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30日 星期一

“你告訴他們,蕭克同志看過了。”嘿,管用!


北京學者座談發言紀要(18)






《新史記》編者按:1981年6月27日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一致通過《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 決議》。30年後的2011年10月中旬,北京民間文化智庫天衡文化中心邀請北京一批知名學者,分兩次座談這個由鄧小平一手推出的《決議》。座談屬於小型 的,沒有任何宣傳,但是與會者站在民間立場的自由發言,從歷史真實出發對《決議》進行的深刻批判,非常值得關注。




以後再也沒有“統一思想”這一說了

孟繁華:這是一個黨的政治決議,而且是為黨的工作服務的政治決議。剛才說它開了一個口子,這個口子到底是怎麼開的,那就見仁見智了。但是《決議》本身存在著一個誤區,就是說,它肯定或否定的某個歷史事件的是非標準,是以它建國的一種模式為標準的。譬如講,如果肯定了當年的社會主義改造,那麼是肯定了什麼東西呢?是肯定了那種全民所有為目標的社會主義模式,這和1981年當時的思想認識水平以及現實經濟所達到的程度是有關聯的。實際上中國今後怎麼發展,最後達到一種什麼狀況,它也不清楚,所以摸著石頭過河,這真實地反映了它的一種心態。《決議》的思想基礎從源頭上來說還是原來那種模式。按照後來的發展結果看,你就不能肯定社會主義改造了,你改造的結果是把一大批私營企業沒收了,變成國有了,現在又創建這麼大量的民間資本,你肯定了“三大改造”就是不對的。你怎麼肯定那個呢?你按照改造前的模式走下來不就完了嗎?結果繞了個大彎又轉回去了。


  


孟繁華

如果今天要做這個決議它還會不會這樣寫呢?那不可能。為什麼?並不是說現在你認識多麼高,而是經濟已經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了,各種新的社會經濟成分產生出來了,那麼你怎麼樣描述過去那段歷史才能符合現在的情況?你或者輕描淡寫,或者要承認那是一個錯誤。譬如說“反右”,也包含著這個東西(後來的“反自由化”,這個也要寫呀),寫決議的年代就有“四個堅持”,那麼你說“反右”反錯了,但是只要堅持原來那個目標,“反右”是遲早要出現的,當然程度可能會有所不同。全民所有和社會的自由發展,或者思想解放,本來就是矛盾的。人們如果自由發言,就可能妨礙你的這一套方針政策(包括你進行的改革開放),那它就會要處置你,實際上是和“反右”性質是相同的嘛,只是在程度上、範圍上不一樣罷了。所以我覺得《決議》是表現了以未來的、當時還看不清楚的某個目標來回看歷史,實際上還是以從前的意識形態為基礎來寫的,它就是一個黨為了當前工作的方便,對它自身的幾十年情況的一個總結。決議能不能起到統一思想的作用呢?當然不能。不但這個《決議》不能,今天再做一個決議還是不能——以後再也沒有“統一思想”這一說了,13億人統一不了,7000萬共產黨員也統一不了。“統一思想”作為一種歷史現象,永遠過去了。

《決議》是個籠子

劉家駒:《決議》在當年是有積極作用的。1990年初我們創辦《炎黃春秋》,就是舉著兩個《決議》邁開步子的。我們的老同志在每個會議上都講過,兩個《決議》對當時思想開放是起了很好作用的。《炎黃春秋》最初的干擾,不是來自上面,而是在群眾中間,橫向的,非常厲害。比如,我們第一期就發了批毛的文章,後來在人民大會堂開會,薄一波把我們社長教訓了一頓:“杜導正呀,你們哪壺不開提哪壺,多少人來我跟前告你們的狀啊。”後來雜誌登了西路軍的問題,莫文驊把我叫到他家裏,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也有很多壓力來自各個方面軍的一些老將們,我們發表的一些文章,把這些人之間的矛盾揭開了,也招來了不少麻煩。

後來為什麼出現轉變呢?是一個偶然的機會,長春的靳樹鵬收集了陳獨秀不少的詩,要找蕭克寫序,我對蕭克講了,蕭克一聽很高興,說“把他叫來,我跟他談話”。蕭克熱情地寫了序,從此我們連續發表了十幾篇關於陳獨秀的文章。新聞出版署一些老總來跟我們算賬,蕭克告訴我們:“你就告訴他們說,蕭克同志看過了。”嘿,管用!以後,找麻煩的事就少了。這就是兩個決議起的作用。

以後我們還是小心翼翼。我編稿子涉及“文革”重大問題都不敢動手。比如,為了傅崇碧的一篇文章,我往他家跑了三趟,反覆核實,就怕史實不準確,給人抓辮子。

2003年以後,謝韜的文章發表了,才有了非常大的改變,比我們以前小打小鬧前進了一大步,所以說《炎黃春秋》是一步一步地闖出來了,我認為《決議》對我們的思想解放確實有很大的幫助。我是從部隊出來的,過去編《解放軍文藝》,只能圍繞“偉大、光榮、正確”做文章,絕不能離開這個規範,誰發表負面文章要受到問責。恰恰在《炎黃春秋》就可以敞開來談,這確實是《決議》起的作用。

但是,《決議》越到後面越不行了。為什麼?我們發現《決議》是個籠子,很多寫歷史的文章,其中總有一些和《決議》的說法有矛盾,就會衝擊這個籠子,受到制裁。所以我覺得這個《決議》在今天已遠遠不適應了。現在全黨全社會都在鋪天蓋地思考討論被歪曲的歷史和現實問題,我希望籠子大些,包容更多人的訴求。
(未完待續,《新史記》第6期)


 




程映虹:黑奴贸易是西方的原罪么?


  上海《东方早报》最近(2012年3月18日)发表了一篇题为“西方不高兴”的文章,评论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布鲁克纳《罪孽压身》一书。这本书和这篇书评实际上触及了中国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思想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怎样看待“西方”在世界近现代历史上的地位。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成了为很多“中国问题”垫背的问题,例如在有关普适原则的辩论中,持否定的一方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今日西方对非西方灌输价值观,但西方借以达到今天霸权地位的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和帝国主义本身就是对这种价值的否定,所以普适原则过去很难说存在过,今天则成了西方意识形态霸权主义的另一种表现。


  《西方不高兴》一文主要介绍的是布鲁克纳这本书的内容,即欧洲左翼知识分子为西方近现代历史上的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和帝国主义罪行过度的自我谴责成为一种近乎病态的自虐,这就是所谓“罪孽压身”,甚至导致对非西方世界阴暗面的宽容。我曾经看过被称为“启蒙原教旨主义者”的布鲁克纳的一个采访节目,其中他说西方左翼知识分子和很多自由派背弃了启蒙运动确立的一些普适原则,对西方和非西方的不仁不义采用道义上的双重标准,用文化特殊性和价值多元论来为后者辩护。这种自我谴责和双重标准的社会后果是欧洲对今日世界事务的缩手缩脚,逃避责任,无所作为。《西方不高兴》中说,为减轻西方的负罪感,布鲁克纳强调“反西方主义”(anti-Occidentalism)是从蒙田一直延续到萨特的欧洲传统,“欧洲人犯错之后,不惮改错,随即发明了怀疑自己、批判自己的思想武器,比如后殖民理论、反西方中心论等等”,帮助非西方“完成了摆脱西方的历史使命”。另外,布鲁克纳还提出“共同忏悔”论来减轻西方的道义负担,例如在奴隶贸易问题上。书评概括他的观点说“为什么只有西方担这个骂名?英国在1807年立法禁止贩奴,而西方其他国家也闻风而动。但是布鲁克纳说, 在也门和沙特阿拉伯,贩奴活动直到1962年才被宣布为非法,毛里塔尼亚则要迟至1980年才采取这一措施(第155页)。横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致使将近一千一百万人被贩卖,这个罪行当然要算在西方人账上。但是作者直言,其实还有另外两场旷日持久的奴隶贸易,却一直无人愿意道及,更无人公开忏悔。一个是从公元七世纪开始的东方奴隶贸易,另一个则是非洲人自己从本土向外的贩奴活动。据统计,在这两场贸易中,被贩卖的人数都超过一千万(第155-156页)。 所以作者气鼓鼓地说:‘是西方独家产生了废奴主义的思想,然后这一思想才在非洲和东亚传布开来。’”

  布鲁克纳“罪孽压身”说法的语境基本上局限于西方知识和文化界,但他在贩卖黑奴问题上为西方减轻罪孽感的“共同忏悔”论,在中国的语境和知识背景下倒有一定的讨论价值。这倒不是说人们应该同意“共同忏悔”,而是说它所涉及的一些重要的历史事实在国际上可能是常识,但对于很多中国读者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而这种陌生极大地限制或者扭曲了以对世界历史的理解为基础的意识形态讨论。

  应该指出,《西方不高兴》中所引的布鲁克纳说的那些西方以外的黑奴贸易,在概念上是含混的,史实上是不清楚的,尤其是“一个是从公元七世纪开始的东方奴隶贸易,另一个则是非洲人自己从本土向外的贩奴活动”这两句话。非洲对外黑奴贸易主要有四个出口或者通道:第一条是人们熟知的从大西洋到美洲,称大西洋奴隶贸易;第二条是跨越撒哈拉沙漠到北非的马格里布,包括今日的摩洛哥、毛里塔尼亚、突尼斯、利比亚和阿尔及利亚(马格里布Maghreb在阿拉伯语言中就是“西方”Occident,意为那里是阿拉伯世界的最西端),再从那里通往地中海东部地区,称撒哈拉奴隶贸易;第三条是从非洲东部通过红海到达阿拉伯半岛、波斯湾甚至印度西部;第四条是沿尼罗河河谷北上到达地中海东部地区。

  这四条通道中,最为人知的是大西洋奴隶贸易,它和欧美早期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联系在一起,是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象征,也是这四大奴隶贸易中最残暴、对非洲破坏最大、影响最深远的。但关于这个奴隶贸易,有些事实很多人并不清楚。最重要的是这个罪恶的奴隶贸易的账确实不能完全算在欧洲奴隶贩子的身上,它是欧洲奴隶贩子和西非本地奴隶贩子的合谋和共富:欧洲奴隶贩子一般不踏上非洲海岸直接绑架和掠夺黑奴,而是由非洲奴隶主和奴隶贩子通过战争,绑架或购买获取奴隶,然后把他们送到停在海上的欧洲奴隶贩子的船上去做交易(就像同一时代的鸦片贸易中英国商船都是停在外海等中国走私贩前来交钱运货一样)。最早从事奴隶贸易的是葡萄牙人,他们在十五世纪中叶曾经踏上西非海岸掠夺黑奴,但遭到强力抵抗,然后他们悟出贩卖奴隶是非洲本地统治集团的特权,于是干脆停在外海等“货”上门。废奴运动史上第一本由前黑奴写的最有文献价值的自传的作者艾奎里亚努,就是在童年时和他的妹妹一起被由黑人组成的奴隶捕猎队绑架后卖给欧洲奴隶贩子的(Olaudah Equiano, 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Olaudah Equiano, 1789年在伦敦出版)。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要谈论“种族”,就不能忘了“阶级”,不然的话,不但我们了解的历史是片面的,而且当“种族”因素消失后,“阶级”因素还会逍遥法外,继续对本族同胞施虐。非洲独立后之所以路途多艰,这也是一个原因。

  那么非洲怎么会成为欧美奴隶贩子觊觎的地方呢?这就要从非洲的另外三条奴隶贸易通道说起,它们都远早于大西洋奴隶贸易,也远比后者结束得晚。正是它们的存在为大西洋奴隶贸易奠定了制度性的基础。如果说参与大西洋贸易的欧美奴隶贩子中有很多是基督徒的话,那么参与这三条通道的奴隶贩子以穆斯林居多,它们都以西亚北非和东地中海的伊斯兰世界为主要市场,尤其是从十五世纪到二十世纪初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它们当中时间延续最长规模最大的是撒哈拉奴隶贸易,五个“涉案”的马格里布国家都是伊斯兰国家,它的终点站奥斯曼帝国则是当时和基督教世界对峙的穆斯林帝国。早在公元七世纪下半期,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帝国商人就开始以驯化的骆驼为交通工具穿越撒哈拉沙漠和撒哈拉以南的西非国家做生意,同时传播伊斯兰教,运回来的“货物”中就有大量黑奴。他们很多是以十五六个人和一匹马做交换被贩卖的(撒哈拉以南不产马,而马不像骆驼那样能忍受饥渴,因此在穿越撒哈拉时会死很多,价格自然就高)。这些黑奴很多被阉割后留在阿拉伯和土耳其显贵的后宫劳作,也有的从事重体力劳动,例如蔗糖种植,就和十五世纪后被运到美洲的黑奴一样。早在公元九世纪,在今天伊拉克最南端的巴士拉,还发生了大规模的甘蔗种植园黑人奴隶起义,起义军占领了巴士拉,和阿拔斯帝国对峙了将近两年时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起义的领导人名叫阿里·宾·默罕默德,一个典型的穆斯林名字(和欧美奴隶主一样,阿拉伯奴隶主也喜欢强加给他们的黑人奴隶一个代表自己自己宗教和文化的名字,不但叫起来方便,有利于拍卖,而且更有剥夺其原来的文化认同和族群身份的意味)。撒哈拉黑奴贸易一定程度上也产生了相应的对黑人的种族歧视观念,例如当时的阿拉伯语言中“黑色”和“奴隶”就是同一个词(abd),尽管这种种族歧视和日后在欧美系统地发展起来的种族主义理论还不是一回事。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撒哈拉奴隶贸易还有它反向的一端:阿拉伯奴隶贩子也从东欧和南欧处于弱势的斯拉夫民族中获取白种女性和儿童(南欧和东南欧是欧洲历史上传统的奴隶市场,这也就是今日英文中斯拉夫人和奴隶两个词如此相近的原因),将他们运到撒哈拉以南,满足那些非洲统治者的欲望。

  阿拉伯的非洲奴隶贸易在奴隶制历史上的重要性在于,第一,它把非洲本土奴隶制卷入国际贸易,外来需求极大地刺激和强化了撒哈拉以南非洲传统的奴隶制。公元十世纪后很多西非君主和酋长出于商业需要皈依了伊斯兰教,他们穿越穆斯林世界前往麦加的朝圣之旅往往也和出售黑奴混杂在一起,有的财大气粗的还把黑奴当作礼品沿途肆意挥洒;第二,它所建立的那一套制度和“操作程序”为以欧洲奴隶贩子为主的大西洋奴隶贸易准备了条件。英国学者约翰·怀特2007年出版的《撒哈拉奴隶贸易》一书(The Trans-Saharan Slave Trade, Routledge, 2007)是对那段历史的比较详细的研究。比较大西洋奴隶贸易 / 美洲奴隶制和撒哈拉奴隶贸易 / 阿拉伯奴隶制,怀特的主要观点可以归纳如下:撒哈拉奴隶贸易始于阿拉伯帝国崛起的七世纪,绵延至二十世纪,因此远远长于大西洋奴隶贸易(十六——十九世纪),但贩卖的奴隶数量要少于后者(大约六七百万人,少于其他一些学者的估计,怀特对大西洋奴隶贸易人数的估计是一千五百万至一千七百五十万,高于西方学界一般认为的一千两百万至一千三百万左右,而这个数据最初由Philip Curtin在1971年的代表作Atlantic Slave Trade: A Census 中建立);撒哈拉奴隶贸易中“性”的色彩比较浓厚,女性差不多是男性的两倍,而男性有相当数量遭受了阉割;撒哈拉奴隶贸易的整个过程比大西洋奴隶贸易要人道一些,奴隶的自由度要高一些,半途中死亡的人数要少一些;美洲奴隶制下的奴隶是一种新型生产方式下的主要劳动力,而撒哈拉奴隶制下的黑奴则没有起到这个历史作用;在十九世纪的废奴运动中,撒哈拉奴隶贸易和阿拉伯世界的奴隶制受到的冲击远比大西洋奴隶贸易和美洲奴隶制要小,因为它不是欧美废奴主义者关注的焦点,本土没有强烈的废奴主义呼声,而阿拉伯奴隶贩子和奴隶主也有很多方法逃避废奴的法令,因此奴隶贸易和奴隶制的废除都更晚,在很多地方延续到二十世纪。《罪孽压身》中提到毛里塔尼亚1980年才废奴,那其实是那个国家第三次发布废奴法令,说明以前的都是有令不行;美洲黑人奴隶制后来导致了具有强烈文化自觉的非裔离散社群(African diaspora)的产生,而那些被卖到阿拉伯世界的黑奴作为群体则消失无踪。

  由此可见布鲁克纳的牢骚(“为什么只有西方担这个骂名?”)是有来历的,只不过在西方社会的政治正确(因为这个牢骚既有为自己减轻罪责之嫌,也有招惹穆斯林不满之虑)的环境下很少人公开这么说。其实布鲁克纳的这个牢骚还可以再引申:从“为什么只有西方担这个骂名”到“为什么是美英被骂的更多”。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始作俑者是葡萄牙和西班牙,获利最大的是这两个国家,而西班牙又是拖到最后才废除奴隶制的国家(西属古巴1886年,此前从中国贩入契约劳工取代黑奴,其待遇近似奴隶,后来在中国抗议和国际压力下中止)。相比之下,英国是黑奴贸易的获利大国,但也是废奴运动的发起国,不但最先也最坚决地废除奴隶贸易。(1808)和奴隶制(英国本土奴隶制在十九世纪末就不被法律认可,殖民地奴隶制的废除是在1833),还派出皇家海军在大西洋巡逻,拦截他国(主要是西班牙)有贩奴嫌疑的船只,在地中海干预奥斯曼帝国的奴隶贸易,例如1849年抗议一千六百个黑奴在路途中渴死和奥斯曼帝国违反英国法令高薪雇用英国技师驾驶贩奴船只,迫使奥斯曼帝国于1857年宣布废除奴隶贸易(值得一提的是,奥斯曼帝国当时对英国的压力的回应就是奴隶贸易和奴隶制在伊斯兰背景下比在西方背景下要人道,已经有今日文化特殊性和价值多元论的意思了)。在美国,废奴和蓄奴之争导致国家分裂,打了一场残酷的也是美国历史上仅有的内战,死亡人数可能高达六十万人,而运到北美的黑奴实际只占整个大西洋奴隶贸易的百分之五(多数运到葡属巴西,西属加勒比和英属西印度群岛)。但在今天西方世界内部和世界其他国家对黑奴问题的历史记忆中,美国和英国给人的印象常常比葡萄牙和西班牙要更深(例如《汤姆叔叔的小屋》早在晚清就以《黑奴吁天录》在中国流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想这和美英作为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主要强国和提倡民主人权这些价值的主要西方国家这两个事实有关,前者招来了“血腥发家史”的指控,后者则斥为“空洞虚伪”,“忘了自己过去的历史”。相比之下,批判“小不点”和“低姿态”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就显得是“脱靶”了。值得一提的是,西葡两国还是西方世界中最晚实行民主制度的,二十世纪甚至一度产生过准法西斯主义,但奇怪的是,在有关奴隶制问题的记忆和讨论中,针对它们的道德义愤显然不如针对美英的。

  黑奴贸易和黑奴制问题无疑和普适理念的讨论有密切的关系,但如果从这种关系中得出过去不存在这种理念,今天是虚伪的甚至是西方强权的工具这个结论显然是荒谬的。今天回顾这段历史,至少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第一,黑奴制的存在不但有着比早期资本主义广泛得多的历史背景,也远远早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历史;但在废奴问题上,只有在西方起源的启蒙主义的基本观念即普遍人性和人道主义才提供了最有力也最持久的意识形态武器,而且废奴运动不是一个孤立的社会运动,它是和工业革命后西方国家劳工问题,妇女和儿童的保障,公共卫生和教育这些进步的运动同时展开的,这些运动和废奴运动共享启蒙运动的一些普适理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些西方国家毫无疑问领先于世界其他国家,这也就回答了为什么奴隶贸易和奴隶制在其他一些地方存在的时间比欧美要更长这个问题。很多人并不知道,对废奴运动最顽固、最持久、最隐蔽的抵抗不是在美国南部,而是在西非、北非和阿拉伯世界。即使到今天,这些地方也还有相当程度的奴隶制或者变相的奴隶制存在。第二,按照所谓自然法的常识,同类相残比异类相残更不可恕,那些把自己同胞送到欧美奴隶贩子那里去的非洲奴隶主应该比他们的欧美同伙更遭人痛恨。把这个道理推广一下,一个国家统治精英最不可宽恕的的罪恶就是残害本国人民或者无视本国人民的福祉。如何维护本国人民的安全和自由,结论只能是依靠完善的民主制度和牢固的人权观念,这是世界历史至今为止提供的唯一稳固而有效的办法。民主国家的一个特点就是对外还会有军国主义和霸权主义的可能,但对内都远比独裁国家要仁慈和文明,这种德政甚至会惠及外来移民。二十世纪至今的历史反复证明:做一个民主国家的公民(甚至移民)绝对比做一个独裁国家的人民要安全。在我们还不能奢望出现一个对全人类一视同仁的世界政府的时候,我们至少可以要求自己的政府对自己的人民一视同仁。

程映虹,《上海书评》



崔卫平:“80后”女儿与我谈林昭


唐磬:这之前我也只是模糊知道一点林昭的故事,除了五分钱子弹费之外,对于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忍受着怎样的非人折 磨,在这过程中她的思想又如何发展并不清楚。这次为了与母亲崔卫平讨论这个问题匆匆读过几篇文章,才逐渐开始有了一点轮廓。从对权威的盲信到后来连呼“受 骗”,从在粗辫子上系着白色蝴蝶结,到头顶一方用鲜血涂成一个「冤」字的白布,林昭就是这样在我的脑海里一点点成形的。而在了解她的过程中,她前后几乎矛 盾的形象又引起了我的兴趣,在这种不断变化中有什么东西是一直没变的?她吸引和感动后人的那种坦然与率真的基础是什么?她为什么会被称作英雄,或者更独特 一些的——被称作一个“圣女”?带着这些疑问,我决定和母亲探讨,到底是什么一直充盈着她的身体,并且让她如此地誓死捍卫。


一 女英雄林昭

唐磬:关于林昭的这部纪录片,你写过一篇叫做《传唱英雄的故事》的文章。“英雄”这个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崔: 按照古代的解释,英雄就是说了一番伟辞,干了一番惊天的事业,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忍受了别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的那些人。他们“开天辟地”,像神话或者史诗中 传唱的那样开创了某个业绩,使得后来的人们都生活在他们开创的这种业绩当中。那些人都像是一个个巨人。这是一个对于英雄的基本含义。而一般来说,在从前的 历史当中,这样的业绩通常是由男人完成的。男人体格健壮,意志坚强,能够忍受长途跋涉和泥泞路面,比如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硫斯、赫克托耳、奥德赛。

唐磬:这些事情并不适合女人去做。但是你在文中又写道“在近百年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可以数得出来的女英雄有秋瑾、张志新、李九莲、陆兰秀,林昭是她们并肩的姐妹。”,“女英雄”这个词又是什么含义?

崔: 比较起来“女英雄”是一个比较晚近的概念。我们能够想起来的女英雄比如法国的圣女贞德,贞德首先的业绩也是率领人们打仗,法国和英国作战时她曾经率领上万 法国军队去抗击英国人,这个确实不是一般人所为。在中国历史上可以算得上的还有花木兰,不过她的事情很少被传下来,我们能知道的只是她的替父从军,但是却 没有她的生平事迹能够留下来,我们不知道她到底做过些什么,有没有一些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至于张志新她们这批英雄,她们的共同特点在于她们是用头脑来 面对现实,是自己独立地、不人云亦云地进行思考。在人们众口一词,不由分说的时候,她们能够坚持一个自己看到的真理,而且把这种真理和自己的血肉生活结合 在一起,最后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唐磬:在她们当中,你又特别将林昭称为“圣女”。你是怎么理解“圣女”的?

崔: 首先我想到了圣女贞德。圣女贞德是一个少有的女英雄,她被宗教法庭审判,被处死刑,并不是因为她率军打仗,而是因为她认为有天使在她耳边说她就是上帝选中 的那个人,是上帝让她这么做的。她不通过教会把自己直接和上帝联系起来了,她认为自己的精神是和上帝直接沟通的,从她的精神出发才产生了她那些率军打仗的 行为。因此教会所处置的是她的灵魂,是对她独立的灵魂做出惩罚。她身上有两个东西,一个是非凡的勇气和毅力,另一个就是她独立的灵魂和精神。

林 昭同样有一个独立的头脑和灵魂。在当时高度的精神压制和言论压制的环境中,她独立的头脑就是此后她一系列行为的开端,当然这个行为不是说开创世界的行为, 而是和专制力量做斗争、经历磨难、经历痛苦的行为,她的灵魂是这样一个过程的起点。在最开始她只是帮朋友说话,后来被打成右派,她是在甩出这个轨道之后才 看清了更多东西并且逐渐觉悟的。实际上她后来办和朋友合办《星火》杂志才是她更大灾难的原因。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办一份志同道合的杂志,写写诗,表达自 己的想法,这何罪之有?林昭就认为在这点上自己一点儿没有错,不能退。一般来说,对错是我们能够分辨的,我们缺少的是为自己坚持的真理付出精力和勇气。在 她坚持真理的过程当中,林昭显示了常人不拥有的勇气,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和磨难,用生命的鲜血写下了她对真理的热爱和对黑暗的谴责,因为这种对真理 的忠贞不渝,所以我称她为“圣女”。


二 收五分钱子弹费的人

唐磬:你刚才说人们是能够分辨对错的,那么那个收五分钱子弹费的人呢?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崔: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比较复杂。在一种极端特殊的情况下,由于环境的封闭或者信息的误导,人们太有可能对事情做出错误的判断。这是一个认识层面的问题。除 了认识层面,还有一些生存的问题,生存的恐惧。出于生存的恐惧,或者某些利益的诱使,使得某个人不能公开地表达他对某个事情的看法,所以我们不敢肯定这个 收子弹的人到底知不知道。而大多的情况是由于某种环境原因,人变得在良心方面很麻木,很迟钝;人们习惯性地躲避自己,习惯性地不动脑筋,习惯性地不去接近 自己的良心,使得人的『心灵感知』这一块被切除了。当他给对方施加痛苦的时候,他一点儿对这种感知所导致结果想象力也没有。也许,这个收子弹费的人无法感 知到他的行为会让一个母亲晕倒过去。但是。这个细节主要说的是当时那种制度的野蛮,不是这个人的问题。

唐磬:林昭是一个个人,收子弹费的也是一个个人,他也应该拥有和林昭一样独立的判断能力啊。

崔: 你想想看,假如人在日常生活里每天做一点不大不小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他就习惯性地按照别人给他安排的轨道去走,而不再去拷问这件事情,这样的一个个人可 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个人。他没有想过自己思想感情的出发点,他要什么,他想要过哪一种生活,他的生命应该怎样打开;哪些东西是他独特的,哪些东西 是他用生命去捍卫的,他没有体验过生命的力量,没有体验过一个人要为自己负责任,需要自己给自己做出交代的那种责任感。林昭是独立的,有个人的灵魂,而这 个人却只是一个机器的工具。


三 生活中有些撒谎是没有理由的

崔: 现在的环境不像林昭当时那么极端,但是人们也是随时随地干一些不大不小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这似乎成了一种不加思考的习惯性的行为。比如我在电影学院教艺 术概论的课,有些学生不喜欢这些课,我认为他们不来上课是可以理解的,来考试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至于在考试前拼命琢磨我的意图,想方设法考高分,结果大 多数都考试到80分以上我就很难理解了。你可以考60分嘛,多出来的二三十分完全可以不要,这属于是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撒谎。有些撒谎是有理由的,有些撒 谎是没有理由的,这些谎言就是一种习惯性行为。

唐磬:如果按照你刚才的说法,英雄是做一些常人不能做的事的人,那么和过去相比,现在的英雄不需要和别人打仗,他们更多是和自己打仗,是和自己的愚昧无知进行斗争。

崔:你这样说很有道理,但是你说的与自己打仗,在我看来还是和一种比自己更强大的社会的力量做斗争。认同你的愚蠢行为,支配你的愚蠢行为的仍然是大于个人,高于个人的社会力量。

唐磬:林昭之所以能一直坚持这么做,是不是和她的基督教徒身份也有关系?

崔: 即使是基督徒,把自己交给信仰也是一种过程。信仰给了她支撑的力量,忍受痛苦的勇气和坚持下去的毅力,但是从我们这个角度看来,她并不是为信仰而斗争,她 为之斗争的是她所认定的东西,即人应当是按照自己良心说话的,不能歪曲事实,她是坚信人的基本良知,而基督教的信仰加强了她的力量。在这点上林昭给良知是 给加冕,是赋予了人类良知以荣耀。她之所以令我们感动,正是因为她触动了我们的良知,在面对她的同时,面对自己的良知。

四 唤醒了的良知还会睡着,怎么办?

唐磬:但是似乎我们很多人只是在读林昭的故事的这一瞬间良知得到了唤醒,一旦背过身去又去做一些不大不小违背自己意愿和良知的事情。我们似乎只会大问题上奉献我们的良知,可回到日常生活,良知就又睡着了。

崔: 良知不是只有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或者有关国家、历史的问题上才能体现出来,它化解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所有细节上。良知实际上是一种自我视察,是由自己来审 定自己。有时候甚至不是道德上的是非,而仅仅只是分寸问题。一句话是不是说得太夸张了?一个神情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表述一件事情的时候是不是按照它真实 的样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把它说出来?包括某句话怎么说,在什么时候说,怎么更有分寸地来说,这都是些衡量的问题,尺度的问题。良知是使一个人获得自己 不大不小的尺度:他不比自己多,不比自己少;不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恰如其分地正好就是自己。无论是鄙薄别人、蔑视别人还是自轻自贱,都是失去分寸,都 是在有意无意地涂改着事情的原样。

唐磬:也就是说良知作为一种普遍尺度,存在于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

崔: 对。比如人们都林昭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她是个很有美感的人,她穿衣服很好看,这都说明她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一个知道尺度的人,而不是“荒原中的英雄”。再比 如朋友们都说她有情有义,并且不止一个男人对她产生爱意,又说明她也是个很自爱的一个人。只有一个自爱的人才能去爱真理。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出矫柔造作之 气,她是一种天然质朴的美,她一贯如此,在做那些常人不能做的事情之前,她的个人生活是比较结实的,较少漏洞的,她对自己始终有一个较高的评价,而不是只 有在重大事情上才交出自己的良心。如果我们说她心气傲,那是因为她谨慎而完美地完成了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情。

唐磬:而并不是只有英雄才能这样做?

崔:当然。我们可以一辈子也遇不到让自己当英雄的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不可能要求我们每个人付出非凡的勇气或者精力,但是我们有权,也有义务拥有一个比较结实的,不那么前后不一致,不那么漏洞百出,不那么互相矛盾的人生。这是林昭带来的一个很好的启迪。

(唐 磬:和母亲的讨论因为要去吃午饭只好就到此中断。尽管时间很短,但是我想在我们的讨论中我已经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是的,她平静的高贵是任何人都能在她 的故事中感受到的,她透明的良知是任何人都能为之感到震撼的,她用自己的生命发起的对专制的责难是任何人都会引起共鸣的,但是如果仅仅在此停留,那么林昭 的死就仅仅变成了一种对于历史的反省和为了后人的教训而作出的牺牲,变成了一座高高悬挂的明灯,这种明灯却还是只有在我们想打开开关的时候才会发光。不, 她不仅是在质问和敲打那个扭曲的社会,更是在质问和敲打造成那个社会的所有人,以及,现在像我们这样阅读她的所有人。她激起的不应该仅仅是对极权统治的怒 气或者对她逝去的惋惜,还有我们以她为镜对自己的反省。更关键的是,这种反省并不是一时兴起,并不是在一种激昂的情绪中所产生的冲动,而是即使背对着她也 能一直保持的清醒。

关于林昭产生的感慨已经太多了,我只想在感慨之余补充一句,不要愤慨那收五分钱子弹费的人,因为如果我们不能保证自己的良知始终明亮,那么我们自己也就和收五分钱子弹费没什么区别。甚至在这种良知的忽明忽暗当中,比那个人还要可笑可悲。)

2005年4月18日

崔卫平、唐磬,来源: 一五一十部落

20世纪初“好人政府”中的“好人”们


  20世纪初期的中国政坛,可以称得上是波谲云诡、跌宕起伏,与政坛的混乱无序相因应,思想界也是争奇斗艳、百花竞芳。在民国初年勃兴的各种社会思潮中,“好政府主义”的提出和实践颇引人注目。“好政府主义”是在世纪初复杂的政治格局中,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提出的低调的政治要求,开创了中国现代著名知识分子联名提出“政治主张”的传统。与其它的社会思潮仅局限于思想界的宣传和鼓噪不同,“好政府主义”诉诸到了政治实践层面,王宠惠领衔成立了“好人政府”,实现了知识分子与政治的一次亲密接触。名动一时的“好人政府”仅存在了短短的72天,就因军阀势力的倾轧而草草收场,表明了“好人”们为武夫卖弄宪政治国本领是行不通的。“好人内阁”存续时间虽然十分短暂,但“好人政府”中的三位“好人”:王宠惠、罗文干和汤尔和却一直活跃于民国政坛。三位“好人”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最终归宿,折射出民国时期知识分子徘徊在政治与学术之间的两难心境,是研究民国时期政界与学界关系的典型个案。


  毁誉参半的政坛耆宿王宠惠

  王宠惠(1881-1958),字亮畴,广东东莞人,中华民国时期重要的外交、司法高级官员、宪法学家、国际法学家。王宠惠早年在香港接受了中英文启蒙教育,1895年考入了刚刚成立的北洋大学法科,经四年勤奋学习,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成为我国第一张大学文凭的获得者。1901年赴日本学习法政,次年转赴美国耶鲁大学攻读法学博士,毕业后转赴欧洲研究国际公法,获取了英国律师资格,并当选为德国柏林比较法学会会员。辛亥革命胜利前夕,王宠惠返回国内,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出任外交总长,被外电称为临时政府中“最为出色”的内阁成员。民国北京政府成立后,王宠惠出任司法总长,后愤于袁世凯的独裁,与蔡元培等其它阁员一起辞职。随后,赴上海受聘于中华书局,任英文编辑部主任,不久出任复旦大学副校长。

  1917年,王宠惠重返北京政坛,出任法律编纂会会长,继而转任大理院院长兼北京法官刑法委员会会长、法理讨论会会长,主持了《刑法第二次修正案》等多部法典的起草和修订。巴黎和会斩断了中国政府和人民收回国家主权的强烈愿望,王宠惠以其法学与外交兼通的专长,投身于收回国家主权的谈判和交涉之中,他在华盛顿会议上提出了取消各国在华领事裁判权、废除二十一条、撤除势力范围等多项建议案,并就上述提案与列强进行了艰苦谈判,他的爱国热情和聪明才智博得了广泛的国际赞誉。巴黎和会之后,面对着国家主权沦丧的危急形势,各种社会思潮风起云涌,王宠惠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其中,举凡联省自治思潮、国民制宪思潮、好政府主义思潮都能找到他的身影,更因出任昙花一现的“好人政府”总理而名动一时。

  王宠惠之所以能出任“好人政府”总理,是因为他在当时的社会上有“好人”的盛名。在“好人政府”组建之前,北京政界忽有一股王宠惠可参选总统的风闻。关于总统候选人一般人看来无外曹锟、段祺瑞、孙中山、黎元洪四人,而四人都涉及到南北纷争,故有提议“富有德行才识”的王宠惠充当总统候选人的动议,原因是王宠惠“于国内曾居高位,于国外闻望尤著,其德行,其胆识俱无可议,且具绝大才识,平日居官,未尝染有党派臭味,为北京惟一人物,不隶属于国民党,而不为孙文派所反对,其持论并非激进,而能得学生及新派之信仰,即大学中极端派,于王氏亦无间言。”再有,美国人在上海办的《密勒氏评论报》,在1922年10月至次年1月所做“中国当今十二位大人物”的社会学调查问卷中,王宠惠在孙中山、冯玉祥、顾维钧之后排在第四位。《密勒氏评论报》系英文周刊,其读者至少是受过现代教育且粗通英文的人,而此次调查参与者又以学生为主,故其结果体现了知识精英阶层的意向,而知识精英又是舆论的主导者,所以这次调查的结果,对于认识当时中国社会及人心的变化,具有相当的价值。王宠惠能以高票当选第四位,印证了他在国人心目中的所谓“好人”身份。此时,直系军阀吴佩孚控制北京政权,为了争取支持,掩饰门面,与胡适等人借用其政治势力实现主张的目的正好合拍,王宠惠是双方皆能接受的人物,就此促成了王宠惠“好人政府”总理的短暂之旅。

  “好人内阁”流产以后,王宠惠赴海牙出任国际常设法庭候补法官,并于1924年当选为修订国际法委员会委员。1925年8月,王宠惠出任北京政府修订法律馆总裁,负责筹备并主持召开了法权调查会议。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王宠惠出任司法院长,主持制定了加强法官的培训和选拔、完备辩护制度和陪审制度、进行审级改造和司法权统一、改良法院制度与诉讼程序等一系列改良司法的建议和方案,对司法近代化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为了躲避蒋介石与胡汉民的政治纷争,1930年王宠惠重赴海牙出任国际常设法庭法官,任内他参与了多起重要判案的审理,博得了同任法官的尊重和广泛的国际赞誉。卢沟桥事变爆发前夕,王宠惠在国际法官任期未满的情况下,被蒋介石招回国出任外交部长。1941年4月,王宠惠转任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陪同蒋介石出访印度并出席开罗会议,主持了中国参加联合国构建的多项工作,并作为代表出席了联合国成立大会。

  政协会议期间,王宠惠对国民党政权的“政府地位合法化”产生了忧虑,但他又不信任共产党,认为“中共无意实施政治协议”,仅是“谋取国家的权力”。总之,他对局势表示悲观,对中苏条约也不赞成。他曾上书蒋介石请求辞职,蒋介石不但没有批准他的辞职,反而委以重任。1946年12月25日,在隆隆的内战炮声中,国民党单方面召开的国民大会,通过了民国史上的最后一部宪法,即1946年《中华民国宪法》,王宠惠是此部宪法的主稿人之一,同时又是主要说明人,他撰文吹嘘“中华民国宪法是一部具有特性而最新式的民主宪法”。1948年3月,蒋介石借“行宪国大”,戴上了总统的桂冠。为了使蒋介石获得宪法以外更大的权力,王宠惠借用一些国家战时宪政体制理论,提出不修改宪法而依宪法程序制定《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的建议,使蒋介石以紧急处分权的形式“依法”获得了类似于独裁制下的各项权力。王宠惠的政治参与空间在正义性诉求丧失的前提下达到了极致,而他的政治理念的实用性和工具性也达到了顶点,这也是他一直为学界所诟病之处。1949年大陆解放前夕,王宠惠以养病为名赴香港,后转赴台湾,1958年病逝。


  学贯中西的法界泰斗罗文干

  罗文干,字钧任,1888年出生于广东番禺,早年赴英国牛津大学学习法律,1909年毕业获法学硕士学位,同年归国。罗文干参加了晚清学部主持的考试,被评为留学生最优,赐法政科进士。辛亥革命后,任中华民国广东都督府司法司司长。1913年出任北京政府总检察厅厅长。1915年,袁世凯授意杨度等人成立了鼓吹帝制的筹安会,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普遍不安和愤慨,8月18日和19日,先后有李诲,周震勋呈大理院总检察厅,请求将杨度等“按律惩办,宣布死罪”。总检察长罗文干接到呈文后,对司法总长章宗祥说:“筹安会研究国体、超出法律范围,法官不能不干涉。”章说:“此责任却负不起,待与内务总长商酌办法。”罗文干见筹安会有袁世凯做后台,无法检举,乃以母病请假离京,到广东后即提出辞职。袁世凯死后,罗文干于1918年任修订法律馆副总裁,次年,出国到欧洲考察司法,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1921年,任中国出席华盛顿会议代表团顾问,是年末,出任梁士诒内阁的司法次长,1922年,任大理院院长、代理司法总长。

  罗文干任修订法律馆副总裁时,总裁王宠惠就对其才干十分赏识,王宠惠组阁“好人政府”时,任命罗文干为财政总长。1922年11月14日,罗文干与华义银行代理人罗森达、格索利签订了奥国借款展期合同。众议院议长吴景濂指责他在签订《奥国借款展期合同》上受贿,由总统黎元洪下令将他拘捕。素为人所敬重的财政总长居然被秘密逮捕,消息传出,朝野震惊。次日王宠惠召开紧急国务会议。他指出“以现任之财长,仅以嫌疑二字,未经阁议讨论,擅行逮捕,自有未当”,会议最后决定,内阁通电声明“吴景濂坐迫总统,立召军警长官逮捕(罗文干)。……此案是非虚实,自有法律解决”。同时通过决议,要求将案件交由法庭处理。罗文干虽身陷囹圄,但仍泰然处之,请求法庭审理此案,并表示“非俟水落石出,决不离开法庭”。胡适、蔡元培等学界名人,皆对罗文干的人格清誉予以宣传和支持。1923年1月11日,北京检查厅宣告证据不足,对罗文干免予起诉,无罪释放。以“罗文干案”为导火索,“好人政府”不久即宣告破产。

  1924年,罗文干出任俄国退还庚子赔款委员会中方委员。1927年,出任顾维钧内阁的司法总长。1928年被聘为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顾问,次年,任调查中东路事件专员。1931年任北平政务委员会委员、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长。“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罗文干在宋子文、顾维钧等人的大力推荐下,于1932年1月出任外交部长。就在罗文干出任外交部长的当天,爆发了日军侵略上海的“一·二八”事变。罗文干主张坚决抵抗日本的侵略,而他的主张忤逆了蒋介石有限度的抵抗、以抵抗求和的政策。在2月13日至20日之间,就在蒋介石决定对日作战“适可而止”的会议上,罗文干与蒋介石进行了一次大争吵,他气愤地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局势到了这样严重,你们都不出兵去打,叫我办什么外交?在解决“一·二八”事变的过程中,罗文干主张依靠欧美,东北问题连同上海问题一块解决,表达了他以日军进攻上海为契机,要求蒋介石改变“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的良好愿望,但其主张没有被蒋介石所接受。

  日本的侵略给中华民族造成了深重的民族危机,社会各界以各种方式表达了共赴国难的愿望。1932年胡愈之主编《东方杂志》,曾经发起1933年新年征文《新年的梦想》,征稿信附了两个题目:一个是“先生梦想中的未来中国是怎样?”一个是“先生个人的生活中有什么梦想?”新年号刊出的《新年的梦想》的作者共计142人,包括了柳亚子、徐悲鸿、郑振铎、巴金、郁达夫、老舍、叶圣陶、陈翰笙、穆藕初、邹韬奋、张君劢、周谷城、陶孟和、俞平伯、何思敬、章乃器、茅盾、顾颉刚、周作人、杨杏佛、马相伯、林语堂等各界名人。时任外交部长的罗文干也提出了他的梦想,他说:我的梦想是“政府能统一全国,免人说我无组织。内争的勇敢毅力,转用来对外。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贪钱。妇女管理家务,崇尚勤俭,不学摩登。青年勤俭刻苦,不穿洋服,振兴国货。土匪绝迹,外患消除,四民安居乐业,世界共享太平”。罗文干的这番陈词表达了他主张结束国内政治纷争,同仇敌忾抵抗日本侵略,构建四民各安其业的太平社会的美好愿望。

  然而,罗文干主张积极抵抗日本侵略的善良愿望,逐步被日军的步步紧逼和蒋介石的妥协退让所击碎。1933年2月23日,日本驻上海领事上村奉令照会罗文干,赤裸裸地提出了侵略热河的无理要求。对此,罗文干在亲自拟定的声明和回照中除了进行针锋相对的驳斥外,表示:中国军队要坚决抵抗,“其因此发生之事态,应由日本政府负其责任”。此后在各种场合,罗文干都强调无论日军攻至何处,必抵抗不屈。罗文干还坚决反对签订《塘沽协定》,蒋介石、汪精卫等人完全撇开他,甚至作为外交部长的罗文干,在协定出笼前尚“一无所知”。罗文干的外交部长也当到了头,他先是被蒋介石派到新疆调解马仲英与盛世才之争,12月2日,国民政府明令准许罗文干“辞职”。此后,罗文干在政治上逐步被边缘化。1935年11月,西南政务委员会派罗文干任广东治河委员会委员兼黄埔埠筹备处主任。1938年任国防会议参议、第一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同年,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讲授《罗马法》和《中国法制史》。1941年10月因病在广东乐昌去世。


变节降日的医学名士汤尔和

  汤尔和(1878-1940),本姓沙,名鼐,字调鼎,晚号六松老人,浙江杭州人,组织学、解剖学家,医学教育家。汤尔和早年曾在杭州府中学堂就读师范,与马叙伦有同窗之谊。1902年赴日留学,先后入东京成城学校、金泽医科专门学校,其间参与组织拒俄义勇队,被推为拒俄义勇队临时队长,加入了同盟会。继而负笈德国,获得柏林大学医学博士学位。1910年6月学成回国,任浙江咨议局议员,支持股东保护沪杭甬路权。1911年武昌首义后,参与组织浙江民团总局。12月14日,各省代表会议在南京召开全体大会,汤尔和作为浙江省的代表出席会议并被选为议长,广东省代表王宠惠当选为副议长。12月29日,各省代表会议举行了临时大总统的选举,孙中山先生以高票当选为中华民国首任临时大总统;大会同时通过,推举汤尔和、王宠惠赴上海,恭迎已经于25日回国的孙中山先生至南京就职。1912年元旦,众望所归的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职,发布了《临时大总统宣言书》、《告全国同胞书》等文件,正式宣告中华民国的诞生。

  1912年,汤尔和受政府委托,在北京建立起中国第一所国立医学校——北京医学专门学校(现北京大学医学院的前身),并出任校长。1912年10月至1915年12月、1916年8月至1922年4月,汤尔和曾两次出任北京医学专门学校校长,任职期间,他十分重视医学基础理论研究,每年派出优秀毕业生赴德国留学,学习医学基础学科的知识,壮大了师资队伍,培养了大批知名专家,也为该校重视基础医学教学和研究的传统奠定了基础。1912年11月24日,汤尔和向教育部呈文请求公布由他起草的《解剖条例》,经一年多的反复请求,中华民国政府终于1913年11月以内务部51号令的形式公布了《解剖条例》,从此中国有了第一部解剖法令。这是我国医学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学者无不欢呼雀跃,西医前辈伍连德称“殊为我国医界前途喜也”。1915年9月,汤尔和发起成立了中华民国医药学会,担任会长,此后每年开会一次,并出版会报,发表重要的研究成果,有力地促进了医学研究。1916年,受教育部的委托,汤尔和联合中华民国医药学会、博医会、江苏教育会共同审定医学名词,为统一中国医学名词做出了贡献。

  1920年汤尔和奉派赴欧洲考察医学,1922年初回北京后,辞去了校长职务,潜心于医学研究。“好人政府”组阁时,罗文干代表王宠惠访胡适,请他出任教育总长,胡表示“决不干”。事后与蔡元培商量,由汤尔和出任。

  1931年“九·一八”事变前后,汤尔和有心缓和日本当局与张学良之间的矛盾,曾代表张学良向日方朝野疏通,但是野心勃勃的日本帝国主义者不肯放弃其侵略政策,汤尔和虽竭力游说,日本仍然出兵吞并了东北三省。1933年,日本侵略军又一举侵占了热河,并进而侵入华北,汤尔和看不到民族正气与群众的力量,他被日本帝国主义的气势汹汹吓倒了。当时他写过三首诗给他的朋友,充分反映了他的恐惧心理和亡国思想。其一云:“国到将亡百事哀,惯从沙上筑楼台。谁令朽木支危屋,早识庸医种祸胎。只恐人心今已去,料应天意久难回。老瞒命断黥彭醢,降格犹无乱世才。”正因为这样,汤尔和在担任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与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期间,竭力鼓吹对日妥协投降,成为著名的亲日派。

  1937年卢沟桥事变时,汤尔和正在日本,闻讯急忙赶回北平。同年12月,日本华北方面侵略军在北平扶植成立了一个傀儡政权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汤尔和出任议政委员会委员长兼教育总长,与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司法委员会委员长董康同为该伪政府的三巨头。汤尔和出任伪职后曾派人拉拢因日军侵略而避居上海的马叙伦,据马叙伦回忆:一天,忽然有一不速之客登门求见,并自我介绍说:“我是从北平专程来沪拜访您老的,有汤总长的亲笔信在这里。”马叙伦拆阅来信后,沉默不语。那人接着说:“总长请您担任北大校长,希望您老即日命驾。”马叙伦坚定地说:“我是为了坚持抗日而被迫离开北大的。现在敌人全面进攻,困难严重,我岂能回到敌人刺刀下去混饭吃?请您回去上复汤总长,我是绝对不去的。但愿汤总长珍惜前程,保持晚节,我不写回信了。”来人悻悻而去。此时的上海,通货膨胀,货币极度贬值,马叙伦仅以鬻字和撰写文章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十分贫困,但他仍然拒绝出任伪职,显示出其高尚的节操。

  汤尔和出任伪职后,忙前忙后,显得十分活跃,伪临时政府的成立宣言就是由他宣读的。他在这份荒谬绝伦的宣言中着重谈了三个方面的问题:首先,表示了对国民党的极端蔑视,他强调说:国民党窃据政柄,欺罔民众、税敛苛毒、倒行逆施,以致“灾害臻臻”,所以就“丧其国都”,一败涂地。其次,表达了坚决反共的态度,他指责国民党以中国人民的名义与共产党达成协议,其结果是“拾共产党唾余为党权高于一切之邪说”,排斥了所有其他人的意见。第三、大谈“中日同种”的亲善论调,至于说到同日本的战争,他辩解说是国民党对日本采取敌对态度所致,战争之真正可悲乃在于“同种相噬”。汤尔和宣读的这份宣言,彻底地暴露了他降日叛国的丑恶嘴脸,也将他永远钉在了民族的耻辱柱上。1940年3月,汪精卫的伪中央政府在南京成立,北平伪“临时政府”改称华北政务委员会,汤尔和任常委兼教育总署督办。当时他已患肺癌卧床不起,署务由伪教育总署署长方宗鳌代理。同年11月8日,汤尔和病死。


  政局演变和社会环境对“好人内阁”的影响

  “好人内阁”倒台后,“好政府主义”的始作俑者胡适对三位“好人”的才干产生了怀疑,认为“这班阁员是抬不起来的”。胡适此番评价,不免有失偏颇。若仅以才干而言,三人皆是民国时期学界的翘楚。王宠惠是一名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广泛影响的法学家,他曾经两次出任国际联盟常设国际法院法官,1948年被联合国国际法院评选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50位法学家之一,享有“民国第一法学家”的美誉。罗文干在民国时期的法学界也是地位显赫,国民党中央评价罗文干时,称他“满腹经纶”,“学贯中西”,“为我国法界泰斗”。汤尔和虽然因降日变节而为世人所不齿,但他对中国近代医学学科的发展所做出的贡献也是影响深远。“好人政府”的短命不是因为三位“好人”能力暗弱,问题出在当时军阀掌控政治运行的社会环境,军权政治以争夺政治资源为目标,“民主宪政”仅是作为掩饰其刺刀上的花环而已,当触及到他们的切身政治利益之时,就会毫不手软地予以弹压,“好人”们的政治主张和实践也就难逃被扼杀的厄运。

  王宠惠可谓是民国政坛的一颗常青树,在民国历届政府中他皆能身处要津。据桂崇基记述:一次梁大鹏问王宠惠做官有何要诀。王答:“必须无个人意见,无个人政策。”王宠惠的这番表白,道出了他处理个人与政治关系的人生信条。罗文干的性情则是“任事公正无私,临难不屈不挠”,这也是他在晚年逐步被政治边缘化的原因所在。汤尔和虽然与王宠惠和罗文干在学术上的才具和影响不分伯仲,但却走上了由亲日恐日而至叛国降日的不归路。汤尔和的金兰密友、爱国志士马叙伦曾写了《汤尔和晚节不终》一文,他写到:“尔和既历仕途,乐此不倦。又交王克敏,浸丧其操。克敏少习膏梁,服食奢侈,又好聚骨董,尔和染焉。”“九一八以后,尔和家时有日人影佐、梅津、本庄者流之踪迹,而尔和卒沾伪职以迄于死。”马叙伦的分析称得上入木三分,概言之:汤尔和因赴日留学而深受日本文化影响,而他官瘾又很大,生活起居十分奢华,再加之与王克敏等媚日投降派交好,在日本人的诱导下而走上了降日的道路。

  三位“好人”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最终归宿,虽然与他们不同的人生取向、性格特点等个人因素密不可分,更与民国时期的政局演变和社会环境息息相关。民国时期是一段既有的社会理念倒塌而新的价值体系尚待建构的动荡时期,社会各界的有识之士皆以挽救中国亘古未有之危局为职志,民初知识界与政权的亲密接触就是此种挽救危局意识的产物。经过民初的碰壁之后,中国的思想界发生了分野:一类人看穿了政治把戏,关起门来专心于学术研究;一类人是对政治颇有热情,却不参与政府,而是在体制外以民间议论政事的方式参与政治;一类人在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绝望后,转而对尚未执政的中国共产党抱有希望;一类人力图站在体制外对政治进行抨击,但又不时的为政治所诱,厕身体制之内,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徘徊;一类人则既不能安心学术,又不甘心徘徊在体制之外,于是全身心地投身到政治权力架构之中。三位“好人”都属于最后一类人物,抛却他们的学术成就不论,他们的思想与行迹十分值得我们研究和反思。

刘宝东,《百年潮》2005年第8期



中國在心中打下的印記比你以爲的要深得多!


清明前,黃文廣在父親墳前點燃了自己的書以表祭奠。他說,撰寫這本書的目的有三,第一,希望償還對父親的虧欠;第二,希望在身為美國移民與擁有中國文化背景之間,找到平衡點;第三,希望讓美國讀者更瞭解中國——瞭解不應該僅是從政治體制上瞭解


《新史記》記者 柯宇倩


一個強制火葬的時代,一位害怕死亡並堅持土葬的高齡祖母,演繹出一段跨越30年的家族故事。美國華裔作家黃文廣的
英文著作《紅小兵:家庭回憶錄》(The Little Red Guard: A Family Memoir,Riverhead出版)以幽默的筆調、流暢的情節、鮮明的人物,描繪出家庭中傳統與現代的衝突與中國的變遷。






《紅小兵:家庭回憶錄》




寫書的原因之一:紀念父親

1988年父親去世時,黃文廣剛進入復旦大學新聞研究所。開學前,父親已臥病在床,黃文廣原想留在家中,但父親要黃文廣去求學。“你的前途更重要,”黃志有說。
高學歷沒教會黃文廣在喪禮上怎樣緬懷父親。那天,葬禮來了200多人,父親公司的領導講完話後,輪到身為長子的黃文廣講話,但他讓台下幾百雙眼睛失望了,曾幫同學寫過檢討書、替他人執筆演講稿的黃文廣,那一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一方面因為過度悲痛,一方面也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從小的教育就沒教導我們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所以我當時竟想不出一句想講的話,只好行三個禮就下去。”
黃文廣對《新史記》說,家屬發表講話是葬禮很重要的一部分,因此大家都很吃驚,家人更覺得相當丟人。多年後母親與兄弟姊妹都不肯原諒黃文廣,“後來母親經常說,她參加某人的葬禮,誰根本沒上過大學,但說起話來都把人講得哭了。所以我多年來一直有種內疚,覺得虧欠我父親,在近幾年的尋根過程中,我越來越能體會到父親對祖母的孝道,還有對我年輕時的教誨。”

黃文廣將葬禮時沒說出口的話,寫進了書裡,黃文廣對《新史記》指出,寫《紅小兵:家庭回憶錄》一書,除了為父親正名外,也是對父親的報答。“寫書是一個很好的心理追尋過程,在整理記憶、修改書稿時,能把我跟父親、父親跟母親、母親跟祖母之間的關係慢慢理順。過去我不能理解父親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安排祖母的喪事,現在可以理解了。”

黃文廣1982年進入復旦大學後,1984年前往倫敦學習,在還沒有太多留學生的時代裡,黃文廣的海外經歷對家人來說是件非常令人驕傲的事。1986年,黃文廣自復旦英語系畢業,本有機會成為一名重要領導人的外國事務助理,但在父親堅持下,他並未踏進政治圈,而是回到陝西師範大學教授英語和英國文學,同時兼差英語家教。隨後,黃文廣又回到復旦,修讀新聞研究所課程。
1988年,黃文廣在上海認識了來自美國的訪問學者克勞利(Robert Crowley),1989年底,黃文廣在克勞利的協助下,取得美國伊利諾州桑格蒙州立大學(Sangamon State University in Springfield,現為伊利諾大學春田分校)研究所的入學許可,1990年2月,黃文廣前往美國。

到美國後的黃文廣得以完全用自己想要的方式過生活。頭五年,一心想進入主流社會,與中國文化幾乎完全隔絕,他避開了最愛的豆腐和麵條,學著喜愛意大利麺;他模仿國家公共廣播主播的聲調,好擺脫中國人說英語的口音,黃文廣也儘量不到中國城、儘量不與其中國移民在一起,甚至他的夢境都變成英語情境。取得公共事務新聞學碩士後,黃文廣在伊利諾州議會擔任記者,之後轉任企業公關,接著進入《紐約時報》……

1995年黃文廣被《紐約時報》派駐回中國時,中文已講得很吃力了。“我像所有新移民一樣,當時就想成為一個美國人。我還被朋友笑話,說英文講得比中文好。”黃文廣對《新史記》回憶。

黃文廣對《新史記》表示,小時候不覺得祖母棺材和故事對自己的影響如此之深,當自己年歲越來越大,才越漸發現過去這段經歷在人生中所佔的份量。

隨著黃文廣年齡的增長,他發覺過去的經歷就像自己的中文口音一樣難以拋棄,一位俄國教授對黃文廣說,他年輕時幾乎已擺脫俄文口音,但當他年歲漸增,口音又漸漸回來了。對黃文廣來說,記憶的回放比口音的恢復更明顯,小時候的回憶經常一幕幕在黃文廣的腦中播放,清晰到他必須停下手邊的工作,讓回憶盡情湧現。

與許多華人接觸後,黃文廣發覺中國的印記在自己身上越發彰顯,他體會到,中國文化的影響是一輩子的。黃文廣對《新史記》說,他開始思考什麼才是真正的美國移民——“不應該是一下子就忘掉自己的文化、拋棄自己的根。”
現在的黃文廣,既對美國文化相當瞭解,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中國文化的根基,他在各大主流媒體都能非常愉快地講述華人的歷史。他體會,當他自豪於擁有中國文化的同時,思想也很美國化,因此他比一般美國人有豐富的精神生活。

從五、六年前開始,黃文廣上班時接觸的是美國的文化與政治事務,下了班後,黃文廣對中國的食品、文化、政治越來越感興趣,同時也逐漸關心起自己的家庭。帶著尋根的想法,黃文廣開始創作《紅小兵:家庭回憶錄》,並藉創作重新審視家庭成員的關係以及中國根源和家人對自己的價值和影響。


2008年,黃文廣所在的公司關門,他失業了,在找到新工作之前有9個月空檔,他就利用這段時間醞釀寫書,專門回了西安兩趟。黃文廣認為,西安之旅是尋根的一個過程,他也回到祖母的祖籍地河南,瞭解過去大家族的歷史,找到過去的親戚,例如小時候被人販子騙走、後來嫁給煤礦工人的姨媽。

從姨媽的經歷裡,黃文廣領悟了祖母堅持和祖父葬在一起的原因。共產黨執政後,被誘拐的婦女都可回到自己的家庭,黃文廣的姨媽確實回到家了,但卻發覺那裡已經不是自己的家,她決定返回礦工家——那個有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家。
姨媽告訴黃文廣,自己所遭遇的最大悲劇不是被誘拐和虐待,而是失去母親,“就像我的母親,你的祖母不希望再獨自一人了。”姨媽說。
在尋根之旅時,黃文廣也獲知了一些從前一無所知的故事,像父親11歲時曾與一名16歲姑娘成婚,黃文廣的父親從未對他提過這件事。(《新史記》第7期)

杨奎松:蒋介石的下属为何敢对异议人士屡用暴力?


四次血案幕后:蒋介石的智与不智(下)


  但是,上项所谓“密令”,因没有说明所发单位及发出时间,故并不能确定就是蒋令,或确实得到蒋的认可。据当年曾任“党政军联席会报秘书处”指导组长的万亚刚1990年初回忆,类似诸多密令当年都是通过这个“联秘处”拟发的,许多未必经蒋过目或同意。他就明确地讲过这个“联秘处”下令处理李、闻问题的情况,他认为,正是由于他当时自拟一复电,指示霍揆彰等可予“打击”,才造成了李、闻被杀的意外后果。(万亚刚《国共斗争的见闻》,李敖出版社1995年版)结合1991年大陆出版的唐纵日记内容,也可以看出万亚刚回忆的情况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唐日记写道,闻一多案发生次日,无论国民党中央,还是蒋的侍从室情报部门,均一头雾水,弄不清楚:“昆明近日接一连二的凶案……究为何方所为?”国民党中央各部门负责人几度开会商议,均不清楚状况。霍揆彰的顶头上司陈诚拍着胸脯保证:“此事绝非霍揆彰所为,绝与军方无关。”由此可知,蒋介石对此事应该更不知情。也正因此,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相信同为军统特务骨干人员沈醉的说法,即杀害李、闻的主谋是霍揆彰,而霍“原来是想讨好蒋介石,希望改派他当云南省主席。”(沈醉《军统内幕》,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就连身受其害的闻一多长孙闻黎明显然也倾向于相信:杀害闻一多先生的黑手不是蒋介石,而是一介武夫霍揆彰。(汪荣祖、李敖《蒋介石评传》(下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0年版)

  说蒋事先不清楚云南当局刺杀李、闻内情,还可以通过蒋日记作一比较。蒋日记不是有闻必录,日记中不记之事,有时蒋未必不知情,这是事实。但是,蒋记什么,不记什么,还是有些规律可循的。对此,我们只要比较一下蒋日记中对“一二·一”惨案、“较场口事件”和“下关事件”的不同记述情况,就可以有一大致了解。

  比较这三起事件,可以发现,凡是蒋毫无思想准备的事情发生,他的第一反应,通常都是马上怀疑共产党,即相信一定有共产党在煽惑和组织,如“一二·一惨案”。

  而蒋一旦发现上述判断有误,事情实际上是国民党人自己做的,马上就会谴责其属下的做法愚蠢、无知。他除了斥骂、惩罚外,还常常会找机会,比如在内部演讲中解释,为何不能凭借政府暴力来解决问题。

  “较场口事件”就不一样了。蒋日记中对此事一无记述,专门负责情报工作的唐纵在日记中也全无记载,显非偶然。这一方面说明两人对此事的了解程度和态度是一致的,另一方面说明,两人应该都不是不知情,而只是认为不重要,或知道是秘密行动,故未列入工作项目,自然在日记中也就未做记述。

  由此或可推知,凡蒋介石知情且认可的事情,因为不处置,不理睬,不重视,因此日记中亦多不记录。像对较场口事件,直到一周后看到双方公开争吵太久,闹得范围太大,蒋虽出面劝告了重庆市党部,要他们“停止扩大宣传,不必再与彼辈计较”,他也没有将此事写入日记。但是,正是因为蒋感情上这种倾向太过明显和强烈,他到底还是会有发泄出来的时候。2月27日,事件过去17天后,蒋在日记中提到当天见周恩来时的谈话情况,他记述道:听到周提及较场口事件,顿时怒不可遏,当场呵斥称:那种庆祝会不流血,我革命党实该挨打。你们如刺激国民党员太过,就别怪我管不住他们。他在日记中对自己发火还颇为得意,称:“非如此决不能促此辈之反省,以为无赖可无止境也。”(蒋介石日记手稿,1946年2月27日)

  由蒋日记对上述三大事件的不同反应即可看出,蒋介石在“李闻惨案”问题上,其反应更近似于对“一二·一惨案”和“下关事件”的反应,与对“较场口事件”的反应情况明显有别。对“李闻惨案”,蒋刚一得到消息,和陈诚一样,也是马上认定与昆明军方无关。当着手下的面,他甚至连“疯子”两个字都骂出来了。由此不难看出,蒋介石对霍揆彰的所作所为,确实极其痛恶,事先毫无思想准备。

  说蒋介石不是上述事件直接的幕后黑手,除了其日记中反映出来的这些情况外,还应注意到蒋这时对政府暴力负作用的批评性看法和一些政策性指示。他在多个场合都明确告诫手下“不应打人”,在日记中也曾特别强调问题的所在,即“党部人员之无知,作事徒增政府困难”。(蒋介石日记手稿,1946年6月25日)基于下级干部暴力蛮干屡禁不止,蒋还专门对特务情报部门作出了政策性的“指示”,明确强调要禁止随意使用暴力和运用所谓“难民”。既然强调技术、强调方法,主张被动还手,反对全靠暴力蛮干,可知霍揆彰不顾一切直接杀戮的做法,不会是蒋介石授意的。


下属为何敢于屡用暴力?

  蒋介石虽然不是战后政府诸种暴力行为直接的幕后黑手,却未必与这些“政府暴力”事件毫无关系。

  还在“一二·一”惨案爆发前半年,即1945年4月下旬,蒋介石就针对当时何应钦所报昆明西南联大学生有响应中共联合政府号召,爆发学潮危险的情报,下过可以“予以断然处置,决不稍有姑息”的密令。

  1946年3月23日,蒋介石下午约见西南联大三青团干部,因听到汇报并联想起联大学潮不断的情况,一时间怒火中烧,语言愤激,当场要求他们:“对不法教师污辱党国,甘为共匪奴属之张奚若、闻一多等,应加以还击。”(蒋介石日记手稿,1946年3月23日)

  6月5日上午,蒋介石在中央情报指导委员会上再度明确指示:“对民盟不必姑息,罗隆基、沈钧儒、章伯钧,应施打击。”

  按照蒋上述旨意,尤其是蒋6月5日指示,由会报形成的指导意见随即被“转知西南各地会报及党政军机关”,刚刚接替关麟征站到昆明反民盟斗争最前线的霍揆彰,自然倍感压力。霍不得不本着“守土有责”的精神,破釜沉舟也要把民盟的气焰打下去。

  霍揆彰7月13日给蒋发了一封表决心的电报:“职惟本钧座意旨,有利国家者,任何牺牲在所不计……若再滋扰甚而暴动时,职拟断然处置。”职“决依法戒严,大举肃清奸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霍揆彰致国民政府军务局转呈蒋主席电》,1946年7月13日,原件藏台北国史馆蒋中正档案,转见《闻一多研究动态》第85期,近代中国研究网)这时李公朴刚刚被杀,霍依旧向蒋信誓旦旦,表示要将“奸党”“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足以看出霍为什么李案刚出,马上又会再做闻案。如无领袖意旨和“任何牺牲在所不计”的“忠党”精神支撑,霍又何以会如此狂热?

  而对部下的这种态度,蒋介石又何尝真的反感过?他骂归骂,罚归罚,内心爱憎分明,在日记中显而易见。听说李、闻被害,蒋第一反应就是:二人“皆为共党外围之民主同盟中党酋”,为“将礼义廉耻之民族德性扫地殆尽”的五六位民盟教授中“最劣”者。因此,他对二人之死,不仅毫无怜悯之心,反有幸灾乐祸之意。要处罚手下时,他自不免长吁短叹,难下狠心,因为他明知霍忠心为党,故再错,他亦“不能不为之恕谅”也。

  如此在思想上、情感上煽惑仇恨,在责任上、职守上督导严责,属下滥施暴力后却多方恕谅、宽宥,后来者基于“忠党”之心、守土之责,会前赴后继,大胆效尤,可想而知。


“徒然苦了自己,苦了国家民族!”

  作为国民党党政军警特组织的最高独裁者,不管蒋介石如何痛恨民盟等中间亲共的势力,至少在战后这一阶段,他并不希望发生此种未经批准,且持续爆发的极大损害国民党形象的政府暴力事件。但为什么蒋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呢?比较蒋介石及其亲信的日记,可以看出蒋在处置上述事件时存在着颇多值得探讨的具体问题——

  一、情绪不稳,造成指示混乱。如3月23日和6月5日关于对民盟骨干张奚若、闻一多、罗隆基等,“不必姑息”,“应施打击”的指示,就明显地存在着旨意不明,极易引起下级误读的情况。

  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类含有激烈用语的训话或指示,有时又是在蒋心情不好,愤激操切,未经深思熟虑的情况下发出的,与其本意未必完全一致。除对自己的脾气常常难以控制,不时会讲出过头话外,蒋有时还会发出自相矛盾的方针和指示。如前述6月5日蒋在中央情报会议上明确指示应“打击”民盟骨干人员,7月3日在同一会议上又指示,对中共及民盟等应“采取被动还手政策,我不先放枪,若彼放一枪,我即放二枪,若彼动拳,我即动脚”。(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

  二、疑忌过深,导致决策偏颇。国共两党相互疑忌仇恨,在当时条件下很难避免将对手妖魔化,遇事容易马上联想到对方,并且一定会把对方往恶处想,也属常态。但问题是,同为国民党人,不少国民党干部对事情的判断,却往往会比蒋介石要来得准确和客观一些。

  如下关事件,刚一发生,还没有开始调查,国民党众高层领导人实际上就和王世杰、唐纵一样,马上猜到是党人所为了。对这样一种国民党高层干部凭直觉即可感知的情况,蒋介石却要看到调查结果才恍然而知,因而惊,进而怒,其指导督责自然起不到防微杜渐的作用。

  三、不谙下情,难免被下属欺瞒。蒋介石不仅对党内政治文化明显隔膜,对下情亦不甚了解。这自然会方便部属执行命令时巧予应付,欺瞒折扣。在以上两起昆明惨案的调查处理过程中,蒋介石就屡被下属欺瞒。

  在头一起昆明惨案中,蒋完全不重视调查工作。得知消息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惩凶。在他看来,云南当局对此事并无责任,因此,只要下令枪毙投弹凶手,事情即可顺利解决。而云南当局也乐得如此。于是就出现了1日发生惨案,蒋3日上午下令枪毙凶犯,4日下午云南警备司令部就举行了军法会审,宣判凶手死刑。实际上,两名被枪决的“凶犯”,即陈奇达、刘友治,并非当日闯进学校用手榴弹行凶的军官总队的军官,而是两名盗卖军事物资的死刑犯,被昆明驻军拿来欺骗蒋介石和社会舆论的。(吴思珩《昆明学潮退思录》,《吴思珩先生访问纪录》,《口述历史》第8期,台北中研院1996年)如此处置,不仅使蒋的指令打了折扣,而且也难以服众。

  四、独裁作风引发事态恶化。在两次昆明惨案发生前后7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从蒋介石日记和唐纵日记中看到蒋对干部发火训斥,乃至痛骂的记录,就不下二三十次。由此不难想见蒋与众多下属之间存在的那种猫鼠关系。因为怕报告了不好的消息刺激了蒋的神经,就连蒋最重要幕僚陈布雷都要注意筛选下面报上来的报告和信息:哪些报,哪些不报,既要照顾到事情的重要程度,也要照顾到党内各种人事关系,同时还要看蒋的心情。因此,一些批评蒋和抨击政府的舆论与活动,地方党政军警特部门报归报,却习惯于不等批复,打了再说。这也是上述多次政府暴力在蒋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一个重要背景。像“一二·一”惨案前的11月26日,关麟征就有过电报向蒋请示如何应对,但他并没有等到蒋的回应,就动了手。同样,霍揆彰在暗杀李公朴后,也有电报给蒋介石表明心迹和决心,蒋也没有亲自看过和回复,霍即当作蒋已认可,放手让部下再去杀人。

  从上述关、霍两人都在未得蒋直接批复的情况下自行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情况,可以很清楚地发现,独裁的蒋介石对类似事情其实常常是因反应迟缓而误事。1945年11月26日昆明学潮发生后,蒋如果能够早些介入和解决,就不至于再发生“一二·一”惨案;1946年7月11日李公朴被害后,蒋如果马上重视并着手调查,闻一多也不会被杀。

  其实,蒋介石虽一向兢兢业业,日理万机,却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和看不过来的文件。但蒋又习惯大权独揽,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或研究,下面干部请示或呈文得不到及时的答复和指示,又不能不处理,自然也就有了越权和做错的可能。尤其是1944年以后,蒋因主要致力于军事外交事务,加之精力体力均不如前,与夫人休息游玩的时间较前为多,“以致许多公文均无暇批阅”,由此引发的问题自然也就愈其多了。(万亚刚回忆,党政军联席会报秘书处,就曾代蒋回复地方一般性函电——作者注)

  在一党独裁和领袖专权的情况下,地方官员瞒上欺下,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顽症。蒋介石及党的决策或情报机关再有权威与权力,也不可能监督和了解一切。何况国民党高层派系林立,蒋又习惯于任人唯亲,为此甚至不得不受到夫人宋美龄及孔家的极大牵制。上行下效,战后国民党内派系问题发展到尾大不掉乃至登峰造极的地步,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反映在上述政府暴力事件上,出了事情找几个低级官兵出来“挺身做烈士”,相关派系高官出面把犯错误的干部及其追随者保下来,也就成了一种惯例。如霍揆彰是陈诚“土木系”的重要骨干,事情刚一发生,陈诚马上就站出来表态,进而亲派总长办公室高参、陈诚系负责情报特工的张振国等前往协助霍揆彰处理善后,应对调查。因为有陈诚在幕后,负责调查的陆军总司令顾祝同以及唐纵等人,亦只有设法配合。霍虽因蒋坚持,最后仍遭处分,但有关系网相罩,所谓处分亦仅形式而已。不过半年时间,霍就堂而皇之地又以中央委员身份出现在国民党六届三中全会上。虽经龙云电蒋抗议,霍被要求再回籍养病,几个月后,却又被推为国大代表,并获得了第十六绥靖区司令官的任用,重又回到权力地位上来了。这样一种恶性循环,只能使国民党内部的问题愈趋恶化,难有解决的出路。

  严格地说,近代中国政治始终是在暴力的阴影中发展而来的,当政者无不靠强力压制异议或反抗者;造反者无不靠武装暴力革命夺权。革命一方即使登上统治宝座,也还是以暴易暴。如蒋介石南京国民党人早年就是革命党,不仅用武力对付北京政府,就是对党内政争亦一样诉诸武力。变成执政党后,对这种经验和路径的依赖,明显地带到了战后。习惯于军人当政的国民党,一旦政权受到威胁,即会动用武力。尽管战后国际国内和平民主呼声高涨,国民党自身亦不能不做出宪政姿态,这些都对它直接斥诸武力有所制约,但是,它对持异议者的抗议活动仍旧找不到适当的解决办法,只会通过经过伪装的政府暴力来解决问题。也因此,越是在军人直接当政的地区,就越容易弄出严重的流血事件来。

  蒋介石身为国民党领袖,固然比关麟征、霍揆彰等更具政治头脑,但他性格上仍具军人气质。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蒋介石虽从政治策略的角度一直出来做灭火的工作,其内心里却总也压不住对异己分子的强烈怒火。正是他的激愤言论,时时都在起着纵火的作用。

  蒋无法真正灭火,也与国民党自身体制密切相关。读蒋这一时期的日记,很容易发现其家长式的统治方式,不仅无助于解决他所面临的复杂问题,而且常常会使本来容易解决的问题复杂化和严重化。这其实也反映出所有专制体制的一个共同的弊病。对此,唐纵近距离观察所得的看法(《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也有几分道理。他写道:

  “委座之权力在形式上事务上日见集中,而在实质上(如对大员顾虑多而不能加以法律)日见降低。”其事必亲临,人必亲选,唯可用之才有限,可用之策亦少;其任人唯亲,而愈用亲信、亲戚,愈容易受到牵制,束缚手脚,结果是每每“励精图治,要求改变现状,但同时顾虑太多,处处维持现状,一进一退,无补于时艰,徒然苦了自己,苦了国家民族!”

作者:杨奎松,系文史学者、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同舟共进》编委

《同舟共进》2012年第4期





杨奎松:蒋介石是暴力打杀异议人士“幕后黑手”吗?

四次血案幕后:蒋介石的智与不智(上)

 

  从1945年12月到1946年7月,前后不过半年左右,国民党当局在昆明、重庆和南京三地,接连四次用暴力打杀异议人士,制造了一连串血案。这些血案不仅没有压制住异议者的声音,反而严重地损毁了国民党自身的政治形象。面对接连发生的这类“政府暴力”事件,身为最高领导人且坚持独裁体制的蒋介石,也毫不犹豫地处罚了几位当事的地方军政要员,包括批准枪毙了两批行凶的人犯。
  但奇怪的是,蒋的督责、斥骂和惩戒,却从未能阻止类似事件的发生。是蒋真的约束不了手下,还是其中另有原因?


“一二·一惨案”:从“不重视”到“沉不住气”

  1945年11月25日晚,昆明党政军针对学生集会采取了威慑和破坏行动。次日,学生罢课还未形成气候时,云南省警备总司令关麟征就向蒋提交了一份情况报告,并要求指示进一步应对方法,却未获批复。

  蒋对昆明事件不重视,有一个重要背景。就在昆明学潮发生一周前,蒋刚刚对苏采取了一个重大外交行动,撤回了准备负责接收东北的东北行营,以抗议苏军秘密援助中共夺占东北。一周来,蒋为应对这一事件和采取各种后续行动,正处在高度紧张之中。而11月26日昆明学生罢课开始后,蒋又赶上了另一件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蒋对苏采取对抗行动,最需要美国出面干预,不想,他最为倚赖的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却在这个关键时候突然宣布辞职。美国总统杜鲁门对赫亦不挽留,反而宣布要派五星将军、前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作为总统特使来华调处国共关系。而这个马歇尔,一年前在蒋介石因为中国军队指挥权问题与史迪威将军尖锐冲突时,曾坚定地站在史迪威一边。如果不是罗斯福总统最后作了妥协,中美军事关系势必会因此而走向严重危机。马歇尔的任命,明显地让蒋深感头疼。由此可知,这个时候发生的昆明高校学生罢课问题,自然很难被提上蒋介石的议事日程。

  等到蒋开始考虑“对联大学潮之方针”时,已到了12月1日,即惨案爆发当晚了。因为不知道惨案的发生,故在下周“预定工作课目”中,也只是公式性地把它排在第三位,还是和“政治协商会议方针与宣传”放在一起,提醒自己需要抽时间注意这一问题。

  12月2日,蒋介石得到了昆明惨案的消息。从时任中央监察委员会秘书长王子壮的日记可知,事情一发生,国民党相关党政情报机关即认定有共党幕后唆使,并且说已捕到“凶手”,说是“共党所使之落伍军官”“向学生投手榴弹二枚,死四人伤六人”。值得注意的是,和后来的情况不同,蒋介石这时虽然意外获知发生了如此严重的暴力事件,却丝毫没有暴怒发火。在2日的日记中,他只是简单且平静地记下了一行文字:“昆明学潮,昨日共党又利用青年威胁群众罢课,致死伤数人。”(蒋介石日记手稿,1945年12月2日)

  蒋介石开始花时间来研究昆明学潮问题,已经是6日的晚上了。他在当天下午从唐纵那里得知,即使已决定枪毙两名投弹凶犯,昆明的大学生们依旧不依不饶,不仅不信两犯是真凶,而且坚决要求惩办云南军政负责人关麟征和李宗黄。这一情况大大出乎蒋的预料。

  眼看美国特使马歇尔即将来华,蒋介石开始沉不住气了。他当晚着手研究解决办法,决定自己出面,起草一份《告昆明教育界书》,要求昆明各校教师负起责任,同时写信给卢汉,要求各方通力合作,尽速劝导学生复课,确保地方秩序不受煽动而紊乱。如限期之内仍不能令西南联大学生复课,则“应作不得已时解散西南联大之一切准备”。他在日记中恨恨地写道:“该校思想复杂,秩序紊乱,已为共匪反动派把持,不可救药矣,自由主义误国害学之罪甚于共匪,为不可宥也。”(蒋介石日记手稿,1945年12月7日)

  此后,由于无法满足学生的要求,蒋介石几乎天天都催问和督促属下,并限定要在马歇尔来华前的12月17日解决问题。因此,他的日记也每天都在记述、谈论这方面的问题。直到12月15日他按计划飞去北平,这件事情才在他的日记中消失了两天。

  21日,即在马歇尔到达中国的次日,蒋介石明显地心情不错。他在日记中写道:“西南联大已复课,学潮当可平息”了。


较场口事件:为何一开始只字不提?

  较场口事件发生在1946年2月10日上午,重庆民盟和中共等政协代表发起组织的庆祝会受到国民党方面有组织的冲击,部分与会代表被殴伤。

  这一天,蒋正在重庆,上午在办公室撰写《三十五年共党叛乱经过概要》。一直到12日日记,蒋全未提到较场口冲突之事。作为负责情报及特务工作的第六组组长,唐纵日记中对昆明惨案调查、处理的记述接连不断,但对较场口事件,他也干脆一字未记。

  蒋正式在日记中提到重庆较场口事件,是16日到南京之后。他在下星期“预定工作课目”的第八项注明了“重庆较场口殴斗问题”几个字,这说明他注意到两方面各执一词持续争吵不停的情况。而他的处置方针是:本党同志应停止扩大宣传,不再与彼辈计较,息事宁人。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回的麻烦则毫无疑问是来自于国民党内的那些强硬派了。


  由于2月中旬美英报纸披露了雅尔塔密约的内容,不少东北人士对美苏密谋损害中国东北权益极感愤慨,因而在重庆游行,散发传单宣言以示抗议。中共方面却在这时公开要求政府承认它在东北的军事存在,及限制政府军进入东北的数量,这进一步引起蒋介石与众多国民党人的强烈反感。以CC系重要骨干方治为主任委员的国民党重庆市党部,马上行动起来,推动学生上街,向苏联示威,并声讨中共。蒋19日即已得到报告,却对出现这种情况颇感庆幸和兴奋。他在20日的日记中明白写道:共党在东北问题上的态度,引起“群情愤激”,中立各报无不“对共党鸣鼓围攻”,“多数青年亦皆觉共党之所为在出卖民族利益,而决非真正之国民革命也”。在他看来,这说明:“孙行者魔力虽大,最后终必为上帝所制服。”

  由于蒋心态如此,党内如外交部部长王世杰等虽极力上书反对发动学生游行,蒋却并未出面阻止,而是任由方治等发动了2月22日的重庆反苏大游行,其影响一时波及全国许多大中城市。但蒋并不担心,反而像是出了一口恶气,认为这实是对“俄国在华廿五年来未有之教训”。当然,蒋懂得适可而止。24日,他在日记中决定:“各地学生对东北问题游行示威……自此应即阻止,不可扩大。”

  对于2月22日大游行,蒋介石虽然颇感痛快,却也对中统局组织特务在游行时乘机捣毁中共的新华日报社和民盟的民主报社营业部,打伤两报工作人员的做法表示了不满。由于中共、民盟接连向政府当局和马歇尔告状,蒋亦不得不把吴铁城等找去痛斥,指责此种做法不仅“为国际诟病,为俄共口实,实为本党最拙劣行动之污点”,要吴“彻底查办”。不过,蒋介石到底不相信这件事做错了。

  27日,得知苏联大使提出强烈抗议,“诬指我政府机关所指使”;马歇尔亦站在苏联人一边批评国民党不该挑起此种争端,危害和平局面,蒋明显地情绪失控了。下午见周恩来时,竟“致不能自制……怒发冲冠,声色太厉”,事后连他自己都感觉到当时的反应可能有点过度。但他毫无认错之想,是肯定的。

  南京下关事件:中统局局长被蒋“一顿臭骂”下关事件发生在1946年6月23日晚。事情刚一发生,唐纵就得到了消息。他在日记中写道:“又是一件惊人的事情。有所谓人民代表马叙伦、蒉延芳、盛沛华、雷洁琼、包达三、张炯伯、胡厥文、阎宝航及学生陈震中、陈立复等十人,下午七时由上海车抵下关车站,当有苏北难民群向马等陈诉共军暴行,请求共同向国府及中共办事处请愿,护送还乡,历时甚久,未获圆满答复,发生殴打情事。来京之马叙伦及南京党部徐士年、市府钱江潮,与《大公报》记者高集、《新民报》记者浦熙修等受伤,在场宪兵亦被打伤。至一时半马社长犹有电话来。”

  这个时候,国人企盼的和平局面正逐渐被各地频发的军事冲突蚕食,负责在国共之间进行调停的马歇尔正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下关事件此时出现,其影响之恶劣,不难想见。故24日,刚一得到报告,蒋尽管听信了下面的说法,一时以为是苏北难民与上海来的代表发生冲突,却还是十分恼火。他当天日记的开篇就记称:昨晚下关车站江北避共之民与由沪来京为共匪张目之所谓学生代表互殴,“又造乱案,可痛”。

  但第三天一早,蒋介石在听取联络秘书会报后,就了解到了事情真相。原来,这一事件是南京市党部主委马元放组织,中统局局长叶秀峰亲自参与指挥,派特务、党员假扮难民,协同“苏北难民”一同做下的。而且,听说上海又有30余学生代表准备赶来南京声援,市党政宪特各部门负责人还密谋进一步组织“苏北难民”,再度围攻新到来的上海学生代表。蒋本来就非常恼火了,得到这一消息,当晚就叫唐纵召叶秀峰和马元放来官邸晋见。叶早到一步,被怒气冲天的蒋一顿臭骂,吓得紧随其后的马元放干脆没敢进去见蒋。

  蒋介石在当天的日记中也特别记述了这件事情,称自己痛斥了“党部人员之无知,作事徒增政府困难”,同时哀叹:“痛心极矣”。26日,蒋介石也询问过下关事件的善后情况及其社会反响。但这一事件发生得突然,平息得也迅速,故蒋此后已不再关注这件事了。

  李、闻惨案:蒋“逐日监督、跟进”案件李公朴遇害是在1946年7月11日晚,但李案发生后接连4天均未见蒋日记中有任何反应。(目前发表的唐纵日记因缺7月10至13日及15日日记,也不见有李公朴被害内容的记载。)甚至闻一多15日遇害当日,卢汉、陶镕、梅贻琦等昆明党政团和学校领导人都有急电呈蒋,蒋因携宋美龄、蒋经国14日上庐山游山消暑,除15、16两日个别发了几封重要电函外,多在山里观景散心,“欣慰无已”。

  直到17日的日记中,蒋介石才开始高度关注这起连续谋杀案。当日,蒋介石得到唐纵等人的报告,马上致电在南京的唐纵,要他即赴昆明主持破案工作;并电报给云南新任警备总司令霍揆彰,称:“李公朴与闻一多案关系重大,希于三日内负责缉获正凶,勿稍贻误,以后应严防此种暗杀案之续出。警备司令部应负全责也。”

  蒋当天下午进一步得知,美国驻昆明领事馆已介入李闻惨案,将十余左倾教授接入领馆避祸。这一情况使蒋对此案的重视程度明显提高了。在已经派出唐纵等情报官员后,他当晚又电示正在沈阳的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和云南省省长卢汉,要他们立即返来南京商谈此事,以便尽快回昆负责调查处置。但是,蒋介石突然高度重视此案的首要原因,显然不是两位知名教授意外惨死,而是因为美国人的公开介入。

  蒋介石每天记日记通常仅为一页纸篇幅,字数至多不过四五百字,因每日事务头绪繁杂,故每件事仅寥寥数语。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蒋用了近200字来记述昆明这一事件,可见重视程度。但他记述李、闻被杀事,仅用了50余字,一多半的内容都是在骂那些被美国驻昆明总领事接去美国领事馆避难的教授没有骨气。蒋在日记中写道:“昆明连出暗杀案二起,先李公朴,次及闻一多,皆为共党外围之民主同盟中党酋,应特加注意,彻究其凶手,以免共匪作污陷之宣传。最可耻者,以此案出后,在昆之民盟酋首八人皆逃至美国领事馆,求其保护,此等智识分子而且皆为大学有名之教授,其求生辱国,寡廉鲜耻。平时自夸所谓不畏死者,而其畏死至此,书生学者毫无骨格乃如此也,可痛!”

  从7月20日开始,面对国际和国内舆论的强烈批评和质疑,蒋介石不得不开始把调查解决“昆明暗杀案”列为首项工作任务,并每日花费相当时间来研究处理。21日,蒋介石已得到消息,李、闻案与霍揆彰的警备司令部有关。因而决定“即令霍来报告,再定处置。”22日,蒋致电唐纵和霍揆彰,要求二人务必在25日前取得调查结果,并在25日密来庐山面报。在当日日记中,蒋已在哀叹:“云南军事干部幼稚无知,不胜痛苦。”24日,蒋上午参加庐山夏令营开学典礼即回寓所与卢汉“谈滇事约一小时四十分钟”。由卢汉谈话中,蒋进一步得知霍揆彰在李、闻案中的所作所为,故在日记中再斥曰:“幼稚如此,可叹!”

  25日,霍揆彰上庐山见蒋,路过南京时公开对记声者称:“李公朴闻一多被狙案已获重要线索,有关重要人犯前某部军官杨立德中将已被捂住,并供认不讳。”暗示暗杀主使者为龙云之子龙纯曾。(天津《大公报》,1946年7月26日)晚见到蒋介石时,霍仍将这套说辞和所谓证据呈报于蒋,当即遭到蒋的痛斥。当然,蒋也并不是就要惩处霍。骂归骂,霍退出后,蒋即“再令张镇宪兵司令来谈,指示其与霍研究手续与要点。”

  8月6日,蒋下午考虑昆明案件处理方针,总算想到一个与前不同的更能平息众怒的办法,其日记称,此乃“上帝指示”之所得也。他当晚即将空军司令周至柔召来,要其飞昆明,并“面授处理方针”。次日一早,蒋再召周来,令其马上动身,除指示同意先将闻一多案查明审结外,并告:“处理暗杀案方针,必须撤究严惩霍揆彰方得其平也。”至此,蒋自感“心神幽静,思虑渐消,与夫人并肩散步,采花移树,甚觉自得也”。

  15日,昆明军事合议法审判法庭第一次开庭。18日晚,冷欣由昆明携来顾祝同等对处置闻一多案人犯供词及报告材料,蒋连夜批阅。次日早,蒋指示冷欣案件公布方式等。然而,蒋未能马上摆脱此案的困扰。22日,蒋在日记中记道:“下午总览美国舆论,以论坛报对我文告社评为最坏,咸以昆明暗杀案件指明为余部下所为一事,更加深刻,心神顿受刺激。”

  越是不满美国人的批评,蒋就越是不放心案件的处理,生怕案件公布后会有明显破绽,引起内外舆论群起而攻。因此,一向不相信手下人办事能力的蒋介石,仍旧不能不逐日监督、跟进案件的审讯情况。待闻一多案审结,蒋介石算是长舒了一口气。他在26日的日记中写道:“昆明闻一多被刺案,凶手已判决处死。昨日正式宣布,同时将霍揆章(彰)革职看管,以平公愤。对其特务营,以及所有关系人员一律监禁与解散,如此处理或可告一段落。然而困难、痛苦与受辱未有如此案之甚者也。”


蒋介石并非“幕后黑手”

  有关蒋介石可能为幕后指使者的猜疑,久已有之。1970年代末,曾任军统特务骨干的程一鸣曾强调说:“暗杀一个重要人物,必须得到蒋的事先批准……才敢动手。”言外之意,蒋对暗杀李、闻不仅知情,而且应该是批准了的。据此,1980年代大陆史学界基本相信,蒋介石就是刺杀李、闻的幕后黑手。有学者甚至从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找出了相关的证据,称霍揆彰当年曾得到南京方面的密令,说密令称:“中共蓄意叛乱,民盟甘心从乱,际此紧急时期,对于该等奸党分子,于必要时得便宜处置。”(参见张宪文《中华民国史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未完待续)

作者:杨奎松,系文史学者、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同舟共进》编委

《同舟共进》2012年第4期



一个关于周总理的鲜为人知的故事


  1975年5月的一天,周恩来的亲弟弟周同宇结束了长达7年的监禁,悄然回家,此时,他的哥哥已经病入膏肓,而他却不能亲往探视,因为,他是一个被控参与组织反革命,被哥哥亲笔批示拘捕的人。


图:1955年4月,周恩来、邓颖超和弟弟周同宇、弟媳王世琴及孩子

  此前7年的某个子夜,凌晨一两点,一名首都卫戍部队的军官,带着几个军人,坐上吉普车,驶往周同宇住在北京机织卫胡同27号的庭院。吉普车在距周家300米以外的地方停下来,那个军官命令一个身手敏捷的士兵,顺着周家门前的那棵枣树,翻墙入院,打开院门,放同伴进去。入院后,负责执行命令的军官向周同宇宣读了拘捕令,抄家的时候,总理的弟媳妇可能有点惊慌失措,抓捕者请她不必惊慌,安心本职工作,有街坊邻居问起,就说丈夫出差了。

  在首都卫戍部队位于北京郊县的监房里,周同宇惊讶地发现,和他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竟然是一群部长级高官。虽然他的哥哥是国务院总理,他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老百姓,顶多也就是个身份有点特殊的社会名流。

  根据他的女儿在凤凰卫视讲述的往事,作为周恩来的弟弟,周同宇20来岁的时候,追随哥哥参与过一段时间的革命,1924年就加入中共的他还遭遇过国民党的通缉,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姑娘让他饱尝失恋之痛,他可能不会脱离革命的道路。失恋了,他跟上级请假去了外地,原则性很强的哥哥误以为他擅离职守,严厉地批评了他,可能是因为性子倔强受不了哥哥的责备,也可能是因为女儿所说的小资产阶级的摇摆性,周同宇脱离了哥哥终生为之奋斗的组织。

  脱党后也为中共革命做过一点贡献的他,在哥哥入住中南海的日子里,并没有显赫起来。从北京市直机关到国务院直属机关,他始终是个芝麻粒大的小干部,由于身体不太好,被捕时他已经提前退休好几年了。拜高官亲属可入政协的时代风气之所赐,他成了政协委员。在中共培训党外人士的社会主义学院,作为政协委员的周同宇,与同为政协委员的国家主席的某个妻舅,以及两个教授相处甚欢,经常聚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每次吃饭,都由那个国家主席的妻舅召集,发请柬的时候,他的名字在前,周同宇的名字在后。

  祸根由此种下,至于被捕入狱的真正原因,我看到的说法有两种:一种说法是哥哥连累了他。哥哥的政敌希望借此攻击哥哥,就无限上纲上线,弄出一个反革命聚餐会,把他弄成涉嫌参与反革命组织的坏蛋。还有一种说法是国家主席的妻舅连累了他。国家主席被打倒后,他的妻舅受到株连,被抄家了。审查者从国家主席妻舅家的请柬中,发现了周同宇等人的名字,红卫兵怀疑他们从事特务活动,就将周同宇之外的人全部抓起来。风声鹤唳中,一位老教授自杀了。死人了,问题大了,材料很快上报到中央文革小组,该小组的一名成员,批了一笔,说请总理阅。

  不管哪种说法,最后都将周同宇交给了周恩来。

  这事情,放在一个讲究法治的年代,多少都有点不可思议,反革命案件在当时是刑事案件,且不说,总理是行政首长,不能介入刑事案件,即便按照当时的逻辑这件事真的需要总理处理,周恩来作为当事人的亲哥哥,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直系亲属,是需要回避的。

  刑事诉讼意义上的回避,要求与案件有利害关系或者其他关系的审判人员,不得参与该案的审判。早在古罗马时代,相信“任何人不得成为自己的法官”的法律人,就将回避法律化条文化。将回避制度弄得复杂无比的欧美人一再强调,司法人员不但要主持正义,还要通过程序设计,让人们看到正义实现的过程。他们对司法人员面对亲朋好友,能否保持中立表示怀疑,司法人员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感情,就有偏私的可能,所以,他们不断深化回避制度,而不像古代中国那样鼓励司法人员勇敢面对,大义灭亲。

  及至今日,回避,已是中国法律制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该回避不回避的,法律会强制他们回避。

  在文革那个疯狂的年代,人们连法律都不要,还要什么回避。时代不要求周恩来回避,时代鼓励他勇敢面对。回避制度缺失的日子里,可能是为了避嫌的周恩来,还将此事报告了上司,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他提出两个建议,一是交给红卫兵,一是交给首都卫戍部队,控制起来后再由组织查证,并坦言自己倾向于交给首都卫戍部队。当最高领导人请他酌处的时候,他给公安部的两个负责人写了张批条,请他们命令首都卫戍部队,连夜将周同宇拘留审讯。批条上,周恩来还用蝇头小楷注明了弟媳和六个侄儿侄女的姓名,末尾还不忘写上弟弟家的住址。

  依照中国文化传统,这是一则大义灭亲的故事。

  要说周恩来完全没有保护无辜的弟弟,也与部分文献的记载不合。据说,周恩来向最高领导人报告之前,曾找首都卫戍区的将领商议过,对方建议周恩来,与其让红卫兵乱来,不如把他交给军队,用拘捕的形式,把他保护起来,与部长以上的高官关在一起。这就像独木舟拴在大船上,惊涛骇浪中,固然险滩不断,船翻人亡的可能性会小得多。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失去自由的周同宇保住了性命。

  周同宇释放回家,不过半年,哥哥就溘然长逝。举国哀悼中,七年未曾见过兄长的周同宇,却不能出席追悼会,不能和哥哥的遗容见最后一面,因为他还未彻底平反。他只能充满忧伤,自设灵堂,在家祭奠。当时的他,可能并不知道,哥哥在临终前,依然惦记着他,拜托夫人照顾他。

章敬平,《经济观察报》 2012年04月28日



“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绝招

“大跃进”前后的社会控制(下)


1957年4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不久“反右派”斗争就开展起来了。毛泽东对右派分子的“进攻”做出了极为严重的估计(见5月13日他写的《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并在一个批语中,要求公安机关,“严密注意敌情动向,尤其要注意农村敌情动向,使右派分子在工农群众中彻底孤立起来”。公安部于8月底9月初在北京召开全国公安厅、局长座谈会,认为在“整风”运动中“客观上形成了右派分子与反革命相呼应、海外敌人与国内敌人相呼应的局面”。其特点是:“反革命(右派)分子搞宣传、搞组织、搞武装活动,地主富农分子煽动农民闹事、退社,搞反攻倒算。”会议要求“进一步再给残余反革命势力一次有力打击”,坚决地“逮捕一批,管制一批,劳教一批,批斗戴帽子一批”等14项措施。毛泽东批准公安部计划,于是在会后不到三个月时间,又一次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了,全国逮捕的人数大大超过1956年全年的总和,仅被判处管制的人数就有120万人之多。

安徽省委在全省进行全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从1957年10月到12月,在8277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开展社会主义教育大辩论。省公安厅根据全国公安厅、局长会议精神,配合这次大辩论,挖“新、老反革命”,逮捕12274名“反革命”,管制1074名,劳教855名,戴“反坏分子”帽子1565名,斗争6518名,关押审查2338名。在大辩论中被迫自杀的845人。在这些被打击的人中,绝大多数是农民。

近几年出版的一些社科类书籍,仍然把农业合作化运动当做了不起的事情记载下来,这是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的。绝大多数农民是不愿意合作化、吃大锅饭的,因为合作化后,他们的生活水平大大下降了。他们怀恋土改后那两三年美好的日子。我家就是一个例子。解放前种地主家地,交租子,加上苛捐杂税,不得温饱。土改后分了地,从1951年到1954年,温饱没有任何问题,我也才有可能上学读书。大哥因为解放前家里穷困,小学未毕业辍学,解放后参加土改工作队,土改结束后被吸收当了干部;二哥是文盲,在家劳动,他听党的话,积极拥护互助合作,先当互助组长,后当农业生产合作社副社长。我父亲坚决反对他将家里的土地入社,父子俩经常为此吵嘴打架。我那时在舒城中学读书,一次从学校回家,看见母亲坐在床上哭泣,问为什么?母亲说,你父亲被合作社的人叫去辩论,今天肯定要挨打,被辩论的人,没有不挨打的。我说你放心,他们不会打他,二哥是副社长,这点面子他们是会给的;再说,大哥在城里工作,恐怕没有人敢对他动手;你以后要多劝劝父亲,不要拖二哥后腿,不然他的副社长怎么当?全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人都在看咱们家,如果我们家退社,全社不就跨了吗?

二哥当晚没敢回家,第二天回家时,父亲拿着扁担打他,追了1里多路没有追上,悻悻地回到家里。在我和母亲的劝解下,父亲的气才逐渐消了。父亲也想开了,退社已经不可能了。闯过父亲这一关,二哥一直在农村当基层干部,当大队党支部书记就有20年,是党在农村得力的依靠对象,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老了才退下来。

关于“大跃进”时期对社会的控制,笔者在《公安工作“大跃进”》一文(载《炎黄春秋》2010年第1期)中已经做了详细记载,这里再作一些补充。

1958年,按照经过毛泽东批准的公安工作计划要点,为了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发展不受干扰,要求公安机关“把应该逮捕的人逮捕起来,把应该拘留的人拘留起来”,于是从中央到地方,层层下达捕人计划指标,对那些反抗抵制人,和暂时没有反抗、抵制而将来有可能反抗、抵制的人,有可能犯罪和潜在犯罪的人,统统关进看守所、拘留所、劳教队、集训队,不让他们有反抗的机会。拘、捕人不再是政法机关一家的事,党委、政府、人民公社甚至生产大队领导人都有权决定捕人、抓人,公社也可以组织劳改队。所以1958年到1960年三年时间,安徽仅公安机关正式拘捕的人就有17万多人,集训、劳教了20多万人,比1950年到1953年大“镇反”抓的人还要多。县里、公社、生产大队自己办的劳改队抓的人,比这还要多得多。比如定远县,不仅县里私设劳改农场,公社、大队也有小劳改队;全县23个公社中,就有13个公社设了劳改队,先后劳改了2160人;县劳改队劳改了4023人,死在劳改队的就有1280人。这种无法无天的随意关押人民群众的行为,成了“大跃进”时期进行社会控制的主要手段。

“大跃进”时期对社会进行控制的第二个手段,就是对那些出身好的农民,因抵制人民公社、抵制“大跃进”、抵制共产风、抵制吃食堂等等行为,给他们戴地主、富农帽子不合适,于是就给他们戴上“新生的反革命”和“坏分子”帽子。仅据萧县、砀山、五河、凤阳、无为五县在1979年摘“四类分子”帽子时统计,就有3.7万多普通农民在“大跃进”年代被戴上“坏分子”帽子的。据安徽省公安厅1954年统计资料,安徽省一共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33.7万多人(那时还没有“坏分子”罪名。1956年3月10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坏分子解释及处理政策界限的暂行规定》,把“政治骗子、投敌叛变分子、流氓分子、品质极端恶劣的蜕化变质分子”定为“坏分子”范畴,从此才有“坏分子”这个罪名)。到1958年底,地、富、反、坏分子扩张到71万多人。这就意味着在合作化、“大跃进”运动中给38万人带上“四类分子”帽子。这些被打入另册的人,在农村任人宰割,也是饿死最多的群体。到1979年中央决定为全部“四类分子”摘帽时,安徽只剩下29万多“四类分子”,这就意味着死了42万“四类分子”。绝大多数是在“大跃进”时期被整死、饿死的。

“四类分子”在农村是专政对象,反面教员,谁都可以任意欺辱。他们的家属子女也受到种种歧视。为了不被戴上“四类分子”帽子,成为专政对象,农民即使有满腔怨恨,也只好隐忍。但是,铤而走险者并不鲜见。1958年8月14日,公安厅发出《关于当前敌情和打击措施的意见》中说:“破坏农业合作化案件逐渐增多,仅5至7月,就杀死、杀伤社队干部41人。”11月5日,公安厅向省委汇报的“敌情动态”上说:“阶级敌人仍然不断进行破坏活动,主要表现在:一,造谣。利用部分群众不明政策和落后心理,大肆造谣说:人民公社化就是一切财产都要归公(一点也不造谣,完全是真实情况——笔者),以致一些地方群众把家禽家畜统统杀掉,有的砍光自留地里的农作物(这也属于敌情动态,是阶级敌人进行破坏活动,要打击——笔者);二,凶杀。全省7至9月共发生64起,其中有对社队干部不满杀害干部的15起15人;三,纵火。全省7至9月共发生针对人民公社纵火34起;四,投毒。7至9月,针对人民公社食堂投毒的12起。”

1959年、1960年这类案件继续发生。仅1960年12月到1961年2月两个月时间,全省发生哄抢、盗窃国家粮库粮食事件847起,损失粮食、山芋180万斤。据对淮南、芜湖、马鞍山三市和和南陵、六安等13个县调查,参与哄抢者5495人,都是普通农民,都是因为断炊、断粮,家里都有饿死的人。1960年12月27日一天就发生抢粮28起,在抢粮过程中杀死干部和仓库管理员26人。作案者全是农民。有个别“四类分子”被逼急了,也要反抗。1960年1月4日,霍邱县河口公社一个生产队长,到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的刘某家搜查粮食,刘一家四口一起动手,将他捆绑,然后将其杀死。刘家原有7口人,已经饿死3口。这个生产队长还要去他家搜查粮食,把他们惹急了。刘某夫妇被判死刑,另2人关押期间死在看守所。这一户人家死绝了。

“大跃进”时期对社会控制的第三个手段,就是把社员死死控制起来,让他们无可逃遁。按照“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原则,让他们从事农业生产、大炼钢铁、兴修水利,干部严格管理,劳动场所有民兵看守;有的地方男女分开住宿,夫妻不能过正常生活,稍有不满者,即遭到批斗,甚至戴上“反革命”、“坏分子”帽子,或送到劳改队。公社社员完全失去人身自由、行动自由。公共食堂普及后,社员家里锅碗盆勺被没收,或拿去炼铁,稍有反抗行为,动辄不给饭吃,逼得他们不得不就范。也有被逼急了铤而走险进行犯罪活动的。仅1959年8月到1960年1月,安徽省就发生食堂投毒案46起,有17人中毒死亡,公安厅为此发过3次通报,要求保卫人民公社食堂安全。另外发生9起凶杀案件,社员饿极了,到食堂抢饭吃,遭到阻拦,杀死15位公共食堂管理员、炊事员。

“大跃进”时期对社会控制的第四个手段,就是广设收容审查站,把逃难的群众拦截、遣送回来,不让他们有逃生的机会。

从1958年到1960年底,国务院、公安部先后发出4次通知和1次电话会议,要求全国各地,做好收容遣送工作,不要让农民盲目流入城市,尤其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影响国家形象。安徽省委、省政府、公安厅,发过6次通知,1次电话会议,提出严格要求,对此项工作抓得不力者要受处分。这样,安徽就在全省城乡、边沿结合部,先后设立100多个收容遣送站;全省公安派出所随时发现外流人员随时扣留,送收容审查站收容遣送。据38个县市不完全统计,三年中先后收容遣送40.8万人。有的人被收容后,没有立即遣送,而是给收容单位干活、做苦力。被收容的人吃不饱饭,还要做重体力活,加上打骂、虐待,不少人死在收容遣送站,而没能回家。仅宿县1960年在收容审查中就扣押3005名外流人员,长期不放,无偿劳动,死在收容所的237人。1960年12月,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室给安徽省委转来一封“探亲记”的人民来信,反映他1960年10月9日到合肥探亲,被合肥市胜利路派出所莫名其妙抓进收容所,尽管他百般说明自己是来探亲,而且提出亲戚家庭住址、门牌号码,收容所就是不放人,直到11月8日,他才趁看管人松懈,逃跑出来。接到中央转来的信,引起省委、公安厅重视,派专人到合肥收容遣送站检查,据对照花名册的24300名被收容审查的人员了解,有6527人不该收容,占总数26.8%(其实99%都是不应收容的——笔者)。其中有2314人是外出必须路过合肥的,1950人是到合肥探亲访友的,809人是到合肥看病的,554人是到合肥购物的;还有的人就是合肥市的机关、学校职工、学生,因晚上看戏、到澡堂洗澡回去较晚,被当做外流人收容审查。大蜀山收容点对不服收容、申述理由的人进行体罚,打死3人,非法没收被收容人员现金2537.53元,金戒指8个,公债券50元。

除了收容审查外,安徽省对社会控制还有一条“死招”,就是不断地搜山,把人民群众为了活命的一线希望也给掐断了。安徽省西部和南部都是山区。在饥饿、死亡面前,不少人逃往山区,去找野生动、植物充饥。省委指示公安机关,要不断搜山,把逃亡的“地富反坏”抓回来接受改造。1958年5月,徽州地区8个县抽调2800人次,进行搜山行动,查出6700外流人员。1958年7月12日省公安厅向省委报告说,1月至5月全省36个山区县共查出外流人员25613名。7月19日公安厅发出简报称:据15个山区县市统计,在198个乡镇,71个(边沿)结合处,11个新建村,76个山凹,115个山洞,查处外来人员72817人,其中有地富反坏分子2914名。

1960年安徽人口大量死亡,政府不是想办法救人,而是兴师动众,继续组织人员大规模搜山。4月1日,“皖南地区第一季度清山(搜山)工作总结”称:“共组织基层干部、民兵、治安积极分子等60余万人,计搜查山头448个,山洞2426个,山洼7607处,山冲447处,孤庙417处。”动用这么多人,“战果”如何呢?“扣审反坏嫌疑分子1606人,经查实有地主23人、反革命12人,盲目外流人员300余人。”

出动60余万人次,搜查出所谓1000多“反坏分子”嫌疑人,结果只有23个地主,12个反革命,他们没有现行破坏活动,为了活命,为什么不能到山里找活路?而那1000多群众不是饿急了,谁愿意到深山老林去风餐露宿?

“大跃进”时期安徽饿死了那么多人,同不断进行以“镇压反革命”为名而野蛮进行社会控制,密切有关。

尹曙生,《炎黄春秋》


将一切归罪于暗藏的“残余反革命”

“大跃进”前后的社会控制(上)


  “大跃进”以后,全国大饥荒,饿死了几千万人。饿死这么多人,为什么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动乱?这是因为,国家采取了严密而严厉的社会控制措施。


1949年,中国共产党接管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中国。仅武装土匪(有的就是国民党残兵败将,啸聚为匪)就有200多万,还有特务、恶霸、潜伏下来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反动会道门头子,活动猖獗,社会治安混乱。经过3年的剿匪、反霸、土改、镇压反革命运动,逮捕、拘留了280多万人,其中判处死刑的有70多万,判处有期、无期徒刑的120多万,其余判处管制、戴反革命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正如毛泽东在镇压反革命后所说的:“还有反革命,但是不多了”。在大规模镇压反革命的同时,进行了土地改革,农民分得了土地,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农业生产得到迅速恢复,农民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以安徽省为例,三年镇反,共逮捕各类反革命分子110164人,其中判处死刑的32876人,死缓2328人,有期徒刑49332人,其余判处管制或戴帽释放。当时安徽只有2700万人,逮捕、处死这么多人,引起的震慑作用是可想而知的。即使还有个别漏网的反革命,在强大的专政机器面前,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1950年安徽发生各类刑事案件1.6万多起,到1952年、1953年下降到5000多起。再加上禁毒、禁娼、禁赌,社会治安良好。当时,从中央到地方领导都认为,大规模的、群众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结束,公安机关要转入经常性的侦查破案工作,维护社会治安。

可是好景不长。急于向社会主义过渡,引起了社会震动。

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不仅在党内有不同意见,农民和工商业者,更是不愿意。尤其是农民,通过土地改革分得了田地,过上了两三年的好日子,就要搞互助合作,他们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于是,反抗、斗争,不断出现,治安案件、刑事案件大幅度上升,群体性事件时有发生,农村干群关系也突然紧张起来。1956年安徽省刑事案件发案数就比1954年增加2倍。

针对突然出现的动荡的社会秩序,当政者们不从自己的执行的方针路线上找原因,而是从没有肃清的“残余反革命”方面找原因。1955年3月21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上说:“国内残余反革命势力的活动还很猖獗,我们必须有针对性地、有分析地、实事求是地再给他们几个打击。”1955年4月21日,国务院召开第九次全体会议,听取公安部副部长徐子荣关于《公安部1954年工作的简要总结和1955年工作要点的报告》,根据这个报告精神,随后给中共中央专门写报告说:“随着我国社会主义建设与社会主义改造的进展,镇压反革命分子的斗争,不仅没有缓和和减弱,而且是更加紧张和更加复杂了”;反革命分子“利用一些群众对农业合作化的不满和工作中出现的缺点,造谣惑众,制造骚乱和反革命暴乱;资产阶级中坚决反抗社会主义改造的分子进行报复破坏活动;一部分反动富农破坏社会主义改造和农村各项中心工作。”5月27日中共中央批转公安部的报告,在批语中指出:“为了保卫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事业的安全”,必须“动员全党和全体人民加强同反革命分子和各种犯罪分子的斗争,严厉镇压一切敢于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事业的反革命分子和犯罪分子”,“目前要着重反对该捕不捕、该判不判、重罪轻判和该杀不杀的右倾情绪”。

根据中央的指示,第二次在全国范围内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展起来了(现在各种史书只写1950年至1953年的镇压反革命运动,而不写1955年部署开展的第二次镇压反革命运动)。于是,各省(市)向中央报告并得到批准的镇压反革命计划,包括捕人、杀人具体数据。安徽省上报中央并得到批准的反革命捕人数是:1955年2.5万人、1956年4万、1957年3万左右。由于时间紧迫,安徽1955年捕人任务很难完成,所以省公安厅10月28日发出《关于统一集中搜捕反革命分子和各种刑事犯罪分子的具体实施意见》,要求采取集中统一行动在10月底采取“摸一批捉一批的办法,逮捕人数不得低于5000名。11月份,实行全党动手,全面动员,统一行动,集中搜捕,拟逮捕1万名左右。”结果1955年全年共逮捕27611名“反革命分子”(其中有1419人没有任何批准手续),这些所谓“反革命分子”绝大多数都是抵制、反对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农民和抵制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工商界人士。

用镇压反革命运动的手段推动政治运动的开展,从此就成了中国对社会进行控制的模式,尽管名称不一定叫“镇压反革命运动”,但是实质是一样的,比如“四清”运动中划分四个阶段,其中最后阶段就是对敌斗争阶段;“文化大革命”中的“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也是镇压反革命。

经过大规模镇压,迫于强大的政治压力,敢于公开抵制和反对社会主义改造的人少了,所以1956年3月24日安徽省公安厅向省委和公安部报告说:“原来计划逮捕反革命分子和其他犯罪分子4万名的计划,要适当减少62.5%至75%,即修订改为1万至1.5万名。”而实际上1956年逮捕了2.5万多名“反革命”,大多数是反对农业合作化和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人。

高压政策一时见效,但是并没有消除反抗和斗争。从1955年至1957年安徽省较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仍然不断发生。仅暗杀农村基层干部事件就有100多起,被害者114人,而作案者大多数是普通农民。1955年4月6日到9日,萧县发生5起大规模群体性聚众抢粮事件,哄抢粮食24万斤,打砸四个区、乡政府和粮站,被殴打干部39人,其中14人伤势严重。公安厅给省委、公安部的报告说:“发生抢粮的原因是:主要是粮食定产偏高,统购数字偏大,群众留粮过少,粮食供应先松后紧,以及干部强迫命令,激起群众不满,反革命分子乘机煽动所致。事件发生后,省、地、县委立即派出干部前去处理,调去公安干部、公安部队维持治安,运去大批粮食供应急需。本着有问题要解决,有错误要承认;对参加抢粮的‘反坏分子’要逮捕,对罪大恶极的要镇压;对参加抢粮的群众要批判的处理方针。首先解决存在的问题,至5月25日止,除原订4400万斤粮食(返还)销售计划外,再赶运粮食1050万斤,以满足供应。同时,逮捕参加抢粮的‘反坏分子’108人,对其中为首煽动闹事的4名‘反坏分子’,于5月13日分别在该县四个抢粮点公审枪决;对干部工作中的缺点、错误,实事求是地进行检查承认,事态平息。”

这起大规模抢粮事件完全是地方政府的责任。先是虚报农业生产合作社粮食产量,然后实行高征购,强迫(包括打骂、捆绑、非法关押)农民卖粮,等到农民没有饭吃时,又向农民返销粮食,来回折腾;返销的粮食少,不能维持生活,有的人家一天只吃一顿饭,向干部反映,受到申斥。激起群众愤怒。被逮捕的108个“反坏分子”,包括那4个被枪决的人,原来的身份,都不是“四类分子”,而是农民。只是他们带头抢粮,并殴打干部,打砸区、乡政府,被定性为新生的“反革命”、“坏分子”。

因抢粮而被枪毙,并没有阻止人们的反抗。1956年8月至1957年3月,安徽发生暴乱16起,有3000多农民参加,公开反对农业合作化,反对统购统销政策,以县、乡政府为主要攻击对象。暴乱少则十几人,多则几百人、上千人。1957年2月22日,肥西、舒城两县接壤地发生暴乱,暴乱者提出的口号是“要饭吃,要土地”,“现在的政府不是人民政府”。暴乱者打死民警2人,打伤1人,抢去手枪3支,子弹70余发,参与者400多人,99%是农民。两县公安干警和省公安厅派去的武装民警,将其包围,发生枪战,当场打死49人,抓获34人,投案自首者10人,为首的农民程千发自杀,其余的人逃跑外地。

由于加入农业生产合作社后,农民收入大量减少,吃不饱饭,为了生存,不得不偷盗、哄抢,那种“农民就是饿死也不偷不抢”的说法,完全是神话。1957年4月2日,安徽省公安厅向省委、公安部《关于当前社会治安的情况报告》说:“本年1、2两个月,我省无为、肥西、宿县、蒙城、枞阳等县,先后发生群众性闹事89起,哄抢粮食事件271起,参与群众4.5万人,抢去粮食599654斤,柴草39.2万斤,被打干部169人。产生上述事件的直接原因,是部分地区灾情严重(托词——笔者),群众生活困难;有些乡社干部工作方法简单生硬,强迫命令,引起群众不满;有些‘反坏分子’利用群众生活困难和干部的某些错误,趁机进行煽动。”

3月25日,宣城县8个农业生产合作社495户、659个农民到粮站哄抢粮食,抢走粮食38049斤,打伤粮站干部5人,公安厅长邢浩亲自带领干警前去制止处理,逮捕为首者11人,勒令参与哄抢的群众自动退回被抢粮食(退回1万多斤),同时,要求当地政府返还多征购的粮食5万斤,发放贷款8000多元,给没钱买粮的群众买粮。由于邢浩采取比较务实的政策,较好地处理了这起事件。

据统计,从1955年至1961年5年多时间,发生20人以上大的群众性哄抢粮食事件就1300多起,可以用此起彼伏来形容,其中有30多人为此被判处死刑,而且都是普通农民。改革开放30年来,尤其是在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安徽省没有发生一起群众性哄抢粮食事件。这就充分证明,农业集体化,公社化弄得民不聊生,群众饿得没有办法,才会哄抢粮食。(未完待续)

尹曙生,《炎黄春秋》


当足球比赛遇到政治独裁者,输赢便关乎生死


  对于足球运动在人们生活中的分量,英国的足球名宿比尔·香克利曾留下过一句脍炙人口的名言:“足球无关于生死,它高于生死。”香克利最辉煌的足球生涯是在20世纪60年代的英国,不知他是否想到,足球从来就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一旦这样的政治又属于某个独裁者,那么足球就真正会关乎生死了。从斯大林、佛朗哥,到阿根廷的军政府,再到萨达姆时期的伊拉克,莫不如此。


  斯大林:被流放的莫斯科中央陆军

  斯大林不是真正的足球迷,而且他在二战中失去了热爱足球的爱子瓦西里,这让斯大林对足球更不感冒,但足球作为集体性的竞技项目,却免不了成为其专制意识形态下的牺牲品。

  二战后,苏联百废待兴,到1952年赫尔辛基奥运会时,神秘的苏联国家足球队才第一次出现在了国际大赛的比赛中。在那届奥运会上,苏联一路顺风顺水打入了半决赛,而他们在半决赛的对手则是南斯拉夫。

  当时的国际形势很多人都清楚,铁托手下的南斯拉夫并不愿意听从当时所谓的苏联老大哥的命令。因此在这场比赛中,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冲突。那场比赛中,苏联队很快就以1:5落后于对手。当时很多人都认为苏联队快要被淘汰了。不过,当芬兰的现场广播员这样说:“不要低估了俄国人的实力,他们会让你们吃惊。”他刚说完这句话之后,苏联人便很快地连进4球,将比分扳成5:5。不过,在后面的附加赛中,苏联还是1:3输给了南斯拉夫。

  苏联队的这场失利给了斯大林相当大的震惊。此时已是“革命导师”的斯大林认为,苏联对南斯拉夫的失利,就是苏联“社会主义”对南斯拉夫“修正主义”一次惨痛的失败。

  就因为这样,参加了1952年奥运会的那批苏联队队员遭到了斯大林的残酷对待,他们成为铁托的替罪羊。国家队归国后,斯大林就将拥有国脚最多的中央陆军队的队员全部流放到了西伯利亚。即使中央陆军队有着军方的背景,但斯大林一声令下,根本没人敢抗拒。

  幸运的是,随着1953年斯大林去世,这批中央陆军队的队员很快结束了流放生涯,并得到平反。


  佛朗哥:被枪毙的巴塞罗那主席

  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俱乐部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足球俱乐部之一,百余年的俱乐部历史上,留下了太多传奇式的球星,克鲁伊夫、马拉多纳、罗马里奥、罗纳尔迪尼奥,一直到今天的梅西。

  加泰罗尼亚人称巴塞罗那队为“巴萨”,对于他们来说,巴萨从建队开始,就代表了加泰罗尼亚的精神,也是这一地区寻求从西班牙独立的象征,但这为球会带来了不少灾难。

  1925年,西班牙正处于里维拉的军事独裁时期,因为有一些巴萨的球迷向西班牙国歌发出嘘声,表达对当时政府的不满,巴萨被勒令关闭主场6个月。里维拉政权对巴萨的打击措施还包括:禁止在球场内使用加泰罗尼亚旗帜,全部会员资料都要由警方登记,俱乐部公告必须使用西班牙语……

  整个20年代,西班牙国内不同势力的对立和社会动荡一直持续,暴力事件在全国蔓延。1936年7月17日,西班牙内战打响,此时担任巴萨主席的是上任仅一年的约瑟普·索诺尔。索诺尔是土生土长的巴塞罗那人,其家族以财力雄厚和参与政治著称,早在1925年,他不顾里维拉对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的打压,成为巴萨会员。《巴萨,人民激情所在》一书的作者杰米·伯恩斯认为,索诺尔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巴萨会员,是购买了一张通向加泰罗尼亚精神之源的门票,标志着他认可了同马德里威权主义进行的斗争。不过,索诺尔签到的实际上是一张地狱的门票。

  1936年8月,刚成为巴萨主席一年的索诺尔,冒着内战战火途经瓦伦西亚前往马德里,这次行程跟巴萨和足球都没有关系:他要跟有共识的政治人士举行会谈,还计划拜访参加马德里保卫战的加泰罗尼亚纵队的志愿者。这次他走上了不归路。

  8月4日,索诺尔一行到达瓦伦西亚,用了不到24小时便到了马德里,当地军方借给他一辆汽车,索诺尔前往当时已经成为战场的瓜达拉马山区。8月6日,在瓜达拉马山区,这辆挂着加泰罗尼亚旗帜的汽车驶进佛朗哥军队的控制区,索诺尔被认了出来并遭到逮捕。在未经审判的情况下,他和同伴们被当场枪决。

  一周后,他的死讯传到巴塞罗那,各阶层普遍出现骚动。随后几个月里,流传着很多种说法,有人说他被投入监狱,还有人说他逃到了瑞士,但人们普遍认为他是被佛朗哥下令杀害的。直到上世纪90年代,索诺尔的尸体才被发掘出来。2009年,巴萨为他们昔日的主席迁移了坟墓,70年之后,索诺尔终于魂归故里。

  佛朗哥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但他同时又是一个超级球迷,他选择支持最强的球队——皇家马德里,他让皇马重新受封一度被取消的皇家封号,注入大量资金让其购买球星。而在西班牙国内,巴萨和皇马从来势不两立,加之索诺尔还是个坚定的左翼分子,政治和志趣两方面的对立,是索诺尔遇害的深层原因。

  巴塞罗那的球迷相信,是佛朗哥帮助皇马确保了所有比赛的胜利。1943年西班牙国王杯半决赛巴萨和皇马巅峰对决,第一回合巴萨主场3:0取胜,但一周后客场却离奇地以1:11的悬殊比分输给了皇马,由此,巴萨球迷坚信是赛前佛朗哥用枪顶着巴萨球员的头,受到死亡威胁的他们才输掉了比赛。

  巴萨和皇马之间恩恩怨怨一个多世纪,这场比赛如此特殊,让人们不得不相信有佛朗哥的独裁意志在起作用。


  阿根廷军政府:买来的世界杯冠军

  18l0年5月,阿根廷赢得了独立。然而,推翻了殖民统治,却并非意味着和平与建设的开始。在此后的一个多世纪内,阿根廷国内对立的局面从未改观,特别是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与各省之间,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间,经常发生纷争与冲突,阿根廷长期处于动乱和分裂的状态。每当政权不能正常更替,或是社会出现严重动荡时,权势集团就不得不把军队请出来收拾局面,军队常常成为改朝换代的工具。

  1976年3月,陆军总司令豪尔赫·魏地拉推翻贝隆夫人自任总统,阿根廷军政府随之成立,它比智利的皮诺切特晚了两年多,但比后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大肆搜捕、严刑逼供、秘密处决,无所不用其极,许多无辜者被牵连受害。据民间组织的调查,有名有姓的“失踪者”(被捕后下落不明,据称大部分被秘密处决)达8000多人。阿根廷军政府处决疑犯的方式惨无人道,有许多是用麻袋装着从飞机上扔进沼泽地的。

  面对国际舆论的口诛笔伐,阿根廷军政府自知理亏,正在这时候,1978年第11届世界杯在阿根廷举办,当局希望通过阿根廷足球队在本届杯赛上的表现为政府“正名”。这届世界杯对于他们的意义,就跟1936年奥运会对于希特勒一样重要。众所周知,希特勒也曾利用体育和运动员来替纳粹政权粉饰太平。

  1978年6月14日,该届世界杯进入第二阶段比赛,阿根廷、秘鲁、巴西、波兰四队分在第一组。最后一轮,为了挤掉对手巴西,东道主阿根廷队必须净胜实力强劲的秘鲁队4球以上,才能参加冠军争夺战。舆论普遍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小。

  6月21日,世界杯史上最让人怀疑的一场比赛开始了。阿根廷人攻势如潮,而在小组赛中有出色表现的秘鲁队却手忙脚乱,似乎不会踢球,甚至两次将球打在自家门柱上,秘鲁队前锋在阿根廷队空旷的球门前两次错过了极容易得分的机会。

  秘鲁队在比赛中使用了四名没有比赛经验的替补队员,并在无任何明显理由的情况下,把一名防守队员调到前面充当进攻队员。更令人奇怪的是,秘鲁队领队——秘鲁军政府的首脑贝尔穆斯德的儿子命令,脱去正式的秘鲁队服,穿白衬衫踢球。

  比赛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阿根廷队竟以6:0大胜,凭借净胜球优势,一场未败的巴西队被挤出了冠军争夺战。阿根廷随后在决赛中3:1击败荷兰,在本土捧起世界杯。阿根廷人民为胜利忘我庆祝,而其他人却纷纷指责它与秘鲁的那场比赛。

  人们一直怀疑那场半决赛的真实性,但苦于没有证据,多年来它成了悬案。直到2001年初,秘鲁人经过23年的沉默,讲出了当年那场球赛的真相。英国作家大卫·雅洛佩将他对三名秘鲁国家队球员交谈的记录整理成书,出版了《比赛是如何偷走的》,揭露了这个惊天疑案。

  当年阿根廷为了确保那场对阵秘鲁的关键比赛能取得胜利,暗中花大价钱做了手脚。阿根廷军政府直接出面买通秘鲁政府,允诺提供5000万美元的经济援助,帮助拮据的秘鲁政府渡过难关,并用船为秘鲁运去35000吨谷物。

  在雅洛佩的新书出版后,秘鲁的《商报》也就此事进行调查。前秘鲁国家队成员奥博里塔斯说,1978年阿根廷和秘鲁之战背后有些古怪的事情,但在当时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而另一名秘鲁国家队前队员则透露说,当时不仅仅是阿根廷想贿赂秘鲁,连巴西人也打过同样的主意。当时巴西人许诺说,如果秘鲁在那场比赛中击败阿根廷,将其淘汰出局,他们就会把巴西里约热内卢的一块面积不小的土地赠送给秘鲁国家队队员。

  今天魏地拉将军仍然健在,但自1988年他的独裁政权被新的民主政府宣布为非法以来,就一直被软禁在家。当年那场肮脏的比赛,虽未涉及人命,但魏地拉用金钱换来的胜利和金杯,乃至因此换得的民众好感,也无法为军政府独裁下冤死的无数亡灵昭雪。


  乌代:罚失点球的惩罚

  萨达姆长子乌代1964年出生于巴格达,后毕业于巴格达大学法律系,获得博士学位。同他的父亲一样,乌代也堪称传奇人物。很长时间以来,乌代被认为是萨达姆政权的接班人,直到1996年,乌代被一群不明身份的枪手打伤致残。

  自称是狂热球迷的乌代被认为是伊拉克足球的“教父”,他本人则身兼奥委会主席和足协主席两职。第一次海湾战争后,乌代一手创建了伊拉克国内联赛的体制,他所掌控的伊拉克电视台对欧洲联赛也经常进行直播。有意思的是,2002年的韩日世界杯,该台对所有美国队参加的比赛也都进行了现场直播,同样处于他控制的《巴比伦报》还经常对美国队的表现作出评价,并得出结论:“美国足球比以往进步了许多。”

  作为足协掌门人的乌代对伊拉克国字号球队的表现非常在意,他认为“国家队的比赛体现了伊拉克的尊严”。在他的带领下,伊拉克足球一直处于亚洲的前列,在国际足联的排名中经常超过中国队。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伊拉克球员为“国家荣耀”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2003年萨达姆政权被推翻之后,乌代对伊拉克足球界的独裁统治相继被曝光。他经常因为踢不好球而用严厉的手段惩罚球员,甚至用藤条抽打,拔掉手指甲等酷刑。为此一家总部设在伦敦的人权组织甚至将乌代告上了法庭,只因证据不足,调查不了了之。直到该年5月,阿根廷《号角报》报道了对伊拉克国家队球员的采访,舆论一片哗然。

  根据国家队队员介绍,他们平时几乎每天都要接受乌代的训话。这位伊拉克足协主席甚至威胁要把他们的腿砍下来喂狗。没有参加训练的人,即使是因为照顾生病的孩子,或参加直系亲属的葬礼,也要被关进监狱。输掉或打平一场比赛,就会遭到电棍的敲打和往身上泼脏水。国家队的队员们终日生活在乌代的监视之下。球员在比赛中出现各种失误,都会根据其严重性受到惩罚,吃到一张红牌是特别不幸的事情。

  2001年在约旦进行的一场世界杯预选赛中,伊拉克国家队与阿联酋国家队在90分钟内战成平局。规则规定应互罚点球决出胜负。伊拉克队中场队员扎伊尔口中念着祷告词,观众认为他无非是在为胜利祈祷,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每一个伊拉克队员都清楚如果罚失点球的严重后果:忍受公众潮水般的羞辱,然后是长时间的禁闭生活和皮肉之苦。因此,只有3个伊拉克队员有勇气去罚点球,扎伊尔就是其中之一。

  扎伊尔说:“当时,大部分队员甚至不愿碰一下皮球,但如果没有人挑起罚点球的担子,全队都会受到处罚。”结果,扎伊尔不幸射失了点球。两天后,国家队返回了巴格达。扎伊尔被召到了伊拉克奥委会的办公室。刚到那里,扎伊尔就被人蒙上了双眼,然后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一关就是3个星期。

  人们似乎很难理解从未当过运动员的乌代为什么对足球运动如此着迷。据伊拉克国家队队员说,实际上他对足球一无所知。然而,乌代的步步高升却与足球有关: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试图利用足球赢得支持率。为此,他自己宣布担任伊拉克奥委会主席和足协主席。而在1996年遇刺受伤之后,乌代在仇恨的驱使下对表现不佳的球员用刑更是变本加厉。

  在战火和独裁的阴影笼罩下,踢球对伊拉克人来说已是奢侈的事,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那个黑白相间的皮球对人们的吸引,2007年,满身创伤的伊拉克夺得了亚洲杯冠军,让世人肃然起敬。这也许就是足球最大的魅力。

闵勉,《文史参考》2012年04月28日



我们记住历史了吗?——从温家宝题词说起

如果要真正落实温家宝总理参观奥斯维辛时的题词“不懂得历史就没有美好的未来”,就应该认真反思“文革”,反思中国历史、特别是当代史上的重大社会灾难,否则,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民族就不可能有光明的未来。为此,我郑重呼吁中央尽快考虑:第一,建立“文革罪恶馆”;第二,编写《“文革”大辞典》或《“文革”百科全书》,建立“文革”学。


  据中新社记者报道, 4月27日温家宝总理日专程前往波兰奥斯维辛市,参观“奥斯维辛—比克瑙德国纳粹集中和灭绝营纪念馆”,悼念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那里的死难者,并敬献了花圈。

  温家宝在现场对记者发表讲话。他说,我专程到奥斯维辛来悼念在这里死难的人们。这是人类历史刻骨铭心的一页,它是沉重的,也是不能忘却的。奥斯维辛的不幸是全人类的不幸。它告诫人们,不能忘记历史,要铭记历史,只有记住历史,才能建设美好的未来;它告诫人们,要反对战争、恐怖、种族灭绝和一切罪恶,维护人的自由、尊严、安全和幸福;它告诫人们,那些曾经发动过战争,对别国和人类造成灾难的国家必须正视历史,以史为鉴,只有自我反省才能得到国际社会的尊重。灾难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它的警示将永远留给人类!

  温家宝在纪念馆留言簿上写道:“不懂得历史就没有美好的未来。”

  温家宝总理的这番话语重心长,发人深省。中国也曾经有过极权主义的灾难,但是,我们记住这段灾难历史了吗?我们理解这段灾难历史了吗?没有。


  让我们对比一下:

  对比之一:柬埔寨有“红色高棉罪恶馆”,我们却没有“文革罪恶馆”。

  “波尔布特罪恶馆”位于柬埔寨金边市南部,这里原本是一座高中学校,波布时期被用作关押犯人的集中营,也叫S-21监狱。这里曾经囚禁了17000多名知识分子、平民及妇孺,每天被折磨死的人不计其数。1975年,波尔布特领导的红色高棉掌权,成立“民主柬埔寨”,上台后进行大肆屠杀。1979年,在这所集中营关押的全是政治犯及其家属,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老师、工程师,包括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到1979年韩桑林政权攻入金边,这座集中营只剩下14具尸体和七名幸存者。馆内展出的刑具和介绍令人毛骨悚然。

  1997年6月,红色高棉总司令塔莫克逮捕了波尔布特。7月25日,红色高棉在安隆汶基地举行公审波尔布特大会,并宣布波尔布特因“背叛民族”、“杀害同志”,被判终身监禁。1998年4月15日,波尔布特因心脏病发作去世。此后,柬埔寨建立了“红色高棉罪恶馆”,由于红色高棉的头目叫波尔布特,红色高棉罪恶馆又名“波尔布特罪恶馆”。

  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文革罪恶馆”。

  对比之二:台湾有《二二八事件辞典》,我们没有《“文革”词典》

  在2009年12月14日,我参观台湾高雄师范大学图书馆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二二八事件辞典》、《二二八事件辞典(别册)》两本书,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二二八事件”,又称“二二八大屠杀”,是台湾发生于1947年2月底的大规模民众抗暴活动及其后3月至5月间军队一连串的镇压屠杀惨剧。

  事件的导火线是:1947年2月27日台北市的一件私烟查缉血案引发冲突,翌日触发台北大批市民的暴动、示威、罢工和罢市。同日,市民包围台湾政长官公署的抗议,遭驻署的卫兵攻击,从此该事件由请愿转变而为对抗公署的政治性运动,并触发由国民政府接收台湾后因贪污腐败失政所积累的民众抗暴、省籍冲突。抗暴与冲突在数日内蔓延全台湾,最终导致国军部队镇压屠杀。此事件中造成许多伤亡;而死亡人数有少于一千人,至万余人乃至数万的概估。1990年以后,台湾政府开始转变对此事件的评价和态度,透过道歉、平反、赔偿等的方式加以重新评价。

  由“二二八事件”受难者家属、官方与名学者组成的“二二八事件”纪念基金会指出,“二二八事件”发生主因是:当时统治台湾的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治台政策不当,不讲求改革之道、事件后扩大镇压、实施清乡、逮捕、枪决知识精英和民众。该镇压行为造成“二二八事件”影响台湾长达数十年(参见基维百科“二二八事件”条)。

  《二二八事件辞典》及其“别册”为台湾“国史馆”与“二二八事件”纪念基金会共同发起和编写,2008年2月出版。从目录看,两书的主要内容包括:“国史馆”馆长张炎宪和“二二八事件”纪念基金会董事长陈锦煌写的序、编委会、撰稿人名单、相关词条解释、“二二八事件”大事记、“二二八事件”平反纪念大事记、“二二八事件”相关参考书介绍、“二二八事件”受难者名册(名册中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了该受害者的信息,比如:是否已经死亡,是否得到平反和赔偿等)、“二二八事件”处理及赔偿条例、“二二八事件”纪念碑、纪念馆、纪念公园名录和介绍、“二二八事件”相关人民团体名录,等等。

  国史馆馆长张炎宪的“序”写道:“二二八事件是战后台湾历史上最大的伤痛,不只是当时的精英与民众被屠杀,影响所及,几乎生活在台湾的民众都受到有形无形的伤害。这种惨绝人寰的悲剧,早该受到批判与检讨,却因统治者的私心而长期受到压制排斥,使得真相无法大白,受伤心灵无法康复,公义无法还诸社会。”“1990年是台湾宪政改革的年代,在民主化与台湾化的浪潮下,二二八平反运动取得显着的成效。国民党政府不得不公开部分史料,成立研究二二八事件小组,展开调查,而于1992年公布《二二八事件调查研究》;民间也积极投入口述历史的访查工作,记录受难者及其家族的受苦经验。这些隐埋40多年的心声,仿佛划破夜空的啼声,惊醒了大家的睡梦,唤起哀愁、惶恐与无奈的心酸记忆。这像一道历史的长河,紧紧扣住美丽岛屿的主人,应该记取历史教训,永不再有统治者侵犯人权与公义的事件发生。”值得特别强调的是,张先生在本序言中还提出了建立“二二八学”的建议。财团法人二二八事件纪念基金会董事长陈锦煌写的序言二:“二二八事件虽然走过一甲子,但是有关真相厘清、责任追究等课题在有心人士的抵制下仍然踟蹰不前,使得台湾整体社会的转型正义无从实现。希望本词典的出版能引起社会各界对二二八事件赋予更深切的关怀,共同为台湾历史上的苦难做见证。”

  这件事引起我的思考是沉重的:“二二八事件”与“文革”虽然不能相提并论,更不能简单等同,但是却也存在可比性,它们都是由于当权者的错误决策造成的社会灾难,都应该得到认真严肃的反思,其前前提则是直面事实,公开真相,解密档案。台湾在1990年代就已经开始陆续解密“二二八事件”的档案,而我们这里却至今封存“文革”档案,对民间的“文革”研究也不予支持。特别是,“文革”虽然早在粉碎“四人帮”后不久就被彻底否定,但是冤案的平反工作主要集中在一些著名的政治或知识精英,对平民受难者的调查、统计和政策落实工作做得就差得多。无法和台湾相比。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编写出版一本类似《二二八事件辞典》的《“文革”大辞典》或《“文革”百科全书》(及其相应的“反右百科全书”“大跃进百科全书”)?“文革”的灾难导致的死亡人数、伤痛记忆以及消极影响都远远超过二二八,可以确至今仍然是禁区或半禁区,更不要说出版《文革百科全书》、建立文革学了!这是对历史、对未来负责任的态度吗?

  这两个对比是令人深思的,也是使中国人感到羞耻的。如果要真正落实温家宝总理的题词“不懂得历史就没有美好的未来”,我们就应该认真反思“文革”,反思中国历史、特别是当代史上的重大社会灾难,否则,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民族就不可能有光明的未来。为此,我郑重呼吁中央尽快考虑:

  第一,应该建立“文革罪恶馆”,地址最好就选在天安门广场,竭尽全力搜集“文革”史料,特别是,必须让所有大中小学生定期到这里接受教育;第二,编写《“文革”大辞典》或《“文革”百科全书》,建立“文革”学。

陶东风,作者博客 2012-04-28



2012年4月29日《歷史日報》

2012年4月29日 星期日

荒唐:用《歷史決議》為歷史研究劃定界限


北京學者座談發言紀要(17)






《新史記》編者按:1981年6月27日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一致通過《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 決議》。30年後的2011年10月中旬,北京民間文化智庫天衡文化中心邀請北京一批知名學者,分兩次座談這個由鄧小平一手推出的《決議》。座談屬於小型 的,沒有任何宣傳,但是與會者站在民間立場的自由發言,從歷史真實出發對《決議》進行的深刻批判,非常值得關注。



蕭冬連(續):第二個意思,《歷史決議》對中國改革特別是經濟改革的作用還是正面的。《決議》通過重新闡釋毛澤東思想給實踐留下了較大空間。

《決議》並沒有直接提改革、開放,實際上它也不能夠對正在進行中的經濟改革做出結論,當時看不清楚,儘管大家說要改,但怎麼改,實際上誰都沒看清楚。但是,《決議》講“社會主義生產關係的發展並不存在一套固定的模式,我們的任務是要根據我國生產力發展的要求,在每一個階段上創造出與之相適應和便於繼續前進的生產關係的具體形式。”實際上是開了口子的。我們看,中國30年改革實踐沒有止步於《決議》。即使從黨本身的文獻看,也已經大大超越了《決議》。首先一個是所有制的提法,《決議》講的是,國營和集體兩種公有制是“基本的經濟形式”,後來提“公有制為基礎”,後來提“公有制為主體”,後來提“公有制為主導”。它是一個不斷往後退的過程,這可以說是“與時俱進”,也可以說是“順勢而為”。《決議》只講了個體經濟是必要補充,沒有提到是否允許私人經濟存在,當時還沒有私人經濟。現在私營、民營經濟的規模已經超過了國有經濟。所以在中共十五大的提法中,私營、民營都包涵在“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之中了。再比如,《決議》的提法是“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後來提“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後來提“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社會經濟結構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你不承認也得承認,這就要在理論上重新闡述、重新說明,你想堅持過去的說法也堅持不住了。再比如 “三個代表”,實質就是要允許資本家入黨嘛!過去黨章規定,中國共產黨的性質是“無產階級先鋒隊”,“三個代表”的提出對黨的性質作了重大修改。這也是“與時俱進”,社會結構變了,共產黨要擴大它的基礎。所以實踐沒有止步於《決議》,不可能說《決議》說什麼我們就幹什麼,《決議》沒有說的就不能做。當然,鄧小平的基本思路是很清楚的,在政治上控制,在經濟上放開。經濟上你怎麼搞都可以,他沒有劃定一個界限。鄧小平開始就說,關鍵就是要發展生產力,只要有利於發展生產力,什麼都可以試,都可以闖。就是不斷往前走。他八十年代也講不能兩極分化,不能出現百萬富翁。但這是一個經濟現象,經濟規律,一旦放開了不可能不出現,你擋不住的,當然鄧也沒有擋呀,經濟上放得很開,但在政治體制上卡得比較嚴。

第三個意思,“歷史決議”與歷史研究應當有區隔。用“歷史決議”為歷史研究劃定界限,我認為是很荒唐的事。歷史研究是不可能做“決議”的,如果可以做“決議”的話,那還要歷史學幹什麼呢?要歷史學家幹什麼呢?我記得有句話說,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因為時代不同,會產生不同的研究課題和研究視角,同一件歷史事件,不同時期可以作出不同的解讀。這很正常,歷史的魅力就在這裏。我認為,做歷史決議與搞歷史研究所要遵循的原則不一樣,做決議首先考慮的是政治需要,是政治可接受性,比如說“宜粗不宜細”,“恰如其分”。這個分寸怎麼掌握?分寸就是政治上的可接受性,或者如當時胡喬木說的,要找到一個“最大公約數”。搞歷史研究“宜粗不宜細”怎麼研究呀?從科學研究的要求看,應當是越細越好,因為歷史的真相往往就隱藏在細節之中。歷史研究也不可能去尋求最大公約數,而是要還原歷史真相。當然,完全還原不可能,但你至少應當朝這個方向努力。現在當代史研究已經大大超出了《決議》。從“鎮反”、“三反五反”、土改、過渡時期總路線、“肅反”、“三大改造”、“反右派”、“大躍進”、三年困難、“四清”、“文革”、林彪事件等等,都有很多研究、很多觀點出現。我認為是一個好的趨勢。

我最後有一個基本看法:《歷史決議》作為一個政治決議,它的使命基本上完成了;但它本身作為一個當代史研究的對象,還是一個話題。(未完待續,《新史記》第6期)




王正廷的荣与耻——强敌前一个杰出外交家的屈辱


   在内外交困中,他纵横捭阖,签下了《整理中美两国关税关系之条约》,使得日方终于在济南惨案善后问题上做出让步,但个人终不抵日军的铁蹄,他殚精竭虑三年多的“革命外交”,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一次次蒙羞


  繁华喧闹的南京中山北路上,云集了国民政府几乎所有重要部门。而不远处的萨家湾,闹中取静。不少高官把寓所安在这里,既方便上班,又坐享愉悦。外交部长王正廷也不例外。

  1928年12月13日,这里的宁静被一阵喧闹撕碎了。

  数以千计的民众高举反日标语,高呼反日口号,浩浩荡荡开进萨家湾,群情汹汹,矛头直指外交部及其掌门人王正廷。这是首都反日会组织的反日市民大会。本来是请愿的,但人数太多,情绪失控。一些人冲进王正廷的寓所,一通乱砸。汽车被毁,军警受伤,一片狼藉。

  所幸,王正廷人在上海,逃过一劫。

  这些天,为了了结济南惨案善后,重订中日关税条约,王正廷与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矢田七太郎唇枪舌剑,焦头烂额,据理力争,坚守底线,谈判陷入僵局。

  王正廷的强硬表现,理应得到鲜花和掌声,为何会招致民众如此激烈的抗议,甚至背负了寓所被毁,有家难回的耻辱呢?谈判的背后,究竟有多少暗流在涌动呢?


为什么是王正廷

  1912年,上海军政府。

  这是王正廷初次见到蒋介石。彼时,王正廷是湖北军政府外交司司长,前来拜会沪军都督陈其美。蒋介石还只是沪军第五团团长、陈其美的盟弟。由于同是浙江奉化人,陈其美请他多多关照蒋介石。王正廷点了点头,没当回事。他不知道,蒋介石刚刚刺杀了光复会元老陶成章。

  1917年,广州护法军政府。

  即将赴美的特任外长王正廷向孙中山辞行,又遇见了蒋介石。在攀谈中,王正廷获悉,此时的蒋介石,只是孙中山麾下的小参谋。

  此后的十年,王正廷三任北洋政府外长,当过巴黎和会中方全权代表,主持过中日交收胶澳。蒋介石则平步青云,直至北伐军总司令。

  1927年,两人再度相遇。在蒋介石的盛情邀请下,王正廷办了三件事:一是私下接触各国驻沪领事团,力求“友邦谅解”;二是联络冯玉祥,从中斡旋,促成蒋冯联手;三是为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婚礼当证婚人。从此,王正廷成了蒋的铁杆拥趸。

  1928年6月,国民革命军攻占京津,北洋政府垮台,二次北伐成功。可对于蒋介石,外交困境是他的最大心病。

  就在一个月前,为阻止北伐军取道山东统一全国,日本在济南挑起事端,袭击北伐军驻军,杀害国民政府官员,并在城内焚掠屠杀。为保北伐告成,力避日本干涉,在谈判受阻的情况下,蒋介石决定撤出济南,绕道北伐。这种息事宁人、屈辱忍让的做法,不仅招致民众不满,连党内政敌也口诛笔伐。要消弭国内舆论的指责,强化其继承孙中山遗志的正统性,蒋介石必须在外交政策里注入更多的革命因素,既要装点门面,更能办点实事。

  南京政府成立后,蒋介石面临着党内山头和地方实力派的挑战,急需列强支持,以改善国际观瞻,巩固新政权。为此,他不惜抛弃大革命时期已成势的“攻势外交”,转而施展温和外交。蒋介石曾幻想中日合作。然而,济南惨案使他梦想破灭,转而属意于英美。

  黄郛引咎辞职,谁来接掌民国外交?在他看来,王正廷既与“美国比较接近”,又与日本打过交道,经验丰富;其“于铁拳之外,罩上一层橡皮”的外交主张,既有革命外交的影子,又与温和外交异曲同工。与此同时,国内著名的职业外交家,要么如陈友仁,因政见不合,寓居苏联,要么如顾维钧,跟错了人,流亡欧陆,要么如蒋作宾,公干在身,出使德奥。历史选择了王正廷。

  于是,就在攻占京津之后不久,王正廷正式入主外交部。


关税谈判:在革命与现实之间

  1928年6月15日,新外长王正廷代表南京政府发表了对外宣言:“中国八十余年间,备受不平等条约之束缚,此种束缚,既与国际相互尊重主权之原则相违背,亦为独立国家所不许,今当中国统一告成之会,应进一步而遵正当之手续,实行重订新约,以副完成平等及相互尊重主权之宗旨。”

  7月7日,他又以外交部名义宣布了废除旧约,重订新约的三项原则:已届满期之条约,当然废止,另定新约;尚未满期者,国民政府当以相当之手续解除而重定之;旧约满期而新约未定者,另定临时办法而处理一切。以改订新约的方式废除不平等条约,成为他的中心任务。

  以哪里为突破口呢?

  王正廷很清楚,南京政府之所以四面受敌而不倒,是靠江浙财阀和上海青帮的鼎力相助。但财政危机依然困扰着这个新生政权。近在咫尺的上海,关税收入占全国五成。如能攥在手里,必将缓解财政危机。同时广东的李济深正在单独与列强交涉关税。英国甚至提出将关税收入分给地方政府“沾润”。这让蒋介石颇为担心。于是,加紧与列强进行关税交涉,尽快实现关税自主,既有收回国家主权,增加中央财力的目的,更有防止地方坐大的现实紧迫性。

  “民族自决”逐渐成为一战之后的主流思潮的背景,中国人民民族意识不断觉醒的压力,使一些列强在华盛顿会议上做出了愿就恢复中国关税自主问题进行讨论的表态。此后,北洋政府与列强就这一问题多次磋商。王正廷也参与其间,并成为1925年关税特别会议的主席。这次会议的重要成果,就是通过了“自1929年1月1日起,中国可享受关税自主之权利”的决议,奠定了中国收回关税主权的法理基础。

  无论从客观紧迫性,还是现实操作性看,收回关税主权都应一马当先。

  一年来,王正廷与美方频繁接触,探听底细。他很清楚:美国驻华公使马克谟反对重订关税条约,得到在华投资的美国企业家的支持。然而美国在华侨民近万人,其中十分之一是传教士。各地教会纷纷致函白宫,敦促美国政府改善对华关系,以促进更多的中国人信教入会。教会的影响力,比起那些只认钞票的企业家大得多。

  王正廷获悉,美国高层对中国国民革命的浪潮心有余悸,担心“若不愿做出适当让步,就会处于被迫让步的境地”。由于美国输入中国的产品以汽车、机器等高端产品为主,受众较少,提高关税税率不但影响不大,反而容易博得中国民众的好感。同时,美国政府打算力挺南京政府,以遏制日本独霸中国的势头,“稳定远东国际秩序”。因此,他相信,只要中方继续保持强硬,坚守关税自主的既有立场,一定会有良好收效。

  果然,就在王正廷上任当月,美国国务卿凯洛格训令马克谟执行1927年10月商定的方案,通知中国“美国已准备同意将所有中美两国在此之前所签订及有效的各条约中,有关在华货物进出口的关税、退税、顺位税等的税率,自1927年1月1日或新条约生效后的4个月之后,依何者在后为期之日作废无效”。7月20日,仍在推诿的马克谟收到了凯洛格措词更严厉的训令:“除非我们立即行动,国民政府将迫使我们:一、谈判一个完整的新条约,既包括关税,也包括治外法权;二、在华盛顿而不是在北平进行谈判。”马克谟再不敢延宕,当即开启谈判大门。

  7月25日,《整理中美两国关税关系之条约》在北平签字。条约规定:“历来中美两国所订立有效之条约内所载关于在中国进出口货物之税率、存票、子口税并船钞等项之各条款,应即撤销作废,而应适用国家关税完全自主之原则。惟缔约各国对于上述及有关系之事项,在彼此领土内享受之待遇,应与其他国享受之待遇毫无差别。”美国成为首个与中国重订关税条约,废除协定关税,承认中国关税自主权的西方国家。

  这是王正廷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外交胜利。然而,这场胜利代价巨大。

  1927年3月24日,北伐军占领南京。同日,各国领馆和侨民住宅遭暴徒袭击。英美等国借口护侨,派兵舰炮轰南京下关,造成中国军民重大伤亡,史称“宁案”。武汉政府与英美列强针锋相对,而蒋介石主动承担责任,以博得列强的承认与支持。然而,南京方面的交涉遭到英方拒绝,反倒是美方态度积极,于次年3月与中方签署协定,中方承诺惩凶、道歉、赔偿,美方也对炮击南京的做法“深为抱歉”。中方在宁案问题上的妥协忍让,为中美关税谈判扫清了外围障碍。

  1928年7月21日,中美关税谈判正式启动。马克谟曾担心,此前与北洋政府谈判时,顾维钧始终反对在实现关税自主之后,给予任何一国“最惠国待遇”,这导致双方始终谈不拢。马克谟甚至做了必要时适当让步的心理准备。同日,来京“巡视”的蒋介石,要王正廷授意宋子文主谈。惊讶之余,王正廷只得照办。

  在蒋介石的授意下,对于美方的方案,宋子文几乎“均表赞同”。这让马克谟大感意外。原来,在“蒋总司令及其他数位中央要员的强力热心支持下”,中方回避了可能谈不拢的几个焦点,直奔“签约”而去。最终,中方虽然得到了关税主权,但给美方留下了“享受与他国平等待遇”的尾巴,中方的退让甚至超出了北洋政府的底线。美国实现了“人都有我也有,人都肯我才肯”的谈判初衷,巩固了其在华的经济特权。

  王正廷终于明白:蒋介石要的是收回外交主权之名,而且是越快越好。作为外长,他想挽回,但无能为力。

  不管怎么样,跟美国签约终归开了个好头。然而,英国的态度依旧强硬。

  熟悉英国人秉性的王正廷认为,英方对宁案善后之所以冷漠,是要维护其在华老大的地位。要想迫其就范,必须与列强一家家单谈,借以孤立英国。

  于是,中方甩开英国,分别与意大利和法国的驻沪领事交涉宁案善后,抓住意大利立场偏软的机会,派员赴罗马游说。恰巧此时,墨索里尼政府期望在欧洲对华关系上拔得头筹,双方一拍即合,迅速进入谈判阶段。

  这一招果然奏效。美国率先签约,意大利签约在即,英国政府压力很大,不得不结束拖延,转向速决。8月9日,中英同时签署宁案协定,规定双方将派员重订关税条约。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德国、挪威、比利时、丹麦、葡萄牙、意大利、法国、英国、瑞典等西方国家纷纷与中国重订了关税条约。

  值得一提的是,在中法谈判宁案善后的过程中,法国代表梅里埃将同意开谈重订关税条约的时间定为“不久的将来”。为推倒这五个字,避免后遗症,王正廷等人斗争了两个月,终于“换上了另外五个字:最短的时间。虽然字仍旧是五个,意思天壤之别,完全不同了”。

  在《中英关税条约》的签字仪式上,英国驻华公使蓝普森还向时任国民政府主席的蒋介石递交了国书。这是南京政府成立以来首次接受外国公使递交的国书。那一天,蒋介石挣足了面子,夸奖王正廷能干。

  不应忽略的是,这些新的关税条约全都“一体均沾”了《整理中美两国关税关系之条约》里的“最惠国待遇”,维持了在华特权。当时舆论指责甚多,报端有评:“不订新约,中国有益无损,订新约,中国有百害无一利,比国卖空,中国则付出实利以买空。”然而,在蒋介石看来,收回关税自主权是一场胜利,其在“精神上之安慰,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事实上,实现关税自主,绝不仅仅是一场精神上的胜利。它结束了80年来中国无权行使关税的局面。1929年,国民政府开始施行新税则,当年进口关税收入16701万元,比1927年增加11264万元,净增三倍多。到1937年,进口关税收入增至31268万元,比1929年又增长了近一倍。国民政府的财政收入大涨,夯实了其巩固政权、建设经济、改革币制的财力基础;同时,列强的廉价商品倾销得到控制,有助于民族工商业的发展。

  在革命与现实之间,王正廷裹着前者的外衣,选择了后者。他的解释是,“此处委屈迁就而在彼处达到更大的政策目标”。这个目标是什么呢?是“外交胜利”的宣传效果,还是收回领事裁判权、租界和租借地?

  只剩一个国家尚未就关税问题与中国谈判修约,那就是日本。


对日交涉:耻辱

  与日本的谈判,焦点在于济南惨案的善后。

  蒋介石忍辱负重,绕道北伐,使日本发动济南惨案,阻止中国统一的目的落了空。日方提出的善后处理条件苛刻而无理,被王正廷一口回绝。接踵而至的打击,令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气得两天没睡好,连蒋介石宴请各国驻华使节的招待会也拒绝出席。

  就在济南惨案交涉的同时,国民政府外交部照会日方,声明1896年《中日通商行船条约》和1903年《中日通商行船续约》期满,将“根据平等相互之原则,商订新约”。新约未订前,将按“中华民国与各外国旧约已废新约未成前之临时办法,宣布实行”。

  不巧的是,日本田中义一内阁奉行对华强硬政策,不仅对中国单方面的废约行动不予承认,而且还将实行临时办法说成是“蔑视国际信义之暴举”。王正廷极为震怒,在复照中声明,新约未成之前,中方将坚决依照“临时办法”办理。王正廷还针对“暴举”一说,特意添了“往来公牍之中,竟有此外交文件素不经见之字样,本政府深为惋惜”的措词。

  就在双方用照会唇枪舌剑的同时,王正廷借助其在日本国内的丰富人脉和活动能力,委派特使赴日,两次会见田中义一,并遍访各界要人,发表文章,办恳谈会,大造舆论。他了解到,日本政界有许多人认为,占领济南耗费巨资,收益甚微,激起中国反日浪潮,导致中日贸易衰退。田中内阁迫于压力,正在寻求退路。这犹如一颗定心丸,令他在面对记者提问时更加游刃有余,甚至表示要到国联大会上申诉。

  王正廷的强硬与游说见效了。田中内阁不得不派出代表抵达南京,与王正廷举行会谈。不过,日方在撤兵问题上拒不松口,又坚决主张旧约延期十年,谈判陷入僵局。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正廷的公寓被砸,损失惨重。

  是什么原因让抗议群众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他一人身上呢?

  1917-1918年,北洋政府总理段祺瑞为消灭南方军阀和护法军政府,通过其政治顾问西原龟三,与日本签署了一系列数额巨大的秘密借款合同,总称西原借款。日本由此获得了东北的筑路、森林和采矿等经济主权。1924年,国民党一大宣言明确宣布:“中国不负责任之政府,如贿选潜窃之北京政府,其所借外债,非以增进人民之幸福,乃为维持军阀之地位,俾得行使贿买,侵吞盗用,此等债款,中国人民不负偿还之责任。”

  在关税谈判进程中,日方提出要以中方承认西原借款,作为日方承认中方关税自主的先决条件。标榜继承孙中山衣钵的南京政府,当然没有贸然答应。然而,坊间却流传南京政府做出让步,考虑以500万元关税收入作为西原借款担保的消息。于是,反日群众都把矛头指向王正廷,认为他对日交涉不力,致使日军长期占领济南。一时间,“反对妥协外交”“打倒王正廷”的口号响彻萨家湾。

  蒋介石听说王正廷寓所被捣毁,连忙赶到现场,并召集群众代表到中央党部训话,信誓旦旦地承诺:“三年之后,若外兵不撤,不平等条约不废,请杀我以谢国人。”王正廷搞不懂,这究竟是搪塞示威群众的安慰话,还是老蒋给他下的军令状。

  挨了砸,王正廷有苦说不出。他曾为改订新约运动制订了进度表,准备把关税自主权、领事裁判权、外国在华驻军、租界和租借地,以及内河航运权等问题渐次解决。然而,“国家多故,国本未宁,致外人观我者,不复生敬畏之心”的现实,使他在谈判中必须做出让步,以求得早日缔结新约,即便有些让步可能危害更大。然而,此间的苦衷与考量,自然不能为外界道。

  王正廷的纵横捭阖,使日方终于在济南惨案善后问题上做出让步,同意先撤军,再议定赔偿。1929年3月,中日解决济案协议几经反复,终于在上海草签。虽说这场导致两万中国军民伤亡的惨案,以此种方式草草收场,未免令人悲愤,但对于王正廷而言,这毕竟为中日谈判解决关税悬案创造了条件。

  1930年5月,《中日关税协定》在南京正式签署。虽然协定主文与《整理中美两国关税关系之条约》《中英关税条约》的条文相似,但附件内容在国民党政府立法院的审议会上引发巨大争议。据此附件,日方保留了110种货物的现行税率,中方仅11种,且以三年为限。就是这样明显的不平等条件,还是王正廷几经讨价还价的结果。蒋介石急于实现全面关税自主的政治需求,让中日关税协定成为关税谈判三年来最失败的案例。

  立法院无奈地放行了。关税谈判至此告一段落。比起毫无收效的领事裁判权谈判,以及尽是半拉子工程的交收租借地谈判,关税谈判算是成绩最大,后遗症最少的一个。

  1931年9月19日凌晨,首都南京。

  熟睡中的王正廷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惊天噩耗:四个小时以前,日军悍然向沈阳东北军北大营和沈阳城发起大规模进攻……

  王正廷的专车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外交部大院,连夜召开会议,了解情况。天还没亮,向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的抗议照会,以及请求国联主持公道的报告就发了出去。向英美等国求援的外交游说旋即展开。然而,与日寇的铁蹄相比,这一切都是苍白的。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声讨南京政府“不抵抗政策”的集会请愿声势浩大。东北沦陷,蒋介石和张学良难辞其咎,但抗议人群竟打出了“枪毙王正廷”的标语。

  9月28日,在中央党部门前冒雨请愿的千余名学生,因未见到蒋介石,转头冲进外交部。王正廷就在自己的办公室挨了顿揍,头部开花,血流不止。躺在鼓楼医院的病床上,想起自己殚精竭虑三年多的“革命外交”,竟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一次次蒙羞,王正廷仰天长叹,写下了一纸辞呈。

唐博,《看历史》2011年12月刊



擦身而过的美苏核大战


千钧一发

  1962年10月22日,美国总统约翰·F·肯尼迪在一次情绪激动的全国电视讲话中指出,克里姆林宫在古巴布置导弹的行为是“有预谋的、挑衅性质的,是在考验美国人民的勇气和决心”。肯尼迪宣布,美国将会实施对古巴的全面封锁以阻止进攻性的军事装备被进一步地运往古巴。如果苏联舰船强行前进,并且导弹并未移除的话,美国将阻止它们的前进。肯尼迪总统宣称:“我已经命令军队为任何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做好准备。”

  10月24日,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命令空军战略部队进入大战前的最高战备状态。美国军方官员也做好了发射洲际导弹和潜载导弹的准备。美国军火库中所有可用的导弹都已处于战备状态。其中的一部分导弹已经加载了核弹头,预先设置了打击目标,机载后在空中持续飞行,同时战机将由空中加油机加油。“整整一周的时间,整个世界都处在战争的边缘,”苏联驻美国大使阿纳托利·多勃雷宁事后写道,“我们两国都处于一种备受煎熬的紧张状态之中。”

  这种紧张感也体现在两国元首的思考和书信往来之中。10月26日,赫鲁晓夫在给肯尼迪的信件中写道:“我想,总统先生,您不免也会对世界的命运存有一丝忧虑吧?”赫鲁晓夫用断断续续的威胁和鲁莽仓促的决定来掩盖他自己内心的恐惧,但事实上他是心存恐惧的。

  赫鲁晓夫希望在不蒙羞的前提下解决这场危机。“我们不能屈从于自我陶醉和褊狭的感情用事,”他在给肯尼迪的信中写道,苏联不想要战争,“我本人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他提醒肯尼迪总统说,战争只会带来“死亡和毁灭”,而这些是他永远铭记在心不会轻易忘却的。“只有精神病人和自杀者”才会发动一场进攻战。因此他提出一个解除危机的方案。他已经把这个想法递交给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所有成员,这些常委都遵从他的领导。10月25日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一致同意,这场危机不应当朝着一个“沸点”发展。这场大国政治的游戏还得继续玩下去,“但不能在这场游戏中丢掉你的脑袋”。我们双方应当采取谨慎且节制的态度,为这场危机寻求一个明智的解决方案。赫鲁晓夫希望能够以苏联从古巴撤出导弹为交易筹码,换取美国从土耳其的基地中撤离木星导弹。

  但到了次日早晨,在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会议上,赫鲁晓夫补充道:“我们被警告说,战争可能在今天就会打响。”他告诉他的常委同事们,昨天的提议信应当作出修改;对于原先希望美国撤走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的建议应当删除。我们必须集中精力考虑最主要的重点,他说。如果美国人保证不入侵古巴,我们会撤走在古巴的导弹。“否则,情况将会变得异常危险。”

  赫鲁晓夫并不想成为先动摇的那一方。事实上,他想试试自己的运气,希望能够不作出任何退让。他需要花一定的时间来考察美国是否会让步退却。肯尼迪是个懦夫,他曾经这样对他的同事说。肯尼迪总统睡觉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把木刀。苏联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阿纳斯塔斯·米高扬问道:“为什么他会带木刀呢?”赫鲁晓夫以一种玩笑的口吻回应:“当一个人第一次去猎熊的时候,他总是会带上一把木刀,因为这样更容易刮掉他裤腿上的泥巴。”

  但是,赫鲁晓夫本人也绝非冷静且有逻辑的人。在10月26日寄给肯尼迪总统的一封仓促草就的信里,他提出了一笔交易:“就我们而言,我们会宣布我们所有前往古巴的舰船绝不会携带任何类型的武器。而你们应该宣布美国不会以武力侵犯古巴,也不会资助任何企图在古巴进行颠覆活动的势力。赫鲁晓夫告诉他的常委们,如果肯尼迪同意的话,苏联将拆除在古巴部署的导弹。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够成功地在加勒比海地区建立一个和平区,同时保障卡斯特罗的共产主义政权在古巴的安全,虽然美国一直致力于颠覆该政权。继续保有对未来革命成果的期望,赫鲁晓夫希望用这种说法在他那些顺从的同志面前努力挣扎着保留自己的颜面。

  苏联最高领导人提高了赌注,重新回归到两天前的初衷。他不仅希望美国承诺不入侵古巴,同时希望借此机会迫使美国撤除在土耳其部署的木星导弹。如果美国撤除在土耳其的军事基地,赫鲁晓夫在10月25日的一次会议上说,“我们将会是赢家。”

  这第二封信给华盛顿带来了不小的震惊。而10月27日早晨美国U-2侦查飞机在古巴被击落,把这种紧张态势推向了顶点。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说,苏联的军事计划现在已经非常清楚,这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入侵”。不仅仅是肯尼迪的军事顾问,其他的总统助理们也要求对古巴进行更大规模的空袭。在美国南部集结的准备入侵古巴的军队已经待命,非常迫切地支持打击古巴的参谋长联席会议已经准备在必要时发起一场全面的核战争。

  肯尼迪决定无视赫鲁晓夫的第二封信,他给赫鲁晓夫写信说,如果苏联从古巴移除其部署的武器系统,并同意接受联合国视察,美国将会终止对古巴的封锁措施,并且承诺不会入侵古巴。但是,肯尼迪担心这场危机不会很快结束。

  罗伯特·肯尼迪请多勃雷宁秘密地前往司法部会面。当多勃雷宁见到肯尼迪时,感觉他精疲力竭。他弟弟非常紧张,说话有些迟钝。“战争爆发的威胁非常大,”他这样告诉多勃雷宁。军事顾问对总统施加了巨大的压力;总统不希望发生战争,但有可能会打响。赫鲁晓夫在第二天就同意从古巴移除导弹。

  正当多勃雷宁准备着将要递交给莫斯科的报告的同时,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在10月28日星期天早晨又举行了一次会议,这次是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处乡间别墅。赫鲁晓夫迎接他的同事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他非常不安,气氛“异常紧张”。战争眼看即将来临。当他在总结当前形势时,他的同事们都认真地聆听着。赫鲁晓夫开始时回顾了列宁在1918年3月作出的决定,即签署与德国的和平协定,并割让俄罗斯的绝大多数边陲地区给敌人。这是一个巨大的外交损失,但同时却也是一个非常睿智的战略决定,因为它使布尔什维克能够集中力量击败国内的敌人并巩固政权。“我们的利益指导着我们作出那样的决定———我们必须保护苏维埃政权。”赫鲁晓夫说。现在苏维埃政权再一次面临危险,因为核战争一触即发。他希望他的常委同事们能够支持他从古巴撤回导弹,以换取美国作出不入侵古巴的承诺。“为了能拯救全世界,我们必须撤退。”

  当赫鲁晓夫请他们表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外长来电,刚收到多勃雷宁与罗伯特·肯尼迪秘密会晤的报告。赫鲁晓夫的助手奥列格·特罗扬诺夫斯基在电话里听着报告被逐字念出,仔细地记着,向向赫鲁晓夫和他的同事们汇报。多勃雷宁说,从未看见过罗伯特·肯尼迪如此的紧张:毫无疑问“该作出决定的时候到了”。军事行动迫在眉睫。美国人期望第二天就得到答复,同时他们要求赫鲁晓夫公开同意肯尼迪总统在10月27日的来信中提出的要求。同时,苏联不得在公开场合提及美国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

  赫鲁晓夫对此很不满意,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是他所能达成的最好的交易。他长篇大论地讲了一个多小时,试图劝说他的同事们相信肯尼迪的话。肯尼迪总统还将在位六年。古巴的革命将得到拯救,卡斯特罗政权将拥有足够的时间发展壮大。最后,赫鲁晓夫请他的同事们表决。他们迅速表决通过了他的提议。

  赫鲁晓夫正式接受了肯尼迪的条件。10月28日,下午5点,莫斯科广播电台播送了苏维埃最高领袖给美国总统的最新信件。为了“能尽快消除威胁和平进程的冲突”,赫鲁晓夫写信告知肯尼迪,苏联政府将下令停止在古巴安装导弹的建筑平台上的一切工作,“将会下达拆除您所指的进攻性武器的指示”,命令将这些武器包装后运回苏联,同时寻求与古巴政府达成协议,允许联合国对于导弹拆卸进行核查监督。

赫鲁晓夫的退让

  在他和肯尼迪总统的书信往来中,赫鲁晓夫再三强调苏联人民渴望生活在和平之中。我们并未打算摧毁你们的国家,他在给总统的信中写到,我们希望能够在和平的基础上和你们展开竞争。他一直致力于谋求和平共处。事实上,赫鲁晓夫看似鲁莽地在古巴部署导弹的行为似乎是他所精心策划的一个计划中的一部分,这个计划试图抵消美国在实力上对苏联占优的局面,迫使美国在突出问题上与苏联达成一揽子的解决方案。

  擦身而过的核战争让赫鲁晓夫变得更冷静自制,现在他迫切想着手解决其他问题。“恶的开始却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好的结果,”他在10月30日给肯尼迪总统的又一封长信中这样写道,“好的结果在于现在人们能够更为真切地感受到一场热核战争可能带来的熊熊烈焰的威力,同时也认识到,军备竞赛一天不结束,悬在他们头顶的核战威胁就不会消失。”“总统先生,”赫鲁晓夫写道,“我们刚刚经历过的危机将来可能再度重演。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集中精力解决好这个问题”,因为这其中牵涉到太多的“爆炸物”了。

  赫鲁晓夫一再重申,为了避免战争,重要的一点就是着手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现在必须消除美苏双边关系中任何可能导致新一轮危机的因素。”赫鲁晓夫补充说,如果美国同意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允许其在联合国行使其合法权益,这将进一步推进和平进程。这些问题虽然很复杂,但是以积极的姿态来应对这些问题至关重要。“我们苏联人民”,以及亚洲和欧洲的人民,“亲眼目睹了战争。战争席卷了我们的领土”。赫鲁晓夫承认,尽管美国也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但是美国只承受了“微小的损失”,却获得了“巨大的利益”。

  肯尼迪总统并未对赫鲁晓夫提出的这些宏观问题作出答复,而是选择关注当前局势中的细节。他感觉赫鲁晓夫背叛了,他说:“你们苏联政府总是一而再地向我们保证着你们并未做到的事情;事实证明……这些保证都不是准确可信的。”肯尼迪接着说,我们两国的关系已经经历了一次“极大的休克”。苏联在古巴采取的行动不仅威胁到了西半球的安全,同时“从广义而言,也是一次试图改变当前国际局势的危险尝试”。简而言之,苏联对他撒了谎,谎称永不再在古巴部署核武器,但接着马上就进行了部署。肯尼迪坚持,在讨论其他问题之前,赫鲁晓夫必须履行他本人许下的承诺,从加勒比海地区撤除所有的进攻性武器,包括赫鲁晓夫运送给卡斯特罗的轻型轰炸机———伊尔28喷气式轰炸机。

  在这次访谈之后,赫鲁晓夫给肯尼迪又去了一封信,因为肯尼迪总统希望得到赫鲁晓夫对禁止核试验的细节。赫鲁晓夫以他惯用的长篇大论的方式作出了回应。“苏联不需要战争……热核战争将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巨大损失,会给美苏两国人民以及地球上的其他民族带来巨大的灾难。”

  1962年底,赫鲁晓夫向肯尼迪总统致以了诚挚的新年祝福,表达了和平共处的美好愿望,同时也对“多边核力量”表示极为失望。他在信中写到,苏联人民对于又一轮新的核力量重新武装计划感觉极度失望,更糟的是,这个计划会导致核实力的扩散。他声明,他们的人民“悲痛地”看见更多的武器被生产出来,因此他们希望看到有良知的政治家能够“废止大国的战争机器,摧毁所有可能导致人类灭亡的手段”。

给和平一个机会

  1963年6月10日,肯尼迪总统却作了一次在他的任期内最为惊人也最为雄辩的演讲。在演讲伊始,他引出了一个“总是存在着太多的无知却鲜有人理解其真谛所在的”话题。然而,这也是“世界上最为重要的话题:世界和平。我们追求的究竟是怎样的和平?”肯尼迪娓娓道出他长久以来的思考:绝非美国用战争武器强权胁迫下的世界和平。也不是坟墓的和平或奴役的安全。我所谈论的是真正的和平,那种让生活变得有价值的和平,那种让人民和国家能够自由发展,拥有希望,不仅仅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而是世世代代永远流传下去的和平。

  为了迎接和平的到来,美国人民需要重新思考对待苏联的态度。“世界上没有一个政府或社会体制会邪恶到让我们把他们所有的国民都视为缺乏道德的人。”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为俄罗斯人民在科技和外太空利用上,在经济和工业增长上,在文化和勇敢之举上所取得的众多成就而喝彩。在历史长河中的诸多战争中,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和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蒙受的巨大损失相比较。至少有两千万苏联人在二战中失去了生命。数不尽的、数以百万计的家庭和农场被焚毁或洗劫。苏联三分之一的领土,包括国家近三分之二的工业基地,被战争夷为了满目疮痍的荒原———这相当于我们国家芝加哥以东的所有地区被完全摧毁。

  因此,让我们重新审视我们与苏联之间的关系,肯尼迪总统这样宣告。让我们重新审视冷战。让我们意识到我们“能够在不放松警惕的前提下寻求紧张局势的缓和”。

  肯尼迪总统勾勒了一系列提议以及步骤。他将建立与克里姆林宫的一条直通“热线”以备在危急时刻促进双方的沟通。他将重启在日内瓦举行的裁军谈判并寻求制止核武器的扩散。他将派一名代表前往莫斯科加入苏联与英国之间的会谈以期能够达成一份全面禁止核试验的协议。为了保护地球环境不受进一步的核污染,只要其他国家也停止大气层核试验的话,他也将停止美国在大气层所进行的核试验。肯尼迪清楚地保证,美国不会做任何危及盟友国或损害美国自身利益的事情。但是,他总结说道,是时候“为建设强者公正而弱者安全的世界和平做出我们应有的一份贡献了……我们将充满自信与无畏地致力于推行———并非通向人类毁灭的战略,而是通往世界和平的战略”。

  苏联的领袖们对于这份演讲稿给予高度评价,称之为二战后最为重要的美国总统演讲,但是掩卷沉思之时,他们又不禁心存疑惑,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肯尼迪总统传递出这样一条讯息?英国首相麦克米伦对这次演讲的出炉有一定的影响。在3月,他写了一封13页的长信给肯尼迪总统,信的开头这样写道:“很抱歉将如此冗长的一封信加诸你,但是我觉得,在一切都变得太迟之前,我个人有非常重大的职责必须要履行……虽然这种职责可能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实现。”麦克米伦希望能够约见赫鲁晓夫,就禁止核试验的问题与苏联进行磋商,以期苏联能够尽快接近或融入欧洲”。

  梅尔文·P·莱弗,《文汇读书周报》 2012年03月16日

紅小兵的家庭回憶:從祖母棺材講到中國變遷


清明前,黃文廣在父親墳前點燃了自己的書以表祭奠。他說,撰寫這本書的目的有三,第一,希望償還對父親的虧欠;第二,希望在身為美國移民與擁有中國文化背景之間,找到平衡點;第三,希望讓美國讀者更瞭解中國——瞭解不應該僅是從政治體制上瞭解


《新史記》記者 柯宇倩


一個強制火葬的時代,一位害怕死亡並堅持土葬的高齡祖母,演繹出一段跨越30年的家族故事。美國華裔作家黃文廣的
英文著作《紅小兵:家庭回憶錄》(The Little Red Guard: A Family Memoir,Riverhead出版)以幽默的筆調、流暢的情節、鮮明的人物,描繪出家庭中傳統與現代的衝突與中國的變遷。






《紅小兵:家庭回憶錄》




獨特的題材:祖母的棺材

對大部分人來說,童年時陪伴自己入眠的,不外乎是父母親、童話書或布娃娃,但黃文廣早在10歲時,就有一樣特別的“床伴”——祖母的棺材,一放就是16年。《紅小兵:家庭回憶錄》就從黃文廣祖母朱秀英要求土葬說起。
短短三頁,黃文廣已將祖母的個性與形象生動呈現。1902年出生的朱秀英有老腦筋,又帶著迷信。老人相信墓地的好風水能為黃家帶來幾世繁榮,這份對風水的堅信,造就了她對入土為安的執著,朱秀英甚至認真考慮如何成為回族人,以實現她的土葬願望。

對於祖母的要求,黃家歷經多次爭執,但爭執中,仍一步步地準備祖母的後事,有一日,棺材終於出現在黃家,從此陪伴黃文廣入睡,“新成員”來到的第一晚,黃文廣輾轉難眠;當時的黃文廣心想,身為一名紅小兵,他應該守護毛主席的革命部署,而非守護祖母的棺材。
黃文廣在接受《新史記》專訪時回憶起祖母,笑道:“她身體健康時,會說自己怎樣怎樣死,當她身體開始衰弱時,突然怕死了。地震時,我們說最不怕死的應該是她了,因為她有棺材,但她很害怕,叫我一定要背著她。”

朱秀英凡事以兒子為重心。當肺結核奪走丈夫生命後,她從此守寡。從小受紅色教育的黃文廣問祖母,是否覺得自己是孔子思想的受害者、被迫守寡時,黃文廣原本期盼祖母咒罵封建制度,但祖母卻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答道:“管什麽孔子?我只是不想讓兒子受後爹虐待。”

朱秀英的人生道路充滿挑戰,在這條崎嶇不平的路上,她展現出過人的韌性。丈夫逝世後,大兒子也遭死神眷顧,於是朱秀英將所有心力都放在小兒子黃志有,亦即黃文廣的父親身上。她帶著小兒子逃過長江洪水,逃過日本侵略,也逃過盜賊肆虐,到了山西,又抵達陝西,做過乞丐,也當過幫傭,直到中共接管中國。
“文革”時,政府打出“不能讓死人與活人爭地”的口號,禁止土葬,祖母的願望成了黃文廣家庭的爭執焦點,祖母的傳統、父親的矛盾、母親的現實思考,衝撞出一次次的火花,家庭成員見證著彼此的內心掙扎、見證了每個人的成長,也見證了生活如何跟著時代變遷而改變。

黃文廣對《新史記》說,其實,一開始《紅小兵:家庭回憶錄》只是個短篇。黃文廣總覺得自己身在一個最平凡的家庭,到美國後才突然發現原來他的家庭故事很奇特、有著許許多多的插曲,因而興起了寫短篇集的念頭,寫了一陣後,他發覺應該先觀察美國讀者是否對這樣的故事感興趣。
於是黃文廣在《巴黎評論》上發表了一篇以祖母棺材為題材的短篇,一個多月內,竟收到30多封美國讀者的電子郵件,許多人說,從黃的祖母的身上看到自己祖母的影子,雜誌編輯甚至讀得落淚,“我想,也許真能找到一種共鳴?”黃文廣於是決定將故事寫成長篇。


夾縫中的父親

黃文廣寫《紅小兵:家庭回憶錄》的目的之一,就是把故事獻給父親。黃文廣的父親黃志有在聽到母親的要求後陷入兩難,一來擔心自己的政治前途,二來又覺得有義務完成母親的願望。
1942年飢荒歲月之後,黃志有成了共產黨的忠實支持者。1959年開始,黨的書記鼓勵年輕人對官員提意見,改進黨的領導,黃志有照辦了,被批評的書記從此對他態度冷淡,之後又以黃志有回家照顧摔傷腿的母親為由,說他將家庭擺在革命的前面,將黃志有革職。
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與孩子的生活,黃志有仍交出了入黨的申請表,1972年真當上了黨員。但是當聽聞朱秀英要求土葬,黃志有兩難極了。最終,盡孝道的義務佔了上風,黃志有從此背負起規劃母親後事的使命。

在黃家,朱秀英代表傳統,黃文廣象徵現代,夾在中間的父親,既有傳統精神,又有現代思維,處處透露出矛盾情緒。原先追隨共產黨、當上文化局幹部,因說了真話被革職,從此變得小心翼翼;雖然自己加入中共,但對兒子“要求進步”卻又警告再三。
從小學到高中,黃文廣都是紅小兵和共青團的幹部,但當黃文廣在政治活動上花了越來越多的時間時,黃志有擔心了,他提醒:“政治像浮雲,重要的是學習真正的本事,能終生不忘、終生受益的本事。”在父親督促下,黃文廣學了各式各樣本事:書法、針灸、太極拳、小提琴……

對於在共產黨教育中成長的黃文廣來說,不只祖母的觀念老舊,父親也被他歸在老一代裡,當時的黃文廣,一點也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但隨著年齡增長,他越漸發現自己身上有父親的影子。黃文廣對《新史記》回憶,當時中國處在“文革”到改革開放的過程中,父親代表老一代,他代表新一代,所以有點瞧不起父親,覺得父親一輩子活得很沒價值,如今回想起來感到愧疚。

七十年代初期中國加入聯合國、尼克松訪問中國後,毛澤東指示幾所學校恢復教授英文課,才能幫助中國在國際舞台上與“帝國主義對抗”。1964年出生的黃文廣,是進入西安外語學校的第一批小學生,在該校一路升到高中,他所聽到的第一個英文單字是socialism(社會主義),第二個單字是revolution(革命)。
進入青春期後,黃文廣總希望遠離家庭、遠離西安,考上復旦大學英語系後,黃文廣的願望實現了,在新環境、新思想的洗禮下,黃文廣的眼界也越來越開闊。他告訴《新史記》,從小,在中國傳統的教育下,他一方面聽從父母的指示,但另一方面卻想找機會逃離父母的管教,“文革”後,他是家裡的第一個大學生,也進入了中國一流大學,更覺得父母的觀念老掉牙,產生叛逆心理。
但父親多次的諄諄告誡,最後被證實是明智的決定——包括對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那一年,黃文廣正在復旦大學求學,學潮開始時,復旦的學生都不再上課,許多人自發上街,黃文廣回憶,感覺就像爆發了革命。

帶著滿腔熱血,黃文廣從上海趕到北京,但父親生前要黃文廣別出風頭的告誡在耳邊響起,6月4日前,黃文廣回到上海,躲過了北京的鎮壓。黃文廣對《新史記》說,若當時沒聽父親的話回上海,在那樣的激情氣氛下,他6月4日當天肯定會在天安門廣場。
黃文廣解釋,他想從一個普通參與者的觀點來看“六四”。“我現在會從另一種角度看‘六四’。當年我們確實富有激情,但不是民主鬥士,沒有西方講的那樣崇高,也不是中國政府說的‘動亂份子’。我不覺得當時我們有多大的理想抱負,我只是一個積極、普通的參與者,參加‘六四’並非純粹為了政治,是覺得反腐敗是很愛國的行為,同時也因為大家都上街,有一種好玩、衝動、好奇的情緒。”
黃文廣說,“六四”對他來說是個成長轉折點,“六四”後他真正開始成熟、開始思考中國的出路。(《新史記》第7期)

留下历史记录对未来很重要……教训,给谁的教训?

纪念林昭逝世44周年(下)


(续前)这名“左派”同学在经过长时间考虑后,同意接受胡杰的采访。

这位70多岁的老人,电话里沉稳平静,在为胡杰打开家门的那一刹那,却突然嚎啕痛哭。他哽咽着对惊呆的胡杰说:“马克思说:法兰西不缺少有智慧的人,但缺少有骨气的人。”他顿了顿:“我觉得,林昭就是一个有着那样骨气的人。”

“现在我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

林昭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有骨气”。她被划为“右派”后,曾经自杀,也曾痛苦得失眠。但在众人都没有意识到时,这个娇滴滴的林姑娘,却慢慢地在内心生长出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

1958年的一天,北大“右派”刘发清在校门口碰到了林昭,被强拉出去吃饭。他没精打采地坐在林昭面前,愁眉苦脸地吃不下去。林昭边吃边咯咯地笑着,告诉他:她当“右派”之初,也不吃,也不睡,人们只见她流泪,却不知她心里在流血。

她突然停住了筷子,说:“现在我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北大划了那么多右派,全国划了多少?”她清瘦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右斗争还在全国进行,它的性质、它的意义、它的后果、它对我们国家、对历史有什么影响?对我们自己有什么教训?我现在还搞不清楚。但我要认真思考,找寻答案……”

谁也不知道,林昭寻找到了什么样的答案。此后两年,林昭先是在北大苗圃劳动,随着北大新闻系并入人民大学,林昭也转到人大书报资料中心监督劳动。在那里,她结识了另一位右派,开始了一段遭到官方反对的恋情,在申请结婚未果后,男方被发配新疆劳改,林昭也因病被母亲接回了上海。

刘发清再次与林昭发生联系,已是两年后在甘肃某地劳动时。那是1960年,他的口粮已减至每月20斤,没有菜,没有任何副食,每顿全靠一块三两多的玉米面馒头。因为饿得全身浮肿,他甚至把医药室的药都吃光了,而周围的村庄,更是“饿殍遍野”,“晚上可以听见遍地的哭声”。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林昭从上海寄来的信,里面夹了一个小纸包。他打开一看———惊呆了。

“一张粮票,两张粮票,三张粮票……”在胡杰的镜头前,他含着泪,一张张地数着,好像那些粮票现在仍在他手中:“啊,一共是七张粮票,每张都是5斤的全国通用粮票。看到这些粮票,当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林昭在信中说:我知道你很困难,我也很困难,但是我很瘦,而且吃得很少。因此把过去节约下来的这一点粮票寄给你……

刘发清连忙回信以示感谢,还真诚地敦促她要“认真改造,早日回到人民怀抱”。

林昭的回信很简单:吾与足下同舟人也,舟若靠岸,吾亦可登。

靠着林昭支援的这些粮票,刘发清每天多加了半斤粮食,撑过了最艰难的两个多月。但就在他的浮肿渐渐消退时,林昭的信件消失了。

1960年10月,林昭因涉嫌参与地下刊物《星火》,在苏州被捕。她的父亲当时已被打为历史反革命,靠糊火柴盒为生。得知心爱的女儿入狱后,自杀身亡。

“我们都预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但是就觉得,不做不行啊!”另一位因《星火》案获罪的人士,在肝癌第一次手术出院后,瞒着家人接受了胡杰的采访。他已是满头白发,瘦骨嶙峋,虚弱地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儿摇着头说:“鲁迅先生说,总要有第一个人出来喊啊!如果一个民族到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真话,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

“被划为右派到被捕前,林昭其实是很低调的。她对当时的政策有看法,但并不完全赞成激烈的反对的方式。”经过多方查证,胡杰没有找到林昭直接参与《星火》编辑出版工作的证据。她被捕的直接原因,是《星火》刊登了一首她的长诗《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由于主创人员纷纷入狱,这本刊物只出版一期便宣告夭折。

“但是,入狱似乎给了林昭一个充分的理由,要站出来,说出自己的观点,而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勇烈的方式。”

“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

林昭开始了她近8年的牢狱生活。

8年中,被剥夺了笔和纸的林昭,用竹签、发卡等物,千百次地戳破皮肉,在墙壁、衬衫和床单上,用鲜血写了20余万字的文章和诗歌,反对奴役人的状况,控诉不自由的生活,批判让人流血的制度。这些借鲜血喷涌而出的文字,或许正是几年前,她还在北大校园里时,下决心认真思考并努力找寻的答案。

林昭这样写道:“每当我沉痛悲愤地想到……人们,特别是我同时代的人,中国的青春代……怎样地受难,想到这荒谬情况的延续,是如何断送着民族的正气和增长着人类的不安,更如何玷污着祖国的名字,而加剧着时代的动荡,这个年轻人,还能不急躁吗?……

“诚然,我们不惜牺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像这样一种自由的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方法,使它在血泊中建立起来呢?中国人的血历来不是流得太少,而是太多。即使在中国这么一片深厚的中世纪遗址之上,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以一种比较文明的形式进行,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在一份林昭服刑期间重新犯罪的记录中,这样写道:“林犯关押几年来,一贯拒不接受教育,书写了大量的反动血书,虽经工作人员多方教育,并采取了单独关押,专人负责管教,家属规劝等一系列管教措施,但林犯死不悔改,公开扬言:永远不放弃宗旨而改变立场。”

她的宗旨和立场的确从未改变。无论是革命时期、土改时期,还是反右之后,她所追求的只是:自由、平等、友爱、和睦。狱中的林昭重新找回了少年时期的信仰,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人性!

这两个简单的字,不仅是她为“右派”辩护的理由,也成为服刑时期她进行血的反抗的最终目的。

“光是镣铐一事,人们就不知玩出了多少花样来。一副反铐,两副反铐,时而平行,时而交叉,最最惨无人道酷无人理的是,无论在我绝食中,在我胃炎发病痛得死去活来时,乃至在妇女生理特殊的情况下,不仅从来未为我解除过镣铐,甚至从来没有减轻,比如两副镣铐中暂除掉一副……”

可就是在这惨无人道的处境下,这个柔弱的女子依然给迫害者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向你们,我的检察官阁下,恭敬地献上一朵玫瑰花。这是最有礼貌的抗议,无声无息,温和而又文雅。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

“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心啊!为什么我要怀抱着,乃至对你们怀抱着一份人性,这么一份人心呢?……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从而察见到你们的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

这就是林昭的立场和宗旨——为了他人不流血,为了他人能找回“作为人的一切”,她宁愿流尽自己的血,只要“一息沿存,此生宁坐穿牢底,决不稍负初愿,稍改初志!”

这些血书能够最终保留下来,并传递到胡杰手上,有赖于数位“具有人性”的公安干警。至今,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有人告诉胡杰,他们中有人为此献出了生命。

张元勋,是胡杰采访到的惟一一位见过狱中林昭的人。1966年5月,张元勋结束了自己的7年刑期后,以未婚夫的名义,去上海提篮桥监狱看望了林昭。监狱同意他与林昭见面的条件是:说服林昭翻然悔悟,好好改造。

“我给她买了些奶粉和蛋糕,每件物品,包括蛋糕,武警都用铁扦子一个个插进去检查。

“进来十几个武警,每个都带着枪,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接见场面。又有脚步响,林昭来了,一个女狱医搀着她,后面有两个武警带枪跟着。

“她穿一件白色衬衣,很脏。外面披着夹的外套,也很破旧。手里抱着一个破布包。头发很长,最明显的是,三分之一的头发都白了。头上顶了一块手绢,上面是血写的字———冤!

“她一进门,站住了,看见我,嫣然一笑。整个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后来别人告诉我,从来没见她这么笑过。

“她对我说:我现在趁此机会告诉你,万一有一天我死了,母亲、弟弟和妹妹都是弱者,请你多多关照他们,他们太可怜了,千万千万。说完,她就哭了。”

临别时,林昭搜遍她的破布包,送给张元勋一件礼物。张元勋拿在手中定睛一看:是一帆用玻璃纸叠成的小船,白色的帆,鲜黄色的船身和桅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一下子想到了李白的诗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留下这段历史的记录,对我们的未来很重要”

20多年后,风浪归于平静,沧海上的那一叶白帆却永远消失了,但风浪带来的恐惧却并没有消失。

林昭当年的朋友和同学,如今都已是古稀老人。寻找并说服他们,接受这样一部历史纪录片的拍摄,就像他们幸存于那个时代一样艰难。

面对胡杰,大多数人的第一个反应是:“你是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他们面前的这个40多岁的汉子,当过兵,身体强壮,一脸大胡子,既拿不出介绍信,也没有工作证明。他只是一再诚恳而温和地说:“留下这段历史的记录,对我们的未来很重要。”

一个初次接待胡杰的人,把他关在防盗门外,隔着铁栅栏,严厉而冷漠地说了40分钟拒绝的话。他最后打开门时,只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因为林昭,我绝对不会让你跨进这个门一步。”

另一个最初很坚决地拒绝了胡杰的人,答应在胡杰离开前最后与他见一面。胡杰并没有再次要求他回忆林昭,而是同他聊起了从小到大的生活:参军,去朝鲜战场,因家庭出身不好被打成右派,在农场劳动……老人说着说着,突然老泪纵横。他亲眼看见许多人被饿死,他和另外几个还算强壮的人负责把死人拉出去埋掉,但第二天再去时,都会发现新坟都被刨开了,那是周围的老百姓来偷走裹尸的棉被和死者的衣物。

之后,他离开了农场,在这段时间里,他认识了被“保外就医”的林昭。没过多久,便因与林昭相识,开始了另外一次服刑……

“我要开始拍!”胡杰擦擦溢满眼眶的泪水,坚定地说。

对方默默地点点头。这一天,他们在胡杰住的简陋的旅馆聊了五六个小时。直到离开时,这个人才承认,他本来打算一字不吐,来挨胡杰一顿臭骂,然后便坦然回家的。“绝不能让我的孩子知道这段痛苦的经历。”不止一位受访者这样对胡杰说,“太残忍了。”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另一位老人讲述了自己在狱中的遭遇后反问道。他只不过因为说了几句至今仍坚信是正确的话,被以反革命罪判处入狱14年,和杀人犯关在一起。

“没有人是天生的右派。”这位老人说,“是我们亲眼看到老百姓冻死、饿死,让我们认识到中央的政策有问题。难道我们不应该说出真相吗?我们当时对党和国家是有深切感情的呀!”

他突然笑了,有点神秘地问:“你说,把这些说出来有什么意义?教训吗?”他顿了顿,“给谁的教训?”

虽然都在拒绝,可一旦开始了回忆,这些人便陷入不可控制的激动。

“不,大多数人不哭。”胡杰说,“过去的经历,使他们变得都很硬。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表情和情绪,会让听到的人想哭。”

沈泽宜,林昭北大的同学,和张元勋共同创作的诗歌《是时候了》,成为1957年北大张贴的第一张大字报。胡杰在湖州一处狭小的住屋里找到了沈泽宜。沈泽宜缺了几颗牙齿,头发稀少花白,坐在一把竹椅上,在昏暗的光线下,点燃一支烟,背诵他为纪念林昭写的一首诗,双眉不时紧蹙,目光神往而忧伤: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山那边的一盏灯。在冷雾凄迷的夜晚,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央,孤独地、美丽的、凛然不可侵犯地亮着,以她的光,尽可能远地摒弃着黑暗……”

甘粹,林昭那段被中断的恋情的男友,1979年平反后回到北京。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音乐人帮助,将林昭当年创作的一首歌的词曲记录下来。

胡杰找到他那天,天飘着雪花儿,老人坐在局促的小屋中,用二胡一遍遍地拉着这首他们年轻时共同歌唱过的《呼唤》:“在暴风雨的夜,我怀念着你,窗外是夜,怒吼的风,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啊,飞出去寻找你……”

当所有人的“罪行”被一纸文书宣告平反时,他们已年近半百。他们在牢狱中度过了最有创造力和智慧最发达的年华。

林昭看不到这一天。

1968年4月29日,她被枪决于上海龙华机场。第二天,一名警察到林昭家里,说了三句话:“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林昭已在4月29日被枪决。家属要交5分钱子弹费。”

母亲许宪民听到后,立刻晕倒在地。有人说,她不久后就疯了。7年后,这个当年坚定的抗日分子、热情帮助过共产党革命的民主人士,死在上海外滩街头。

她的亲友后来从一位狱医的口中得知,林昭被枪决那天,是从提篮桥监狱卫生所的病床上被拖走的。来人高喊:“死不改悔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她一直在咳血,但始终在反抗与呼喊。这位狱医吓得躲进隔壁的病房,听到林昭叫他的名字,对他道“永别”。

此前,在宣判罪行的判决书上,林昭愤然写下《历史将宣判我无罪》的血书。12年后,她的预言应验了。

1980年8月,上海高级法院以“沪高刑复字435号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

但林昭的大部分朋友是在中央为右派平反后,开始内心平静地相互联系时,方知林昭早已不在人世。北大的部分同学和老师在那一年年底为林昭召开了追悼会,没有骨灰,只摆放了一束林昭的头发,和一张遗像。照片上,林昭梳着两条麻花辫,双眼沉静、忧伤而略带笑意。

在这个追悼会上,出现了一副无字的挽联———

上联是:?下联是:!

事隔20多年,当胡杰再次追寻那个充满了回忆的悲恸与无奈的惋惜的场面时,却无人能回忆起这副挽联的作者,但他们都承认,这的确是对林昭一生最好的诠释与哀悼,或许,也是对他们所共同经历过的那个时代,一副含义最为深刻的挽联。

5年来,胡杰并不孤独。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为他提供经济援助,或尽自己所能寻找线索。在这支日渐庞大的队伍中,有年过半百的老人,有声名显赫的中年人,更多的,是步入社会不久的年轻人。其中许多人,胡杰从未与他们见过面,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1981年初,人民日报发表新华社社长穆青等人写的长篇报道《历史的审判》,里面简要记述了林昭的命运,“她就义的详细经过至今无从查考”。但穆青“解释”了胡杰们这样做的意义——

也许在若干年以后,我们的后代对上述这一切将难以置信,但不幸的是,它确实是发生在我们这一代人生活中的事实。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曾经为它感到极度的羞耻。请不要轻视这种羞耻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羞耻已经是一种革命”,“羞耻是一种内向的愤怒。如果全民族都真正感到了羞耻,那它就会像一头准备向前扑去而往后退缩的狮子”。

有的人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这就是历史的宿命。

江菲,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原标题为《有的人永远不会被忘记》




我叫林昭——双木之林;昭,刀在口上之日!

纪念林昭逝世44周年(上)



1968年4月29日,林昭被秘密枪决,今天是她逝世44周年。也许在若干年以后,我们的后代对上述这一切将难以置信,但不幸的是,它确实是发生在我们这一代人生活中的事实。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曾经为它感到极度的羞耻。请不要轻视这种羞耻吧。有的人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


人物简介:林昭(1932年12月16日-1968年4月29日),原名彭令昭,苏州人。林昭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公开支持北京大学学生张元勋的大字报“是时候了”而被划为右派,后因“阴谋推翻人民民主专政罪,反革命罪”在1960年起被长期关押于上海提篮桥监狱,在狱中她坚持自己的信仰,并书写了二十万字的血书与日记。1968年4月29日林昭在上海被秘密枪决。

1980年8月22日,上海高级法院“沪高刑复字第435号”刑事判决书,撤销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1962年度静刑字第171号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1967年度沪中刑字第16号两次判决,宣布林昭以精神病为由平反为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而1981年1月25日上海高院的“沪高刑申字第2346号”刑事判决书中认为80年的判决书宣告无罪的理由为精神病不妥,“在病发期间的行为不应以反革命罪论处……林昭的行为既不构成反罪……沪高刑复字第435号判决在适用法律上亦属不当,均应与前两个判决一并予以纠正”,撤销了1980年“沪高刑复字第435号”判决书,但依旧对林昭宣告无罪。另在1980年12月在北京举行追悼会。


“林昭?那是谁?”

如果不是5年前在和朋友聊天时偶然问到这个问题,胡杰根本不会和这位40多年前死去的、与他毫无关系的女性产生什么联系。

他也不会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题,寻找“答案”的过程却日渐漫长,以至于他不得不辞去公职,将其作为一个“个体事业”。5年里,在对80多人的寻访过程中,他倔强、百折不挠地坚持着,使许多紧闭了几十年的嘴终于张开———关于林昭,他们甚至对家人也很少提起。胡杰越来越认识到:找回林昭,重新审视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对于今天的我们,绝对是一种精神财富”。

林昭生活的时代已离我们远去了。对于中国的青年一代,仅仅过去不到半个世纪“反右”时期,似乎已成为一个“不曾存在”的时代。在他们的印象中,它甚至不如“秦始皇”和“唐太宗”那样为人所熟悉。

然而历史总是要顽强地呈现出本来面目。冥冥之中,飞机机械师出身的胡杰,像组装上万个飞机零件一样,重新组装这段历史,重现那个被人遗忘的杰出的中国女性。

这笔“财富”,现在以一部纪录片的形式,被无数人默默传看着,虽然它还尚未完成,还在不断地补充新的材料,不断地更新。纪录片引出泪水、震惊、愤慨和无尽的沉思。


林昭边笑边轻声告诉我:“我已经参加了组织……”

林昭被枪杀时,胡杰只有10岁。他那时是一名在学校里高喊口号打倒老师的“红小兵”。

“打倒反革命———”

胡杰握紧拳头,向天空挥舞着。他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是“反革命”,这三个字又代表了什么。如今再次回想当时的场景,他觉得可笑又无奈。林昭就在被小胡杰要“打倒”的那群人之列。但在今天的胡杰看来,她的一生,却是最最坚定、最最“革命”的。这种革命精神,在她十几岁,面对国民党的腐败统治时,便已萌发。

在胡杰寻访到的一份林昭的档案中,有这样一段她家庭及历史情况的简略描述:

母系苏州民革委员、政协委员,早年参加共产党,后又参加国民党,抗战时期偕同林昭一起坐过牢;父系伪官吏,反革命管制分子,管制期间畏罪自杀。

这并非林昭家庭所有成员的实际情况。林昭,本名彭令昭,1932年生于苏州。

她出生前5年,她的舅舅许金元,大革命时期中共江苏省的负责人,1927年“四·一二”事变中遇难,尸体被沉入长江。

母亲许宪民,自16岁便在哥哥影响下投身革命。1946年,在史良的支持下,许宪民参加国民党伪国大竞选,并当选。在一系列有利身份的掩护下,她资助共产党地下电台的建立,提供收发电报的场所,并帮助地下党进行策反活动。

林昭的父亲彭国彦,早年留学英国。1928年在国民政府举办的第一届县长考试中获第一名,随后被任命为苏州吴县县长。因为政清廉,不擅逢迎,只任两届便赋闲在家。日本投降后,他又任中央银行专员,按例可免费分得镏金一块,他却认为是不义之财,坚决拒收。

“那个时期,这个家庭的情况非常有代表性。”胡杰说,“妈妈瞒着家人暗中帮助中共地下党;父亲虽然表面不声不响,但多次为中共地下党人开脱罪名;而他们的大女儿,虽然表面上在苏州教会学校上学,可暗地里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那时的林昭只有十五六岁,她依靠自己的辨别力,不仅积极猛烈地反抗国民党的腐朽统治,而且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找到了照亮前进道路的“火炬”。

她的一位中学同学向胡杰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

1948年9月的一天,令昭忽然来到我家,上楼进了我的房间。来不及坐下,她就说有事要告诉我,我问什么事?于是她就靠在我那扇房门旁,边笑边轻声告诉我:“我已经参加了组织……”

这位同学注意到,林昭那天头发经过整理,发辫上扎着红绸带,上身穿着雪白的府绸衬衫,下面是蓝底白点的裙子,那双皮鞋也很光洁,她的眼睛光亮,脸上泛起红晕,整个人换了一副样子。

这位同学立刻欣喜地小声说:“我也参加了组织。”

那一天,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兴奋地交谈着。两个人都面泛红光,心情异于平常。

没过多久,彭令昭的名字出现在了苏州城防司令部的黑名单上。为保存实力,地下党组织黑名单上的人紧急转移。但林昭没有参加这次撤退。从此,她与地下党断了联系,也失去了那分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誉”。

“我一定要争取再次入党。”带着悔恨和自责,林昭在解放前夕报考了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第一所学校———苏南新闻专科学校。这个纯洁的愿望,再也没能实现。

那一年,她17岁。出于对时局的担忧,许宪民要求林昭出国留学,或报考北大。面对母亲“出去了就别再回来”的气话,林昭立下了“生不往来,死不吊孝”的字据,并把自己的父姓去掉,改名“林昭”,以示决绝。


“大约我们这类人参加革命,不着着实实碰几下钉子不会好”

一年多后,林昭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幸运地,胡杰找到了林昭当年的朋友倪竞雄,从她保存的部分林昭的信中,了解到林昭当时对新生的祖国和政权的热情拥护与赞扬。

“土改,谁都知道,是巩固祖国的一个重要环节,我们的岗位是战斗岗位,这样一想,工作不努力,怎么对得起党和人民。”

“现在我真是一无所求,就是对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颗红星,我知道我在这里,他(毛泽东)却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到激动。”

在信中,她多次将毛泽东称为“父亲”。

土改队努力地工作着。为了让农民看到工作队的权威和力量,他们将地主放在冬天的水缸里,冻得彻夜嚎叫。林昭把这称为“冷酷的痛快”,认为只有这样的斗争,才能够显示改革的决心,灭掉地主的威风。

在谈到“爱国主义”时,林昭写道:“对地主的仇恨是这样,对爱国主义也一样。这种爱与恨,也同样是我前进的力量。当我看到了志愿军的英勇战斗的故事,从纸上的战云中探出头来,望一望窗外的恬静美丽的春天的田野,我就更加重一些对工作的责任心。这样的祖国,决不能让它受难。”

那时只有19岁的林昭无法意识到,11年后,当她从上海提篮桥监狱的铁窗向外张望时,同样是这种“决不能让祖国受难”的情感,使她的目光望向了更远的未来,更广大的后代。

土改工作是艰苦的,但林昭以此为乐。她的苦恼来自另外的方面。

她的一些行为仍被认为具有小资情调,比如读的书,写的诗;她因率直地指出一些看不惯的事情,譬如有的人抛弃了乡下的原配妻子,娶了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而遭到某些人报复性批判;她写信要求家里“交待”清楚他们的“罪过”,却被认为没有与反动家庭彻底划清界线;在几次大会上,她曾被公开点名批评,以至于她一度想不通,想借生病的机会,回家休养……

但林昭依然追求着“进步”。在一封长达6000字的信中,林昭这样写道:“大约我们这类人参加革命,不着着实实碰几下钉子不会好。一旦投入这洪炉不经烈火,不成器材……”

“我要向上,我要向上!但旧社会的遗毒、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如石块般拖住我的脚向下沉,到什么时候才能战胜它们!”

胡杰找到了一张林昭此时的照片,她将两条长长的辫子卷在耳后,晒得很黑,一身白衣,人很瘦,面色憔悴。她或许处于痛苦的折磨中吧,或许正为自己的“不上进”感到焦灼。


“今后宁可到河里、井里去死,决不再说违心话!”

1954年,林昭以江苏省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虽然在文学方面基础深厚,但她还是选择了新闻专业,希望能成为毛泽东时代最优秀的记者。

“她笑着,两条小辫子从后面挂出来,穿一件白色的衬衫,工人裤,剪裁得非常好,非常漂亮。”张玲,林昭北大的好友,向胡杰形容她记忆中的林昭:“大家都叫她林姑娘。我觉得她走起路来轻柔的样子,就像形容林黛玉的那几句词: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迎……”

在这里,林昭疯狂地阅读了大量她喜欢的书籍,同学们常常看见她从图书馆抱出满满一怀的线装书。没人知道她阅读和思考的结果。她观察到现实生活并非如她想像得美好,从而陷入了“爱与恨的一盆糨糊”。但在北大自由的空气中,她成长着,思考着。在想到自己曾亲自揭发过母亲的“罪行”时,她痛苦得哭出来,写信给母亲发誓说:“今后宁可到河里、井里去死,决不再说违心话!”

这种对亲情、对人性的反思和皈依,也许是林昭在北大最重要的思想转折。

张元勋,林昭当年的北大同学,向胡杰讲述了林昭生活中的至关重要的一幕:

那是1957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在北大东门外的马路上,一场批判“大字报中的话是反革命煽动”的舌战正在展开。张元勋因为贴出了北大的第一张大字报,而处于猛烈攻击的焦点,讨伐进行得“声嘶力竭,语无伦次”。这时,一名女学生跳上桌子,夜色中,她沉静的女中音使会场顿时安静下来:

“今天晚上的会是什么会?是演讲会还是斗争会?斗争会是谈不上的,因为今天不需要斗争。斗争谁?张元勋吗?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一斗?我们不是号召党外人提意见吗?人家不提,还要一次一次地动员人家提。人家提了,怎么又勃然大怒了呢?”

话音未落,一声怒吼从黑暗的人群中传来:“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问我?”女生反问道:“你是公检法吗?还是便衣密探?”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可以告诉你,没关系。武松杀了人还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何况我还没杀人。你记下来,我叫林昭。林,双木之林;昭,刀在口上之日!”

人群中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稍停,又说:“告诉你:今天刀在口上也好,刀在头上也好,既然来了,就不考虑了!”

那天深夜,林昭在未名湖畔对张元勋说:“这或者是个悲壮的祭日!这或者是个悲壮的祭坛!这或者是个悲壮的牺牲!或者会流血!但愿不流血!”

在胡杰的考证中,林昭并非因为赞同张元勋的言论而跳上桌子为他申辩。她感到痛苦而无法理解的是,一些有思想、敢作敢为的同学被说成是“疯子”和“魔鬼”。这段时期,她在日记中写道:“党啊,你是我们的母亲!母亲应该最知道孩子的心情!尽管孩子过于偏激,说错了话,怎么能说孩子怀有敌意呢?”

这个夜晚成为林昭生活的转折点。不久,她成为北大800名右派分子之一(这个数字占当时北大学生总人数的十分之一还多),并因此永远没能毕业。

“刀在口上之日”,这句精彩的即兴演讲,成为林昭短暂一生的缩写。

“几乎所有的右派都检讨了。我知道的惟一一个不肯检讨的,就是林昭。”陈爱文,另一位北大“右派”回忆说:“不仅不检讨,还在会上公开顶撞。有人对她说,你是什么观点,讲出来。林昭回答:我的观点很简单,就是人人要平等,自由,和睦,和蔼,不要这样咬人!”

“平心而论,林昭那时的言论,实际上都是常识。”林昭的另一名同班同学在接受胡杰的采访时说。这名同学一直是“左派”,但林昭心无芥蒂,仍然同他谈了很多自己的看法。他“都没敢吭声”,也“从来没和别人谈过”。

“但我们那时处于历史的低谷,把常识说出来,就是反革命。”面对胡杰,他激动地挥着右手,一遍遍地重复:“实际上就是这样:说出常识就是反革命!”(未完待续)

江菲,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原标题为《有的人永远不会被忘记》


逄先知:毛泽东发动“文革”没有私心


  毛泽东曾对身边护士说过这么一段话,“我多次提出问题,他们接受不了,阻力很大……要是按照他们的做法,我以及许多先烈们毕生付出的精力就付诸东流了。我没有私心,我想到中国老百姓受苦受难,他们是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所以我依靠群众,不能让他们走回头路。”


  一、毛泽东为什么发动“文化大革命”?

  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有一个过程。1962年重提阶级斗争,经过不断升级的中苏论战,特别是经过“四清”运动,毛泽东越来越感到中国有出修正主义和复辟资本主义的危险。他认定,中国有走修正主义道路的社会阶层,而且相当广泛,人数不多,但有影响。他还认定,中国会不会放弃社会主义而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关键不在基层,而是在上层,尤其是中央。他说:“领导人、领导集团很重要。……六二年刮歪风,如果我和几个常委不顶住,点了头,不用好久,只要熏上半年,就会变颜色。许多事情都是这样:领导人一变,就都变了。”(1965年8月11日听取罗瑞卿汇报时的插话)就在1965年八九月间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第一次提出“如果中央出了修正主义,应该造反”的问题。从此以后就不断讲这个事。

  防止出修正主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成为毛泽东晚年思考和担心的焦点。怕党和国家改变颜色,这就是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根本出发点和主观动机。有一次他对身边护士说:“我多次提出问题,他们接受不了,阻力很大……要是按照他们的做法,我以及许多先烈们毕生付出的精力就付诸东流了。我没有私心,我想到中国老百姓受苦受难,他们是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所以我依靠群众,不能让他们走回头路。”历史和现实的事实越来越使他感到问题的紧迫性。

  毛泽东觉得时不我待,就在73岁那年毅然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批判《海瑞罢官》只不过是一个突破口。

  但是,毛泽东对党内和国内的政治情况作了不符合实际的、过于严重的估计,把持不同意见的各级领导干部看成是“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许多不属于阶级斗争的问题也说成是阶级斗争,严重地混淆了是非,混淆了敌我。

  用什么办法才能够彻底解决党内和社会上存在的一些阴暗面的问题,毛泽东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他说:“只有发动群众才有办法,没有群众毫无办法。”

  但是毛泽东对群众运动产生了一种片面的看法。他说,“我们有一部分干部不接近人民群众,做官当老爷,对付这些人,我毫无办法。这回好,群众就整他了”。这样,在放弃了党的领导的情况下,各种社会矛盾,人与人之间平时的积怨,就在自发的、失控的群众运动中,以革命的名义和极端的形式,集中地爆发出来,造成社会动乱。

  综上所述,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是出于反修防修的目的,在“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指导思想下,由于对党内和国内的政治状况作了错误的估计,又采取了一种错误的方法,所进行的一场所谓的“革命”。有人把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说成是个人的权力之争,归结为毛刘之争,这是不符合实际的。


  二、“林彪事件”是毛泽东逼出来的吗?

  中共九大以后,国内形势趋于和缓,毛泽东曾表示,“文化大革命”该准备收尾了,并确定九大以后取消中央文革小组。但是,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林彪集团正在急于攫取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权力。有两件事集中暴露了林彪及其集团的政治野心。一个是发布所谓“林副主席一号命令”,一个是关于设国家主席问题。

  1969年10月10日,在苏州的林彪向北京的军委办事组组长、总参谋长黄永胜,发出一个“关于加强备战、防止敌人突然袭击的紧急指示”,要求“立即组织精干的指挥班子,进入战时指挥位置”。这个指示由军委办事组以“林副主席指示(一号命令)”名义正式下达。当晚,这个命令用电话传达到各作战部队,全军立刻进入紧急临战状态。命令下达的第二天,林彪才用“电话记录”的方式报告毛泽东。

  未经军委主席毛泽东批准,事先又不报告,林彪居然擅自发布这样的军事命令,一夜之间调动全军进入临战状态,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件,也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不能不引起毛泽东的警觉,作出强烈反应。

  如果说“一号命令”是林彪为夺取更大权力而作出的带有某种试探性的行动,那么,在设国家主席问题上,林彪则公然向毛泽东进行挑战,由此引发了一场政治风暴。

  1970年3月8日,毛泽东向中央提出召开四届人大和修改宪法的意见,并建议不设国家主席。这是毛第一次提出不设国家主席。毛的意见在政治局会议上传达后,大家一致同意。林彪在苏州得知后,让叶群转告黄永胜和吴法宪:“林副主席赞成设国家主席。”此后在设不设国家主席的问题上,林彪一反常态,顽固地、一再地同毛泽东唱反调,显然已经超出党内不同意见的正常争论,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是叶群把这个问题挑明了,道出了林彪坚持设国家主席的真正面目。她私下对吴法宪说:“如果不设国家主席,林彪怎么办?往哪里摆?”

  设不设国家主席的争论带到了九届二中全会即庐山会议上。8月23日,二中全会开幕。就在会议开始前一刻,林彪突然向毛泽东和其他常委提出要讲点意见。本来,毛、林事先都表示不在开幕会上讲话。林彪却来了个突然袭击,事先也不打招呼,突然提出要讲话。林彪拿着讲稿讲了一个多小时,主要就修改宪法问题谈毛泽东的领导地位。与此同时,根据林彪、叶群在会前的布置,陈伯达与吴法宪还准备了一份设国家主席的宪法草案条文。这一切活动都是瞒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大家可以想想,是林彪在“逼宫”,还是毛泽东在“逼”林彪?答案是很清楚的。

  毛泽东已经察觉到会议中的不正常现象,立即制止说:设国家主席的问题不要再提了,谁坚持设国家主席,谁就去当,反正我不当!讲到这里,毛泽东冲着林彪说了一句:“我劝你也不要当国家主席!”

  1971年8月15日,毛泽东离京南下,到中南、华东等省巡视,同各地负责人谈话,他指出:这次在庐山,他们的地下活动、突然袭击,是有计划、有组织、有纲领的。同时又指出,要保护林副主席,当然他要负一定的责任。9月5日、6日,在北戴河的林彪、叶群获悉毛泽东南巡谈话内容后,便决定将毛泽东杀害于巡视途中,发动武装政变。7日,林立果向“联合舰队”下达“一级战备”的指令。8日,林彪亲笔写下行动手令:“盼照立果、宇驰同志传达的命令办。”林彪的阴谋败露,便紧急策划南逃广州,另立中央,分裂国家。此计不成,乘飞机北逃国外,所乘专机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坠毁,落得个“折戟沉沙,丧命异国”的下场。

  以上根据《毛泽东传》简略地介绍了林彪事件的前前后后。《毛泽东传》都是严格根据第一手的可靠材料,包括大量档案和当事人的回忆编写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


  三、毛泽东与“四人帮”的根本区别

  毛泽东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使党和国家遭到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挫折。这是毛泽东犯的一个全局性的严重错误。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等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毛泽东的重用,他们利用毛泽东的错误,背着他作了大量祸国殃民的罪恶活动。《历史决议》指出,毛泽东的错误终究是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所犯的错误。他经常注意克服我们党内和国家生活中存在着的缺点。在他犯严重错误的时候,还多次要求全党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还始终认为自己的理论和实践是马克思主义的,是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所必需的,这是他的悲剧所在。“四人帮”则是另一种性质的问题。他们是一个为夺取党和国家最高领导权的反革命集团。他们讲理论曲解马克思主义,是为实现夺取党和国家最高领导权这个目的服务的。他们在实践中歪曲毛泽东的一些主张,

  把毛泽东一些错误的主张推向极端,也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毛泽东传》依据大量事实有力地说明了毛泽东与“四人帮”之间的根本区别。毛泽东多次尖锐批评和揭露“四人帮”,指出他们的政治野心,没有把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交给他们,这为以后我们党粉碎“四人帮”奠定了基础。


  四、毛泽东如何对待周恩来的病情?

  海外出版的一本歪曲事实的图书说,周恩来患膀胱癌后,毛泽东阻止给周恩来治疗。关于这个问题,《毛泽东传》作了详细的记述:1972年5月3日,周恩来被确诊患有膀胱癌。这对于大量内政外交事务都需要依靠周恩来的毛泽东来说,无疑是一个新的打击。毛泽东的秘书观察到:当逐字逐句地看完医疗组关于周恩来病情的报告后,主席的心情很沉重。他叮嘱这件事对外要保密。对于怎样治疗,他说:“开刀容易扩散,有危险,是否可通过中医的方法,用中药来控制病情。”并且这样解释:“你们外科医生动不动就开刀,开一个死一个,陈老总不是开刀死了吗?谢富治不也是开刀死了吗?”毛泽东还要求“防止扩散,注意营养和休息”。在著名泌尿科专家吴阶平主持下,经过多次检查,决定采取“电烧”的办法,取得比较好的效果。手术后不到半小时,毛泽东就要身边工作人员打电话给吴阶平等医务人员说:医生们做得好,感谢他们!这以后,毛泽东每次审阅周恩来的病情报告时,总是非常认真仔细。特别是在因患眼病不能亲自阅看病情报告的情况下,听读报告时也是全神贯注。工作人员读过的报告,毛泽东能记住周恩来每天失血的数字以及实施手术的次数等细节。

  毛泽东对周恩来的病情一直挂在心上。有一次会见外宾时,同陪同外宾的李先念谈起周恩来的病情时说:“他的身体,我是替他担心的。”

  作者逄先知,系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原主任、编审

《北京日报》 201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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