑之中。曾语余曰:"事态既继续如此,余决不作脱险之妄想,望吾妻亦不枉作匪夷所思矣。"然余深知在此重要关头,惟忍耐自制为成功之要素;我等当使叛变诸将领深信我言之诚挚,彼等若能悔祸,我可劝委员长呈请中央不究其既往,决不兴师讨伐,以造成内战之危机。

  我等此次到陕,尚未闻赤祸之威胁,有如外间所传之甚。曾有人向我等申述,共党无劫持委员长之意,且主张立即恢复其自由。然我辈不能健忘彼等过去残酷之行为,今虽一时沉默,乃未减其威胁之危险性;更有人告我等,彼等早已放弃其昔日之政策与行动。然我亦不愿信此无稽之谈也。我等不惟自警,且警戒西安人士,告其勿中彼等之诡计也。

  余全日出入室中,每有新转变,辄报告委员长。某次,余正与委员长谈话时,余之侍媪忽牵余入邻室,耳语余曰:"夫人出言务请谨慎,窗外守兵正在门隙窃听,幸余及时阻止之。"余问如何阻止之,彼曰:"余瞪视之,并告之曰:'尔必听有趣新闻,余愿伴汝同听之。'因是坚留不肯远离,彼始悻悻去。"

  时张学良正竭力解劝疑惧中之各将领,并介绍一参加西安组织中之有力分子来见,谓此人在西安组织中甚明大体,而为委员长所不愿见者。余与此人长谈二小时,且任其纵谈一切。彼详述整个中国革命问题,追溯彼等怀抱之烦闷,以及彼等并未参加西安事变,与如何酿成劫持委员长之经过。余注意静听,察其言辞中,反复申述一语并不厌赘,其言曰:"国事如今日,舍委员长外,实无第二人可为全国领袖者。"述其对于国防上所抱之杞忧,亦喟然曰:"我等并非不信委员长救国之真诚,惟恨其不能迅速耳。"余俟其言竟,然后温语慰之曰:"青年人血气方刚,每病躁急。中国为一古国,面积之大,人口之众,领袖者欲求成功,理当做合理之进步,安可求快意于一时。更有进者,领袖之实行其理想,决不能超越群众之前而置群众于不顾,尤当置意于经济问题之重要。"彼言经济实为国防最重要之部分。余复言:"汝等若真信委员长为全国之领袖,即当遵从其主张之政策;不然,则混乱扰攘,国家与民族更受巨大之损害。若欲达同一目的,固可遵由不同之路线;然既择定一途,即当坚持不舍。不负责任与不重程序漫无计划之行动,必无达到目的之一日。我人对领袖既信任其有达此目的之诚意与能力,则惟一之道,即矢我等忠诚,步其后尘而迈进。"彼又言,此次兵变实出意外。余又告之曰:"如此小规模之政变,彼等尚无力阻止其流血与暴行,又安能自信其有主持国家大政之能力耶?"彼又言,彼等崇敬委员长十年如一日,未改初衷;奈委员长始终不愿听彼等陈述之意见何!谈话结果,彼允劝告杨虎城早日恢复委员长之自由,并约次日再见。

  次日,余又见彼,嘱其转告各方,反对政府实为不智,并历数最近十年来称兵作乱者皆无幸免之史实。倘彼等果有为国为民服务之诚意,必在政府领导下共同努力,方是正道。今日此等举动,徒增加人民之痛苦与彼等个人之罪戾,应及早悔悟。我等皆为黄帝裔胄,断不应自相残杀,凡内政问题,皆应在政治上求解决,不应擅用武力,此为委员长一贯之主张。即对共产党亦抱此宽大之怀,故常派飞机向共产党散发传单,劝告彼等,如能悔过自新,作安分之良民,决不究其既往,一念从善,即可为中国造福,……国难如此,今日民族运动者如为真正之爱国者,应即放弃其不能实行之政策,各尽其在中央领导之下诚意协作之任务。

  圣诞夜转瞬至矣,是日一日间之前后形势,希望固迭生,而失望亦踵至。余告张学良,圣诞日为停战限期之最后一日,如今日不能释委员长回京,则中央军必开始进攻。我等固死,汝亦不能独免。此外,正如孔部长在南京所言,若于此日恢复委员长自由,不啻"赠国家以无价之圣诞礼物"也。张闻言,状甚踌躇,惟允当勉力达我期望;但彼既无多数部队驻于城中,城门又皆为杨部所把守,此为难耳。彼又曰:"如杨部反抗,我等固可与之抗战;然夫人为一女子,则处境极危。或者夫人与端纳先飞洛阳,余再设法潜偕委员长出城,此计如得售,则大佳。余可向彼等托词,请夫人再赴南京交涉罢战言和;一方面暗中将委员长化装载以汽车,混出城门,径赴东北军所驻营内,再派车送赴洛阳与夫人会合。"彼并以此计告子文,谓最后办法,只可如此。子文亦以为一切计划失败后,不妨留此作最后之尝试。然余坚决反对,不独委员长背伤不能受汽车长途之颠簸,且如此鬼祟行藏,亦决非委员长所愿为。余曰:"委员长决不肯化装,倘彼不能公开乘飞机离陕,余必同留此殉难,决不愿离此一步也。倘彼因中央军开始攻击而殉国,余决不愿独生也。"余知张及子文咸憾余不屈不挠固执之态度,不能稍为彼等移易委员长之决心;然余已具决心,不能妥协。张将出,余又语之曰:"汝当劝告彼等,应立即释放委员长,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皆向汝等作此要求。全球各处之中国人皆纷纷通电要求恢复委员长之自由,斥汝等为卖国贼,汝等知之否?"张曰:"余知之,彼等亦有电致余,然彼等实未知余无加害委员长之意也。"

  子文与张之努力,益增沉默中紧张之程度,正不知圣诞日将发生如何之景象;然就现状观之,乐观成分实甚少。余频频警告彼等,停战之限期已届,余深知南京掌军权者之感情与心理,过此限期后,大规模之进攻即行开始,无人能挽此浩劫,尔等亦不能幸免此巨祸之临身。西安将领所惴惴者,实只其本人之安全。余因告之曰:"尔等如真能悔过,个人安全决无问题;若不知悛改,任何人决不能保证尔等之将来。委员长平素之大度容人,为尔等所深知,今日即当信任其度量。"时张已躁急不能自持,向彼等声称,倘彼等不即"改变旧态",彼将自取适当断然之行动。所可喜者,双方辩论虽甚激昂,始终绝未提及金钱与权位问题。历来叛变军人所斤斤不能去怀之主题,此次竟未有一人置怀,由此足见彼等此举有异于历来之叛变。民意与公论已促成自私心理之消灭,实为中国政治进步最大之征象,足令人认此实为最后一次叛变之史实。就事实言之,中国将领所主张之种种要求,委员长亦早有加以详讨者;彼等读其日记及私人文件,已稔知之。委员长之性情,每有计划,非俟其成熟,不愿告人;遇他人向其陈述意见时,或有不容异议之见,而以对其部下为尤甚。盖彼以为服从命令为军人惟一之天职。委员长为主张厉行纪律之人,见其部下将领有违反军人基本信条之举动,自将深嫉痛恨。彼所期望于部下者,为军人惟有严守命令,战死沙场,不能擅加探讨。然深蕴于委员长心底之惟一信心,则永远为求人民之幸福,以完成真正足以代表民意之三民主义,为其努力之标的,不惜竭全力以赴之。当其推进剿共军事之时,仍注重于招抚投诚,开其自新之路。……使了解行政上种种革新,实皆为大众求生活之改善。此即新生活运动之所以能奠定广大之基础,而赣省农村运动之所以有今日显著之成效者也。……即开始恢复地方之繁荣,重奠人民生活之基础,先于各处成立组织,指导民众自力更生之方法;复经赣省教会之合作,成立"江西省基督教农村服务联合会";继续发起新生活运动,使人民得精神生活之信条,教以家庭卫生,自力工作,与合作服务,以及其他新国民应有之常识。此项运动今已遍布全国矣。

  圣诞之前夜,失望之成分仍较希望为多,直至深夜,谈判尚无结果,于是圣诞日至矣。每至圣诞日委员长即于被褥深处,呼"圣诞快乐"。余对此寒冷清晨,颇感不怿,然仍抑此情绪,欣然应曰:"祝君圣诞快乐。"时余不睹圣诞树,心殊怏怏;然深知在此颠危中,何来圣诞树?圣诞老人即过西安,亦将望望然去之矣。此念闪过我心头尚未消失时,忽见室门顿启,以委员长卧室之外,监视者始终看守,无论昼夜,不能锁门也。二仆人相随而入,每人手中各携一沉重之长物,酷似巨大的圣诞袜。审视,果为袜,惟为"高尔夫球"置棍之长袜,先见一袜,系一手提打字机,并系片祝余夫妻圣诞快乐;另见一袜,系一厚暖之旅行毯,是为致委员长者,盖余夫旧有旅行毯已在兵变时遗失矣。噫!圣诞老人竟来西安耶?而此老人竟与余等共居一屋中!彼昔为我先父之友,现常为我家之宾,亲朋皆呼为Gran,或呼为"端"。委员长仰首笑曰:"真老人至矣。"此为余首次在西安闻委员长之笑声。

  圣诞阳光挟希望与快乐而俱来,然在上午,疑云仍未去。叛变者仍要求于释放委员长前必得其亲笔签字之令,而委员长坚持不愿落一字,且亦不愿发一言。余为助长勇气计,开始整理行装,希望于日落之前飞达南京。如以此作标准,则必于十一时半启行;及至十时,结果杳然。俄十二时半过矣,张来言:"飞机已准备,然一切仍未决定。"至一时半,我等希望已粉碎,然仍不愿放弃。有人言曰:"我等可先飞洛阳过夜。"余急应曰:"然,余等万勿失望,若诚挚祷告,必能达我愿望。"时诸人皆奔走往来,状甚混乱。子文入新城访杨虎城,其他各人亦分头疏通,求解此结。然午后二时又至矣,仆人告曰:"午饭已备。"但并无人来报消息,希望似绝,然我等仍进餐;既饭,希望似又复生。即有人建议曰:"即四时启行,我等亦可于日落前抵洛阳。"因此我等决定下午四时为最后关头矣。三时响未既,见张越庭院来,身后随一工役,荷一提箱,守兵皆露惊异状。时子文等方在各处向诸将领反复说明,即委员长在此决不能有亲笔命令,但返京之后余信其决不咎既往,以释其疑。然迄无消息传来,电话仍继续不断,交涉迄未完结。正焦虑间,子文忽入门,携来喜讯,城防司令杨虎城已同意我等成行矣。张曰:"日云暮矣,曷勿明晨径飞南京?"余呼曰:"尚欲等候耶?离此愈快愈佳!岂将等候彼等之改变态度耶?犹欲等候彼等之恐惧与妄念,而发生变故耶?当知今日为圣诞日。不!决不能作片刻留!应速行,毋再滞疑。"张忽又言:"杨虽允我等行,然其部下多有未知,苟飞声传播,或有不稳;故我等虽行,仍应小心,请勿带侍媪。"余呼曰:"岂将留彼任变兵处置耶?我等离此后,真不知彼等若何结果。"张曰:"彼足可安全。"余曰:"否,彼等忠于我,余决不忍令彼冒此险。当余离京时,余曾告以此行危险万状,彼若恐惧,可不随行,后彼答余,愿随我至任何处所。"最后解决,余以此媪交黄仁霖,始双方皆无间言。

  余告委员长可以行矣,彼言:"且暂缓行,余等行前,须与张学良及杨虎城作临别训话以慰谕之。"因即召杨虎城;此时杨不在家,约候半小时后始至。张告委员长,彼已决心随委员长赴京,委员长反对甚力,称无伴行之必要,彼应留其军队所在地,并以长官资格命其留此。张对余解释:谓彼实有赴京之义务,盖彼已向各将领表示,愿担负此次事变全部分之责任;同时彼更欲证明此次事变,无危害委员长之恶意及争夺个人权位之野心。余等深知此次事变确与历来不同,事变之如此结束,在中国政治之发展史中,可谓空前所未有;张之请求亦有其特殊之意义,足使此后拟以武力攫夺权利者,知所戒惧而不敢轻易尝试。故余与子文赞成其意,允其同行。余更愿在此特别声言,负责叛变之军事长官,竟急求入京,躬受国法之裁判,实为民国以来之创举。此中央政府之所以赦宥张学良,而为若干人所骇为不解之真实理由也。

  当杨虎城率卫队若干人来时,空气益形紧张。彼偕张径入委员长室,立正敬礼。委员长邀其就坐,彼等皆屹然不敢动;余即进言,委员长尚病不能起坐,故不得不卧谈,如彼等就坐,较易听受,乃始勉就椅坐。委员长与彼等语,余即在座速记,彼等闻委员长诚挚之言,余从旁察觉彼等容态,实显现一种非常感动与情不自禁惭愧之色。

  谈话约半小时始毕,时已四时余矣。急整装行,委员长与余偕张学良共乘一车,张径就车之前排坐;子文、端纳与杨虎城另乘一车。车抵飞机场,径开至张坐机之门旁。机已开热备用,一声怒吼,离地腾空上升,余夫与余乃向西安作愉快之告别。是夕安抵洛阳,祝颂圣诞佳节。此日之纪念,不惟恢复委员长与余之自由,而中国全民众解放之基,实亦肇于此乎!

  共识网书摘,摘自袁伟、王丽平选编:《宋美龄自述》,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



宋美龄:西安事变回忆录(上)


  本文摘自袁伟、王丽平选编:《宋美龄自述》,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宋美龄是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当事人之一。此文是她随蒋介石回到南京后所写的回忆录。该文一经发表,就有人看出其与蒋介石所发表的《西安半月记》有许多矛盾之处。该文的价值在于,其所记事变发生后南京方面利用此事进行的权力之争,及宋美龄极力斡旋以求和平解决的经过,基本上是可信的。但文中也有许多歪曲史实的记载,其目的不仅是宣扬她个人的功劳,而且更重要的是为蒋介石辩解和争取声誉进行政治宣传。

  外国作者有视西安事变为一滑稽之喜剧者,余则视此为决定我国命运最后一次革命正义之斗争也。盖去年十二月十二日以后,半个月内,西安事变之经过,其情状之复杂,决非中国既往一般称兵作乱之叛变所可比拟;而其关于国际与外交者,尤有特殊之形势,倘处置失当,即酿成民国以来空前之战祸。至其对于内者,则包涵个人与全国各种复杂问题,且有最猛烈之爆炸性蓄积于其间。今欲事后回溯,表现其准确明了之事实,固非易事;苟勉为之,首应排除个人之情感,以客观的态度,分析各方面同时活跃之经过,方能窥得其真相之全豹。

  余初闻余夫蒋委员长为西安叛兵劫持之讯,不啻晴天霹雳,震骇莫名。时适在沪寓开会讨论改组"全国航空建设会"事,财政部长孔祥熙得息,携此恶耗来余寓,谓:"西安发生兵变,委员长消息不明。"余虽饱经忧患,闻孔氏言亦感惶急。时西安有线无线电报交通皆已断绝,越数小时,仍不能得正确消息,然谰语浮言,已传播于全球,骇人者有之,不经者有之,群众求知之心切,颇有信以为真者,世界报纸,竟根据之而作大字之标题矣。

  南京虽为首都,其在黑暗中摸索之状况,不减上海。余偕孔部长及端纳(余已约彼伴余飞赴西安)匆促入都。时政府中人深受事变刺激,情态异常紧张。中央常务委员会及中央政治委员会已于星期六深夜开会,决定办法,立付执行;并将叛变首领张学良明令免去军事委员会委员及西北剿匪副司令职,交军事委员会严办。命令措词,异常严峻。京中已于是日晨接到西安发来之通电,署名者除张学良、杨虎城及其重要部将外,复有在西安之中央官吏多人。电中列举非难中央之事状,皆足令人发指者,并称彼等曾"涕泣诤谏,屡遭重斥",故不得不"对介公为最后之诤谏,保其安全,促其反省"。最后提出自命为"救国主张"之八项要求,希望南京当局"俯顺舆情,开诚采纳,为国家将来开一线之生机"。至所列八项要求,则为:改组南京政府;停止内战(实际注重于"剿共"军事);立即释放在上海被捕之救国联合会分子七人;释放一切政治犯;保障言论、出版、集会自由;开放民众爱国运动;实行总理遗嘱;立即召集全国救国会议。

  此我等于十二月十三日(星期日)晨抵京时,京中紧张迫切之状况也。此时当余之前者,不仅为余夫一人生死之关系,实关系全民族最重大之问题,其变化实易受热情与狂想之激荡,而余本人复系有严重个人之利害。第一念袭我心头,余为妇人,世人必以为妇人当此境遇,必不能再作理智之探讨;故余必力抑个人感情,就全局加以考量。继余复念,此事若处理得宜,必能得合乎常情之解决,余必坚持我主张,将一切措施纳诸合理轨范之中。

  中央诸要人,于真相未全明了之前,遽于数小时内决定张学良之处罚,余殊觉其措置太骤;而军事方面复于此时,以立即动员军队讨伐西安,毫无考量余地,认为其不容诿卸之责任,余更不能不臆断其为非健全之行动。军事上或有取此步骤之必要,委员长或亦悬盼此步骤之实现,然余个人实未敢苟同。因此立下决心,愿竭我全力,以求不流血的和平与迅速之解决。是非得失,将付诸异日之公论。

  是晨八时前,余即电张学良,告以端纳拟即日飞西安,端纳亦同时去电,盼其即复。余等到处搜索消息,而消息始终沉寂;周遭接触者惟紧张之流露,形形色色之猜测;辗转传布,如飞沙,如雷震,诸凡捕风捉影之传说,眩人欲迷。时西安电线早已中断,不特西安之真相无从探索,而亦无人能一究事实发展与结果何如也。

  余迭向京中诸要人剀切陈述:于未得确实消息之前,务镇定其态度,信任民众精神上之后援,勿采急遽之步骤。余主张:既未能确证西安将领别有企图,曷若姑信其言之由衷,一方面迅速搜寻其动机之真相。余曾作臆断曰:"或者彼等确有不平之情绪,而自谓其有相当的理由。一部分国人若对中央怀抱不平,中央应虚怀若谷,探索其不平之究竟,而尽力纠正之,同为国人,苟有其他途径可寻,又何必求军事解决也。"

  西安来电所提八项要求,余初未加以重视,当前一般人亦多作如是观。盖张学良部以西北地瘠民贫,驻军其间,早感不满,故测其所提政治条件,实只备为移调丰腴省份谈判时之借口而已。主张讨伐者或即因此而益坚其主张欤!

  是日晨,得张学良来电二通:一致孔部长,一致余者,皆经中途阻碍,延搁已久,读其致余之电,涉及委员长,语多不逊,余初愤甚,继念:安知此电果为张所亲笔签发者,安知张非与其部下有隔阂者;即此电确为张所亲发,又安知张非在激昂情绪下措词失检耶?时端纳西安之行,待张学良复电尚未至,为节省时间计,端纳决于午后先飞洛阳,余恐或有需译员处,派黄仁霖偕行。余复请端纳携一函致委员长,函中述余深信吾夫一切措施,皆以民族利益为本,余日夕为彼祈祷上帝,愿彼宽怀。余复以长函致张学良,告以彼等此举将使国家前途受严重之打击,余深信其鲁莽灭裂之举动,初无断送国脉陷害领袖之恶意,应及时自拔,勿贻噬脐之悔。

  端纳于夜间由洛阳来长途电话,称于日落时抵洛,彼处离西安虽只余一小时半之飞行,然消息之沉寂,不减于南京。且言是日已有飞机三十余架在西安上空飞行示威,目的欲告谕叛军:洛阳飞机场仍在中央之手,以张学良预令其驻洛直接指挥之炮队占领机场之命令,其部下实未遵行也。端纳复称:彼不问张学良有否复电,决于明晨飞赴西安。余于是夜卒得张学良致端纳电,欢迎入陕,于是端纳所乘飞机中途被击之顾虑,始得释然矣。

  时军政部长已受命,在委员长未回京前,执行指挥调遣全国军队之职权,空军亦归其统辖。然余仍继续进行"全国航空建设会"改组事宜,盖不独事务本身之重要,未容诿卸;且努力从公,亦暂时可使身心得所寄托。闻左右偶语,竟窃窃私议委员长已不讳,且谓即幸存,亦无生还望。诸人于面对时,未尝不表示同情与慰藉;然一转背间,即充满悲观之空气,而全国斥责西安叛将之怒焰,则已蓬勃不可抑止矣。然余个人于事变发动之初,即决心与劫持我丈夫之西安将领作正义之周旋,任何牺牲,任何代价,皆所不顾;至咒诅谩骂,则非所愿为。盖余深信,惟诚挚与真理乃能建树永久之基础。此为余生平之信念,遇西安事变而益坚。

  当时局势虽黑暗危殆,然余深感必有可以解决之途径,故愿中央诸公共信之。因此反复申述,请各自检束与忍耐,勿使和平绝望;更请于推进讨伐军事之前,先尽力求委员长之出险。盖战事开始之后,委员长即不为其亲自统率之陆空军轰炸所误中而丧生,亦将为怨恨暴戾之叛军所残害,不料此时余已陷入甲胄森严与战斗意识弥漫之重围中矣。

  或有责委员长不应轻赴西安作此不必要之行,可免躬蹈危机者。余即告之曰:"委员长若欲不愧为委员长,无论在何时何地,皆应作冒险牺牲之准备。彼所朝夕萦心者为国家大计,更安有余晷顾虑其个人之安全?策划其安全者,实非委员长分内之计,而为其部下及其左右义不容辞之责任。彼为其干部者,实应随时随地敬谨注意,策其万全,如委员长自抱其本身安全之顾虑,又安足为全国领袖哉?"复有人言:"为维持国民政府威信计,应立即进兵讨伐。"余又告之曰:"今日国难至此,若无委员长,即不能有任何统一之政府。"今舍委员长外,更有人不明余所主张之理由,词色之间似谓"彼一妇人耳,仅知营救丈夫而已"。余乃详告诸人曰:"余虽为妇人,然余发言,绝非为营救丈夫之私意。倘委员长之死,果足为国家造福,则余必首先劝其牺牲。惟目前处置西安叛变,若遽张挞伐之师,径施轰炸,不独使举国所拥戴领袖之生命,陷于危殆,即陕西数千万无辜良民,亦重罹兵燹之灾,且将使为国防而建设之国力,浪作牺牲。故为国家计,不得不吁请诸公妥觅和平解决之途径。愿诸公深信我决非朝夕萦怀于丈夫安全之妇人。今日此举,实抑制情绪,抓紧现实,乃以公民之资格,要求以最少之牺牲,为国家与民众解决此严重问题之症结。倘余夫或余个人之牺牲可以为国家造丝毫福利者,余必不假思索,力主牺牲。今日若遽用武力,确将危及委员长之生命,而国难严重如今日,在余心目中,在全国民众之想念中,委员长之安全,实与国家之生命有不可分离之联系,此余之所以主张必用和平方法以保证其安全也。诸公今日,一面尽可作阵地之配备,惟须力诫勿开枪,勿轰炸以启衅;而一面当乘此时机,努力营救委员长出险。倘和平已至万分绝望之时,再开始战争,亦未为晚。凡余对此大局之观察,以及余所贡献解决之方策,事后必能证实其不谬,深信诸公虽与我观感两歧,而态度之诚挚则同;余今自信所取态度之不误,必将竭全力以求我主张之实现,谩骂不足以慑服叛徒,更不足以解决现局,幸诸公深思之。"

  余言既,复明告彼等即亲自飞往西安。群议哗然,以为不可,反对之声纷至。盖当时谣传,血与火充塞西安,该处已成赤色恐怖世界,而悲观者更以为委员长即未死,亦难幸免。故向余进言时,不曰余此去决无收获,即劝余勿作不必要之牺牲;不曰余去被囚,徒令叛变者多一要挟我夫之借口,即曰最少我投身作质,徒扩大事件之纠纷。悲戚、失望绕我四周,欲思索真理固难,欲坚持我信仰更难。余虽未受悲观者之影响,然亦不禁黯淡凄怆。尝自反问曰:岂我等求出生民于水火之努力,已至最后绝望时期耶!岂我等复兴民族,建立国家之计划,果将从此毁灭耶?深思终不得解,然余终坚持我信仰不舍。于是迷梦渐去,始恍然惟"信仰可以移山",欲纠正一切错误,惟有坚持我对上帝及全人类之信仰耳。

  年来委员长出巡各省,余必相随,此次独因病未果,深觉怅然。盖余每自信,倘余在西安,局势当不致恶化至此。然此种思索不足自慰,徒增烦扰。而群集我室者,宾朋如云,或进同情之辞,或索时局真相,更有作消息之报告者,扰攘终朝,益增我之烦恼。

  余日无晷刻之闲,各机关首领纷纷向余询问对于应付现局之意见,尤以黄埔军校同学代表要求指示为更切。军校学生皆为余夫亲自教育之生徒,坚请训话,余不能却,因向其集会作公开之演讲。余告诸生:于未明事实真相前,切勿遽加断定,遇事镇定,勿尚感情;民众对西安叛变之负责者,怨恨愤怒已不可遏,诸生幸勿再以行动或语言刺激之。并告诸生:已嘱端纳赴西安探真相,迄今尚无一人出入西安;故吾人所知西安消息,除孔部长与余所得二电及西安将领之通电外,无片纸只字可为凭藉。继复诫之曰:"委员长统一全国军队之功绩,固为国人所乐道,然其手创之新生活运动,更对国家精神建设有积极之贡献。诸生既为彼忠实之信徒,不惟须努力继续推行此运动,更对国家精神建设有积极之贡献。诸生既为彼忠实之信徒,不惟须努力继续推行此运动,且应恪遵其信条为终生之圭臬。余深信西安叛变者,目睹其妄动所引起之全国反响,必能憬然悔悟,痛恨前非。凡诚意悔悟者,应开其自新之路,则谈判之途径,自当勿令壅塞。叛逆如有悔罪之诚,我黄埔诸生当宽大为怀,迎其来归,不究既往。"继余复言曰:"凡余所言,绝非为叛逆求开脱,盖其妄动无开脱之可言;余所努力者,欲令叛逆反省其妄动之影响国家者为如何可怖,求其及时悔悟,自赎其罪谴而已。"

  当余精神肉体忧劳交迫之时,孔部长及余两姊孔夫人、孙夫人与其他戚友,掬诚慰藉,爱护之情,至足铭感。然西安真相仍笼罩于消息沉寂之中,悲剧之阴影,紧依彼等心头,则其慰藉之辞,亦黯淡甚矣。最可感者,孔部长兼代理行政院长之职,既代委员长为一国行政之首领,所处地位备感困难;然彼于谨奉职守之余,仍能充分同情余所坚持之主张。

  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一)晚,始发现第一次希望之曙光,确证余主张之未误;盖端纳自西安来电,告委员长平安,居处甚适,彼正随侍在侧。该电复称张学良亟盼孔部长赴西安,尤盼余偕行。后又得张学良直接致余电,邀余赴西安,并保证无危害委员长之意。

  时论忽有致疑端纳来电者,余闻之骇然;盖南京一部分人士,咸认叛部计划异常险恶,以为委员长即不死,亦必身陷危境,对于与此歧异之消息,反不愿轻予置信。彼等之言曰:"端纳来电,实近合西安心理,欲诱孔部长入陕,多一重要作质者,以加厚其谈判之力量而已。至张学良致余电,用意亦同,亦欲诱余入陕而加以拘禁耳。"凡此种种推测,皆不足以动摇余之初衷,反令余信念益坚,知避免战争之奋斗,更有努力推进之必要。因此余竭全力求赴西安,孔部长与余之诸姊弟皆愿伴余同往,尤足感人。然主张讨伐者仍竭力阻我成行,余始终未为所动,当激烈辩论,情绪亢张之时,竟无暇计及发言之态度矣。

  是时西安电报交通虽已中断,不料余于星期二(十二月十五日)下午,突得端纳由洛阳打来长途电话,诚令余惊喜欲狂。盖端纳于是晨冒恶劣的气候之危险,飞抵洛阳,直接告我以西安之真相。彼以简短之言辞,叙述全局,谓:委员长并未受苛刻待遇;端纳到达后,委员长已允迁入较舒适之房屋;斯时委员长始初次与张学良谈话,惟怒气仍未息;张表示决随委员长入京,盖彼自承举动虽错误,然动机确系纯洁;张盼余入西安,亦盼孔部长同行,彼与其部下,对余推崇备至云云;最后又言委员长坚嘱余切勿赴西安。余请端纳明日来京,端纳称彼已允委员长及张当日返西安,惟气候恶劣,不利飞行,决于明晨返西安,京行势难办到。余因告以军事长官已决定立即进攻西安,彼返西安,或有危险,并嘱其以此真相设法转告委员长。端纳复言,彼虽不能来京,张学良亲信之爱而德与彼同机出陕,将于明晨飞京,可当面详述经过情形;并嘱携一函致我,补充未尽。

  是晚,余又以长途电话告端纳:孔部长因医生坚嘱,不令飞陕;况孔为代理行政院长,势难离职,因嘱端纳征求对方意见,可否以宋子文或顾祝同代之。且告以各方阻我成行,然余已决心飞陕。余复告以外间传言,彼有袒护张学良之倾向,询其曾否发送新闻电。端纳答称,彼曾发二电:一为新闻之概述,一为答纽约泰晤士报记者阿朋之询问。

  是日,适有人以端纳致阿朋电示余。电中略述委员长健康如恒,张学良已承认劫持领袖之错误,惟自称其动机为爱国。来人即持此为端纳捏造消息,袒护张学良之确证。此种推论实难理解,或者军人为情绪激发,应作如此想像。余因即电端纳,嘱其此后勿再拍发任何新闻电报。端纳昔随委员长赴边远各处,各报记者每去电探问真相,端纳辄一一致答;今突守沉默,各报记者骇怪之余,当不免武断西安局势之恶化,以为端纳亦已被扣,不知彼处发生如何不幸之变局。此时实施检查之影响,更使消息沉寂,而谣诼亦因以丛生。盖此时之西安,就新闻观点言,已成死城矣。

  星期三晨,余乘端纳未启行前,复与通话一次。余嘱端纳告张学良,彼若不愿手造惨酷之国难,应立则护送委员长返京,并请以目前余所处之境遇告委员长,详述余努力阻止战争之经过。余复嘱端纳抵西安后,应速乘机返京。彼答曰:"否,我愿留西安。"余最后曰:"余若不阻止战争,则尔在西安或有生命之危险。"彼答曰:"或有其他办法,我今不能多言。"时孔部长在余旁,即接电话机继续向端纳说话,嘱其转告张学良:彼即不计令誉,当知彼之生死存亡,亦将以能否确保委员长之安全为断,彼欲拯救自己,拯救国家,当以飞机护送委员长赴太原,恢复其自由。倘能照办,一切皆可不究。

  此后余即运用我忍耐之全力以待爱而德所乘由洛来京飞机之到达,该机在蚌埠被迫降落,又向南飞一小时,故爱而德于午夜始来见我。据彼诉述:委员长失足倾跌,今尚负伤;事件发生,实属意外,当日天明时,西安城中张学良部队已为杨虎城缴械,杨氏统制全城,即张学良部下出入城门,亦必先向杨氏领取通行证;张学良部队在城中者,只有卫队四百人,在城外者亦只六千人,是即驻守飞机场之防空队也。其被缴之枪械,至是日下午始得发还。当日并有杨部兵士一队赴飞机场,初意欲将停留该处之中央飞机,捣碎油箱,击毁机身,后经爱而德劝阻,仅倾倒其箱中储油而去;高射炮皆经封口,严禁使用;飞机场职员皆经遣往他处,只留若干哨兵看守。黄仁霖已于昨日晤委员长,惟因委员长嘱其携亲笔致夫人之函,故被扣不得来京。但委员长草毕此函时,曾当众高声朗诵,故爱而德犹能忆其概略。据称:"委员长函中表示宁死不受挟持,且以身后事向夫人叮咛嘱咐,足证其已抱牺牲之决心。"

  端纳在洛阳电话中之最后一语,所谓"或有其他办法"者,犹震荡余之耳鼓而不能去怀,因询爱而德以张学良自备之鲍音飞机今在何处,爱而德称该机尚在西安。余又问曰:"倘攻击开始,张学良有否挟委员长乘此机离陕他去之意乎?"彼曰:"颇有可能。"余因作推测曰:"此殆准备中之计划欤?"又询:"张学良之正驾驶员巴尔安在?"答:"在汉口。"余愕然曰:"然则鲍音机将由何人驾驶耶?"曰:"将由其副驾驶员李奥那任之。"余托其邀巴尔由汉来京见我。爱而德诚挚言曰:"我等皆愿为夫人效忠,当立电巴尔,想彼必乐受驱策也。"因嘱其速招巴尔来。

  凡上事实,皆为余等以前绝未闻知之真相。今则危机毕露,明示其他部队哗变之时,张学良实无保护委员长之能力。因此余阻止进攻之决心益坚。在委员长固公忠为国,不计个人生命之安危,亟盼挞伐之实现,余则未愿作如是想。委员长致余函之内容,余亦未告军事长官;盖深知此函立意之宣露,更将影响彼等之心理,益艰余之处境。余知轰炸西安必置委员长于死地。为中国计,此时万不能无委员长以为领导;委员长生还之价值,实较其殉国尤为重大;此为余始终坚持之信念,故愿决死为和平奋斗,以期其成。因此余决意立赴西安。此时虽张学良在城内无甚部队,其在城外之兵数亦甚寥落,明知事态异常险恶,然余亦不愿多加考虑矣。

  已而避免武力以求和平解决之希望,又微露其一线光芒;盖是晚接端纳来电,称已抵西安,向委员长及张学良转达我电话中之意旨,今西安将领已欢迎子文与顾祝同之入陕矣。于是余以和平方式营救委员长出险之主张,始得第一步事实之佐证。然此后数日,焦虑奔忙,困惫更甚。因潼关以西之军事,业已发动,虽幸飞机为雪所阻,不能超越华山而向西安轰炸,然洛阳与群山间沿路各处,被轰炸者已不胜数,又安能保证群机之无冒雪西飞径向西安投炸者也!后来端纳来电,称委员长已遣蒋鼎文主任飞京,携其亲笔致军政部长函。不料政府中人闻讯,声称彼等不独不愿与西安作谈判,且亦不愿在委员长离陕前,接受任何命令,盖此书即出委员长手,又安能确证其为出于委员长之本意者。诸公竟测其领袖将屈服于劫持之下,宁不可异?余因直告之,并叹曰:"诸公与彼共事多年,竟未能了解其真性格至此耶!"二日后,蒋鼎文果来,彼等闻其面述委员长令,始服从无闲言。蒋鼎文并恳切劝告,勿任南京、西安间之裂痕日见加深,谩骂之无线电广播及恶意之报纸论文,皆以中止为佳。同时其他方面阻止冲突之努力,亦在进行中。孙科、王宠惠等诸先生访余,拟商请阎锡山主任出面调停,营救委员长出陕,因决定由党政领袖联名电阎,此电亦经拟妥发出。

  巴尔由汉来,余即与研究张学良是否有挟委员长同乘飞机出陕他往之可能。余昔日飞行曾深入西北边省,故详知彼间地形崎岖,人烟寥落,难觅飞机着陆场地之情况;余更预料凡有中央军驻守之机场,必为张学良所不敢去者,则其目的地点当在共产军阵线之后,或者即在新疆。余问巴尔:"倘鲍音飞机满载其携带油量,足敷飞往新疆之用否?"巴尔答曰:"可。"又问:"张学良曾提及乘飞机往新疆否?"巴尔答曰:"曾言之。"余因与再研究地图,倘张迫于环境,须乘机出陕他去时,张挟委员长至何处最为可能。余并告以张学良若真挟吾夫他飞,余必跟踪往探;故余愿深知何机所携油量,足达鲍音机满载后中途不再添油而可往返之地点。巴尔答曰:"德格拉斯机如只有夫人一人乘坐,舱中储油,足应长途之用。"余因嘱其留待后命,倘余不能阻止进攻西安,乃有飞行之必要也。

  委员长被禁后一星期,十二月十九日(星期六)余电告端纳,子文决入陕;后因阻力横生,余又去电取消前讯;一小时后,再电告其最后成行。盖子文力排群议,请以私人资格前往。我等主张:政府虽不能与叛变者直接谈判以自贬威信,亦应准许我等作劝导叛变者之工作。故子文行后,政府令各报登载,充分说明子文此行,纯为私人资格之意义。(未完待续)

  共识网书摘,摘自袁伟、王丽平选编:《宋美龄自述》,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



2013年10月12日 星期六

今天我们如何谈论蒋介石(下)


——《蒋介石传》出版座谈会实录


  顾青/主持


  严如平:说到人物的传记资料,十五年以前,我接触陈布雷的日记,当时是我把陈布雷的日记,一大摞提供给你。我也看过陈布雷日记,我们想研究的话,能挖掘的资料并不是很多,它很多都是流水帐。但是它毕竟是一部完整的日记。刚才说到要出某某人的年谱,我觉得首先把陈布雷的日记能够出来。

  王奇生:这个建议更好一点,你现在不要谈研究,你先把基本史料,比如日记这些东西,来往信件和文集……

  汪朝光:这个不是没有现实的可能,比如总署立一个项目,民国人物年谱丛书,先弄10本,然后你就可以找作者,有了总署的支持就可以找作者,有了年谱之后再来做人物传记相对就容易了。

  王奇生:现在不是出版难的问题,还是你没有写出高质量的。

  汪朝光:我的意思是一定要有人来组织,人物研究还不如由中华来立这个项目,比我们更方便。

  顾青:刚才这几位先生说的对中华都是非常积极的建议。我们现在民国史这一块,我们的一些基本架构,中华的传统从近代史往民国史这边转,这是我们近代史编辑室今后的一个方向,就是近代史的很多史料出了。我们一般出的结构是这样,首先重基本史料,像文集、日记、档案,是这样的一些基本内容。我们已经有一套统一设计的近代人物年谱长编的东西,比如几个学者的我们有了,再包括清华四大导师的,包括陈寅恪这几个年谱长编,也是盯了几位老先生专门做了很多年最后拿出来的。从客观上来说,中华要建立这样的一套丛书,或者这样的系列的项目我们一定要做。但是同时也可以约一些重要的学者,好好的去研究做这个项目,也是应该的。刚才金老师提到了一点,就是现在社会越来越关注民国史,但是真正有价值的实实在在的东西确实比较少。所以我想提一个问题,前两天国际博览会的时候,黎明文化的班子,在一个将军的带领下,到中华来访问,想跟中华合作。我们也跟他们提出,在台湾军方出版的那些系列的东西,可以拿过来出。您刚才说我们这边出中共人物比较多,台湾出的台湾人物比较多,他的水平怎么样?

  金以林:相当不错,黎明文化出的《何应钦九五华诞纪事长编》就非常好,基本上就是何应钦的年谱。包括台湾商务出的《阎锡山年谱》六卷本,编得非常好。这要是能引进出版,真是很好的,我知道这两套年谱就很好。台湾商务就有一套年谱的书,但是有些还是相对来讲比较简单的,比较完整的是这两套,阎锡山和何应钦的都毫无问题。陈诚的是国史馆的东西,他出了一大堆,出了十多卷,但是北京的大人民出过陈诚的抗战回忆录,但是陈诚的其他东西还没见大陆出版,他的日记也还没公布,他有日记。

  顾青:刚才金先生提到这两个书,咱们赶紧落实引进,这个事可以做。黎明文化现在很惨。

  金以林:黎明文化好像是军方的。

  汪朝光:都要倒闭了。

  顾青:依然沉浸在当时台湾老大出版社的梦幻中。

  金以林:如果通过黎明的话,其实挺好的。台湾的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出了一系列的好东西,但是它是军方的,史政编译局就自己印了。黎明肯定跟他们有很好的关系,史编局的书,比如像顾祝同的回忆录《墨三九十自述》,黄杰的《老兵忆往》等等这批黄埔将领的,无论是教官也好,还是黄埔一期的,都有留下来的,但是它都是官方的,等于是国防部史编局帮助他们整理的,有点像我们军科院弄的十大元帅。曾经跟他们谈过引进出版,没有一个人敢做主,中华民国国防部不可能授权给任何一家。黎明实际上就是他们国防部下面的一个出版社,如果能透过黎明把这些书引进出版,那真是妙不可言。像何应钦出的《抗战八年之经过》,最后有一个附录,就讲中共破坏抗战等等,那个是很简单的,而且它就叫附录,你把这一章扯了,剩下整个八年抗战之经过,何应钦以他的名义写的。那本书我相信要是出了,一定有市场,它详细的介绍了二十几个会战,每个会战怎么布置的空军、海军等等,尽管它也是一个著作,一个职务行为,但是完全是以他个人的名义。这些都是台湾军方做的,相对来讲这些书引进出版,可能对于推动民国史,包括抗战史的研究,尤其是在底下的这些将军,都是成名在抗战。

  顾青:这个事我们可以做。

  金以林:原来也跟他们聊过,我说你们能授权吗,他们说不能授权。我说,你们能默许吗,他也不说。

  顾青:这是与虎谋皮。

  金以林:台湾好多学者跟我说,你印就印了,中华民国国防部不会来告中华书局,而且我们的法院也根本不受理。现在越是正规的出版社,越不敢出。原来我们也琢磨过史编局的一批成果,非常好。

  顾青:台湾的军方现在惨落到很荒唐的状况,任何一个人上去对军方表示一点……我上次说,一个士兵关禁闭死了,军事最高长官就辞职了,这不是岂有此理吗,那是他们的逻辑,咱们不去谈。

  我特别想听听黄道炫老师说,刚才您的话太简短了,您再多给我们谈谈。

  罗敏:黄老师就是专门写书,一般不怎么说。

  顾青:比如说从思想史的角度,假如我提一个非常门外汉的问题,比如要写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话,蒋介石入不入思想史。

  黄道炫:肯定不入。

  顾青:为什么?

  黄道炫:他是个政治人物,他不具有那种思想史的意义。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做《中国近代史上的蒋介石》,但是没有写一篇论文叫中国思想史上的蒋介石。

  汪朝光:蒋介石有思想吗?

  黄道炫:这个不能说没有思想,每个人都有思想。

  汪朝光:比如孙中山有三民主义,蒋确实好像没有自己的思想。

  黄道炫:应该说他对中国传统的浸润是比较深的,他有一套比较系统的对于中国思想的逻辑,而且这个逻辑是他在阅读中慢慢形成的,也不完全是抄袭别人的,但是这里面有很多抄袭的,这个毫无疑问的,这是学者的风气,但是确实他有他的解读,而且他的解读是花了很多功夫的,读了很多书。我觉得他的思想更多的是表现在这个方面,就是对中国传统的解读。至于说他的政治思想这些东西,比较混乱。

  王奇生:这个看怎么说,混乱也是一种思想。为什么我们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这都算思想。

  黄道炫:就看我们怎么界定思想这个概念,要是用思想家的这样一个逻辑去界定思想,那蒋介石称不上思想,但是如果我们用比较广义的界定……

  顾青:蒋介石的思想有没有影响到中国近代或者中华民国的思潮?

  黄道炫:思潮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他对国家会有影响,因为蒋的判断当然会影响政治。

  王奇生:他的思想肯定会反射到他的施政,他的施政就会影响到国民。

  黄道炫:会影响他的政治实践。比如新生活运动就是很明显的代表他的想法,对中国传统的判断,这种判断他会运用到实践当中去。如果说他跟思想家的互动,这个是有,但是这个互动应该是他们教他,而不是蒋去教这些人。

  王奇生:我们也可以反省思想史的研究,我们的思想史长期也形成一个套路。什么是思想史?我就说,500年甚至100年以后要研究今天的思想,今天我们的思想史是哪些人的思想,左派的,右派的,他们会加入到思想史,你我都不会进入到思想史。所谓的思想,你要是极端化、极致化,要么是极左,要么是极右,中间那部分人思想太平和了,太温和了,太理性了,反而你没有留下声音,这部分人的声音是没有出来的,没有出来思想史上就不会写你,你必须是极左极右。我们近代以来,古代以来,所谓的思想家,全都是极致化的东西,在他的社会里是最不具有代表性。但是一个时代的思想,恰恰是常态,是写不出来的。

  顾青:我就说当代的郭敬明、韩寒。

  王奇生:他们会进入到思想史里面去。

  顾青:黄教授绝对不写。

  汪朝光:这个也不完全,郭敬明、韩寒你不能说极致化,郭敬明、韩寒也进不了思想史,思想好歹得留下一些跟前人不一样的东西。

  王奇生:马勇就能进入到思想史。

  金以林:顾总说的是思想史上的东西,包括冯友兰写近代思想史,政治人物他写到曾国藩,写到毛泽东,最起码他们在思想史上有他们的文本。他们的文本有他们创新的地方,或者是对整个社会有影响。蒋介石确实没有他的文本留下来的东西值得影响一代的。

  顾青:我脑子里有一个案例,比如在文革期间,大陆对传统文化是一种破坏性的、否定性的,但是蒋介石觉得传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存亡取决的命脉所在,把它政治化之后,作为一个复兴基地的理论依据了,这个我的看法,不一定准确,因为我毕竟是外行。这影响到台湾的很多学者,他们对于我们具有一种,传统文化在我这儿,不在你那儿,因为你们破坏了。但是现在情况好了很多。在当时这个时期,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台湾在复兴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我们该如何评判它,而在这个过程中蒋介石起了什么作用,在教育、政治、思想领域,甚至在学术的领域,或者是民众的宣传,包括邓丽君梅花梅花那个歌,也都是这个中间的一个表现,这个涉及到蒋介石了。我们怎么评价蒋介石这一段的情况。

  黄道炫:1967年发起了中华文化复兴运动。

  顾青: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黄道炫:我觉得它其实是个常态,我们是变态,这是很正常的一个事情。对于蒋来说,他会做这样的事情,也许不是蒋介石,换成马介石、王介石,他也会做这样的事情。问题在于我们这里当时是变态,所以不在于蒋到底做了什么,而在于我们当时的情况,所以蒋做的是很正常的一个事情。

  王奇生:现在的问题是,你只是继承,往往思想史上你很难写上一笔,但是好像你有创新,你有颠覆,你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们写史,老是强调变的一方面,我们把变的一方面写下来,我们把那些不变的,那些继承性的东西,我们往往会忽略掉。历史往往是不停的有变,不停的有新的东西,那是我们要写的东西。

  黄道炫:你说的是纯粹的思想史,学术思想史,思想传承史的角度,这样的看法会更加厉害,这很正常,因为如果你不是有创新,就像我们做研究者,如果我的研究没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那我写它干吗。学术史的流传,如果你的学术史的研究,你的思想史的研究没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那你的研究凭什么留下来,所以它一定会留下来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这毫无疑问。但是我们现在谈政治思想史或者社会思想史,其实创新的东西和继承的东西都应该同样纳入我们的研究领域里面,或者纳入到我们的视野里面去。它一定会纳入视野,因为领导者的思想,或者领导者的想法,一定会对这个社会产生影响,这个影响如果你不去记载的话,那你怎么能够对这个社会做一个清晰的描述。所以这是两个概念的问题。

  王奇生:长期的我们思想史只限于精英的,葛兆光后来就提出来说,要普通人的思想,一般的思想。

  顾青:他的思想史是下沉了。

  王奇生:这样一个思想确实是我们以前不大关注的问题,好像我们认为思想就一定是要形而上的,具有一定高度的东西才能成为思想。所以这里面存在一个模式问题,而且这里面也存在不同学科的不同取向。比如社会学,我最近一两年跟社会学、政治学学者在一起开会的时候就非常明显,社会学、政治学更多的是要从里面提出一个模式、一个规律、一个结构性的、一个普遍意义上的东西出来,而我们历史重视的是一个具体的历史时空下面的个案,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强调的是历史不停在变的东西,他们强调的是那些变的下面那些不变的那一块是他们关注的。研究社会史的学者,他会关注到中国社会底层,从明清,甚至从宋代一直到民国,他说社会没变。但是我们谈政治史,我们看到是巨变,近代百年,变化非常激烈,但是他们看到社会底层是没变的。所以我觉得研究社会史的学者非常有厉害,他们把明代的史料、清代的史料、民国的史料互相交叉使用,三百年他们认为社会没变。他们穿插着用,他把民国的史料、明代的史料、清代的史料互相穿插,他们认为社会没变,他们看到的是没变的一部分,而我们恰恰看到的是变的一块。这就是社会学研究、政治学研究,他们是希望从里面总结一些所谓的不变的、规律性的,那是他们的任务,而我们历史研究老是看到变的这块。

  顾青:是角度不一样。

  金以林:我们关注特殊性,他们更关注普遍性。

  顾青:而且方法完全不一样,社会学的方法,跟我们常规的历史训练的方法完全不一样。

  王奇生:我看社会学者写论文,他们第一部分总是要提出一个模式,一个框架,然后到第二部分才拿事实去填,说这个框架是可以成立的,去验证,他们是这样做的。而且他们给学生的训练就是这么做。

  黄道炫:其实国外的学者也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么做的,你看看他们研究中共根据地,基本上都是这样的。

  步平:刚才说的有一个问题是社会思想变化中的思想史,还是由思想家的思想构成的一个思想史。如果讲社会变化,包括台湾60年代针对中国大陆这边情况的传统文化的保护、维护,包括我们的文化大革命,可能在讲思想史的时候都会讲到。但是台湾的活动也好,大陆的活动也好,保护传统文化不是作为思想家来做的一件事。

  顾青:这个问题就跟他们研究文学史一样,文学史是文学家或者著名文学家的历史,还是文学活动史,或者说文化生活史,思想的切入就完全不一样。

  步平:我们2008年到台湾,去中正纪念堂,当时还留了痕迹,那个时候国民党刚刚战胜民进党。塑像上面,人放上去的那些风筝,有骂他的话,巨大的标语,骂了很多话。晚上吃饭的时候,和汪志夷(音)吃饭,他也很感慨,他说我们也不希望像过去一样,把蒋说成神一样,我们就希望把他当成人来看。他觉得那个太侮辱他了。他说,大陆都不像我们这边了,台湾怎么把蒋骂得一塌糊涂的。

  当时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如何来看。其实大陆这边可能对蒋相对来说有一些变化,但是反过来,对毛的批评也会有,还有更极端的,当然不可能像那样放风筝表现出来。所以关于评价标准,我觉得立场,纯客观的大概很难做到,而且不可能做一个标准,我们也没办法找到一个标准,大家都来遵循的一个标准,那么这个立场恐怕也无可非议。但是这种立场,我一直在讲,这些年我们在做共同研究,和国外学者在做的时候,我一直强调,我们自己的观点需要跨越一点,你想了解到对方的或者其他不同角度的观点,最后再形成你的观点、标准。我举个例子,比如这个杯子,我从这个角度看的话,它就是没有把儿,我要是写有把儿就不客观了,但是你从那个角度看肯定有把儿。那怎么办,我必须要照顾住这个,但是我不可能改变我的立场,我从中国人的立场跑到日本人的立场,但是我会照顾到,最后会形成一个相对客观的描述。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若干种或者很多人物传,同一个人物不同角度的人物传,最后会形成,但是这个人物传真正有生命力的话,可能是从这个角度,但是要照顾到那个角度,最有生命力。

  顾青:请严如平先生和郑则民先生再分别谈谈你们的想法。

  严如平:接着你的话题,谈谈标准问题。我们研究蒋介石,相当长一段时间,基本上以党史为标准,以中共的观念为标准。虽然书里面没有引用毛泽东的话,但是实际上是按照毛泽东的观点来评价蒋介石。在1983年写那本书,受这个影响比较大。但是这二十年,看了方方面面的资料,还有两岸学者交流的成果,有很多学者的研究成果,使得我们的认识又倾向于要以国家的独立、民族的统一、社会的发展这样一个标准来看待蒋介石的生平,他的是是非非。功和过,从我们的立场,从我们的观点出发,我们是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功过的。所以写的这本新书当中,努力的在贯彻这样的标准。但是坦白来说,这本书毕竟是在原有基础上的修改和补充,和难免留下了这些痕迹,这是不完善的地方。

  这本书利用了一些史料,或者说比较多的利用了方方面面的史料,但是它的距离很远。为什么呢?一个是我们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没有更多的到台湾、到美国看更多的史料,我们利用了一些台湾的史料和我们的学者到美国去的研究笔记,但是这些东西毕竟是第二手的,在史料的利用上,面还不够宽。虽然这本书有70多万字,篇幅比较大,但是利用史料的面还不够宽。将来进一步的研究,应该有更广阔的史料基础,在这个史料的基础上,我们提出了一些观点,吸取了一些研究的成果,但是还有不够周密的地方。在座的几位没有严厉的批评,但是我们自己心里是有数的,还露出了一些过去的痕迹,有的改了,有的没有改干净。

  张彧同志对我们的著作提出了一些批评,对我们很有启发和帮助。我们欢迎在座的各位严格的批评。

  郑则民:研究民国史也是中央当时有交待和布置。在人物里面,一个是孙中山,一个是蒋介石,这两个方面的人物,是一定要有的。原来是尚明轩先生研究孙中山,做出了一些成绩。当时我们几个人,还有庄志龙(音)同志,我们三个人就开始做。蒋介石是非搞不可,总体来说大家对蒋介石有一些认识,材料也多多少少有些接触,而且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来研究,来评价,对我们也是一个新的课题。当时想做,想从简单的做起,写了一个4万多字的简单的稿。因为庄志龙(音)同志退了,所以我们两个搞了一个40多万字的本子。我们也是感到没把握,但是很多同志给予我们鼓励。在这个基础上,当时一个是领导、出版社很慎重,我们也很慎重,这两个慎重在一起,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推动了这个工作。原来我是在民国史研究室,后来我又到革命史研究室去了,这个任务我们是共同一直做下来,出版社也很支持,所里的一些老同志也很支持,所以我们硬着头皮做下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受到很多同志对我们有很好的鼓励、帮助,同时也期待能够做得象样一点,这也是给了我们很大的推动。出版社对我们也很照顾,很支持,篇幅上原来想简单一点,最多搞60万字就不错了,后来慢慢的扩展,加上后边有一些东西,已经七八十万字,就变成了两本。这也是在出版社同志的关心、支持下,才做出来这个工作。感谢出版社,还有我们所里的很多同志、领导的支持。谢谢大家。

  顾青:天色渐晚,大家一下午非常辛苦。我就做一个结束语。

  先说这种形式,刚才汪所长一言九鼎,说座谈会就该这么办,今后咱们就遵照汪所长的指示,以后有好书肯定要常办这样的会,而且按照这个规格来办,咱们不能辜负汪所长的训示。这是第一。

  第二,今天咱们谈的很多问题,我的一个实际的感受是开个头,意犹未尽。每位学者在谈的时候,我脑子里能够有很多联想、启示,但是真的没有很多的时间能发挥出来,能够进一步深入的再去阐发,时间不够。时间很短,希望以后各位先生有机会多到中华书局来坐坐,多给我们一些教益,让我们的工作更好。

  第三,我们希望出版工作做得更好。因为在我们的观念中,或者在我个人负责的工作过程中,我始终觉得,学术出版跟学术研究是学术生态正常运行的非常重要的两个部分。我们的史料的出版、档案的出版、优秀的学术著作新研究的出版,一定是能推动学术进展的,而优秀学者的新的出现又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必须有东西拿给我们出。所以我们希望能够出更好的书,在这儿也是诚恳的拜托诸位先生,有什么好的信息,有什么好的想法,能够跟我们说。跟我,跟冯总,还有欧阳、荣国这几位都可以,我们一定会非常认真重视的来做这件事情。

  至于出版结构,金先生刚才提到了,我们是希望出非常重要的有分量的著作,同时又因为民国史特别的特质,越有分量的东西,市场反映又会比较好。如果我们不好好宣传,不好好运作,肯定做不好。我们目前也有这样的经验,《蒋介石传》一个学术研究,我们有些同志说,我们少印点吧,像我们常规的学术著作一样。但是我们现在发现,既然这是一个大家都关注的话题,尤其是刚才王先生提到,什么叫重大课题,我想越高水平的研究著作,越是重大课题,民国史特别的这种特质,它越能够得到公众的关注。我们就让它尽量做成双效益的书。希望以后其他几位学者,也能给我们这个机会,让中华书局去搞各种各样的签售。

  今天我们营销中心、市场部的负责人都在这儿,我们负责销售的发行部的副主任也在这儿,搞宣传的这几位都在这儿,他们都嗷嗷待哺,你看这些饥渴的眼睛。所以希望大家把好的著作给中华书局出版,有好的建议给我们提出来。

  今天这个座谈会就遗憾的到此结束,谢谢诸位。最后再一次感谢诸位先生的光临,尤其感谢严如平、郑则民两位先生给我们学术界做的贡献,给中华书局做的贡献,再次谢谢两位先生。

  经济观察网2013-09-11


今天我们如何谈论蒋介石(中)


——《蒋介石传》出版座谈会实录


  顾青/主持

  汪朝光:我举一个例子,蒋介石包庇蒋经国,在辽沈战役打得最关键的时候,他确实回上海找吴国桢,指示他必须怎么样,你不能再查下去了。然后蒋日记里确实也写到了,好多材料也公布了。有时候历史资料太多,确实需要下功夫。然后就很兴奋,你看蒋确实是包庇下属了。但是我后来再一看,这条材料1986年就公布了,没有蒋日记,这条材料上海档案馆早就公布了,而且登在我们公开发行的《档案与史料》上,所以不是依靠蒋日记才能说蒋介石包庇蒋经国,1986年的材料已经公布了,而且那条材料公布得更有权威性,因为那个是蒋的电报,比日记更有权威性。我的意思就是说,我反思自己,我们做研究,就是因为近代离现在太近,材料太多,有时候看了前面,没准忘了后面,其实再去仔细寻找一下,有好多材料。作为我个人,我当然也希望档案馆能开放得越多越好。其实很多档案馆的不开放跟中央精神、政治真没有什么关系,我也是举另外一个例子,我到某一个省,进这个省档案馆就让我很沮丧,为什么?先问你搞什么,我最烦别人问我你搞什么,我不搞什么,我就愿意看一看,历史研究就是在反复看的过程中形成看法。他问你搞什么,我只好说,我搞什么,好,你写一个。然后他查,说这个跟目录不一定相关。同一天我下午去了市档案馆,目录随便看,随便去复印,我们就是为学者服务的。两个档案馆在一个城市,就因为我下午花了两小时功夫看了档案,后来写了一篇论文,也挺好。所以我想确实决定于个人,如果我自己个人当了一个档案馆的负责人,我有没有这种担当,我敢不敢给学者开放。有时候我真的不需要请示的,这个档案没有什么秘密性,但是决定于管理者个人,所以方方面面需要花很多的功夫。

  顾青:有人家里藏着宝贝,愿意让大家都看,有人藏了宝贝,也许不是什么宝贝,绝对不让人看。

  汪朝光:所以金所长现在管图书档案,我后来确实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你用藏宝的心态,觉得我们单位有很多档案材料捂在这儿,已经没用了。现在是电子材料,学生都是在网上找材料,我就谆谆告诫他们,图书馆还是要去的,要不然很多材料不在网上。学生一句话就推翻我们,汪老师,很简单,网上没这个材料,我不写这个课题行不行,我做网上能找到材料的主题。所以只能让图书馆边缘化,没人去,所以一定要把图书馆开放,让大家都去看。我觉得金所长推动这个工作很好。

  顾青:您的这句话对我们也是很崩溃的。

  汪朝光:我后来恍然大悟,确实有道理,在网上我总能找到题目来做,图书馆不开放,我不去。我那个时候才知道,我真是落后于这个时代了。所以后来我见人就鼓吹,资料一定要开放,捂在那儿没用,年轻人早就不把它当回事了。

  金以林:大原则我同意,咱们讨论的是怎么深化,特别是做高层政治史,你要做社会史、经济史、文化史没问题,多如牛毛,根本看不完。你要做高层政治史,比如举个例子,新中国毛泽东的外交思想,这个选题重要不重要?重要。你的研究够不够?不够。现在想深入做研究,我知道中央档案馆包藏着1949年以后毛泽东跟所有外宾的谈话记录,一直保存到1975年,一柜子,你不看这个,你做什么毛泽东外交思想。你不做这个研究,怎么深化这个研究,然后回过头说,党和国家领导人,中朝关系,毛泽东到底跟金日成是什么关系,请沈志华给总参去讲,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一问,为什么。他说,你们不让我看东西,我哪知道为什么。我个人自己比较喜欢做国民党的派系政治,那几乎可以完全抛弃大陆档案了,依靠台湾档案。比如中日建交,周恩来与田中角荣所有的会谈,我们都不公布,日本人公布了。

  步平:最近我们把当年毛泽东、周恩来接见冈田春夫——日本社会党主席的书翻了,他们就交给我们了,那里的很多记录,是当时毛、周跟他谈的。但是我们这边的记录不公布。

  冯宝志:外交上的记录也有一个问题,从他的角度记,跟那边记的可能有细微的差别,在关键点上的细微差别就有用了。当时为什么建交的时候,大包大揽的说建交了这些东西全都不用解决了,根据后来的材料去判断,或者只根据日本公布的材料去判断,有的东西……

  金以林:像汪所长讲的,我们研究近代的出版史,那个确实是资料浩如烟海,没有什么不开放的。

  顾青:根据地出版史开放了吗?

  汪朝光:政治也一样。比如我举个例子,它还是有一些公布的,大家都不去关注。比如1965年毛泽东召见彭德怀,确实这个档案没有公布。但是彭德怀传里,彭德怀年谱里写得清清楚楚,这是公开出版的材料。毛泽东跟彭德怀讲,你跟高岗的事是有联系的,他只是把彭德怀外放。你看到学界的解读,好多人都解读成毛泽东认错了,毛泽东又让彭德怀重新出战,不是这回事,《彭德怀传》和《彭德怀年谱》里写得一清二楚、清清楚楚,大家不关注,不看,还是在说,这个就毫无办法。

  王奇生:这些年来资料相对于过去来讲确实开放度大大提高了。我们在研究政治史、外交史,高层的政治史确实需要高层档案的开放。但是有些东西,刚才我们也讨论到,蒋介石日记公布了,好像民国史也没有改写。我记得五六年前跟台湾的陈永发(音)讨论,他说,我们对毛泽东的评价,现在固然是中共中央档案馆不开放,他讲,中央档案馆开放了,难道我们会改变对毛泽东的评价吗?实际上已经基本上定位,已经有大的把握在那个地方,就不会有大的改变,可能就会在一些细节上,就像蒋介石日记公布一样,细节上,以前我们不太清楚的东西,细节上更丰富了,但是基本历史脉络的把握,或者基本的历史定位还不完全要过度的依赖那些第一手档案。包括我们研究国民党史,研究民国史,研究蒋介石,有些东西不完全是靠资料,原来的民国史基本上是一个政治性的话语,或者是政治结论的抒发,或者政治宣传的结论,我们今天已经回到了学术本位上,纯粹从学术本位上来研究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记得十年前,杨天石老师跟我说:“奇生,你要关注民国史上的大问题。”我就向杨老师请教,我说:“什么是民国史上的大问题?”杨老师说:“你看四大家族能不能成立,国民党代表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利益,这些东西我们要重新讨论。啊。”当时我回来以后就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不理睬它,因为四大家族也好,国民党代表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利益也好,这些东西是当年中共的话语,中共是用政治对抗下面的一种宣传性的话语,这不是学术结论,它不是经过实证研究、有学理支撑的学术性的结论。今天我要去推翻它,我要从学理上去证伪,它是做不到的,这种情况下我根本就不可以理睬它,它不是一个学术性的问题,我们就可以不讨论它。这样的话,我们今天来讨论民国史,讨论国民党史,讨论蒋介石,很多问题我们要重新提问。有些问题原来是中共的一种宣传性的话语,它不是问题,我们可以重新提问,这就是我们今天做研究的一个很大的转变。

  我看到两位前辈的书里面,比如我们过去讲“四一二政变”,一定要加上“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但是反革命政变这个定位是站在中共的立场上讲的,这个书现在改成“清党反共政变”,“反共”就是一个中性词了,就是一个比较客观的提法。所以这种情况下,有些东西看起来很简单,但是经过一个大的政治、社会转型之后的转变。尽管对我们今天的政治大环境还是不满意,但是最近二十年来,政治环境在改变,还是一个很大的改变,尽管今天没有百分之百放开让我们说,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不说假话,至少我能说到什么程度,我不会去说假话,我能站在一个纯学术的立场来讨论这个问题。今天实际上是学者自己的把握。


  比如蒋介石,我是站在国民党立场,还是站在共产党立场,还是既不站在国民党也不站在共产党的立场,我站在一个相对客观、中立的立场,但是所谓的客观、中立,没有绝对的标准,你说百分之百你就是客观、中立吗,不可能的事情。其实每一个学者做研究,多多少少都会有立场,你有可能是一个民族的立场,一个是国家的立场,涉及到中日关系,你就很自然的是站在中国立场,你真正要站在超越国家的立场很难做到,甚至你还站在性别的立场,你是个男性,你很可能跟女性学者看问题都会有小的差别,更别说个人性格。有的学者会把个性展示在他的判断里,所以纯粹说百分之百的客观立场是做不到。今天我们是尽量让自己站在一个纯粹的学术立场上来讨论。

  汪朝光:我恰恰觉得历史事实一定是要真实的,但是历史研究者的立场一定要凸显出来,没有立场,你还研究什么,你就不用研究了。

  王奇生:我同意你的看法。过去我们讲历史研究,历史研究者的一个目标就是求真,再就是你讲的这个,历史现实的再现、还原,这是求真。但是我也跟一个学生讲,我们历史在求真的基础上还要求解,这个求解就有可能有研究者的立场,因为你对它有个解读,你对这个事情搞清楚了以后,你还对它有个评价,或者有个判断,有个分析,你就难免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我们的历史研究,过去老是把求真作为唯一的目标,我觉得还是不够,我觉得什么东西在求真的基础上再有一个求解可能是更好。我们现在作为民国史,蒋介石研究这些年来确实有很大的进步,尤其是有关民国史的后面一部分——国民党这部分,蒋介石这部分,我觉得这些年来还是有非常明显的进步。近代史研究所在全国确实是独一无二的,这些年来的成果,近代史所长期的特点就是实证,纯学术立场,实证研究。我们前不久参加社科文献出版社唐宝林老师的《陈独秀全传》的出版,加上今天的《蒋介石传》出版,这都是代表近代史所老前辈们非常好的研究,成果今天能够出版、再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我真的是非常敬佩老一辈这么认真的研究。

  具体到这本书来讲,我刚才看了,也觉得很有意思。比如我看到刺杀陶成章,我看蒋介石日记的时候,蒋介石在40年代,他回忆当年刺杀陶成章,他讲了什么呢?他说,我刺杀陶成章是为了孙中山,我知道孙中山特别不喜欢陶成章,所以我替他杀了。我替他杀了以后,我知道孙中山心里很高兴,但是当时孙中山还要在全国通缉我,通缉凶手,但是我知道他是做给人家看的,他的内心很高兴,我干了一件让他很高兴的事情。但是他说,这个事情我后来从来没有在孙中山面前提过,从来没有向孙中山当面表过功,但是从那个事情之后,我在孙中山心目中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形象。这是蒋介石的自我解读,他后面还来了一句,他说,做手下的人要以领袖之心为心。就是不用领袖把这个话说出来,比如他不喜欢陶成章,你不用他下指示把他杀掉,他没下指示,你知道他想除掉他,你就杀掉他。蒋介石后来,很多国民党时期的暗杀事件,包括杨奎松考察来考察去,说这个事件不是蒋介石下指示,我说这个没意义,蒋介石不用下指示,他手下的人就把他杀了,但是他就是符合蒋介石的心意,这个就是以领袖之心为心。

  汪朝光:这个我完全同意。很多历史要是用学理,就是太过幼稚,就跟学界这两年老在纠缠一个问题:宋教仁是不是袁世凯暗杀的。我说这个东西你都不用去说,难道袁世凯会跟你说:你替我把宋教仁杀了。领袖跟他谈话中,对宋教仁的名字反应一下,手下都觉得,这个人不合适。所以这个我完全同意。

  王奇生:我们做历史,要解读,你不能纯粹拿史料证明这个事情不是他干的,这个毫无意义。就像我们有一次在台北开会,其中台湾有学者就说,蒋介石晚年根本就没有意思要把位置传给蒋经国,他说没有证据。他不可能说出来,说我要传给蒋经国,他不会说。但是你能够合理的推断,他就是要把这个位置传给蒋经国。对历史,你不能纯粹依靠档案,也不能纯粹依靠史料,你就读那些无史料的史料,那些东西才是研究者的本事,你要去解读那些东西。蒋介石日记也是,我们不能仅仅看蒋介石日记文字上说了什么东西,我们要看里面没有说的,很多东西他没说,但是同样有很多东西在里面,我们怎么去推断它。

  顾青:楚王好细腰,一个道理,一定是如此的。

  汪朝光:我们的讨论挺有趣的,比如你看蒋日记,这一段恰好我仔细看过。皖南事变,1月4日爆发,1月1日到3日,蒋日记天天记载他召集高级军官谈话,很正常。恰恰爆发这天开始就没有这个记载了,这时候他在干什么?他的日记里记载,在召集一批学者,听他们讲西方文艺复兴的历史。这不是胡扯吗?蒋这个时候有这个闲情逸致去听学者谈西方文艺复兴吗,也许他真是召集学者谈了一小时,明摆着这就是一种掩饰。如果一定用这个日记来论证,你看,蒋的日记4日到6日,只字没提皖南事变,他对这事一无所知,他就被部下骗了,他这时候关心的是文艺复兴。我觉得这个跟逻辑就严重不符合了。

  王奇生:包括中山舰事件以后,5月15日的国民党中央全会,他要通过一个反共提案。反共提案的时候,蒋开始非常担心中共会反对,通不过,但是后来没想到非常顺利的通过了。他在日记里没表示他有什么情绪,他说他马上去看电影了。看电影就是一个高兴的心情,为什么他这个时候跑去看电影,他高兴的时候去看电影。蒋介石回老家就是这样,你看他莫名其妙,怎么突然之间回老家去了,这个时候要么是一个重大的事情被他搞定了,他搞定就一下子放松了,回老家休息两天,这个事情搞定了,放心了;还有一个是极度烦恼的时候,他也回老家去。所以他回老家也是有原因的。这种东西讲起来,历史有的时候恰恰是读这些东西非常有意思。

  这个书里面第二十二章、二十三章,讲台湾的集权统治、专权统治,我觉得这个说得非常好。为什么呢?我们现在为蒋介石翻案,过去骂蒋介石,现在完全颠过来说蒋介石好话,甚至于说国民党到了台湾怎么好。实际上国民党到台湾以后,它的特务政治越来越严,社会控制越来越强,因为他在大陆的时候控制不了,一到台湾,他有这个能力了,他可以控制了。包括他搞土改,在大陆之前他搞不了土改,到台湾他有能力搞土改了。这个时期你要看王鼎钧的回忆录,你都非常吃惊,王鼎钧在80年代到美国去的时候,到美国之前,生怕走不成,生怕被台湾特务把他卡住,走不了。80年代初期,我们到美国去都没问题了,他作为一个作家,还担心去美国都不成,所以你都想象不到。你别以为到台湾以后,国民党就怎么好,我们现在就是什么事情都颠过来说,对现实不满就怀念国民党时代,那简直是瞎扯的事情。我们过去对国民党确实有很多偏颇的看法,但是现在也不能完全颠过来看,全面肯定是肯定有问题的。

  顾青:求真不易,求解更难。

  汪朝光:日记还是有用的,比如说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关系,你要是不看日记,不要说求解,求真都求不了。

  金以林:这是罗敏的强项。

  罗敏:我拜读了两位老先生的书,我最近也是要写相关的主题,所以拜读了第一部分之后,我确实感觉到建立在史料基础上的这样一种学术传承,或者我们所谓的学术生命力。我现在读起来,也仍然没有感觉它是过了几十年之后再重新出了一本历史著作,这就是由于两位老先生在当时那个条件下,他们阅读了他们尽可能读到的一些史料,当时书中对最近这些研究的成果引用不多,但是他们还是尽量利用了最近一些新的史料做了订正。现在我们读起来,没有感觉到它是一部写作于80年代中期的历史著作。尤其像我们,基本上都是受革命史范式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所以读这本书的时候,觉得不是很合。但是同时我也感觉到一个问题,它基本上反映了一个以蒋介石为中心的中国近代史的写作范式,也可以说代表了这样一种长期以来大陆革命史观写作范式下的这样一个非常成熟的作品。这对于我们后来的研究者也是很难超越的,我们现在以可用蒋日记去丰富很多东西,但是我们没有自己的写作的范式,建立不起来我们自己的范式,可能还是处于过程之中,因为从日记的出版,还有大量的国民党的档案出版到现在,这个时间需要一些学者的积淀,如何去突破。所以我觉得两位老先生是给我们做了他们前一代学者的榜样,后一代学者要在这个基础之上,如何能够从以蒋为中心的中国近代史的写作,转向蒋介石的历史世界,这样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挑战。比如像我个人还处于摸索之中,黄道炫教授也做了一个很好的尝试,他从蒋的思想资源这样一个角度,写了一本书,那本书应该跟大量的蒋介石作品当中是非常不一样的一部著作。

  汪朝光:刚才罗敏提出一个挺重要的问题,对我都有启发,就是蒋介石为中心的中国史研究跟蒋介石个人史的研究,其实它有重叠,因为他是国家领袖,但其实它是有分别的。我们写蒋介石传的时候,可以是以蒋介石为中心的现代中国的发展这么一个路数,也可以是蒋介石个人史,比如他的心灵史,他的爱情史,他的家庭史,也有这样的个人化的研究。但是至今为止的蒋研究,基本上集中在前一个主题上,后一个主题就期待黄老师了。

  顾青:有请黄老师。

  黄道炫:这没什么可说的,你们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刚才罗老师提到蒋介石的思想史的解读,我是在1994年以前写的,如果现在写的话,我绝对不敢去写。刚才奇生教授说了要求真,还要求解,那个作品大概是属于求解的作品,但是当时我还没有能够做到求真,就已经试图求解了,所以这是个颠倒的问题。这就是一个年轻人的胆量,到了我这种年龄,已经偏老了,已经不敢再去做这样的事情。在求真的过程里面,确实求解是一个必须去做的事情,如果我们不做这个工作,那我们的历史研究永远停留在这样一个角度。

  说一说严老师和郑老师的作品,严老师是我的老前辈,郑老师是我的老领导。他们的著作出版以后,影响就不用多说了。我觉得很欣慰的是,真的,在二十多年之后,在蒋介石的研究成为两岸的显学的情况下,他们的著作还能够再一次重印,这个一方面反映了当年中华书局出这本书的水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两位作者与时俱进的这样一个态度,我觉得这个确实是让我很敬佩。

  再说一说大家一直在说的档案的问题,我来之前也看了一个提示,就是希望我们去讲的一些话题,所谓的民国史的深入。我觉得民国史的深入没法由我来讲,我没有能力去讲,但是可以想一想,走哪条路,走到现在,在人物史的研究已经做得相对比较充足的情况下,高层政治的研究也做了很多的情况下,基层政治也做了很多,每年不断的会有一大批的博士论文、硕士论文都在谈这个话题,还能做什么。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没有办法做,但是有的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还会有些空间。比如去年我就想做一个问题,就想研究国民党的供应,比如抗战中的后勤供应,后勤供应会涉及到很多问题:经济问题,战争能力问题,行动力的问题。你要去研究这个问题,在台湾的“国史馆”是没有办法找到求证的,因为他都是高层,你在基层的档案馆也很难做到,那就必须依靠我觉得会有档案的,或者我看到的一些线索,比如台湾一个学者早期做了一些研究,他就利用二档馆的资料。我想二档馆资料的丰富程度远远要超出“国史馆”。

  王奇生:因为“国史馆”的档案是1949年,它是抽了一部分所谓当时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带走了,但是绝大部分还是留在二档馆。刚才你讲的那部分档案也不在“国史馆”,是在“国防部史政局”,恰好这些部分是不对外开放的,到台湾的是“国防部史政局”,但是也确实有一部分在二档馆。实际上南京二史馆的战时那一部分档案,那部分档案是已经缩微化,是已经制成了缩微胶卷,是现在都可以看到的,你别以为二史馆不给你们看。

  黄道炫:只开放5%。

  王奇生:只要制成缩微胶卷的,全都开放,这部分恰好是制成了缩微胶卷。

  黄道炫:我说的不是战史,我说的是这一系列的。

  王奇生:它把抗战都归到了战时委员会,这样的话,当时这部分档案都在那里面。

  黄道炫:我举这个例子想说的是,我们用一个比较大的眼光去做一些实证性的,后面又牵扯到很多制度问题的这样的研究,也许是我们下一步可以更多的去着手的,其实已经有很多人在做了。我觉得也许在这方面可以做点工作,但是我不知道资料方面会给我们提供多大的可能性。

  顾青:按照我个人的理解来说,或者我自己个人的经验来说,当你在历史性的看资料公布的时候,你永远会觉得资料很多,但是一旦自己具体要研究某个课题的时候,永远觉得资料太少,这是没办法的。有限的资料里面不可能更大的发现问题,这是自己的学养不够。我们现在探讨这些问题确实非常有价值。上半场到此结束,我们休息一下。

  顾青:刚才很多老师都是刚开了一个头,还可以更多的讨论下去。我这边有一个问题,在《蒋介石传》里面谈评价一个历史人物的标准,我们原来是有党史的一些观念,或者是政治史的一些观念,现在在这本书里面,我们现在用的是国家民族的这么一个立场来看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在这本书里是如何贯彻的,有些什么问题。如果我们进一步要进行研究的话,还可以有什么新的标准或者立场来看待这个问题。这个方面再深入的聊一聊,其他的也可以。

  王奇生:我们老是喜欢给人一个简单的评语,比如北伐有功,抗战有功,反共有过。反共对他来讲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要是不反共,他就不是国民党了,就不是蒋介石了。所以说他反共是不是过,他就是一个正常的历史,他当时站在他的立场,就是应该反共,实际上它不存在是不是过的问题。我们要站在一个中立的立场上去讲这个话,我们的看法,当时他怎么反共,他为什么要反共,你非要说他反共是过,这个明显是站在中共的立场。客观地说,两位前辈的书里面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中共的立场,毕竟老一辈跟我们相比,在党的熏陶下时间更长一点,多多少少会有些党的痕迹在里面。

  汪朝光:其实历史的解读,很难避免立场,所以我觉得有什么样的立场,不妨碍这个书本身的价值。假如没有中共立场,你就有国民党立场,你就有第三方立场,你总有一个立场,我现在是这么想的。所以联系到刚才顾总说的,我们已经过了当年那个简单化的年代,现在蒋介石的评价也罢,什么的评价也罢,确立一个单一的标准、通用的标准,我估计非常困难。比如从现代化的角度,你也可以从现代化的角度来评价蒋介石,他到底对中国有功还是有过。包括历史求解,也不是用简单的功过,就跟我到档案馆查资料,问你搞什么一样,一旦说到功过,比如我们历史研究,拨乱反正,我后来想,这是一个政治名词,我们的历史研究,如果你认为是有拨乱反正的意义,那么你无非拨的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乱,反的是现在的正。但是你没想过吗,三十年之后,别人同样可以拨你的乱,反你的正,这对历史又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所以历史研究的评价标准很难一致,每个人可以有每个人不同的标准,每个角度可以有不同角度的标准,每个研究者服从他自己内心的召唤,以他自己内在的逻辑、自洽性来确定他对历史的认识和看法,至于这个看法是不是绝对单一的,我觉得现在已经不太可能了。

  我想说另外一个话题,就是刚才顾总提到的民国人物研究,我觉得人物研究本来是历史研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在中国历史研究中有非常有传统,可以说从《史记》以来人物研究就是中国的一个强项。但是实话实说,恰恰是民国人物研究,我作为一个民国的研究者,我非常不满意。为什么这么说?你现在到书店里看,书架上的人物著作,《蒋介石传》、《陈诚传》也是汗牛充栋,但是很少有非常严肃的学术的民国人物传记。比如郑老师、严老师这本算一本,其他的真是很少,都是大而化之的、通俗性的或者是胡扯的人物传记,见了风就是雨的人物传记。民国人物传记的研究远远落后于中共,中共人物研究确实也有它的不足,但是它是一个自上而下有组织的系统,至少它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多的基础材料。比如《彭真年谱》出了六卷本,《李先念年谱》一出就是五卷本,本来年谱长编也是非常重要的方面。至今为止,除了《孙中山年谱长编》以外,我就没见过好的民国人物年谱长编了。

  王奇生:闻黎明编的《闻一多年谱》不错。

  汪朝光:这个又是我的误区,我老想到政治人物。比如《段祺瑞年谱》有一本,那就是一个简单的大事记。比如《林森年谱》,林森在国民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林森年谱》就编得太简单。这当然有很多原因,第一,他没有像中共人物这样是一个自上到下的组织系统来资助,你是要花钱的,但是人物传记年谱作为课题申请得不到资助,再加上大家又急功近利,这是一个非常基础的工作。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蒋、宋、孔、陈至今没有好的年谱,没有年谱长编你怎么去做他的研究。而学术不完全靠自发,那是学术兴趣、社会热点。所以我觉得中华书局应该有点担当,在民国人物研究这方面有所开拓。比如你们出过很好的近代人物的文集,在这个基础上,能不能你们来组织,当然这个学习投入,去做一些人物年谱长编,再上人物年谱长编基础上来做民国人物的传记。比如十年规划,一年我做两三本,假以时日,它就会成为非常好的作品。我买书无数,昨天晚上为了这个会,我在书架上一看,我很少买过民国人物的书,因为一看都不值得买,但是中共人物的书在我的书架上真是汗牛充栋,而且编的真的非常不错,非常严肃。你可以说它里面有的历史或许没收进去,但是它收进去的,比如《彭真年谱》,比如《李先念年谱》,资料之充实、丰富,真是好。包括很多具体的大将、上将,一个省委书记的年谱传记,真的写得非常扎实,当然可能功的这面说得比较多,过的一面或者敏感的一面就删除了,但是毕竟这一面给我留下了,比如我查李先念什么事,这个年谱一翻,至少某一天某件事我是能查到的,民国这么多重要人物,连个年谱都没有,你想查他具体某一天做了什么事,你就是不得而知。说到人物研究,我非常建议中华发挥你们的优势和优良传统,在这上面有所进取,有所开拓。

  金以林:我觉得这话应该中华说,你们做民国史研究的人编两本象样的年谱,由中华出。

  王奇生:你自己不做,你说人家不出。

  汪朝光:我没说他不出,我觉得现在社会上少,中华应该有所组织,你得有所推动。(未完待续)

  经济观察网2013-09-11

今天我们如何谈论蒋介石(上)


——《蒋介石传》出版座谈会实录


  顾青/主持

  顾青:为了把论题集中得更加深入,在这之前我们自己草拟了几个问题,我把这几个论题简单说一下,一个问题是针对《蒋介石传》,谈谈蒋介石的研究如何走向深入、理性、客观、公允;第二,作为民国史的重要人物,蒋介石依据什么来评价,学术性、客观性的分寸如何来把握,这是第二个问题,评价的标准;第三,目前研究民国史、民国人物这方面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应该如何解决;第四,民国史、民国人物研究良好的学风如何创建,现在存在什么问题,这是学风建设。我们初拟了这几个问题,但是谈的时候,按照自己的思路来谈。咱们就以漫谈的方式来进行。

  汪朝光:出版座谈会,我们不是说就事论事,现在这种会也多了,事先我跟奇生老师也交换过意见,我们刚好也借这个机会,对蒋介石研究、民国人物研究、民国史研究有一些我们的想法,我们也可以互相讨论。我先说几点想到的。

  第一是这本书本身,因为这毕竟是这本书的出版会,我先说一点。其实它有一个原创传承不断递进发展的过程,一本学术著作也许当时出版,当时有一个评价,过了十年、二十年,我们从学术史的意义再回去,我们又会有一个新的评价,它是一个不断传承的过程。蒋介石研究在大陆,应该承认长期以来是一个禁区,至少在1980年代以前。蒋介石研究的解禁或者说可以进入学术研究的范畴,第一本《蒋介石传》是1986年出版的,就在1986、1987、1988三年期间连续出了三个蒋介石的传记,当时出的是宋平先生,我也不是很了解宋平的学术背景是什么样的,后来有浙江大学的杨树标写的,然后就是严如平和郑则民两位先生写的。因此他们是当时学术研究、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以来最初的蒋介石研究的成果。今天回过头来看,这几本书可能有这样那样的成绩,也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是这是我们25年之后回过头去看,在当时这本书确实有非常大的反响,是在民国史研究里开创性的作品。这几本书里,实话实说,实事求是的说,当时严老师写的书又是比较得到学术界首肯的。像宋平先生的书叫《蒋介石生平》,是比较叙述型的,后来又有其他的。严先生和郑先生这本书,是在当时的学术界得到比较多的学术讨论的著作。从此之后,1986年之后,学界的蒋介石研究就不断向前推进,现在到书店一看,书架上摆的蒋介石的传记大概是民国时期最多的,有学术的,有通俗的,有介于学术和通俗之间的。但是历史走到现在,学术研究走到现在,将近30年过去了,严先生和郑先生这本书现在又能经过修订,重版发行,还能得到学术界相当的肯定,得到读者的肯定,回过头来说,从历史学术史的意义来说,就证明他们当年的意义之所在。很多时候它是一个自然淘汰的过程,大浪淘沙,大家自然慢慢就淹没在书海之中。因为现在跟当年还不一样,每年出版的书非常多,今天回过头来看,它还是有它的意义。所以我觉得,第一,凸显了它在学术史上的意义,它最初的意义,现在的意义。这两者之间我们如果参照着看,它的修订在什么地方,它的学术进展在什么地方,这又恰恰显示出蒋介石研究本身不断向前推进的一个意义。所以我觉得很多时候历史著作不是在当时就事论事说它的成绩和不足,更需要拉开一段距离之后,我们再来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本书恰恰是凸显了它的意义。由此也凸显出中华书局在出版民国史这方面,他们的眼界和意义。为什么?因为我们当年出的《中华民国史》就不用说了,包括最近出的《顾维钧回忆录》,当时中华书局出版《蒋介石传》,也是要经过报批、审批,也有一个过程。

  顾青:当时是内部出版,内部发行的过程。

  汪朝光:这本书有学术价值之所在,现在经过修订,再次推出,得到市场的好评。尤其是在现在,每年出版的书这么多,像这样的书基本上是出自读者自身的阅读需求,才能得到一定的反响,它又不能靠推销,又不能强迫购买。所以这也说明中华书局对近代史著作的把握,选题发掘这方面,他们的眼光。所以从研究本身到出版本身,我有时候想想,要是真细细总结一下,当年民国史40年的过程,《蒋介石传》将近30年的过程,从中我们可以充分体会中国学术研究的发展和进步。上次王奇生老生在台湾开会就说到,现在如果我们和台湾学者坐在一起,你几乎不会刻意分辨谁是大陆学者、谁是台湾学者,因为大家的学术评判标准基本上是一致的,大家的学术眼光和学术追求基本上是一致的。这么一个进步的过程,跟当年前辈学者的推进是分不开的。因为严先生、郑先生是我的前辈,我当年进入民国史研究工作的时候,有幸在他们的领导下工作过,他们在民国史整个书写的过程中,严老师主要参加了民国人物传的写作,郑老师主要参加了中华民国史的写作,也都有很多的贡献,在此之外,他们来做这样的专题研究,我觉得这方面前辈学者的贡献也值得我们尊敬。

  当然这本书并不是十全十美或者美伦美奂的。我们今天来谈这本书,更应该放眼未来。比如我设想一下,再过20年、30年,我们再有这么一个过程。比如我写的,金以林写的书,或者王奇生写的书,过了30年之后,能不能还有修订、重印各种各样的机会,这也是值得我们去反思的,这也是我们怎么样来谈民国历史。

  我们作为现代新的学者,我们现在的书怎么样才能确定一个好的选题,深入的研究,再有不断重印或者修订的机会?我觉得这方面值得我们自己去总结,去反思。就像我刚才说的,严老师、郑老师的书以后还有没有继续再印的可能性呢,也不是完全没有,严老师在修订过程中也跟我不断的有过讨论,由于年龄的原因,种种原因,对蒋介石日记的运用,他毕竟不可能再去像金老师这么年轻的学子,天天去这样。但是除了蒋介石日记还有其他的材料,待会儿我们讨论的时候会说到,我们有没有必要都被蒋日记框死了,好像没有蒋日记就怎么样。其实我们如果完全依赖于蒋介石日记,我们可能又走进另外一个误区,我们的研究可能就被蒋日记牵着走,其实不一定历史的真实发展就跟日记的描述完全一致,有很多是不一致的方面。我先抛砖引玉,就学术史的意义,谈点我个人的意见。

  顾青:给汪先生做一个注脚:中华书局评价一个书,可能跟别的出版社评价书不太一样,我们是看这个书的寿命,因为我们有大量的书是50年、60年,我们现在还在印。而且中华是有这么一个传统,就是有修订重印的传统,每个新的编辑过来以后,我们都说,一个书出版之后,马上就进入修订重印的过程。当然有很多书是不修订重印的,比如很多论文集出了也就出了,不会再重印;但是我们有大量的著作是需要重印的,重印时间的长短也就往往说明这个书的学术生命的长短,或者有时候我们也往往从这个时间来看这个书的学术价值。时间是磨洗掉很多浮华的东西,最后真正的好东西就在这儿。刚才汪先生说了一个发问,就是说我们自己的书能不能以后也有修订重印的机会,其实可能对每个学者都有意义。但是我希望,您的书以后一定有这样的机会。隆重推出我们的王奇生老师,王老师最近跟中华合作一个书,把王老师折腾得够呛,不好意思,新史学里面的革命这个主题。

  步平:我不是研究蒋介石的,但是跟他有关系,我觉得我很感兴趣。首先我觉得这真是一个突破口,我们一直期待整个社会关注中国近代史,也期待我们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成果能够让大家有更深刻的了解,现在也很关心。但是总得找一些突破口,笼统、刻板的讲近代史可能也不会有很好的效果。有很多突破口,但是蒋介石的研究可能是很重要的,因为它的一生确实跟中国近代史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刚才我听顾总说了这个成果,签售的挺兴奋的,我们两位老先生确实是用了毕生精力,反映了近代史所的研究成果,能够有这样的一种效果。同时中华书局也很有慧眼,看中这样的题目,其实不只是这一本书。

  近代史的研究应该让社会去了解关注,特别是关于近代史这些年,近代所成立那时候就是希望做这个事,但是建国以来,我们走了一段弯路,还有过去走偏了的一些问题,包括现在还有影响。所以有些人谈到近代史中的有些问题有些观点的时候,或者是偏转于一个方面,或者是矫枉过正,反到另一个方面去,这种情况都是有的。我原来在搞中日关系研究的时候,我那时候也力图想通过中日关系史的几个点来研究一下,比如我们过去特别关注把有些问题政治化了,单独拿出一些概念来,让大家硬性去接受,结果很被动。原来想通过这些突破来引导往这个方面走,但是我觉得这个过于学术化了,这个问题还影响不大。但是蒋介石研究倒是一个非常好的突破口,因为这是一个考验。这个书里,两位老先生也特别强调了客观、公允,我还特别翻了一下,因为他们里面的一些具体的描述,我也特别感兴趣,真是能够做到客观、公允。比如讲蒋站在共产党的对立面,但是实际上他的一生中,在他的早期,特别是对苏联的看法,包括把儿子送到苏联去。但是后来完全站在反苏、反共的立场上是什么原因,这里面有一个过程讲得很细,就是讲他1923年到苏联去争取军事援助的时候,这个过程讲得很细,这个过程真正能说明,他原来的满腔热情后来如何被浇灭,如何意识到苏俄跟英、美、日对中国是一样的,他这种思想认识,比较客观,比较冷静的去分析,当然也看了很多资料,包括蒋介石日记,包括共产国际的资料看了以后,才能把这个过程描述清楚。这本书我还没有看全,但是我觉得非常有意义。

  近代史研究最需要的就是客观、公允,说起来容易,但是实际上不太容易做到。刚才顾总谈到了评价标准,过去是国民党方面公布的档案、资料来研究,现在多了一个资料,就是日记,日记出来以后对它的期待很大、很高,社会上的反响也很强烈,觉得这是不是就能完全真实再现蒋的一切活动,其实也不尽然。这本书其实并没有完全光基于日记,我在想,因为有些事情是他在活动过程中单方面自己的分析、自己的认识、自己的判断,和实际效果不完全是一致的,还有各方面的资料,要对照起来看才行。所以有了蒋日记,有了国民党的文献,不等于说我们这边的文献资料就没有意义了。但是我觉得这个书是很冷静的去分析。还有一个,你光看文献也不行,光看文本资料也不行,还要看整个历史发展真正产生的效果,这几方面结合起来,才能做一个相对比较公正、客观的效果。

  有什么困难,到现在也不见得没有困难,虽然这个书出了,包括现在的研究也很多,但是还有一些困难。最困难的是我们的近代史研究和古代史研究还有点不一样,我经常参加一些学术评奖,还有一些课题的申报,考古所提出的题目几乎没有人提什么质疑,古代史也好一点,近代史几乎提一个,不是这个人有意见,就是那个人有意见,近代史离我们太近了,我们可能有感受,或者说他原来学习、了解,有一些体会,所以往往就用这些东西对学术进行判断。另外还有一个是过于政治化了,用政治上的东西去判断。我一直在分析,这样的问题往往是三个层面,一个是政治层面,还有一个是感情层面,还有一个是学术层面,这三个层面交错在一块,也不完全是混在一块,也不完全是分开的。但是这里面我觉得学术层面非常重要,学术层面要是做得好,给政治判断有一个客观、准确、科学的判断。过去我们的有些学术研究,我不是指蒋介石的研究,包括日本的研究,我们过去比较多的依靠的是有些部门的结果,老是感情用事,拿出一个结论来,上面就会用这个结论说出去了。说出去了就政治化了,你想收都收不回来,怎么解决都不好办。学术研究有时候很难突破,我们遇到很多这样的事,一个数字,一个事件的判断,太多了。这个问题怎么办,现在也有这个问题,包括在蒋介石的研究上。但是我觉得现在有很大的突破,所以如果能保持一种学术的理性、冷静,真正把这个做好了,真是一个特别大的突破口。在这个基础上能往前推动的话,能让我们的近代史研究有很大的进展。

  还有一个困难是资料的困难。现在至少国民党党史馆的资料也可以利用了,包括我们还有很多的措施,在我们这儿的可以利用,蒋介石日记也可以通过各种方法看到了。恰恰是我们自己的档案资料不能公布,所以这样的话,有一些问题就不容易真正的对照起来去看。往往在这个时候就容易出现一些偏差,甚至是被动。最近我们翻译了一位日本学者写的一本关于钓鱼岛的书,他非常客观、非常冷静的判断钓鱼岛的历史资料,证明是中国领土的历史资料,第二是日本窃取,第三应该学习周恩来、邓小平那种处理方法,应该冷静处理。在他的研究过程中,大量的都是日本方面公布的资料,所以他说我不怕,日本方面有意见,你拿出来看,这都是我们自己的资料,没办法否定。但是他这里面就引用了一段周恩来当年和竹入义胜的对话,周恩来说,我不关心钓鱼岛的问题。因为是跟竹入的对话,对方公布了,我们这边没公布。翻译完了以后,外交部拿到以后说,这段话我们不公布,不让人说。但是不说,周恩来的立场就没有。说我们没公布,但是你没公布不能不让人家用,人家公布了。

  顾青:学术被外交化了。

  步平:但是不管怎么样,学术研究只要我们逐渐做,如果大家有一种精神,两位老先生后半生基本上就在从事这么一个研究,最后能有这样的成果,不是说一下子就能拿的出来的。所以感谢两位,也非常钦佩两位的精神。

  金以林:先不说这本书,就说蒋介石日记,好像现在蒋介石日记被大家炒得如何如何,学界也有人说蒋介石日记如何颠覆了近代史。刚才我坐下来一看,蛮有意思的,蒋介石日记刚一公布,步平所长是第一次去,公布的开幕式您就去了,剩下我们五位都是轮流去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抄蒋介日记,罗敏抄得最长,抄了一年多,我们断断续续都在抄。我们看完以后,真正说蒋介石日记颠覆了近代史的哪些,好像似乎什么也没颠覆,它只是丰富了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好多细节方面如果讲故事的话,能够讲到很多好的故事。

  我看两位老先生写的书,除了蒋介石日记以外,从蒋介石个人的档案上来讲,两部分最重要,台湾的“国史馆”藏的蒋中正总统档案保留得是最完整的,但是它开放得也是比较晚的,90年代以后才开始开放,所以那个时候陆陆续续对蒋介石研究的推动非常大,它的学术价值,方方面面远远在于蒋介石日记之上。我个人理解,日记的价值,它的新闻价值更大于它的学术价值,随便拿一篇日记就能说一段故事,讲故事挺好玩的,但是真正做研究,它远远不够。像台北“国史馆”藏的蒋中正总统档案是非常丰富的,其中仅是一套事略稿本,大概一寸厚(一册),82册,是逐日每天记他给谁的往来函电,别人给他的报道等等,还有他的日记摘抄,这些对蒋介石研究的推动是最大的。但是在国民党台湾的档案公布之前,中国的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也存了好多蒋介石的档案,而这部分档案到了90年代以后,想看都看不了了。刚刚也提到,严先生、郑先生这本书之所以有生命力,实际上在90年代前后的时候,他们两位最早接触到了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藏的蒋介石档案,那批档案,包括蒋介石日记的类抄和往来函件,这是非常可贵的。到现在说,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前身是本所南京史料整理处,但是南京二档馆藏蒋介石档案到底有什么,本所也不清楚。我当年曾经一度找到国家档案馆的头,一直派下去,才允许我去看南京二档馆的档案,蒋介石的档案想都别想,唯一的能让我看看孙科档案、陈布雷档案,因为通过陈布雷档可以透出好多故事来,而且还不许复印。

  顾青:什么原因呢?

  金以林:没理由。

  汪朝光:它有一个理由,就是二档的人物档确实都不开放,他认为这里面可能牵扯到一些个人之间的瓜葛、矛盾,这是他说出来的理由,担心会有一些麻烦的地方。

  金以林:所以讲到学术研究的评判标准,这个标准一定是学术的,但是政治的因素很多,所以在蒋介石研究上,有的时候我们也谈怎么把蒋介石的研究进一步深化。现在唯一好的就是,比如国民党党史馆的档案,台湾的蒋中正总统档案,这些全都公布了,但是涉及到国共关系、蒋毛之间这些的时候,我们这边的档案就不开放。蒋介石日记有了,宋子文日记也公布了,西安事变,周恩来跟中央的各种各样的报告,中央政治局讨论的会议记录,谁也看不到,那个基本上不能开放。有些时候我们在进一步推动研究的时候,就会有一些困难,这种困难也是我们学界无奈的。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就是,现在的学术研究跟学术普及的关系,以前在做学术研究的时候,会受各种各样的限制,比如在90年代以前,我那时候刚刚参加中华民国史写作,全部的科研经费给了我1000块钱,基本上什么也干不了。那个时候你说要做研究,说台湾的档案公布了,美国的档案公布了,你想去看,你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们做研究,我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我看不了档案,我只能写到这种程度。到了改革开放,到了今天,到了文化大发展的时候,国家的各种科研经费的投入也都充分的时候,如果说有文献在全球任何角落,这个核心文献你没有看到,那某种程度上来讲,你做这个研究就不称职。我觉得现在我们的学术研究的发展相当进步,就像刚刚汪讲到的,我们在台湾,跟台湾学者的交流没有任何障碍,这种学术评价也没有问题,但是我们的学术普及工作可能确实是做得比较差。特别是涉及到近现代史,近现代史还涉及到教科书的问题,古代史、世界史可以从世界文明史的进步来讲,现在相对来讲教科书做得蛮好的,但是涉及到近代史,更多它承载的不是一种文明的传承,它还承担一定的政治宣教,政治宣教跟学术研究是有差距的。但是等这些孩子们成长起来以后,网络世界又那么开放,以前给他的政治宣教跟他了解到的故事,信息源太广了,他发现差距太大了。再加上也有人确实爱胡说八道,乱编点东西。有的时候党的管理也挺逗的,比如严肃的一些著作要出版得审,前一段时间出了一本蒋介石揭秘,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瞎编的一本书,然后热炒,杨天石教授还详细的写过一篇文章,说这本书是怎么瞎编的,因为说的不是当前的问题,顺利出版,诱导很多不成熟的作者阅读到这些文献,完全是一些假的文献,所以产生出来的问题更多。我觉得学术的普及工作,认认真真的严肃的学术普及工作真是要做好。在这一点上我真是很敬佩两位前辈,他们在90年代的时候就做了这样一本严肃的《蒋介石传》,年近八十的时候,又花了那么大的精力。我记得第一本,中华书局说是修订本,文字量几乎增加了1倍,原来是1册,现在是2册,等于是重写。他们对推动学术普及的贡献确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就我个人来讲,有的时候做普及工作不值,还是做一点自己专业的专题研究,在这些方面确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说到这本书,有的时候我在想,我看西方人写的传记也好,因为自己是做历史研究,我们以往做学术研究传记中,我们更关心的是围绕政治,其实政治以外的好多故事可能是我们的读者更感兴趣的,比如蒋介石跟宋美龄的关系,蒋介石跟宋家的关系,这里面有很多故事,讲这些故事的时候,看蒋介石日记就会比较好玩了,它会给好多细节,这些细节对于我们澄清一些谬误是有好处的。比如蒋宋结婚的时候,蒋到底有没有接受基督教的洗礼,事实上没有,两位先生也用蒋介石日记里谈到1931年的时候,宋母已经不在了,蒋介石才真正的受洗,成为了一个基督徒。1927到1931年这段时间他并没有参加。但是你们两位在写作的过程中更多的是关注政治方面,蒋介石的爱情,或者是蒋家跟宋家的关系等等,我觉得今后有机会再版的话,写这些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历史普及,而且会有更多的人感兴趣。我们民国史研究室跟台湾的政治大学合作,做了连续三年的蒋介石的研究,第一年我们做的蒋介石的研究就是蒋介石的人际网络。后来论文集出版,台湾就改成蒋介石的爱情、亲情与友情,大陆版还是叫人际关系网络,据说在台湾热销。第二届我们开蒋介石研讨会的时候,就叫蒋介石的日常生活,把蒋介石旅游、蒋介石怎么看电影、蒋介石在全国各地的官邸等等,那个书在台湾出来以后,据说在台湾的书展上,N多的大陆出版社都去买版权。本来我们想免费给社科文献出版社出,后来团结社就说4万块钱买版权,那我们就跟社科文献说,有人给4万。可见蒋介石日常的生活等等,这些也是蒋介石传记的一部分,也是更多读者希望了解、渴望看到的,这里的故事,某种日常生活的故事,爱情的故事,也可以根据这些档案文献真实的记载给描述出来,而不是像各种各样的演绎说。本书如果能够再版,把这些写出来,增加这种可读性,可能会更吸引读者。

  步平:那就得三本。

  汪朝光:可以出系列研究。

  顾青:跟媒体朋友说一下,我觉得媒体朋友能不能帮我们学术界也一块呼吁一下,学者手中没资料,这简直就是惨不忍睹、痛不欲生的一件事。所以二档馆资料不被我们学者……

  汪朝光:我插一句,这跟媒体没关系,媒体越呼吁,说不定越给我们帮倒忙。

  顾青:我就期待省长或者什么长来说,这应该公布。

  金以林:一说资料,蛮有意思的,其实蒋介石的文献公布得那么多,中华书局当年编的《蒋介石言论集》,编了很多,我记得前四卷是做过清样的,那个是非常好的东西。后来这个清样稿流传出来,当然没有正式出版,流传出来以后,很多台湾学者都来找我们影印,因为那个用的都是蒋介石的第一稿,比如他在黄埔军校的演讲,1927年以前所有的言论集当时找到的都是最早的发表的、第一次发表的记录稿。事后蒋介石在1949年以后就在不断修改各种各样的讲话稿,到了台湾以后出版的都有大量的修改,真正想看到第一稿,保留下来的恰恰是中华这一套东西。有一次我跟新闻总署的官员聊天的时候就谈到,我说有没有可能出版。他们表示说,什么可能都有,出版社不往上报,我们也不好说。

  顾青:欧阳,你把言论集的情况跟大家介绍一下。

  欧阳:这个书出得比较早,当时是中华书局和人民出版社一起做的,叫《蒋介石言论集》,出过几卷。

  金以林:一卷没出过。

  欧阳:但是已经有清样了,有定稿了,定稿以后就没出。当时中华有一个计划,想从言论开始做蒋介石的全集,当时搜集了非常多的资料,当时有一个这样的计划。清样都有一部分,现在我们也呼吁,在座的各位能不能把这个事情,到时候我们还是要挑起来,希望把蒋介石的集还是要做。

  汪朝光:这个是有它的意义的,包括今年要出袁世凯全集,而且篇幅相当大,所以我觉得蒋集如果在合适的情况下出版,确实是有利于研究。

  我觉得关于资料的问题,我跟小金的看法有一致的地方,但是我想补充一点。资料不可一概而论,为什么?平心而论,现在跟我们当年比,比如严老师、郑老师当年的研究比,资料性的问题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当年我们确实做近代史苦于资料不足,现在很多是苦于资料太多。比如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军事的,其实现在的资料是浩如烟海。包括档案馆,比如1987年的时候我去档案馆,跟现在去档案馆,你也会发现,其实大部分档案馆的面貌也有了非常大的变化,就算你现在去一个档案馆,当然可能各个档案馆的情况不一样,比如说这个电子化的处理,现在基本上就可以在电脑上远程就可以看到它的目录,检索就非常方便。这种情况下,你去看材料,原来是事倍功半,现在是事半功倍。我是这么想的,对一个历史学者来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史料的渴求永远是没有限制的,我们总希望公布得越多越好,但是刚才说的,很多是在于什么地方呢?就是说有些时候,可能有部分史料觉得敏感一点,确实没有公布,或者公布得不够完整,但是其他很多材料,其实公布的真是浩如烟海了。

  第二,这跟学者的心态有关系,包括我有时候自己也这样,作为一个研究者,总希望从史料里找到一些能够引发社会关注或强烈关注的题材,所谓这种高端的、尖端的材料。其实历史不是由高端、尖端组成的,我觉得历史的原生态恰恰是大部分人都是过着平凡的生活、普通的生活,我们怎么从平凡、普通的生活里去理解那段历史,这可能更重要。可能这里就要花很大的功夫,花很多的精力去收集材料。当然也可能公布一个材料,对历史的看法、事实评价有根本性的变化,刚才金老师说的我也很同意,其实理解的大关节,你想做一个颠覆性的,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么多时代积累下来之后,比如国共关系,比如蒋介石的反共,你从日记里再看,他还是反共,不可能找到不反共的。蒋介石独裁,看了蒋介石日记,你只会发现蒋介石比我们发现的更独裁,而不是他不独裁。你看了日记,就会发现,什么事都是他来决定,不相信别人。包括我们理解的共产党的材料,其实现在公共档案公布的真是多,只是很多研究者不去看,老觉得你们怎么还没公布,其实早就公布了,他总希望公布一条高端材料,最好是我看了马上就写一篇文章,就怎么样了。其实很多历史研究,它是需要很多具体的个案的积累之后、研究之后,我们对历史可能有个整体的把握,这需要一代又一代学者非常艰苦的努力才能找到。这是我跟金老师讨论的地方。

  步平:其实是一些重大的问题,或者一些敏感的问题,可能那些资料很难公布。2009年中央开过一次党史工作会,党史工作会之前,那时候还是习副主席,他当时提出一个问题,说现在很多人物传记,到香港去出书,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边也出,人家在那边出了,我们没办法,但是我们在这边也出。会上我们就提出这个问题,是可以出,但是用什么出,用什么样的资料出,人家提的那些问题,我们没有资料。经济、文化、社会上的资料简直浩如烟海。(未完待续)

  经济观察网2013-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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