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9日 星期日

留下历史记录对未来很重要……教训,给谁的教训?

纪念林昭逝世44周年(下)


(续前)这名“左派”同学在经过长时间考虑后,同意接受胡杰的采访。

这位70多岁的老人,电话里沉稳平静,在为胡杰打开家门的那一刹那,却突然嚎啕痛哭。他哽咽着对惊呆的胡杰说:“马克思说:法兰西不缺少有智慧的人,但缺少有骨气的人。”他顿了顿:“我觉得,林昭就是一个有着那样骨气的人。”

“现在我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

林昭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有骨气”。她被划为“右派”后,曾经自杀,也曾痛苦得失眠。但在众人都没有意识到时,这个娇滴滴的林姑娘,却慢慢地在内心生长出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

1958年的一天,北大“右派”刘发清在校门口碰到了林昭,被强拉出去吃饭。他没精打采地坐在林昭面前,愁眉苦脸地吃不下去。林昭边吃边咯咯地笑着,告诉他:她当“右派”之初,也不吃,也不睡,人们只见她流泪,却不知她心里在流血。

她突然停住了筷子,说:“现在我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北大划了那么多右派,全国划了多少?”她清瘦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右斗争还在全国进行,它的性质、它的意义、它的后果、它对我们国家、对历史有什么影响?对我们自己有什么教训?我现在还搞不清楚。但我要认真思考,找寻答案……”

谁也不知道,林昭寻找到了什么样的答案。此后两年,林昭先是在北大苗圃劳动,随着北大新闻系并入人民大学,林昭也转到人大书报资料中心监督劳动。在那里,她结识了另一位右派,开始了一段遭到官方反对的恋情,在申请结婚未果后,男方被发配新疆劳改,林昭也因病被母亲接回了上海。

刘发清再次与林昭发生联系,已是两年后在甘肃某地劳动时。那是1960年,他的口粮已减至每月20斤,没有菜,没有任何副食,每顿全靠一块三两多的玉米面馒头。因为饿得全身浮肿,他甚至把医药室的药都吃光了,而周围的村庄,更是“饿殍遍野”,“晚上可以听见遍地的哭声”。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林昭从上海寄来的信,里面夹了一个小纸包。他打开一看———惊呆了。

“一张粮票,两张粮票,三张粮票……”在胡杰的镜头前,他含着泪,一张张地数着,好像那些粮票现在仍在他手中:“啊,一共是七张粮票,每张都是5斤的全国通用粮票。看到这些粮票,当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林昭在信中说:我知道你很困难,我也很困难,但是我很瘦,而且吃得很少。因此把过去节约下来的这一点粮票寄给你……

刘发清连忙回信以示感谢,还真诚地敦促她要“认真改造,早日回到人民怀抱”。

林昭的回信很简单:吾与足下同舟人也,舟若靠岸,吾亦可登。

靠着林昭支援的这些粮票,刘发清每天多加了半斤粮食,撑过了最艰难的两个多月。但就在他的浮肿渐渐消退时,林昭的信件消失了。

1960年10月,林昭因涉嫌参与地下刊物《星火》,在苏州被捕。她的父亲当时已被打为历史反革命,靠糊火柴盒为生。得知心爱的女儿入狱后,自杀身亡。

“我们都预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但是就觉得,不做不行啊!”另一位因《星火》案获罪的人士,在肝癌第一次手术出院后,瞒着家人接受了胡杰的采访。他已是满头白发,瘦骨嶙峋,虚弱地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儿摇着头说:“鲁迅先生说,总要有第一个人出来喊啊!如果一个民族到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真话,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

“被划为右派到被捕前,林昭其实是很低调的。她对当时的政策有看法,但并不完全赞成激烈的反对的方式。”经过多方查证,胡杰没有找到林昭直接参与《星火》编辑出版工作的证据。她被捕的直接原因,是《星火》刊登了一首她的长诗《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由于主创人员纷纷入狱,这本刊物只出版一期便宣告夭折。

“但是,入狱似乎给了林昭一个充分的理由,要站出来,说出自己的观点,而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勇烈的方式。”

“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

林昭开始了她近8年的牢狱生活。

8年中,被剥夺了笔和纸的林昭,用竹签、发卡等物,千百次地戳破皮肉,在墙壁、衬衫和床单上,用鲜血写了20余万字的文章和诗歌,反对奴役人的状况,控诉不自由的生活,批判让人流血的制度。这些借鲜血喷涌而出的文字,或许正是几年前,她还在北大校园里时,下决心认真思考并努力找寻的答案。

林昭这样写道:“每当我沉痛悲愤地想到……人们,特别是我同时代的人,中国的青春代……怎样地受难,想到这荒谬情况的延续,是如何断送着民族的正气和增长着人类的不安,更如何玷污着祖国的名字,而加剧着时代的动荡,这个年轻人,还能不急躁吗?……

“诚然,我们不惜牺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像这样一种自由的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方法,使它在血泊中建立起来呢?中国人的血历来不是流得太少,而是太多。即使在中国这么一片深厚的中世纪遗址之上,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以一种比较文明的形式进行,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在一份林昭服刑期间重新犯罪的记录中,这样写道:“林犯关押几年来,一贯拒不接受教育,书写了大量的反动血书,虽经工作人员多方教育,并采取了单独关押,专人负责管教,家属规劝等一系列管教措施,但林犯死不悔改,公开扬言:永远不放弃宗旨而改变立场。”

她的宗旨和立场的确从未改变。无论是革命时期、土改时期,还是反右之后,她所追求的只是:自由、平等、友爱、和睦。狱中的林昭重新找回了少年时期的信仰,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人性!

这两个简单的字,不仅是她为“右派”辩护的理由,也成为服刑时期她进行血的反抗的最终目的。

“光是镣铐一事,人们就不知玩出了多少花样来。一副反铐,两副反铐,时而平行,时而交叉,最最惨无人道酷无人理的是,无论在我绝食中,在我胃炎发病痛得死去活来时,乃至在妇女生理特殊的情况下,不仅从来未为我解除过镣铐,甚至从来没有减轻,比如两副镣铐中暂除掉一副……”

可就是在这惨无人道的处境下,这个柔弱的女子依然给迫害者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向你们,我的检察官阁下,恭敬地献上一朵玫瑰花。这是最有礼貌的抗议,无声无息,温和而又文雅。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

“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心啊!为什么我要怀抱着,乃至对你们怀抱着一份人性,这么一份人心呢?……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从而察见到你们的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

这就是林昭的立场和宗旨——为了他人不流血,为了他人能找回“作为人的一切”,她宁愿流尽自己的血,只要“一息沿存,此生宁坐穿牢底,决不稍负初愿,稍改初志!”

这些血书能够最终保留下来,并传递到胡杰手上,有赖于数位“具有人性”的公安干警。至今,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有人告诉胡杰,他们中有人为此献出了生命。

张元勋,是胡杰采访到的惟一一位见过狱中林昭的人。1966年5月,张元勋结束了自己的7年刑期后,以未婚夫的名义,去上海提篮桥监狱看望了林昭。监狱同意他与林昭见面的条件是:说服林昭翻然悔悟,好好改造。

“我给她买了些奶粉和蛋糕,每件物品,包括蛋糕,武警都用铁扦子一个个插进去检查。

“进来十几个武警,每个都带着枪,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接见场面。又有脚步响,林昭来了,一个女狱医搀着她,后面有两个武警带枪跟着。

“她穿一件白色衬衣,很脏。外面披着夹的外套,也很破旧。手里抱着一个破布包。头发很长,最明显的是,三分之一的头发都白了。头上顶了一块手绢,上面是血写的字———冤!

“她一进门,站住了,看见我,嫣然一笑。整个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后来别人告诉我,从来没见她这么笑过。

“她对我说:我现在趁此机会告诉你,万一有一天我死了,母亲、弟弟和妹妹都是弱者,请你多多关照他们,他们太可怜了,千万千万。说完,她就哭了。”

临别时,林昭搜遍她的破布包,送给张元勋一件礼物。张元勋拿在手中定睛一看:是一帆用玻璃纸叠成的小船,白色的帆,鲜黄色的船身和桅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一下子想到了李白的诗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留下这段历史的记录,对我们的未来很重要”

20多年后,风浪归于平静,沧海上的那一叶白帆却永远消失了,但风浪带来的恐惧却并没有消失。

林昭当年的朋友和同学,如今都已是古稀老人。寻找并说服他们,接受这样一部历史纪录片的拍摄,就像他们幸存于那个时代一样艰难。

面对胡杰,大多数人的第一个反应是:“你是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他们面前的这个40多岁的汉子,当过兵,身体强壮,一脸大胡子,既拿不出介绍信,也没有工作证明。他只是一再诚恳而温和地说:“留下这段历史的记录,对我们的未来很重要。”

一个初次接待胡杰的人,把他关在防盗门外,隔着铁栅栏,严厉而冷漠地说了40分钟拒绝的话。他最后打开门时,只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因为林昭,我绝对不会让你跨进这个门一步。”

另一个最初很坚决地拒绝了胡杰的人,答应在胡杰离开前最后与他见一面。胡杰并没有再次要求他回忆林昭,而是同他聊起了从小到大的生活:参军,去朝鲜战场,因家庭出身不好被打成右派,在农场劳动……老人说着说着,突然老泪纵横。他亲眼看见许多人被饿死,他和另外几个还算强壮的人负责把死人拉出去埋掉,但第二天再去时,都会发现新坟都被刨开了,那是周围的老百姓来偷走裹尸的棉被和死者的衣物。

之后,他离开了农场,在这段时间里,他认识了被“保外就医”的林昭。没过多久,便因与林昭相识,开始了另外一次服刑……

“我要开始拍!”胡杰擦擦溢满眼眶的泪水,坚定地说。

对方默默地点点头。这一天,他们在胡杰住的简陋的旅馆聊了五六个小时。直到离开时,这个人才承认,他本来打算一字不吐,来挨胡杰一顿臭骂,然后便坦然回家的。“绝不能让我的孩子知道这段痛苦的经历。”不止一位受访者这样对胡杰说,“太残忍了。”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另一位老人讲述了自己在狱中的遭遇后反问道。他只不过因为说了几句至今仍坚信是正确的话,被以反革命罪判处入狱14年,和杀人犯关在一起。

“没有人是天生的右派。”这位老人说,“是我们亲眼看到老百姓冻死、饿死,让我们认识到中央的政策有问题。难道我们不应该说出真相吗?我们当时对党和国家是有深切感情的呀!”

他突然笑了,有点神秘地问:“你说,把这些说出来有什么意义?教训吗?”他顿了顿,“给谁的教训?”

虽然都在拒绝,可一旦开始了回忆,这些人便陷入不可控制的激动。

“不,大多数人不哭。”胡杰说,“过去的经历,使他们变得都很硬。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表情和情绪,会让听到的人想哭。”

沈泽宜,林昭北大的同学,和张元勋共同创作的诗歌《是时候了》,成为1957年北大张贴的第一张大字报。胡杰在湖州一处狭小的住屋里找到了沈泽宜。沈泽宜缺了几颗牙齿,头发稀少花白,坐在一把竹椅上,在昏暗的光线下,点燃一支烟,背诵他为纪念林昭写的一首诗,双眉不时紧蹙,目光神往而忧伤: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山那边的一盏灯。在冷雾凄迷的夜晚,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央,孤独地、美丽的、凛然不可侵犯地亮着,以她的光,尽可能远地摒弃着黑暗……”

甘粹,林昭那段被中断的恋情的男友,1979年平反后回到北京。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音乐人帮助,将林昭当年创作的一首歌的词曲记录下来。

胡杰找到他那天,天飘着雪花儿,老人坐在局促的小屋中,用二胡一遍遍地拉着这首他们年轻时共同歌唱过的《呼唤》:“在暴风雨的夜,我怀念着你,窗外是夜,怒吼的风,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啊,飞出去寻找你……”

当所有人的“罪行”被一纸文书宣告平反时,他们已年近半百。他们在牢狱中度过了最有创造力和智慧最发达的年华。

林昭看不到这一天。

1968年4月29日,她被枪决于上海龙华机场。第二天,一名警察到林昭家里,说了三句话:“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林昭已在4月29日被枪决。家属要交5分钱子弹费。”

母亲许宪民听到后,立刻晕倒在地。有人说,她不久后就疯了。7年后,这个当年坚定的抗日分子、热情帮助过共产党革命的民主人士,死在上海外滩街头。

她的亲友后来从一位狱医的口中得知,林昭被枪决那天,是从提篮桥监狱卫生所的病床上被拖走的。来人高喊:“死不改悔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她一直在咳血,但始终在反抗与呼喊。这位狱医吓得躲进隔壁的病房,听到林昭叫他的名字,对他道“永别”。

此前,在宣判罪行的判决书上,林昭愤然写下《历史将宣判我无罪》的血书。12年后,她的预言应验了。

1980年8月,上海高级法院以“沪高刑复字435号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

但林昭的大部分朋友是在中央为右派平反后,开始内心平静地相互联系时,方知林昭早已不在人世。北大的部分同学和老师在那一年年底为林昭召开了追悼会,没有骨灰,只摆放了一束林昭的头发,和一张遗像。照片上,林昭梳着两条麻花辫,双眼沉静、忧伤而略带笑意。

在这个追悼会上,出现了一副无字的挽联———

上联是:?下联是:!

事隔20多年,当胡杰再次追寻那个充满了回忆的悲恸与无奈的惋惜的场面时,却无人能回忆起这副挽联的作者,但他们都承认,这的确是对林昭一生最好的诠释与哀悼,或许,也是对他们所共同经历过的那个时代,一副含义最为深刻的挽联。

5年来,胡杰并不孤独。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为他提供经济援助,或尽自己所能寻找线索。在这支日渐庞大的队伍中,有年过半百的老人,有声名显赫的中年人,更多的,是步入社会不久的年轻人。其中许多人,胡杰从未与他们见过面,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1981年初,人民日报发表新华社社长穆青等人写的长篇报道《历史的审判》,里面简要记述了林昭的命运,“她就义的详细经过至今无从查考”。但穆青“解释”了胡杰们这样做的意义——

也许在若干年以后,我们的后代对上述这一切将难以置信,但不幸的是,它确实是发生在我们这一代人生活中的事实。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曾经为它感到极度的羞耻。请不要轻视这种羞耻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羞耻已经是一种革命”,“羞耻是一种内向的愤怒。如果全民族都真正感到了羞耻,那它就会像一头准备向前扑去而往后退缩的狮子”。

有的人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这就是历史的宿命。

江菲,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原标题为《有的人永远不会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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