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30日 星期五

血戰松江三日,我軍五位將星壯烈殞落


《新史記》王東平


11月7日,天亮前,金師長向吳報告首戰告捷。敵已被迫退卻,但前進困難,且多白刃戰。並繳上日軍符號400餘枚,識者謂係近衛兵團——按:此為谷壽夫師團的先頭部隊,第6師團為日軍勁旅,谷壽夫即後來首先攻進南京城主導南京大屠殺的魔頭。金師長曾向王公璵專員抱怨:“松江這鬼地方,港汊河溝”,一直在北方平原作戰者,到此間拖泥帶水,殊不習慣。郭軍長不常開口,這時也對王公璵談:“若非金師長奮戰,松江城現今已陷敵手!”

張文清師,向西佈防直至石湖蕩一帶,令劉啟文322旅扼守30號橋;108師向東佈防至得勝港一帶。11月7日,日第10軍團司令松井石根要求“消滅上海附近敵人”,嚴令進攻。

下午敵援軍大量開到,炮火更猛,令金師損失慘重,乃全退守黃浦江北岸,張師的劉啟文旅對30號橋仍然堅守,團長王熙瑞陣亡,日軍多路進攻,曾逼近松江西門,夏樹勛(注48)324旅與之鏖戰火車站,在城西南郊,爭奪激烈,敵我陣地,犬牙交錯,隨時變化。吳軍長曾親自出城督戰,直至半夜敵人停止進攻。

敵機之轟炸,下午更形頻繁,至夜不停,因居民已逃光,尚無大損失,指揮部也曾因附近落彈而動搖。防空力量,全靠警隊原置的四挺高射機槍,當日竟擊落敵機三架!

7日,友軍62師、79師的連隊曾向金山、亭林反攻,但力量弱,即被日軍擊退。

11月8日,在轟炸與炮擊下,整天激戰。

拂曉時,敵數千人強渡黃浦,攻擊107師,在得勝港,白鶴港一帶激戰,我軍傷亡慘重,師參謀長鄧玉琢(注49)、321旅長朱之榮(注50)陣亡,乃向松江城方向西撤。

守30號橋的322旅的兩個團都死傷慘重,旅長劉啟文陣亡。張文清師長率師直屬隊督陣,結果被圍,張師長幸能突圍。敵軍另部迂回,逼近西關大橋,夏樹勛旅與之激戰,並在西大街進行巷戰混戰,逐屋爭奪。夏旅長陣亡,直至晚9時戰事稍歇。



 
淞滬抗戰紀念鐘。

在激戰時,兩位軍長和王專員都曾親赴前線,吳軍長竟持短槍帶頭衝鋒,退敵百餘公尺。
傍晚,敵軍逼近小南門(距指揮所不到一里路)在指揮所都能聽到衝殺吶喊聲,吳軍長乃出動軍預備隊319旅,吳騫旅長(注51)在2小時內率部退敵200餘米,但吳旅長腹部中彈重傷。吳軍長再度親自臨陣,將戰況穩定下來。

天已黑,敵沈靜。已完成守城三日任務,就通知各部人馬準備後撤,這時我守城部隊已幾乎拼光,且日軍已將松江城三面包圍,僅北門可以通行。部分隊伍散在城外,吳軍長堅持到午夜12時全撤城內守軍。先讓43軍由北門後撤。吳、王三天來結成生死友誼,而且天黑時途中又多彈坑,最後他們挽臂同行,相互攙扶。

要補充說明的是,11月8日,統帥部發現淞滬戰場上的大軍已有被包圍的危險,下令從上海地區撤退,要求45旅和107、108師應向嘉善附近前進,不得巳時到昆山待命,但命令到達第8集團軍已是11月9日,107與108師的退路卻與不得已的情況相合,沒有違令。

在城外作戰的部隊,由於短兵相接,陣地交錯,撤退令未能傳到每一個人,有的在11月9日還在抵抗。以後自行尋路歸隊,或在當地抗日游擊(注52)。

撤退行動可能出乎敵人所料,開始行程沿公路北上,雖在暗中摸索,當稱平靜。約3小時後到了佘山,突遇日軍伏擊,應是金山登陸之敵已有一部繞行佔據佘山上的教堂。吳、王被驚馬衝散,吳指揮還擊,消滅日軍;王自摸黑北進。9日黎明,王進入青浦縣境,集合保安隊殘部百來人,在敵機轟炸下,在蘇州河南岸西行。蘇州河北岸已悉入敵手,南岸也散有敵蹤。隨時可能遭遇犧牲。下午抵達青浦與昆山交界之白鶴港,白鶴港在青浦西北,為去昆山必經之路,河寬近200米,但橋已被日機炸毀。這正是67軍三日前來時所經之路。當時傳說青浦已經不守,估計軍部應已撤離,卻不知軍部在一日前經過這裏。以前踏過的木橋已被炸毀,橋邊擠著多路人馬十分混亂。敵機仍在橋頭盤旋,時而轟炸並掃射南岸各路撤退的待渡者。

為免殺傷,大家只有伏於地面,直至傍晚敵機離開。王專員的副官已在空襲時為他找到門板過渡,剛離岸回頭,忽見吳軍長站在橋頭,揮臂講話似在指揮渡河,軍長將官服裝,在暮色中仍易於辯識。忽有便衣隊突襲,將待渡官兵打散,只見吳軍長應聲倒下。王到北岸後,等到一個泅渡過來的青年說,他過佘山後一直追隨吳軍長,但頭一陣槍聲吳已中彈倒下,參謀長也同時殉難。

為了“松江三日”,計有吳、吳、鄧、劉、夏等將星殞落,團以下的人數就難以計算了!

11月9日夜,谷牧因疲極坐睡而掉隊,曾泅水避敵,直到12月才在江西信陽找到金師長,交給師之關防等證件。此時才知在白鶴港時金師長是由幾個士兵扶著泅渡逃生的。

注釋:

48 夏樹勛(?-1937),原為于學忠部,西安事變時為623團團長,原駐界首,1937年編為108師324旅旅長,在松江西關大橋附近殉職。

49 鄧玉琢(1903-1937),吉林安東縣人。曾在東北講武堂,北軍陸大深造,留校當教官,1935年被獲頒青天白日勛章。36年為抗日聯軍西北委員會參謀處長(即東北軍參謀處長)。西安事變時,籌備對付中央軍的方案,並到雁門關佈防。參與暗殺王以哲的密會(據應德田的“2·2事件紀實”)。1937年為107師少將參謀長,在松江陣亡。或謂在白鶴港與吳軍長同時殉難,係誤傳。

50 朱之榮,遼寧人。“9·18”時為620團中校團長,1937年為321旅少將旅長,守松江時在城郊陣亡。另有朱芝榮,河北東光人,皖南事變時為52師副師長,有些記載將二人事跡混淆。

51 吳騫,東北雙城人,吳克仁之族叔。曾在東北講武堂4期學習。

52《閔行圖書製作中心》,“無名烈士墓碑”。1937年11月11日夜間108師等殘部與敵相遇,混戰中傷亡500人,勝利後立“無名英雄之墓”石碑。(《新史記》第8期)

-----------------------------------------------

全套《新史記》雜誌電子版,均可下載至蘋果iOS或Android的智慧型手機、平版電腦、個人電腦、電子書閱讀器上閱讀。不需出門,也能細細品味《新史記》。

新史記雜誌社專頁:http://www.pubu.com.tw/store/75187

《新史記》長期訂閱

http://www.pubu.com.tw/magazine/168?apKey=fedd22f528

每期零售價:25美元、68港 元、350台幣。

長期訂閱享優惠:

18期, 優惠價台幣3150元 (平均每期175元)

12期, 優惠價台幣2520元 (平均每期210元)

6期, 優惠價台幣1470元 (平均每期245元)

3期, 優惠價台幣840元 (平均每期280元)

接受台幣、美金、人民幣線上付款

明鏡書城:http://city.mirrorbooks.com

viBook電子書城:http://www.vibook.com.tw/

1942年,蒋介石“不愿救灾、不愿听灾”?不是事实

重庆方面:

“蒋介石不惟是不愿救灾,而且是不愿听灾”,张仲鲁、王芸生60年代撰写“文史资料”时均如此说;这也是当下媒体在报道1942年河南大饥荒时最常见的表述。但这种简单粗暴的表述,并不是事实。

1942年6月全国粮政会议:蒋介石要求加大对地主富户的征粮力度,以减轻平民负担

因通货膨胀,国民政府1942年的征粮工作采取“征实”模式,即拒收货币,要求民众缴纳实粮。同时,整个征粮工作被分为征收与 征购两大块。征收即按固定标准无偿向政府缴纳,征购则是政府按规定价格向社会上购买。之所以分做两大块,既为保证征粮数量,更为保证粮食政策的平均和平 等。1942年6月1日,蒋介石在重庆主持全国粮政会议,尤其强调后者。蒋氏要求“征购的数额要超过征收的数额,必须作到征收一分,征购一分以上”。因为 征收针对全民,而征购主要针对有余粮的地主富绅:“征购多于征收,才能使小户负担减轻,而对于大地主富户要他多出余粮来应购,必须如此才符合我们粮食政策 平均和平等的原则。”

显然,蒋氏希望通过加大征购量,将负担更多地转移到“大地主富户”身上,以减轻“小户”负担。在这次会议上,蒋氏毫不掩饰他对“地主富绅”的厌恶: “现在各地兵役……大多数仍旧是平民的子弟居多,甚至很多鳏老寡妇不惜他孤子单丁,送他来当兵服役,而富绅地主有多数的子弟反而设法躲避,不肯应征,一般 保甲长又从而庇护舞弊。各位看这种地主富绅,如果将他们冷酷自私的事实揭露出来,该是何等的羞耻”;“(地主和富绅)若果征粮再逃避,不肯依照法令应征, 遭逢国家这种大难,看到同胞流血牺牲,而他们连自己所多余的粮食都不肯贡献一点。这种不知自爱自助,而只知自私自利的人,不要说不能作民众的表率,就是作 一个现代普通人民的资格都没有了。”所以,蒋氏要求在座的各省主管粮政的官员必须做到让“富绅地主”更多地出粮:“今年政府的粮政工作,为求合乎平等和平 均的二大原则,必须实行累进的比率,使粮多者多征购,粮少者少征购。惟其如此,我们对于一般富绅地主,格外要尽其督导劝谕的职责,要使他们知道自己责任之 所在,明白他们对于国家贡献粮食的意义之重大。”

同时,对一些官员所反映的征粮难问题,蒋氏认为真问题在于粮食的分配不合理,而非粮食的总量不够:“须知目前的粮食问题,并不是粮食有无的问题,而 是粮食供求不能适当的配合,以致产粮的地方粮食太多,而歉粮的地方则民食不足,……所以此次,对于以后粮食供求的计划,粮食运储的方法与技术,应切实讲求 改进,总要使人民虽劳不怨,这就要我们粮政人员上下一致的殚精竭虑,苦心焦思的来如何减少人民的痛苦。”(《蒋介石:对于粮政的期望与感想》)
此次会议召开时,河南虽已有旱情,但尚未成灾,蒋氏也尚未得到任何关于河南灾情的报告。
河南1942年国统区、沦陷区示意图(深色地带为沦陷区)

 

1942年9月西安军事会议:河南军、政两家给了蒋介石两份矛盾的河南灾情报告


1942年9月9日,蒋介石在西安王曲军校召开军事会议。军粮问题,是本次会议讨论的一个重点,河南的军粮问题也列入讨论议题。蒋氏再度强调须对 “富绅地主”加大控制力度:“我这次回去以后,即可嘱军政部颁布命令,授权各战区长官部调查民间粮食,……凡是百石以上的大户人家,调查清楚之后,即转交 省政府管理统制,以备不得已时就地征购,接济军食。现在河南鄂北尤要注意实施此项办法,始可补救军粮的困难。”

同时,针对地方粮政官员的诉苦,蒋氏在会上再度施加压力:“现在所谓军粮问题,完全是由粮政人员办事不努力,或努力不得其道而发生,并不是因为粮食 缺乏之所致。我们地方政府与粮政局军粮局等,都是要负责的。当然,现行制度的运用,不能说没有关系,但制度决非主要症结之所在。……如果说机构运用不灵, 主要的还是人的问题,而不是制度的问题;是干部的问题,而不是法规的问题。”为督促地方官员征粮的积极性,蒋氏在会上宣布新规定:“以后县长的考绩,军粮占百分之三十五,兵役也占百分之三十五,其它占百分之三十。”(《蒋介石:西安军事会议讲评》)

会议期间,河南灾情已见端倪。蒋氏也得到了报告,但军、政两方面的报告,似乎截然相反。据时任河南省粮政局秘书的于镇洲晚年回忆:“(1942年) 秋,西安(王曲)军事会议,系委员长蒋公主持,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铭三,及第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刘书霖,二公均将豫省实情实况,面报委员长,豫省政府主席李 培基亦晋谒蒋公,但军政双方报告,颇有出入。”按于氏的说法,蒋铭三、刘书霖给蒋的报告,真实地反映了河南的灾情,而李培基则反之。刘书霖晚年也有回忆: “委员长在西安附近的王曲军校第七分校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他奉命登上讲台,报告了河南的役政和粮政之后,刚步下台阶,就听到委员长拍案责骂管粮政的人, 使他惊吓得不敢举步。”

军、政两种报告,蒋氏究竟相信哪一种呢?就目前所见资料推测,蒋氏似乎取了折中值。一方面,“决定1942年河南军粮配额减为250万石”(据时任 河南省政府建设厅厅长张仲鲁回忆;另据河南粮政局局长卢郁文的说法,该年河南原来的军粮配额是420余万石),同时决定自陕西运粮入豫:“当天晚上,粮政 方面就有个重要的会议,接着是征用所有的运输工具,打开粮仓,把存粮迅速地东运河南。”(据刘恩茂晚年回忆)另一方面,则如前引,蒋氏在总结性的《西安军 事会议讲评》中,再度强调“现在河南鄂北尤要注意实施此项办法,始可补救军粮的困难”——所谓“此项办法”,即对“富绅地主”们的粮食加大控制力度。换言之,因军、政两方面的报告互相冲突,蒋氏在本次会议上,对河南灾情的严重程度的估计是很不足的。

西安军事会议,本是一个避免大饥荒惨剧的极好的机会,此时灾情初发,河南军政要人也有足够的机会向蒋介石报告真相。但因为军、政两方对灾情认知的冲突,这次机会被遗憾地错过了。

 

河南方面:省主席、省粮食局长均未向中央实情报灾


媒体报道1942年河南大饥荒,尤喜引用冯玉祥的一段回忆:“河南大旱饿死人无数,就在这样惨痛之下,蒋介石还叫河南征粮。河南主席实在没有办法,向蒋介石说:‘旱灾太厉害。’蒋介石把桌子一拍,就大骂起来说:‘一点廉耻都没有,一点人格都没有,就是胡造谣言。我知道河南全省都是很好的收成,而你偏说有旱灾!’”——可惜的是,冯玉祥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河南省主席李培基一味瞒报灾情,根本不曾向蒋介石报告过灾情实况。

 

省主席李培基向重庆报告说“河南的粮食收获还好”

当时各省灾情,原则上均以地方政府呈报为准,其他渠道送往重庆的灾情报告,有参考价值,但须得地方政府之证实,虚报灾情者有政策严惩。之所以如此, 与蒋介石本人对“地主富绅”严重缺乏信任有关。一般地方上有名望的士绅送来的报灾信息,蒋氏都抱持一种怀疑心态,认为官吏有可能是“藉报灾荒,豫图减轻征 课之责任,或竟假以结好于富豪”;士绅则有可能“藉报灾荒以期市惠于乡里,或竟假以规避其本人纳课之义务。”正是因为这个原因,1942年8月,河南本地 著名官绅马乘风向重庆上书报灾,但因河南省政府报告河南无灾,并不能产生效果。稍后,驻防河南的第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李家珏前赴重庆面见蒋介石,也曾报告 过河南的灾情,蒋氏闻知后要李速去找何应钦,何应钦的回答是:“灾情是不能随便报的,鄂西有灾,因为地方政府有报告,河南方面未见地方政府报告,何来的灾情?”

不难看出,河南灾情能否如实报告给重庆,重庆能否及时采取赈济措施,实取决于河南省政府对灾情的预判和报告。但非常遗憾的是,以李培基为首的河南省政府,直到大灾已成,才不得不承认河南有灾的事实。关于李培基的不报灾,时任河南省民政厅厅长的杨一峰晚年有过一段回忆。杨氏在1942年秋由河南省赈济会推举,同刘庄甫、任兆鲁一行三人,代表河南各界前往重庆报灾。据杨氏回忆:“抵渝后,始知中枢因受省政府谎报灾情不重之蒙蔽,即旅渝同乡亦鲜知灾情如是 之严重。迭经开会及向有关机关呼吁,中央始决定推派张溥泉、张厉生两先生赴豫实地查勘,既经证实,始决定不但未满余额免征,并饬部队发余粮赈灾。但为时已 稍晚矣。”杨氏还说,他们“在重庆查出了当时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向中央所呈送的报告,说河南的粮食收获还好。”返回河南后,他们“曾经质问李培基何以报告河 南的收获还好?李支吾以对。”杨氏还说,时任第二战区司令长官的蒋鼎文,曾因为军粮问题扣押了河南的财政厅长(彭若刚)和粮政局长(卢郁文),其理由是: “我是只管军事,征粮则是河南省政府的事 ;明知道河南缺粮,省主席却报告河南的收获还好,使我不能向他处求粮,为了军粮,现在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辞职,二是拿出粮来。”

时任河南省粮政局秘书的于镇洲也有相似的回忆:“弟供职省粮政局,驻鲁山康庄,亦为灾情严重之区。弟为报灾事,屡向卢局长郁文建议,应速将真实情况 转报中央,但均未被采纳。(民国)卅一年弟曾写有《灾荒下的河南粮政》一文,将实际灾况、面积、人民死亡及征集粮食数字,均作详细记载,省政当局未允发 表。原文存粮政局档案中,弟亦未抄存副本,至今思之,犹觉可惜。……灾区范围,以黄泛区扶沟、许昌为中心,周围数十县份,纷纷报灾,省政当局以麦苗茁壮, 误认各县系避免多出军粮,故意谎报灾情,公文往返,拖延勘查,不肯据实转报中央。”于镇洲还说,洛阳军方曾将灾情实况报告给重庆,但因与省府报告相反,而 遭到重庆方面的申斥:“当时驻洛阳司令长官(编辑按:即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虽将灾情实况上报,因与省府所报不同,复蒙中央申斥,军政双方曾因此事引 起极大的不快。”

李培基自己是怎么解释迟迟不向中央实情报灾的呢?刘恩茂晚年回忆说:“当张溥泉和张厉生两位大员到河南勘察灾情时,……张厉生先生当面问李培基为何不报灾?李培基说:‘起初看到二麦麦苗丰秀,不会不下雨,谁知皇天这王八蛋刮来一阵黄风,一夜之间把麦苗刮干了。’张厉生先生又问:‘有了这样情形,为何还不报灾?’李培基说:‘我见早秋长得还好,谁知皇天这王八蛋又来个搦脖旱!’”但李氏的这种辩解显然是没有说服力的,据金汉鼎回忆,在中央派张溥泉和张 厉生前往河南调查时,“李培基主席率领有关人员在赴会途中,告知专员李杏村向代表们说:‘不要把灾情说得太严重,主席自有办法。’”

河南1942年灾情图。红色表示灾情最重,黄色次之。白色部分是缺乏数据的日占区。

 

省粮食局长卢郁文很清楚本省粮食困境,但仍以“全省麦秋二季收到六成”上报

省主席李培基之外,影响重庆对河南灾情判断的最关键人物,莫过于河南省粮食局局长卢郁文。前一小节所引河南省粮食局秘书于镇洲的回忆,曾提到卢郁文 与李培基一般不肯向重庆实情报灾;此非孤证,收录在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档案中的一份名为《张光嗣关于河南省旱灾情况及救灾情形的调查报告(1943年9月 27日)》的文件,也谈到了卢郁文的不肯实情报灾。该报告的调查者张光嗣“于(1943年)五月三十日自渝起程”,带助理一人、勤务二人,历时四个月,遍 走“灾重各县”。报告说:

“河南去岁麦秋二季之平均收成,仅有一、二成,在豫居住之人均极明了,因去岁荒旱数月,虽三尺童子亦知其未丰收非丰年也,在洛阳之第一战区司令长官 蒋鼎文目睹各地灾象已成,且严重之程度出人意外,曾不避越俎代庖之嫌,竭力为灾民向中央呼吁。豫省政府报灾较迟,已不无遗憾,竟尚有邀功心盛之河南粮政局 长卢郁文等谎报灾轻,并闻该局长等曾以全省麦秋二季收到六成呈报上峰,该局长等主管粮政等事,中央自必确信无疑。……中央在万分困难中尚拨发巨款救济豫 灾,诚令人感激涕零,不意不明大体之粮政局长卢郁文等在灾民奄奄待毙之际,仍分派委员严令各县逼迫人民缴纳征实征购。”

但奇怪的是,李培基固然可以用两个“谁知”来为自己的失职搪塞,但卢郁文本人却是实实在在非常清楚河南本省1942年的粮食困境的。1942年7月16日,由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编印,在重庆出版的《经济汇报》第六卷一、二期合刊,曾刊登有卢郁文的一片篇文章《田赋改征实物后河南省粮食储运及征购情 形》,卢氏在文章中说道:“河南去年发收仅有三成,本年旱象已呈,收获量恐更少,加之豫南产粮食各县,接近敌区,往往于发收后,信阳方面敌人向南阳、汝南 各县侵扰,因此粮食被抢去者亦不在少数,是以实计算,则本省之余粮数目,必不足政府之征购,现各县欠缴三十年度(1941年)军粮,尚有数十万石,虽一再 严令交缴,而各县屡陈困艰,盖以本省已十室九空,市面无大量粜发者,人民虽乐于输收,奈无粮食何!”

卢氏此文发表时,尚是7月,秋收未到,灾情也尚未发生。但其对本年收成的预估,应该说是准确的。但费思量的是,卢氏既然已经预估到河南本年收成到不了三成(实际情形是仅有两成),何以却不愿向中央呈报实情呢?粮食局长卢郁文既已知道本年收成实情,自然没理由不告诉省主席李培基。所以,很显然,以玩忽职守、判断失误等原因来解释李、卢二人拒不报灾的行为,是说不通的。

李培基和卢郁文为什么不愿意向中央实情报灾

李培基1942年1月20日以河南省政府主席的身份提前“接印视事”;卢郁文担任河南粮政局长的时间则是1942年1月30日。据张仲鲁的回忆,李 培基出任河南省政府主席,是蒋介石因戴季陶的推荐而信用的:“民政厅长方策,在1940年省府改组之前,本已内定提升主席,不知为了何故,蒋介石忽听戴传 贤(季陶)之言,临时改任李培基。”方策曾一度担任过河南省政府代主席,清廉干练,官声极好;戴季陶也曾有“中国只有一个半人才,半个是李培基,另一个完 才是朱家骅”之语。张仲鲁的回忆应该是准确的。蒋氏启用李培基,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戴季陶的推荐,同时也应该与李氏在人事处理方面颇有心得有关——中央党政 工作考核委员会出版发行的《考核汇刊》等刊物,此前已刊登过李氏不少关于人事制度方面的论文。而蒋氏在1942年6月的全国粮政会议上,就曾重点谈及人事 处理对完成征粮任务的重要性。

卢郁文是经济学家,此前曾担任过全国粮食管理局主任秘书。他被蒋介石选中,去抗战最艰苦、粮政最难办的河南担任粮食局局长,也应该与他的粮政思想与 蒋氏高度合拍有关。卢氏1941年10月在《新经济半月刊》上刊登的论文《粮食管理中之量的问题》,其主要内容,简直就是1942年6月蒋介石在全国粮政 会议上的讲话的翻版。尤其是在“粮食总量足不足”、“粮食运输问题”、“地主富绅的出粮问题”这三个要点上,卢氏的意见和蒋氏的谈话高度一致,以致于不免 让人揣测蒋氏1942年6月的粮政会议讲话,很可能出自卢氏之手,或者至少参考了卢氏的论文。

显然,李、卢二人1942年初执政河南这件事情,寄托着蒋氏在粮政方面的深切期望。蒋氏的信任与期望,对李、卢二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极重的压力。如此,似乎可以解释为何在已经预知1942年粮食收成将不及1941年时,卢、李二人仍坚持不向中央报灾请求减免粮食征购——此外:1941年河南的粮食收成只有三成,据卢氏在1942年7月说,现各县欠缴1941年度军粮“尚有数十万石”;而1942年度河南摊购之军粮,较之1941年度已减少80万石, 李、卢二人或许认为该数目尚在河南民众可承受范围之内,正如卢郁文自己在该年7月份所说:“现三十一年(1942年)上期田赋已征收完毕,军粮则尚未征 购,若随下期田赋征收,则在七月以后,时间恐嫌过晚,不仅有误军粮供给,且征购之期在发收一个月后,办理必增加困难,故本年度军粮拟在麦收以后,即一次购 足,不随田赋征购。”(《田赋改征实物后河南省粮食储运及征购情形》)“一次购足”之语,足见卢氏对完成本年粮食征购任务的乐观。但身为经济学家的卢氏似 乎忘了:1941年河南民众之所以还能在收获仅三成的情况下还能勉强负担沉重的军粮摊派,与1940年、1939年、1938年相对较好的收成是有关系 的,民众是拿了往年的积累来填补了1941年的空洞。

地方基层:诸多贪腐成性的县长为征粮不顾百姓死活

1942年6月的西安军事会议,将粮食征购的完成情况,具体量化为县长考绩的百分之三十五。这直接导致河南境内诸多贪腐成性的县长们堂而皇之地加大了对民众的压榨程度。许昌县长王桓武,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典型案例:许昌县长王桓武暴政虐民,使许昌成为饿死民众最多之县

在1942-1943年的河南大饥荒中,各种不同的统计数据均显示,许昌县的死亡人数是最多的——河南省政府1943年编印的《河南省政府救灾工作 总报告》,记载的许昌县死亡人数是82224人;张光嗣1943年9月的调查数据,则显示许昌县的死亡人数是183472人,其次为。之所以许昌民众死亡 如此之多,县长王桓武的暴政,是最主要的原因。

大饥荒期间,杨却俗先生曾任三民主义青年团许昌分团干事长,对王桓武的暴政有近距离的了解。据他晚年回忆:“当时的许昌县长是河南省内乡县的王桓 武,他预报当年许昌的农收为八成,不料旱、蝗连续成灾,不仅只许昌一县,从郑县沿平汉线到许昌附近的各县,麦的收成大都是一成许,秋收则还不到一成,拥有 数百亩田地的富农还能够有些可吃的东西,贫户人家就不免饿肚子了。这还是灾况初形成时候的较好现象。王桓武为了做官,不敢实报灾况,只是狠着心按预报的八 成数字催农人缴粮,缴不够的派地方自卫团的团勇挨户坐催。所说的坐催,就是住到欠缴实物的农民家里,吃着农民的,要着农民的,农民宁可自己没有饭吃也不能 不先打发催粮的人走,于是乎卖衣物,卖牛马,卖耕具,卖掉一切可卖的东西来购粮缴粮。”杨先生的幼子也因为灾中营养不足,患了严重的脾肿而不幸离世。

另据记载,早在1941年,王桓武为向上级邀赏,就曾主动“把田赋税额大加提高,超过四邻各县许多”,但王氏做得太出格,田赋数额提高得太多,以至 于正为征粮问题焦头烂额的省府也看不下去,替他砍掉了一部分。王桓武1942年的征粮口号是“宁可饿死十个老百姓,不叫饿死一个兵,为抗战军事第一也。” 逼得老百姓倾家荡产,卖儿鬻女,弃家四逃者不计其数。许昌市档案馆保存有一份材料,对王桓武逼粮一事记述甚详,内容如下:“民国三十年、三十一年,连年凶 岁。饥寒交迫,死亡枕藉。王桓武与田粮处副处长刘化洁(禹县人)勒逼灾民交粮。以树皮草根罗雀俱尽之饥民,当然无粮可交。王桓武就于四乡互相派车催粮,派 车数目至800辆。每一辆车,车户4人,保安队勇2人,牲口3头。凡有四五十亩土地之户,即往车一辆坐催,3头牲口之喂养及6人之伙食,均需该户供给,且 保安队勇须食白面鸡蛋,直至将粮运走,不准空回。以致四五十亩田地之家,因此全家饿死者十之六七。许昌士绅曾劝王将派往四乡征粮之车辆撤回,遭到王的反 对,说‘不将粮催齐,不准撤回。有人反抗,即行拿办。’”(赵谨,《王桓武》,《许昌县文史资料·第2辑》)

这段档案材料与杨却俗先生晚年的回忆相当吻合,当属确实。王桓武后来升任南阳专员,其在许昌的劣迹引起当地士绅多次联名控告,并在1944年春上诉 成功,王桓武被免职押往洛阳军事审判处受审,但稍后日军攻陷洛阳,审判不了了之。另据杨却俗先生回忆:“胜利后不久,曾任许昌县长的王桓武企图叛国,被他 故乡——内乡——的团队发现,予以活埋,可见上天的报应是丝毫不爽的。”

1942-1943年河南到底饿死了多少人

媒体在报道河南1942年大饥荒时,关于饿死人数,几乎无一例外使用的是“300万”。但这个数据,只不过是记者白修德的一个估计而已,并非统计数据。

救灾方式犯了方向性错误,是死亡人数激增的一个重要原因

赈灾时间太晚、河南三面受敌交通堵塞赈灾粮食运输艰难、乡绅富户们不肯出粮赈灾、各级赈灾官员贪污腐败,都是1942年河南大饥荒程度越趋严重的重要因素,媒体这方面的报道也已很充分。但有一个更关键的因素,似乎很少被媒体提及。

这个因素就是:河南省政府的救灾方式,犯了方向性错误。河南省粮政局秘书于镇洲晚年如此回忆:“中央因全国各地物价涨幅甚巨,制订限价政策通令各省 施行,河南省政当局,执行限价最力。当时粮食市价已上涨甚高,表报中央数字,仍按官方限价填写,中央根据表报粮价,认为河南灾情并不严重。邻近各省,因河 南限价关系,商民集有余粮而亦不愿运豫销售。”

于镇洲所言,并非孤证。许昌的救灾情况也是如此:“王桓武……不仅将粮价压的很低,而且派人查封各粮行的存粮,令其按他所定的低价出售。当时许昌周 围各县所定粮价均高,而许昌独低,外粮不仅不来,许昌境内仅有的存粮还有私自运出者。因之粮源断绝,粮食奇缺。穷苦人民变卖田产可以得钱,但拿钱却无处买 粮。”(赵谨,《王桓武》,《许昌县文史资料·第2辑》)在政府运输能力有限的情况下——正如亲延安的美国外交官谢伟思所说的那样:“正常时期,粮食可以 从四个方面运进河南。而现在这些运输线有三个方面都控制在日军手里。来自陕西的第四个方面运输能力受到严重限制,因为在潼关到灵宝之间80公里的这一段铁 路,正处在日军大炮射程之内”——本应该更多地利用民间资源来救灾,但河南省政府的限价政策,直接导致外省对河南的民间粮食贸易陷于停顿。

所谓“死亡300万人”,并非调查结果,而只是记者白修德的揣测

河南1942年大饥荒究竟饿死了多少人?最常见的数据是300万,也有说500万的。这两个数据其实都来自记者白修德灾区之行的揣测。白氏说:“我 们估计有200万到300万难民从铁路线逃出了灾区,另外200万人则已经死去。我们计算了一下,从我们在这里的3月份起,如果新粮没有像往年那样正常收 获,如果到5月或者6月还不能接上,那么将还会有200万到300万人被饿死。我在最后一周里集中精力匡算出了灾区预计将发生的死亡人数,最乐观的估计, 有500万人已经或正在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死去。”

白氏在河南采访的时间并不太长,所得资料也很有限,他的这些推测的数字,并无太大的参考价值。目前尚可见到的统计数字有两份,一份是1943年河南 省政府编印的《河南省政府救灾工作总报告》,这份报告统计了河南82县的因灾死亡和逃荒人数,总计:死亡人数288006,逃荒人数1526662。但这 份数据的真实性很成问题,因为1943年重庆已经将救灾工作“明定列为各县县长及各级行政人员重要考成之一”,救灾不力者往往直接免职。各县为表明自己的 救灾力度,对死亡人数和逃荒人数往往选择尽可能少报。

另一份数据,来自收录在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档案中的《张光嗣关于河南省旱灾情况及救灾情形的调查报告(1943年9月27日)》。张光嗣此行,调查统计了河南29个重灾县的人口死亡数据,具体数据如下表:

▲河南各县灾区死亡数目之调查统计

县名
全县人口死亡数目
县名
全县人口死亡数目
县名
全县人口死亡数目
孟县
95121
禹县
151028
长葛
58802
潢川
37392
荥阳
30347
尉氏
29654
新郑
34353
密县
34593
广武
15875
汜水
14306
许昌
183472
鲁山
13822
临颖
79715
襄县
118433
鄢陵
108498
临汝
36446
宝丰
11539
郏县
34458
郾城
40835
叶县
103737
方城
38974
扶沟
44210
西华
51989
商水
25899
项城
32147
沈邱
12815
登封
23517
陕县
19100
偃师
7916
总计
1484983

相对《河南省政府救灾工作总报告》,张光嗣的统计数据显然要更为可信。但张氏的数据具体如何得来,目下也并不清楚。不过,在某些具体县的死亡数据 上,张氏的数字似乎是各种有来源的数据中最大的。譬如许昌县,张氏的调查数据是18万余人;曾任三青团许昌分团干事长的杨却俗先生则回忆称:“灾后,政府 作了人口调查,除去死亡和逃亡,加上返回故乡的,仅有28万多,也就是比灾前少了13万多的人口”;而据建国后1953年许昌县计划统计科的资料,许昌当 年饿死的人数则只有4.3万。数据如此之多,相差如此之悬殊,只能说,1942年大饥荒河南的死亡人数,至今仍是一个谜。

结语

本专题虽然澄清了一些问题,但1942-1943年河南大饥荒的历史真相还远未揭开。对这样一场复杂的历史悲剧做道德判断是容易的,但要做事实判 断,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下许多媒体所乐于引用的史料,很多都是靠不住的。下期专题,我们就专门来谈一谈这些广为流传的1942年河南大饥荒中的伪历 史。

腾讯历史

华盛顿告别政坛之后


  1796年9月17日,华盛顿第二次总统任期即将告终,他在费城《每日新闻报》正式发表感动了几代美国人的《告别演说》。历史不会忘记他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出现的感人一幕,1797年3月4日,他出席了新总统亚当斯的就职典礼,当他出现在众议院大厅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挥舞着帽子、手帕发出由衷的欢呼,亚当斯不无嫉妒地发现那一刻人们的眼睛都是湿润的,在写给没有赴会的夫人的信中,他还耿耿于怀地抱怨“那热泪盈眶的眼睛,珠泪滚滚的眼睛,泪水滴滴的眼睛”。当然,如果没有亚当斯那一刻心中油然而生的妒意,后世的人们将永远无法想象那些含泪的眼睛。

  面对华盛顿离开时的背影,“人群中再一次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6天后,他就迎着寒风匆匆登上盼望已久的归程。3月15日,他回到了久别的家园,他所梦寐以求的那片土地,开始他告别政坛之后的新生活。这位64岁的老人动情对妻子说:“我们终于回到了自己平静的港湾。”


  一

  在归隐田园的日子里,华盛顿想起了曾经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战友,他把拉法耶特送给他的巴士底狱的钥匙装在一个精致的水晶盒中,镶嵌在客厅的墙上。这不仅是一件无比珍贵的礼物,它作为一种见证,代表了人类对自由的永恒追求。为了这一超越民族与国界的理想,年轻的拉法耶特曾漂洋过海,投身北美大陆的独立战争,奉献了他的热血和青春;华盛顿一次次应召离开心爱的家乡,经历了长期坚苦卓绝的战斗。他们身历的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也已永远载入人类争取自由的史册。

  他想起了年轻时代深爱的情人,那些美丽的时光依然活在记忆的深处,他写信倾诉自己刻骨铭心的感情--

  “劳累了一生之后,现在我又坐在了我的葡萄树和无花果树下,但每当我朝贝尔沃庄园望去的时候,心中便充满惆怅。我想起了以前住在那里的人--此时已天各一方的亲密朋友们。那片废墟勾起了多少欢乐的回忆和痛苦哀伤的思念。”(转引自刘文涛著《革命之剑华盛顿》,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8月,307页)

  他不顾年迈,决心从头再来,把弗农山庄建成第一流的农场,踏上了生命中最后一轮艰苦的跋涉。经过详细调查、认真认证之后,他亲自制订了长达30多页的庄园管理计划,包括新建几个农场,重建排水系统,改良牲畜品种,实行新的作物轮作制,普遍施肥增加地力等等。为此他每天奔忙,常常在马背上颠簸几个小时,却忙得不亦乐乎。致力于农场规划之中的华盛顿,几乎让人忘记了他就是威名赫赫的世界伟人、美国开国总统。

  1797年5月29日,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详细描述过自己退休后的日常生活。他说一天的生活随着日出开始,早餐之前先检查房屋及各项工作,早餐以后,骑马巡视农场,然后回家换衣服、吃午餐,同时会见一些慕名而来的陌生人。下午按时就餐、散步、喝茶。到了掌灯时分,如果没有客人打扰,他就在书桌旁坐下来,在温馨的烛光下答复来信。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如同日月更替一般自然。与此相反,在东西方历史上有多少政坛大人物晚年过的却是蝇营狗苟、糜烂无耻的生活,与华盛顿平凡朴实、退而不休的田园生活构成了巨大的反差。


  二

  风平浪静的生活对一位征战多年、领导美国赢得自由与尊严的伟人来说也许太奢侈了。过不了不久,他“平平静静地隐居乡里,安享天年”的愿望就被突如其来的美、法危机所打断。1795年签署的《杰伊条约》改善了美、英关系,却伤害了曾无私帮助过美国革命的法国,美法关系急剧恶化,1897年7月7日,美国国会正式废除1778年的《美法同盟条约》,甚至中断了与法国的商业往来。“乌云正在聚集,风暴可能来临”(华盛顿语),美国与法国督政府的外交谈判一度破裂,昔日的两个盟国之间面临着战争的危险。

  时局的变化,打破了弗农山庄宁静的空气,政界人士的信件雪片般飞来,总统亚当斯和陆军部长麦克亨利分别来信,向华盛顿请教一系列重大问题,并一致要求他再度出山担任军队统帅。亚当斯在信中说:“您的威名胜过千军万马。”麦克亨利的信中也说:“只有您才能把大家团结起来,同仇敌忾,共赴国难。”面对这些恳切的呼吁,华盛顿陷入了深思之中。1798年7月4日,他在给麦克亨利的回信中诚挚地表示,自己不愿“舍弃退休的安静生活”,更不愿违背发表“告别演说”时的庄严承诺,重返权力舞台,为此而犹豫再三,“然而我一生所遵循的行动准则,不容许我在这样重大的时刻拒绝为祖国需要效劳,特别是在祖国的根本权利遭到目无法纪的野心与疯狂的暴力侵犯的时候,而且这种侵犯违反一切正义原则并践踏文明国家普遍遵循的法律和协议”,“我是决难以年老与退休为理由而作袖手旁观的闲人的。同时,离开宁静的家园,舍弃目下安逸幸福的生活,重新面对我的精力与体力均难以应付的战乱,确实使我深以为忧。然而,这些不应妨碍我决定自己的行动。”“在我有限的残年,如我所珍视的一切均处于危险之中,我不应追求安逸,而且更令我满意的是:我是为了祖国所需而牺牲自己的安宁的。既然野心,兴趣以及任何一种个人的满足都不能引诱我放弃我的隐退生活,我如果对自己唯一应当考虑的目的也心灰意懶,则此种羞辱决非我能以言词表达。”“当我开始息隐家园时,我绝未料到将会发生重大事件,使我放弃退休生活。如果命中注定如此,我心中苦痛实难以言喻。当然,如祖国确实遭到侵犯,或显然将要被侵犯时,我自当时刻准备尽力为国效劳,打击侵略。”(《华盛顿选集》,商务印书馆1983年5月,335、336、337、338页)

  就在华盛顿在遥远的弗农山庄写下这封信的这一天,美国参议院在他一不在场、二未事先征求他本人意见的情况下一致批准了亚当斯总统的提名,任命他为美利坚合众国军队总司令,这一年他已65岁高龄。早在退休时他就公开宣告“将成为一个普通公民”,同时他深知此次再度出山,前途难以预测,不仅不会给他增添什么荣誉,反而如他自己所说“冒着失去生命、声誉、财产、安宁和幸福的危险”(同上342页)但一个公民的强烈责任感驱使他甘冒危险、放弃了自己安逸和宁静的生活。他受命于危难之际,于当年11月初再次离开家乡,踏上新的征途。

  在费城的一个多月,他全身心地投入紧张有序的战备工作,招募军队,选任军官,议订细致严密的军事计划及后勤保障方案等。这一切耗费了老人的大量心血,由于劳累过度,加上费城的冬天特别寒冷,华盛顿病倒了。在处理完重要的军务之后,他于12月中旬只身返回故乡,但他的心还留在费城,继续以通信等方式密切关注着军务的进展。

  最后,美法两国通过谈判化解了危机,战争的一天阴云散去了,显然华盛顿所作的一系列军事努力对最终和平解决外交危机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弗农山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三

  1799年是华盛顿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一方面尽情享受着宁静的家庭生活,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一方面继续实施他重建庄园的蓝图。这一年正处于1800年的大选前夜,不少人希望他再度参加总统竞选,7月21日他致信乔纳森·特朗布尔州长,明确拒绝当候选人--

  “这不仅是因为我热切地希望在我退休期间能够宁静地住在这里,度过余年,除非奉召保卫祖国(那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而且也是从公众的利益考虑的。虽然我有充分理由感谢上帝保佑我身体健康,但我并非不知自己在其他方面的缺陷。我这样做将是可耻的,因为尽管这是我国同胞的愿望,而且在大家的信任下我可能当选并任职,但另一个比我更有才能的人却会因此去职。……如果我参加竞选,我就会成为恶毒攻击和无耻诽谤的靶子,不但会被加上摇摆不定的罪名,而且还会被污为怀有野心,一遇时机便爆发出来。总之,我将被指责为昏聩无知的老糊涂。


  我承认,和公众的巨大利益相比,这一切是微不足道的,......但我所考虑的可归结为下列几点,这也是我所持的原则,即:现在和将来我都不会以任何人作为我的竞争对象;……在我垂暮之年(年将七十),在不能为国作出重大贡献,也不能符合预期要求的情况下,我应该慎重考虑,并谢绝我的朋友们的一切意在使我重任总统的善良然而是错误的想法。”(同上359-360页)

  就如当年他谢绝再一次连任总统,毅然告别政坛,退隐家乡。三年后,他又一次拒绝当总统候选人。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弗吉尼亚人,他的根深植于美国新大陆的广袤沃土之中,他对那片土地的爱与生俱来,对生活、奋斗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他始终怀有难以泯灭的深情。正是这种情怀促使他一次次应召为国服务,他以坚韧不拔的意志统率衣衫褴褛、装备简陋的大陆军,屡败屡战,经八年苦战,终于为美国赢得了独立与自由。在胜利到来的时刻,身为大陆军总司令的华盛顿,声望正如日中天,但他断然拒绝王袍加身,使这块新大陆摆脱了君主制的阴影。

  从1789年当选为美国第一届总统,到1797年告别政坛,他亲手奠定了美国共和政体的坚实基础。在连任两届总统之后,他自行引退,开创了总统任期不超过两届的光辉典范,弥补了美国宪法的严重缺陷,为人类结束终身制、消除个人独裁的隐患提供了一个弥足珍贵的惯例。

  两年以后,他再次拒绝当总统候选人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200多年以来,世界各国的人们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华盛顿。他目光远大、心地光明、坚定果断而又谦逊质朴,他一生的行事为人,处处让人体会到他的谦卑、真诚和执着。他功勋卓著却不贪恋权力,即使在处于权力颠峰、统帅千军万马之时,他也从来没有自我膨胀,没有任何狂妄的野心。他作风平和,踏实认真,讲话不多,但他的每一次讲话都发自内心,真挚感人,能字字句句打入人的心坎。告别政坛之后,他毅然临危受命,再度应召为国服务,却断然拒绝总统提名,他的每一次选择都证实了他纯洁无私的人格。

  1799年12月12日,华盛顿在日记中准确地记下了那一天的气候:“东北风,气温35°F。昨夜月亮周围有光环……”他和往常一样骑马出巡,不久暴风雪大作,还夹着冰雹,他仍然坚持骑马四处巡视。当夜他就一病不起,在他留下的遗嘱中,他从自己庞大的遗产中拨出专款资助教育事业,并特别规定,在夫人玛莎死后解放弗农山庄所有的奴隶。弥留之际,对陪伴在他生命最后一刻的亲人、秘书和医生,他再三表示了深深的感激,对上帝的无比信仰与感恩使他坦然地面对死亡的降临。13日深夜,这位伟人的脉搏永远停止了跳动,在自己的庄园平静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傅国涌,《东方》2002年第8期



胡適最後秘密情人曝光


胡適的最後情人是《中央日報》記者李青來,胡適猝死當天倒下時,李青來衝上去抱住他。李青來是江蘇人,筆鋒健,曾拜趙元任太太為乾媽。她和胡適在見面前都會化妝,以最好的一面讓對方欣賞。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次細思量,情願相思苦。——胡適

李敖在一九六二年一月號的台北《文星》雜誌上發表擲地有聲的封面故事《播種者胡適》,裏面提到︰「但他(指胡適)的熱情絕不過度,熱情的上限是中國士大夫,下限是英國紳士。他在講課時,天冷了,看到女學生坐在窗邊,他會走下講台親自為女弟子關窗戶,這是他的體貼處,但當女學生瘋狂地追他的時候,他絕不會動心,他只在給張慰慈的扇子上寫著︰『愛情的代價是痛苦,愛情的方法是要忍住痛苦。』在這點上,也許那寫Marriage and Morals的風流哲人會笑他,不過在保守的中國,他在這方面是白璧無瑕的。」胡適在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去世後(享壽七十歲),蔣介石送了一副傳誦一時的輓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

半個世紀過去了,有關胡適「婚外情」的資料陸續出土、大量面世,而使胡適「白璧無瑕」的清高形象完全破產,「舊道德的楷模」亦化為烏有。除了妻子江冬秀,胡適還跟韋蓮司(Edith C. Williams)、曹誠英、陳衡哲(亦有人加上陸小曼)、洛維茨(Roberta Lowitz,後嫁給胡適的老師哲學家杜威做續絃夫人)和美國女護士哈德曼(Virginia Davis Hartman)等女人談情說愛,甚至纏綿悱惻、不可收拾,氣得江冬秀拿起菜刀要殺掉她和胡適所生的兩個兒子。這些女人,有的比胡適大,如江冬秀一八九零年生,大胡一歲;韋蓮司一八八五年生,大胡六歲。因此,有些中國大陸網民公開稱胡適是「當今姐弟戀的老師」,又譏胡適為「當今包養二奶的楷模」;有的說「胡適一生只一妻,婚外情人卻不少」,而嘲諷他「外面彩旗飄飄,家中紅旗不倒」。亦有人稱他是「調情聖手」、「偷情高手」和「小三獵者」。胡適生前熱心提倡「怕太太」(PTT)主義,自己卻連連出軌,既對不起太太,又玷污了「胡聖人」的金字招牌。

胡適這些婚外情的女人寫給胡適的情書不論長短,都有一個特色,那就是熱情似火焰!台北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哈佛歷史博士、現任教美國印第安那州德堡(DePauw)大學的江勇振在其著作《星星.月亮.太陽︰胡適的情感世界》中形容胡適如同太陽,江冬秀、韋蓮司和曹誠英則是三個月亮,其他和胡適有緋聞的女人都是星星。

江冬秀纏過小腳、識字不多、能幹、細心、個性強。住紐約期間隨時在胡適領帶裏藏五元美金,萬一被搶劫,仍有錢坐計程車回家;她亦常在胡適衣服的口袋裏放耳挖。一九七五年,江以八十五歲高齡病逝台北。胡適和特立獨行的韋蓮司於一九一四年在康乃爾大學所在地綺色佳(Ithaca)認識,從此即展開將近半世紀的友情與愛情,留下了三百多封和胡適的通信。一九七一年,韋蓮司以八十六歲高齡因意外死於加勒比海巴巴多斯島(Barbados)。任教普林斯頓大學的周質平曾著《胡適與韋蓮司︰深情五十年》,韋蓮司終生未嫁。

一九七三年以七十一歲之齡在上海去世的曹誠英(珮聲)小胡十一歲,是胡適三嫂的妹妹,一九一七年胡適和江冬秀結婚時,曹女當伴娘。沒想到六年後(一九二三),胡適和曹誠英在杭州西湖畔熱戀、同居(一說曹女曾懷孕),當胡適向江冬秀提出離婚要求,俾和曹結婚時,江冬秀衝進廚房拿起菜刀威脅胡適要把她和胡適所生的兩個兒子(祖望、思杜)殺掉,並大罵曹女是狐狸精,還把曹照片撕掉,胡適嚇壞了,但仍和曹藕斷絲連。

一九三四年,曹女曾留學美國,胡適介紹她認識韋蓮司(韋、曹都是和胡有過性關係的情人)。一九三七年曹回國後曾與美國回來的曾姓留學生談戀愛,且論及嫁娶,但遭江冬秀破壞。曹女一度想出家做尼姑,遠在美國的另一仰慕胡適的學生吳健雄亦曾聽到此消息。曹女是胡適眾多情人中和胡適打得最火熱的一個,也是命運最坎坷的一個。她在私下都稱胡適為「穈哥」(胡原名嗣穈)。她在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寫給胡適的情書說:「穈哥,在這裏讓我喊一聲親愛的,以後我將規矩的說話了。穈哥,我愛你,刻骨的愛你。我回家之後,仍像現在一樣的愛你,請你放心。」信尾寫道:「祝我愛的穈哥安樂。」曹誠英獲康乃爾大學遺傳育種學碩士,後來任教安徽大學、復旦大學。一九四九年二月十六日,胡適離開大陸前,上海亞東圖書館館長汪孟鄒為胡餞行,請曹誠英作陪,曹曾勸胡不要跟蔣介石走。這是胡適和曹誠英的最後晤面。

胡適於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應蔣介石之邀回到台北,出任中華民國最高學術機構中央研究院院長(接替朱家驊)之職,結束了在紐約多年的落魄、無根而又缺乏長期正式工作的寓公生涯。江冬秀遲至一九六一年十月十八日始返台。胡就任院長時實歲雖僅六十六,但健康並不十分良好,且有心臟病宿疾,但他的風流天性並未稍歇,每天總有一堆台北各報跑文教新聞的女記者找他東問西問。她們的真正意圖也許不是挖新聞或請胡博士發表談話,而是要和溫柔、體貼、瀟灑的胡適多多接近。

就如同胡適專家唐德剛私下所說,胡適不愛錢,但很好色,尤其是最喜歡和女記者親近,女記者亦以能和胡博士「很熟」而喜不自勝!一群三、四十歲的女記者在胡院長的面前,都變成「小女生」,而六十多歲的胡適也成為「小男生」,還打女記者的手心。一九六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公論報》女記者宣中文採訪胡適,胡看到她所寫的清華大學老校長梅貽琦重獲健康的報道,引用晏同叔(晏殊)的詞,斷句斷錯了。胡適對她說﹕「該打,打手心。」胡頌平在《胡適之晚年談話錄》中說﹕「先生這麼說,宣中文就把右手仰轉遞過來,先生也在她的手心打了幾下。」宣中文說﹕「我得到了先生的指點,以後絕不隨便引用套語了。」胡適要打宣中文手心已不只一次。

胡和女記者「打情罵俏」,對男記者卻不大客氣,一九六零年十二月二十日,《徵信新聞》(即現在的《中國時報》)記者彭麒訪問胡適談有關小學教育和體罰問題。胡問他有沒有看過胡適的老著作《四十自述》,彭答說沒看過。胡適不悅地說﹕「你連《四十自述》還沒有看過,怎麼跑來採訪胡適之的消息?」大度的胡適馬上送他一本《四十自述》。胡適喜歡應酬亦善於交際,史學家何炳棣曾當面微批他「生平醒的時間恐怕三分之二都用在會客」。

圍繞在胡適身邊的女記者群中,有一個人和他雙雙墮入了情網,她就是長相甜美、漂亮的《中央日報》女記者李青來。如照江勇振所稱的「星星說」,李青來是胡適生前的最後一顆星。西方諺語說﹕「在僕人的眼中沒有英雄。」胡適晚年兩個最貼身的秘書王志維和胡頌平都在胡適過世後盡力維護主人的名聲和形象,皆未洩露天機,亦未提胡、李戀愛的細節。胡頌平亦僅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和《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中偶爾記載李青來去看胡適的條目。胡適晚年日記尤其簡陋不堪,價值不高。但百密必有一疏,大陸作家兼魯迅專家陳漱渝於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二、二十三日專程到南港中研院拜訪王志維,王志維即向他透露李青來是胡適的女朋友!

陳漱渝引述王志維的話說﹕「胡適晚年還有一位女朋友,叫李青來,是台灣《中央日報》的記者。胡適非常欣賞她的文筆。李青來有白髮,但每次探望胡適之前都化妝,焗黑油(染髮)。胡先生見她之前也化妝、梳頭、擦面油、修指甲。」李青來在眾女記者中脫穎而出,成為「胡聖人」生前最後一個情人!他們的見面比一般的採訪多了一重不尋常的意境,那是只有戀愛中人才能體會到的況味,所以他們都要搬出最好看的一面讓對方欣賞!王志維又說﹕「有一次,李青來跟陳香梅一起來訪。當時胡適批評《中央日報》沒有報道蘇聯《真理報》上刊登的一則消息。但第二天早上發現《中央日報》已經登了,感到昨天質問得沒有道理,冤枉了李青來,立刻寫了一封信道歉。」

李青來的《中央日報》同事龔選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和筆者在紐約《美洲中國時報》共事時,即曾多次提起他當年的同事李青來是胡適的女朋友。又說,央報不少編輯和記者都知道這件事,也許是擅長交際而又很有手腕的李青來在報社到處炫耀她和胡適的關係,央報高層(如社長胡健中)亦很可能知悉李青來與胡適之關係不尋常。一九六零年一月二十五日,胡適致函胡健中說﹕「昨天李青來女士交來《學人》稿費三百元,甚出意料之外!此文(討論虛雲和尚)已印過一次,不應收稿費……。」

龔選舞說,李青來是江蘇人,約生於一九二零年前後,大他三、四歲左右。抗戰初期和同學薛毓麟(其兄為國府外交官薛毓麒)等作伴入蜀,薛為江蘇常州人,一度是李青來的男友。薛畢業於武漢大學(時遷四川樂山),赴台後曾服務於農復會、《聯合報》,赴美後曾在紐約《世界日報》擔任二十多年編譯,二零一一年一月辭世,享年九十一。李青來畢業於大夏大學(一說是四川大學)。抗戰勝利後,李青來任職吳紹澍所辦的上海《正言報》,因面貌姣好,據說曾拍過電影《日本間諜》。

當時滬上一帶的李青來、《申報》的謝寶珠、《新聞報》的嚴洵、《大英夜報》(後為《商報》)的池廷熹、《前線日報》的夏丁杉、中央社的陳香梅、《辛報》的許瑾、《和平報》的陳羽新、《僑聲報》的楊秀瓊等人風頭最健,每個女記者都愛打扮,追求時髦,而李青來、謝寶珠、楊秀瓊和嚴洵又被稱為新聞界「四大花旦」。有人說李青來因筆鋒健,擅寫小文章發表在文藝刊物上,故又被稱為「小文學家」。龔老透露,當年《申報》的謝寶珠為採訪廬山馬歇爾與蔣介石會談的新聞,刻意結交官邸侍衛而常能獲得獨家新聞,引起蔣的震怒,乃下令調查。香港《大公報》名記者周榆瑞一九六零年曾以筆名「宋喬」在香港學文書局出版上下冊《侍衛官雜記》諷刺蔣介石的侍衛官,風行一時。周榆瑞於六十年代前往英國,一九八零年三月辭世,終年六十三。

龔老曾應筆者之請,兩度寫了李青來的生平供參考。他說﹕「李小姐天生麗質,秉性和善,生就一付俗稱『豌豆角』型美目,似笑非笑,引人好感。離滬前,與其時隸屬三青團系的市議員趙先生(浙江諸暨人)結婚。來台後,趙先生出任省立宜蘭中學校長,李亦隨其夫在該校任教。」

龔老憶述說,李在學校出了事(筆者不便引述),而被迫一個人到台北闖天下。龔老又說﹕「李小姐即離宜蘭,前往台北,先到《經濟時報》擔任採訪主任,後任婦聯會新聞發布工作,終日往來於各報及電台之間,精力十足,艷光四射,一時青年記者爭相採訪婦聯會新聞,爭睹其一顰一笑。益以其性情隨和,善體人意,一時在台北成上等交際名花。」但因太有名了,終於遭忌而不得不離開婦聯會。李青來即受聘主編《中央日報》的《婦女週刊》,一週上班一次,但非正式員工,其辦公桌正好設在龔老當主任的資料室裏。不久,李青來即成為央報文教記者,可以發揮其長才。龔老回憶說,當時央報有兩大美女,一是李青來,另一個是上官小姐,其夫是空軍將領衣復恩的弟弟衣復仁。龔老說,李青來跑新聞勤快又敬業,並且「和善而艷」,普受文教機關上下一致歡迎。

李青來即在新聞線上吸引住風流儒雅的胡博士,亦善巴結奉迎,她利用胡適摯友趙元任、楊步偉(卿)幾次訪台的機會,透過胡適的關係,拜楊步偉為乾媽。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六日晚上,胡適先在電話中向李青來透露他將於春天訪美的消息。二月六日,胡適寫信給旅居北加州柏克萊的趙、楊夫婦,告訴他們他打算在三月三十日搭乘西北航空赴美,親自向他的康乃爾大學老師魏考克(Walter F. Willcox)祝賀百齡生日,並代表台大參加麻省理工學院百年校慶。胡適在這封信的最後一段寫道﹕「卿的乾女兒李青來說要託我帶點小東西給乾媽。」但二月二十五日胡適心臟病突發,被迫取消美國之行。

一九六二年二月一日,胡適曾寫一封信給李青來,欲更正《中央日報》副刊小說《大漢春秋》插圖不符合史實之處,指出漢代沒有椅子凳子。胡適信首寫道﹕「青來女士﹕好久沒有看見你了,你好嗎?」信尾說﹕「祝你新年快樂!」胡適應中副主編孫如陵之請,把這封信改成「致編者先生」函發表。李青來的兒子趙林畢業於東海大學中文系,芝加哥大學博士,出國深造前曾在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當助理,其同事常聽到他提起胡適和李濟(史語所所長)都很喜歡他媽媽。趙林曾在政治大學和中國文化大學的中文研究所教書,亦曾任僑委會主任秘書、章孝嚴辦公室主任。又據龔老說,李青來的另一個兒子在五十年代曾響應國府海軍號召而從軍,頗受媒體稱揚。

李青來晚年情何以堪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胡適在中研院蔡元培紀念館招待院士酒會上發表談話時因過度激動而倒地猝死。龔老聽報社的人說,李青來看到胡適倒下,馬上衝過去抱住胡適,王志維則找藥,為胡作人工呼吸。胡死後,台北學生書局出版《胡適先生紀念集》,書裏即收錄了李青來訪問王世杰、毛子水、李濟和羅家倫追憶胡適的四篇文章。李後來曾在《大眾日報》擔任八年撰述委員。龔老說,由於李青來「平日交遊廣闊,所費亦巨」,其時台北盛行標會,李青來深陷其中,熱中標會,不克自拔,卒因多次倒會而被判詐欺坐牢。在牢裏時間雖不長,龔老說她「美髮盡白,窮愁無依」,幸賴國民黨文藝界大老、國大代表趙友培收容以至老去。■

(作者林博文為自由撰稿人,著有《跨世紀第一夫人宋美齡》、《張學良、宋子文檔案大揭秘》、《一句話改變世界》和《歷史從此改寫》等書。)

林博文,亞洲週刊


我所知道的冯国璋后人的悲惨遭遇


  前几天共识网转载文章:《冯国璋墓文革被挖惨遭镰刀剖腹戳尸》。标题看了两遍,还是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伤天害理,竟有这样的令人发指。打开文章,试了几次,终不忍卒读 —— 我跟冯毅,冯国璋的曾孙实在太熟了。


  一

  1965年,冯毅和其他29个天津知青一起去新疆天山农场。冯毅的干净整洁、穿着得体、举止优雅、谈吐有致,在当时这叫小资,是社会容不了的。那时流行的是邓普的小说《军队的女儿》的形象:女主人公出场穿的球鞋,散发着跟男孩子球鞋一样的豆豉般的臭味儿。这类小说配合着一系列政治运动,打造了一个荒唐的时代:中学生上街掏粪,小伙子把新衣服打上补丁,姑娘们打赤脚走上滚热的沥青路,农场知青们破衣拉靸,像一群要饭的叫花子。冯毅的境遇是慢慢改变的。

 那时间我一门心思改造思想,因为我的罪孽更加深重,详见费明《三代沧桑》。

  每天扛着砍土镘回来,就跟着团支部书记访贫问苦。所有农工都说,最苦就是60年。书记当然不愿让我们听人说新社会、共产党的坏话,于是背起工具,挨门挨户给人理发。生产队一共就二十户人家,几个脑袋搁不住剃的,没过几天,农工见着我们背着装剃头工具的小木匣子,就摘下帽子拍着刚剃过的秃瓢苦笑。


  转年春天,冯毅拆旧衣裳。拆好了,裁成一尺见方小块儿,拿到渠边,在冰冷的渠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洗,然后铺在柴禾堆上晾干。干嘛要准备这些洗得发白的小块方布呢?冯毅说,王观景就要添孩子了,这柔软旧衣裳是为新生儿准备的尿布。王观景是山东诸城逃荒来的农工,当初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交往。对一个农工待产的婴儿这样体贴入微,让我震动。因为我对陌生的孩子早已麻木,他却保持着爱怜幼小生命的本能天性。我成天喊着愿为共产主义牺牲生命,他却切实关怀体恤周边的人们。这发自内心的悲天悯人的情怀真挚感人,最终改变了人们的偏见。后来,不管他在地头儿,在麦场,大字不识的农工们都围着他,津津有味地听他随便讲的任何一件小事。


  二

  1967年,农场武斗,我回到天津。虽说有了充分的精神准备,徒有四壁的家还是让我感到愤怒和耻辱。什么破四旧,明火执仗。“明火执仗?”跟我一起回津的同学张宝焰说:“你还没看到这个呢”那是小报刊载的一年前毛泽东批转的《严禁出动警察镇压革命学生运动》的文件。正是这个红头文件让打家劫舍成了合法的“红色恐怖”;让学历、智力成了革命对象;让性命、道德的价值观念成了草芥。让狂热的中学生们,刻意模仿当年痞子的暴行,去“紧跟”,去闹“革命”。


  无休止的动乱中,小说成了精神避难所。我找来所有能找到的书,没白没黑地看。记得看完《红与黑》的时候,东方刚刚放亮,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裹着毛毯,簌簌发抖:于连不惜生命的个人奋斗精神让我震惊。那一本本宣扬个性解放,争取人权,呼吁自由平等博爱的小说,唤醒我的良知和理性。

  一个夏日,冯毅骑着自行车来我家。我们几乎同时发现,彼此有着很多共同语言。让我不解的是,当初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接近我。他说,他非常想知道每个人去新疆的原因,他琢磨透了知青的小心眼儿,就剩下两人的不知道,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他的。说什么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到这儿,一下子都没话了,只有波涛在心里翻腾。

  常德道,闻名遐迩的天津五大道之一,安静的小街两侧一码花园洋房,其中一所楼房是他家。院落大门卸了,院墙拆了,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一楼左侧的房间贴着封条,锁着查抄物资。右手楼梯,阶梯宽大,每阶只有十几公分高,走上去不觉放慢脚步,这显然是当初设计师营造的优雅和闲适。伯母迎出房门说,是费明吧,冯毅一直念叨你,来,屋里坐。那是间朝阳的客厅,房间很大,就是我们三十个新疆人都坐在这里,也不会觉得拥挤。纤尘不染的家具,错落有致地安放着,哪怕其中一件挪动几公分都会破坏和谐,整体的美。

  我们经常在三楼,冯毅自己的小房间里说话。妹妹冯茹那年七岁,还是个时刻要人注意的年龄,经常进来,我们只好陪她闹上一通。安静下来冯毅问我,这辈子准备做什么?做什么?什么也不做,能做事吗?他说,他在练钢琴,早先自己家有琴,很少摸,现在没了才知道精贵。说着就给我看他改编的第五交响乐的钢琴曲的五线谱。我说,小时候听过,但受不了那份儿强烈,情愿听圆舞曲什么的。他说第五也叫命运交响曲,是贝多芬开始失聪时的作品。听力是他最重要的感觉,命运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他愤怒,狂呼,但终于冷静下来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坚定果敢地走上人生之路。后来我多次听过冯毅用手风琴拉过这支曲子,每次都仿佛见到在厄运面前昂起高贵的头颅,感奋上进的形象。

  一天我们在小房间里说话,听见敲门声。伯母拉着手把,探着半个身子说,费明,今儿个就在我家吃饭。你们说话,我去买菜。我那会儿正在生产队的伙房学艺,很想把自己吃过的美味佳肴都做出来,吃了一口就问,这外焦里嫩的炸猪排用的是哪块肉?奶奶摸着冯毅的后背说,喏,就是这块。听得大家都笑起来。她说话有趣,孙中山不叫孙中山,叫孙大炮。一口标准的河间话,有点像唐山话那样软绵绵的,听起来非常亲切。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家和善、幽默、参与。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浅灰色的大襟,显得格外素净和富贵。耳聪目明,凡是来过的客人,她都能叫出名字。

  姐姐姐夫,哥哥嫂子,住在隔壁的六叔、六婶,只要知道我们来了,都会走进客厅,跟大伙儿打招呼。有时坐下来,听我们说话,偶尔也会插一两句聪明的、逗人的笑话。嫂子是华侨,很漂亮;有个剪着超短发的三四岁的小姑娘,尼娜。二姨奶奶住在不远的一个胡同里,刚退了一间房,还没来得及收拾。她一辈子没有生养,这样,伯父又多了一个母亲。她经常来冯家在常德道的住所,来了就手脚不停地忙活;也很健谈,一次她说,北京来的红卫兵,站在窗口,对着大街撒尿。很平常的一件小事,她说来那悲悯无奈轻蔑和嫌恶尽在其中。见过住在河东的二叔,和他的两个出落得闭月羞花,美得让人窒息的女儿。三叔住在天津河北区,他家人,包括他的幼子冯巩都没见过。见过表弟杨涛,表妹耿忆轩。早就听说杨涛是个拼命三郎,第一次滑冰,穿上冰鞋就上冰面跑,摔得稀里哗啦的,几天后参加速滑比赛。面前的杨涛却是个帅哥,像冯毅一样,高高的个子,笔直精致的鼻子,弯弯的眉毛,梦幻般的眼睛、爽朗的富有感染力的微笑。耿忆轩的清纯照在北京大北照相馆橱窗里一直摆到文革,她有着大家闺秀特有的高贵典雅、庄重娴静、矜持礼貌。

  在那个无休止的政治运动的年代里,家庭成员互相检举揭发,夫妻反目、父子为仇之类的破事儿见得多了;走进冯家,看到的却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一派融融景象。

  多年后,听说伯父冯海仑大病初愈, 我去看望。看到我,他眼睛一亮,扶着手把站了起来。寒暄之后问,“我是不是老得不像样子了?”不等我回答,便拿起木梳梳头,另一只手不住地抿着灰白的头发。我和伯母扶着他坐下,他问我;“你家也被抄了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奇怪,他怎么会这样问呢。伯母在他身后用手指点了点她自己的头,我会意,便没再作声。“我家被抄过好几次”伯父说“一次有个年轻人要打我母亲,我上去夺他手里的棍子,另一个人抡起皮带就是一家伙,铜头儿啪地一声打在我头上,立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急了,大喊,我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冯家,前总统的后裔,天津的首富是很有知名度的,传闻中抄家时的经历更加不堪。但出自老伯口中的这番话,更让我痛感,当年人们心性中的丑恶被毛唤起,竟会那样野蛮疯狂、卑鄙下流。哲人说,死是个缓慢过程,当其之时,不但丢失健康,也失去尊严。冯家人都不诉苦,不当众落泪,往日傲骨嶙峋的伯父如是说,英雄已走上末路,想到这里,心中不觉一颤。但即令这般,他还是不提他祖父坟墓被毁的事。这样的奇耻大辱,他最终都不会跟任何人说起的。

  1967年那会儿,伯父年富心强,绝口不谈刚刚被抄过的家和刚刚遭受的凌辱,只跟我们讲他的工作。他通晓德、英、法、日等数国文字,跟我们说话时,不时地加上一两个英文单词,像今天在美国的中国人说话一样。北平辅仁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即主持技术工作,不到三十岁便接管其父兴办的东方油漆厂。公私“合营”后,他被转调到天津制药厂。他说“我们国家没有维他命E,领导让我接手研发。搞半辈子油漆,转攻医药,难度很大。家里虽有几个书架外文书,但是不够,天天泡图书馆,两年后终于做出来了。”我后来从史料得知,他父亲冯家遇研究生产油漆时,同样地废寝忘食。冯家遇年轻时留学,曾被德国威廉二世皇后幸见;日伪时期,他以黄胆涂面称病,拒不当官;一生办企业开银行实业报国。冯家遇的父亲冯国璋,行伍出身,曾为民国总统,六十一岁去世,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国家统一。老伯口中的“我们国家”浸着三代忠贞,字字千钧。每当想起他的谆谆教诲,要我们为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做一点事情的时候,我的心就会被掷地有声金石之音撞击着。

  伯母说着一口道地的北京东城话,出身王府,长在北京。及笄之年在北海公园跟未来的夫婿相亲。那是个冷天,她戴着墨镜、口罩, 拿着德国莱卡相机,那种低头看折射影像的相机,给他照相。一会儿让他左转, 一会儿让他右转, 把准新郎打量个溜透,他却只见着她的头巾。说起伯母,伯父的话就多了。他说,在研发维他命E的时候,经常熬夜。伯母会不声不响地推开房门,把一个小碟鸭梨放在书桌上。鸭梨削了皮,切成小块,每一小块上插着一根牙签。写到这儿,仿佛看见一幅古色古香的温馨感人的画面,听到一段优美深长的慢板。如果用一个字形容伯母,那就是“度”。态度、风度、大度、适度。不经意举手投足之间,挥洒出的韵味和范儿真让人着迷。非常喜欢听她说话,看那永远慈祥的神色。她不像伯父的表情那样生动丰富,但总有一种说不上、学不来,任谁也拿捏不了的份儿。

  有天冯毅来找我,问我这几天怎么不去他家了。我说,你们家有你们家的生活,我常去,让伯母烧饭,多不好意思啊。没事儿,我妈、我奶奶都喜欢你。我说,我是盛大碗茶的粗碗,跟细瓷摆不到一起。他说,家里人都说别看费明长得戆,内秀。

  能让人喜欢,总是很开心,自个儿偷偷地臭美。我知道自己,能当得起的只是“老实”,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这么说。老实,其实就是傻。一次在冯家吃饭,伯母去厨房盛菜, 我跟了出去。悄声问:“伯母,那么多人您都不照应,怎么净跟我说话呢?”“大家都有话,用不着我管,就你一个闷吭,赶上人多,更没话。要是把你的话逗出来,不就都热闹了吗?再说,不能老这样吧,往后还要见大世面,你说是不是。”我从小就写思想汇报和检讨,始终是个改造不好的狗崽子,另类,脑袋从来就没有抬起来过。冯家的尊长,把我这唇上刚刚长出绒毛的毛头小子当做成人,平等相待。让我知道一个男子汉应如何尊重自己,如何保持打不垮的尊严。

  那年间,即使很聪明的人也都活得很窝囊、很卑微、很屈辱,很猥琐。我亲眼见过那些扣肩塌背们,走出冯家大门时挺直了身子板儿。


  三

  架不住居委会的大妈们坐在家里不走地动员,1968年我们先后回到新疆。冯毅到了之后,就用报纸画了一副钢琴的琴键,苦练不息。不久他开始作曲,其中一首由维吾尔民歌改编,很像后来流行的《美丽的塔什库尔干》的旋律,苍凉,豪放,动人。没有词儿,我们都会哼哼,上了戈壁滩,还会吼上两嗓子。

  那年,我们才22岁,风华正茂,一个同学却说,我已经没有任何欲望了。入夜,他走上戈壁滩,在离工人村很远的地方吹单簧管。吹我们渺茫的前景、空掷的青春、艰难的生活。 是夜,皓月当空,村里的老少,都走出门外倾听那如泣如诉的曲子,泪水在西北大汉们的脸上流淌。不一会儿又听见加入的手风琴的声音,远方响起了欢快《玩具波尔卡》的合奏。一定是冯毅寻声找到他,把他从忧郁的苦海中拉上来。

  转年,请了探亲假,和冯毅、张宝焰同阵回天津。半路在甘肃柳园,即今敦煌火车站下车,去看望在那儿种地的姐姐冯筠。在柳园车站打电话给她,冯毅拿着话筒说,告诉我搭什么车,你怎么不说话,一直哭?姐姐所在的农场在69公里。“69公里”是个地名,是它和柳园的直线距离。听说过马鞍山、金牛湖、羊木镇,多少有些生活气息的地名,“69公里”这地名让人打心里发冷。途经的敦煌千佛洞大门紧闭,月牙湖里只剩下一点浑水,鸣沙山下听不到一点声音。姐姐的生活同样寂寥落寞,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她在和一个名叫赵家林的天津知青谈恋爱。

  大概为了驱散69公里的阴霾,我们重新登上火车后,冯毅说起七姑。他总爱说他家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儿。七姑在铁道部任职,早年在上海交大念书,过新年去辅仁看望兄长。老哥在图书馆看书,听说妹妹来了,在宿舍里等他,吓得快步往宿舍赶。同寝室那几个女人迷都不是东西,他们见到妹妹,天晓得会怎样。推开门一看,妹妹坐在中间,指天划地瞎吹,给她点香烟的毕恭毕敬,端茶倒水的一溜儿小跑,插不上手干活的老实儿地站在角落,贼眉鼠眼的,竟没一个敢拿正眼瞧她。

  七姑果然豪爽,说话声音大,动作手势大,看上去非常舒展。她那会儿住在北京城南,好像是天桥或宣武一带的四合院。还见过住在清华园的四姑。说起四姑,就联想到日航的空姐。她们跟你说话时,总会走过来,半蹲着,上身笔直,眼睛和你的眼睛等高,平视着你的眼睛,温和地跟你说话。这样比喻并不恰当,空姐平等待人的礼仪是速成学来的,四姑以诚相见的素养,来自幼年开始的熏陶。

  冯毅经常提起十三叔,他交游很广,其中不乏要人子女。公子哥儿们跟他说,现在有权有钱,唯独没有规矩。跟冯公子在一起,耳濡目染,也能学点斯文。多年后听说十三叔结婚时,哥们儿在人民大会堂为他办婚礼;想去自由世界看看,很快拿到去香港的单程签证。当年在北京没见到最具祖风的十三叔,为憾。

  回到天津,冯毅的朋友都来看他,来得最勤的是他的同学曹铁成。他曾万里迢迢专程去新疆看他。在天津重逢,他那爽利的谈锋不见了,话都让给魁梧大汉郑家林、天津足球队的后卫李抗,国家冰球队的前锋朱老五。一次老五骑车去北京,累了倒在路边大睡,醒来发现被围观,乡下人从没见过这么壮的小伙子。抄家时,他从北京赶回,行军床摊在门口,仰面朝天大睡。红卫兵推开门,看见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的老五,浑身腱子饱满得发亮,忙掩上大门开溜。冯毅说,费明可有劲儿了,老五,跟他掰手腕。老五的胳膊比我大腿还粗,可那天跟我一直相持,最后他说我俩平手,惹得哄堂大笑。

  我后来对冯毅说,你像孟尝君、信陵君一样,家养死士,图谋不轨。他说祖训(冯家遇言),后代子孙不搞政治,我怎么会那样呢。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新疆的天津知青否极泰来:刻苦自学八年的张继慈(哲学家张东荪之孙)被日本学府请去搞研究;另有两三个撞大运的,有贵人相助的进了大学。冯毅也会前程似锦吧。搞政治、兴企业、攻艺术,治文学,人生的条条大路都铺在他脚下。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人魅力,凭借超群的感召力,他准能拉起强人梯队,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四

  共同命运、共同经历,把我们连在一起。休戚与共、相濡以沫,不但我们情同手足,几代家人也有了的亲情。张宝焰的母亲看见我俩成天下围棋,便骂我们是玩物丧志,骂得那样结棍,亲生母亲听了都舍不得。张伯母活到100岁,今年才去世。生前短不了有同学去看望,走时给老人院的护士丢下点小钱,指望她们能善待老人。张宝焰2004年病逝, 他儿子大治敬我如父,交友结婚,买房生子,事事禀报。

  70 年代后期,天津知青陆续离开新疆,分散在全国各地。婚姻事业都成了压力,此生何为更加困扰着每一个人。毕竟都是少有奇志、不甘虚度的热血,一旦离群索居,失去了相与枕藉、血肉相连的伙伴,形单影只地面对人生的巨大落差。已经步入中年的人,情何以堪?短短的几年之中,走出新疆的二十多人当中,便有三人走上绝路。其中一人是冯毅。

  事情发生在河北省唐县,到那儿的第三个年头上。所任教的学校的全体师生自发为他送丧。在众人期待着他将要开始精彩的人生时刻,在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黎明时分,盛年的他骤然离世。全家人都无法接受,最后是姐夫赵家林借来一部手扶拖拉机,开着去唐县安排后事。

  为什么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众说纷纭:可能这世上容不得他的高贵,可能他几经挣扎筋疲力尽。其实,这些都不过是压断骆驼脊梁的最后几根稻草。说到底,造成悲剧的还是那个时代。

  那个时代,郭沫若写诗《毛主席赛过我亲爷爷》。郭比毛年长,儿孙满堂,享有国际声誉,是政务院副总理、中科院院长、人大副委员长;而且,彼时他的两个儿子都已惨死于毛发动的文革中。据军旅作家权延赤说,刘建勋,河南省省长有脚气。见到毛便坐在对面,把鞋蹬了,两脚就忙活起来。陈再道、许世友这些大军区司令被接见,当着毛的面,和衣跳进游泳池。总长杨成武跟毛说,他们曾用老乡的瓦盆煮鸡, 吃过才知道是尿盆。鸿儒和开国元勋们会在自己下属,自己儿孙们面前会这样糟蹋自己吗?多半不会。他们知道,在毛面前秀大老粗的厚重少文,很叫毛受用,这才卖萌承欢,表忠心邀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反智唱俗,形式化、脏臭化、去智化、贫民化、低俗化风靡全国。于是有了被彻底奴化的两代人,于是有了“红色恐怖”。被教唆出来的邪恶,营造了一个泯灭人性、打杀无辜的年代,一个无法无天、惨绝人寰的时代。更预设了一个内伤难医、积重难返的时代, 一个精英殆尽、不见礼仪的时代。一个无所敬畏、不择手段、没有道德底线的时代。


  五

  我记得慈眉善目的奶奶、温良恭让的伯父、从容不迫的伯母、文质彬彬的兄弟、温文雅致的姐妹、风流倜傥的冯毅。还记得天津常德道那扇暗红色大门里的融洽和睦、优雅闲适、悲悯仁慈、礼仪尊贵……

  几天前午后,我在公司园区的小径散步。一个小姐横冲直闯擦身而过。只见她足登高跟鞋,身背LV,一手苹果,一手三明治,边走边吃,左右开弓,大快朵颐。

  突然想起,1969年冯毅让我看过的,山西绛县插队的表妹的来信。她写道,昨天进城,在地摊儿买了些红枣儿。同学们抓起来就吃,我不想特殊,也就顾不上什么体面了,跟着大家一起,在街上工农兵了一把。

  破,不是立;立,比破难多了。再次弘扬人文精神,构建道德理念的时候才发现,仁治礼信义的传统早已荡然无存。虽然那沉重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虽然“五讲四美”已经30年了,在中国受过高等教育,在美国念过硕士的我们的小姐还是那样。


  六

  天津常德道冯家门口排得满满的自行车阵和庭院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在我的记忆中曾是那样鲜活,如今鲜为人知的冯国璋后人的点点滴滴已成了古老的传说。

  费明,共识网 2012-11-25



白修德与1942年“中原大饥荒”引出的难题


  1942年到1943年,久旱无雨的河南发生了罕见的“中原大饥荒”,造成500万人死亡,惨绝人寰,举世震惊。“自然灾害”当然是“天灾”,但造成数百万人死亡则主要是“人祸”,即当时政治的腐败、政府的严重失职。事实证明,一旦政府采取种种有力的赈灾措施,灾民得到救济,死亡人数便迅速减少。在这次“大饥荒”中,美国《时代》周刊驻华记者白修德(Theodore H . White)在促使远在重庆的国民政府最终采取果断措施,使无数生灵得救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一

  从1941年开始,地处中原的河南就开始出现旱情,收成大减,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绝收”,农民开始吃草根、树皮。到1942年,持续一年的旱情反而更加严重,这时草根几乎被挖完,树皮几乎被剥光,灾民开始大量死亡,在许多地方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一开始还是只吃死尸,后来杀食活人也屡见不鲜。然而,国民政府对此似乎了解无多,不仅没有赈济举措,赋税还照样不减。

  1943年灾区的天气依然干旱,灾情进一步恶化。这时,灾区的情况开始外传,2月初重庆版《大公报》刊登了该报记者从河南灾区发回的关于“大饥荒”的报道,但却遭到国民政府有关部门当即勒令其停刊三天的严厉处罚。消息传来,驻重庆的外国记者一片哗然,白修德决定亲赴灾区一探虚实。这月底,经过有关部门批准,白修德来到河南灾区。虽然已经有所耳闻,但亲眼看到灾区的情况还是让他深深震惊。路傍、田野中一具具尸体随处可见,到处都是野狗在啃咬死尸,白修德拍下野狗从沙土堆中扒出尸体来啃的照片。在一直在当地的传教士陪同下,他走访了许多村庄,访问了许多灾民。从灾民的口中,他才知道“吃人”已不鲜见,问题只在于是吃死人还是吃活人,不少灾民都声辩自己只吃死尸,没有吃过活人。一个父亲被控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杀掉吃了,这位父亲辩解说是孩子死后才吃的。还有一个农民被控杀掉别人送给他的八岁儿童,因为在他家屋傍的大坛子里发现了小孩的骨头。这位农民也辩白说小孩先死。白修德写道:“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只呆了两个小时,无法判断是非曲直。任何人都可能说谎。所以我们又继续策马前进。”(〔美〕白修德:《探索历史》,中译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13页。)

  最初的震惊之后,白修德开始从技术上入手搜集最低的统计数字,每天都和农民及低级官员交谈,了解更多的背景材料。他发现,军队征收的军粮往往高于全年的收成,农民还要向地方政府官员纳税。贪污腐败比比皆是,“收税时实际上的野蛮和侮辱是伤心惨目的,但和收税同时进行的贪污更坏。征收谷物的军官和当地官员认为抽税是他们薪水的补贴,是一种抢劫的特权。每个月在税款分配之后,高级军官们就把多余的谷物分了,送到市场上出售,得款饱入私囊。这种不法抽得的谷物,实际上是到达市场谷物的唯一来源,而控制谷物的囤积居奇者,把价格抬得天一样高。”当然,“这些事实并不是从报章上收集得来,而是从农民嘴上收集得来的。我们曾经设法跟某些老百姓谈话,有一天晚上,当我们住在一个军司令部的时候,一群中年人来访问我们,说他们代表着当地社会。他们起草了一个条陈及一个报告书,希望我们带到重庆去。他们给了我们两份。这报告书说,全县十五万人中,十一万人已什么都没吃了,垂死的人每天约有七百,死掉的人每天也有七百左右。自从饥荒开始以来,政府发放的救济品为麸皮一万斤。我们和这群人的领袖谈了一下。他有地吗?是的,二十亩。他收获多少谷物呢?每亩十五斤。抽税要抽多少?每亩十三斤。”这是一直在旁听他们谈话的指挥官勃然大怒,这位指挥官级别不低,是位将军。他把那个农民叫到一旁训斥一番,然后这位农民回到白修德旁边,改口说刚才说错了,税不过每亩五斤。同时,这位将军要求他们把这些农民刚才给我们的书面报告退回。他们退回了一份,但这位将军坚持必须把另一份也退回。白修德写道:“我们相对默然,在昏暗之后,我们可以看到那老人在发抖。我们明白,待我们走后,我们的一切罪名都会归在他身上,而且我们自己也害怕;我们交回了报告书。”有此经历,以后他们尽可能在没有任何官员在场时和百姓交谈,无论何时何地,听到的都是在重复同样的呼吁:“停止征税吧,饥荒我们受得了,但赋税我们吃不消。只要他们停止征税,我们是能够靠树皮和花生壳活命的。”([美]白修德、贾安娜:《中国的惊雷》,中译本,新华出版社1988年版,第195、196、197页)把各村、县情况汇总后,他估计受灾最重的四十个县中大约有300-500万人饿死。但是,当他向河南省主席说起饿殍遍地时,这位省主席却说他夸大事实:  “只有富人才得把赋税全部交纳。对于穷人,我们所征收的,决不超过土地上所能出产的东西。”(《中国的惊雷》,第195页)

  白修德知道旱情固然严重,但如果政府停免赋税、采取赈灾措施,就能迅速减少灾民的大量死亡,因为就在河南邻省陕西就有大批存粮。然而,各级官员对灾情总是轻描淡写,力图掩盖真相。面对这种情况,白修德意识到只有让外界知道情势如此严峻才能挽救灾区无数生命,因此迫不及待地想把灾区实情告诉世人。洛阳电报局是他归途中经过的第一个电局,他立即就将电稿发出。他清楚,“按照规定,这篇报道和任何新闻报道一样,应当发回重庆,由我在宣传部的老同事进行检查,这样,他们肯定会把这篇报道扣压下来的。然而,这封电报却从洛阳通过成都的商业电台迅速发往了纽约。或者是因为这个电台的制度不那么严格,或者是因为洛阳电报局某一位报务员在良心的驱使下无视有关规定,这篇报道不经检查就直接发往纽约了。于是,消息首先在《时代》杂志上传开了――这家杂志在整个美国是最同情中国人的事业的。”当时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正在美国访问,顿时大怒,认为有损中国政府形象,由于她与《时代》周刊老板亨利.卢斯(Henry R . Luce)是老朋友,所以强烈要求卢斯将白修德解职,这一无理要求理所当然被卢斯拒绝。(《探索历史》,第120页)消息登出后,在美国引起很大反响,美国朝野对当时中国政府不顾民众死活的作法大为不满、甚至愤怒。

  回到重庆后,白修德想立即向蒋介石面呈实情,但蒋却拒不接见,因为“一夜之间我在重庆成了一个引起争议的人物。一些官员指责我逃避新闻检查;另一些官员指控我和电报局里的共产党员共谋,把我的报道偷发出去。”宋庆龄得知这种情况,一再对蒋介石说事关数百万人性命,坚持要蒋见白修德。在宋庆龄的坚持下,蒋介石最后终于同意会见。见面时,蒋介石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坚决否认有人吃人和野狗吃死尸的情况。白修德不得已拿出野狗吃人尸体的相片,蒋看到这些相片,表情极其尴尬,问他在何处拍下这些相片,而后要他提供完整的报告,接着他又向白修德表示感谢,说他是比自己派出的任何调查员都要好的调查员。后来的事实说明,一旦政府采取有效措施,灾民的死亡便迅速减少。几个月后,白修德收到了一位一直在灾区的传教士的一封来信,信中感激地写道:“你回去发了电报以后,突然从陕西运来了几列车粮食。在洛阳,他们简直来不及很快地把粮食缷下来。这是头等的成绩……省政府忙了起来,在乡间各处设立了粥站。他们真的在工作,并且做了一些事情。军队从大量的余粮中拿出一部分,倒也帮了不少忙。全国的确在忙着为灾民募捐,现款源源不断地送往河南。”“在我看来,上述四点是很大的成功并且证实了我以前的看法,即灾荒完全是人为的,如果当局愿意的话,他们随时都有能力对灾荒进行控制。你的访问和对他们的责备,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使他们惊醒过来,开始履行职责,后来也确实做了一些事情。总之,祝愿《时代》和《生活》杂志发挥更大的影响……在河南,老百姓将永远把你铭记在心。有些人心情十分舒畅地怀念你,但也有一些人咬牙切齿,他们这样做是不奇怪的。”(《探索历史》,第120-122页)


  二

  “灾荒完全是人为的,如果当局愿意的话,他们随时都有能力对灾荒进行控制。”这位传教士当年从自己亲身经历中得出的结论,在半个多世纪后被印度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的深入研究作了理论上的证明,这也是他在1998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在《贫困与饥荒---论权利与剥夺》、《以自由看待发展》两书中指出,贫困不单纯是一种供给不足,而更多是一种权利分配不均,即对人们权利的剥夺。由于格外注重“权利”,阿马蒂亚·森强调自己的经济学采用的是“权利”的分析方法,将贫困、饥荒问题与“权利”紧密相连,提出相当多的人的权利被剥夺才会导致大饥荒;从权利角度认识贫困、饥荒问题,把这看似单纯的经济学问题与社会、政治、价值观念等因素综合考虑,突破了传统经济学仅从“经济”看问题的角度,使经济学的视野更加开阔、分析更加深刻。他的核心概念是个人的权利集合(entitlement set),这种权利是“应得”的,是不可剥夺的天赋权利,其中重要的有所有权、交换权利、社会保障和就业权利。他认为:“如果说食物供给本身对饥饿现象的普遍存在有什么影响的话,其影响也可以被认为是通过权利关系而发生的。”如果说这种权利方法“看上去有些奇怪的话,也是因为我们传统的思维模式在作怪,即只考虑到实际中存在着什么东西,而不考虑谁在控制着这些东西。”([印度]阿马蒂亚.森:《贫困与饥荒》,中译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4页)饥饿是因为没有获得足够的食品,之所以有些人没有获得足够的食品是因为“权利失败”,丧失了以前的权利,大规模饥荒发生的真正原因是“交换权利”的急剧变化。所以,大饥荒的实质是许多人的基本权利被剥夺。

  通过对饥荒与经济、社会机制的分析,他的研究说明经济活动背后离不开社会伦理关系。这是他对经济学的最大贡献,也因此被称为“经济学的良心”。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公告对他的研究作出如此评价:“阿马蒂亚·森在经济科学的中心领域做出一系列可贵的贡献,开拓了供后来好几代研究者进行研究的新领域。他结合经济学和哲学的工具,在重大经济学问题讨论中重建了伦理层面。”

  他以大量资料和经验研究为基础,证明现代以来虽然饥荒与自然灾害有密切关系,但客观因素往往只起引发或加剧作用,权利的不平等、信息的不透明、缺乏言论自由、政治体制的不民主才是加剧贫困和饥饿,导致大规模死人的饥荒发生的主要原因,在粮食问题的后面是权利关系和制度安排问题。因为只有在民主自由的框架中,信息才有可能公开,公众才有可能就政策制定进行公开讨论,大众才有可能参与公共政策制定,弱势群体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政府的错误决策才有可能被迅速纠正而不是愈演愈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论证、强调、提醒说:“民主和政治权利的运作甚至能够有助于防止饥荒或其他经济灾难。权威主义统治者,他们自己绝不会受到饥荒(或其他类似的经济灾难)的影响的,因而他们通常缺少采取及时的防范措施的动力。与此相反,民主政府需要赢得选举并面对公共批评,从而有较强的积极性来采取措施,防止饥荒或其他类似的灾难。毫不奇怪,饥荒在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在有效运行的民主体制中,不管是经济富裕的国家(如当代的西欧或北美),还是相对贫穷的国家(如独立后的印度、博茨瓦纳或津巴布韦)。”“从来没有任何重大饥荒在一个民主国家中发生,不管它是多么贫困。这是因为如果政府致力于防止饥荒的话,饥荒是极其容易防止的,而在有选举和自由媒体的民主体制中,政府有强烈的政治激励因素去防止饥荒。”政府的反应总是来自于对政府的压力,所以“民主和不发生饥荒之间的因果联系是不难发现的。在这个世界的不同国家中,饥荒杀死了数以百万计的人们,但却不曾杀死统治者。国王和总统、官僚和各级主管、军方的领导人和指挥官,他们从来不是饥荒的受害者。如果没有选举,没有反对党,没有不受审查的公共批评活动空间,掌权者就不会因为防止饥荒失败而承受政治后果。而在另一方面,民主却会把饥荒的惩罚作用传递给统治集团和政治领导人,这就给了他们以政治的激励因素去试图防止任何有威胁性的饥荒。”([印度]阿马蒂亚·森:《以自由看待发展》,中译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42、177页)

  历史事实和阿马蒂亚·森的研究表明,民主制度并非仅仅是一种价值观念的体现,而实际与无数生民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即与“生存权”密切相连。然而,在没有重大灾害的承平时期,人们对民主的作用和意义往往并不在意;或许只有面对重大灾难的严重后果,人们才会意识到民主的重要。


  三

  勿庸讳言,这场“中原大饥荒”主要是在美国记者、美国报界的干预下、在美国舆论的压力下,当时实行专制统治的中国政府才不得不采取了一系列紧急措施,防止了灾难进一步扩大。白修德明确写道:“许多生命得救了,是美国报界的力量救了他们。”(《探索历史》,第122页)这样,“生存权”(人权)与主权的关系便无法回避。

  从“主权”这一角度来看,白修德想方设法绕过战时中国政府的新闻检查直接把消息发往美国,美国朝野就此对中国政府的严厉批评指责,使当时软弱的中国政府屈从于美国的压力,确可视为对中国主权的侵犯。但从“生存权”角度来看,他们的所作所为使无数生灵得救,使无数人的“生存权”获得保障,因而无可指摘。面对二者的尖锐矛盾,确有必要对主权与人权的关系略作探讨。

  在近代以前,中国传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是“天子”,其权力来自“神授”,因此有不容质疑的绝对权力。近代以来,外部世界的现代主权观渐为国人接受,不论实际情况如何,“主权来自人民”起码在理论上无人反对。

  现代主权理论起源于西方。西欧中世纪占主导地位的是神权国家观念。奥古斯丁(St.Augustine)提出了影响极大的“上帝之国”和“人间之国”这种“双国”理论。“上帝之国”即基督教所说的天堂或天国,是上帝建立的光明的“神之都”;“人间之国”是魔鬼建立的世俗国家,是黑暗的“地之都”。所以“上帝之国”高于“地上之国”,教权高于王权,世俗政权必须服从以教会为代表的神权。在奥古斯丁之后,托马斯. 阿奎那(Thomas Aquinas)则从国家起源和国家目的这两方面把国家“神话”。他认为人天然是社会的和政治的动物,社会和国家正是适应人的天性需要的产物。但上帝是人和人的天性的创造者,所以从根本上说只有上帝才是国家和政治权威的创造者和最高主宰。另一方面,他认为国家的目的是使人类过一种快乐而有德行的生活,通过有德行的生活达到升入天国、享受上帝的快乐,因此从最终目的来说世俗国家也应服从教权。

  但从13世纪下半叶起,现代国家观念开始出现,到16世纪末已基本完成。现代国家观念以理性和经验论为基础,其主要内容是使“国家”摆脱中世纪的神权,反对君权神授观念,认为国家是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创立的,强力才是国家和法律的基础。这种观念在马基雅维里(N.Machiavelli)的《君主论》中表现得非常明显,而集大成者,则是16世纪法国思想家布丹(Jean Bodin)。布丹在《国家六论》中从人类历史经验出发,全面阐述了世俗化的国家起源论,认为国家起源于家庭,是许多家庭联合而成的集合体,所以家庭是国家的基础。而把家庭团体联合起来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暴力,战胜者通过战争成为君主,把各小团体联合起来形成拥有主权的国家。另一重要因素是契约,他认为仅有暴力远远不够,还不足以建立国家。国家的建立还要有各家庭为了共同利益的相互契约、共同承认一个主权才能建立。这种暴力论和契约论混合的国家起源论,否定了国家神创论,并为契约论的发展埋下伏笔。而布丹最重要的贡献,是对国家“主权”(sovereignty)理论的阐发。他提出国家主权是在一个国家“不受法律约束的对公民和臣民进行统治的权力”,即不受法律限制的最高权力,主权是绝对的和永久的,具有统一性和不可分割性,是国家的最高权利,也是国家的本质特征,而掌握国家主权的人就是主权者。他认为君主政体是最好的政体形式,因此主张君主集权制,提出一国之君既是主权的所有者又是主权的行使者,为“绝对王权”辩护,并以此反对教会特权和贵族的封建割据。([美]乔治.霍兰.萨拜因:《政治学说史》下,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62页)同时,他认为公民的权利也应得到尊重,其中最重要的是自由和私有财产权,二者是先于国家的自然权利,而不遵守神法和自然法的君主则是可以被推翻的暴君。虽然布丹没有具体论述、发挥君主如何受自然法的限制、约束,但在“主权者”之上还有一更高的存在、主权要受神法和自然法约管的思想虽然当时并未引起注意,但使后人可以据此得出国家主权要受国际法约束的推论。此点至关重要。

  在布丹之后,英国思想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 )则从人性论和自然法角度,提出了较为完整的社会契约论(他用理性剔除了布丹理论中仍有一席之地的“神法”),论证了国家主权的统一性、不可转移性和不可分割性。他生活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代,国内长期战乱不已,因此他认为人性是自私、冷酷的,如果没有一个绝对的“主权者”,社会将陷入纷争不息的战乱之中,即人人平等但互相为敌的“自然状态”,永无宁日。但是,个人有自我保护、维护自己利益的理性,而正是这种理性产生了“自然法”。在这种“自然法”的引导下,人们为了永远结束战争状态,过上和平宁静的生活,彼此签约,放弃自己的权利,产生使所有人慑服的共同权力,形成最高权力,即主权者的绝对统治,如此才可能有和平与安全。虽然霍布斯是个绝对专制论者,但其意义在于:“正是霍布斯第一个确立了政府的合法性来自被统治者的权力而不是来自君主的神权或统治者自然优越的地位。”([美]弗兰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中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页)实际上,从国家是为了所有人安全理论中,依然可以推出如果“主权者”不能保证人民的基本生存权时,人民便可弃约或不服从主权者的思想。

  虽然布丹和霍布斯都主张绝对君主专制,主张“朕即国家”,但他们理论的意义在于从人的眼光而不是从神的眼光看待国家,把把国家看作是实现纯粹世俗目的的纯粹世俗的政权,重要的是消除了国家的神圣性。主权论和契约论的提出,为以后“主权在民”理论提供了基础。此后的几百年间,西方许多思想家以此为平台,论证了“主权在民”,才是国家合法性的来源。

  洛克(John Locke)与霍布斯一样用自然法理论说明国家起源,但却认为自然法的主要内容是人们有保护自己生命、自由和财产不受侵犯的权利,人们订契约形成国家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自然权利。同时,被授予权力的统治者也是契约的参加者,也要受契约束缚,如其违约,也要受惩罚,人们有权反抗,甚至重新订约,另立新的统治者。依据自然法则,伏尔泰(Voltaire)提出“人人自由,人人平等”理论。卢梭(J.Rousseau)的社会契约论明确提出国家主权应该永远属于人民。甚至政治观点一向谨慎的德国思想家康德(Immanuel Kant),也提出国家应建立在三个理性原则之上,即每个社会成员作为人都是自由的,作为臣民彼此是平等的,作为公民是独立的。因此有关个人与国家间的自由、平等、独立三原则也是公民承担国家政治义务的根本依据。

  当然,这些思想家的思想、观点有许多重大不同和差异,但却有一最基本的共同点,就是主张国家的“主权在民”,从主权在民论证国家的合法性,这也是现代国家观念的主导思想。

雷颐,《南风窗》2003年,重刊于作者博客

《中华帝制的衰落》:抵御盛世的诱惑


  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Jr.1937~2006)是声名卓著的近代中国史学家。他的著述往往在理论与实证相结合的基础上展开宏大叙事,向来被学者们誉为学术的典范。例如他的《洪业——清朝开国史》以及《间谍王——戴笠与国民党特工》(江苏人民出版社)均是这样的经典。相比之下,刚刚出版的《中华帝制的衰落》(黄山书社)只是一本小书。不过,当盛世的话语笼盖四野,以往被埋葬的意识形态幽灵纷纷从地底爬出来,撩拨人们的神经,要求给它们更满意的解释,读一读魏斐德的“小书”,亦有清心明目的感觉。

  表面上看,那些爬出坟墓的幽灵只有一个核心诉求,就是找到中华文明衰落的合理解释。然而这种诉求的背后,动机并不单纯。明眼人或许能感觉得到,幽灵们旧话重提,其实包含着这样一种现实判断:中国近百多年来的屈辱史不过是兴衰更替中一段不甚愉快的插曲,如今是到雄风重振的时候了。于是人们看到,论中国GDP全球过半的,谈科技领先的,说秦皇汉武的,大家都显得意犹未尽——再度热闹起来的中西文明比较,不再是为了找到劣根,而是为了证明优势。

  幽灵们开始羡慕,乃至大声赞美旧日的史家。因为在那些传统的学人眼里,根本没有中华衰落这一说。在他们看来,时间从来不是一支射向靶心的羽箭——它是螺旋式发展的,没有终点。王朝有更替,天下有兴衰,但是整体而言,天下大势无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无非“一治一乱”,周而复始,无尽无穷。这种天命循环或者 “治—乱”的观念,既是传统中国最重要的政治概念,也是千百年人们的历史观。可惜鸦片战争打断了如此完美的循环,中国人轻率地接受了线性的时间观,把过去的历史按照“进步”的标准重新做了安排。“生产力—生产关系”的理论框架成为各种历史分析的大背景,经济变迁则成为历史研究的中心。围绕着这个中心,人口、生产资料、劳动生产率、科技水平等经济因素受到前所未有地重视,商业社会、资本主义萌芽、产业革命等等概念也为人们熟知。再加上阶级斗争论的压制,王朝更替的学说彻底失去了市场——按照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的说法,封建王朝简直是一头饱受鞭挞的愚笨巨兽,在农民战争的烽火中蹒跚而行,直至轰然倒地。而今盛世幽灵们要做的,就是摒弃食洋不化的理论,把当代的荣光与千古不坠的天命联系起来。

  很显然,《中华帝制的衰落》的论调肯定会让幽灵们愤怒,因为魏斐德毫不含糊地用“天命已尽”来讥讽王朝更替说。他明快地勾勒了帝制中国的大部分历史,并对其中的几种关键角色予以了刻画。他们分别是皇帝、绅士、商人和农民。皇帝居于权力的顶部,集各种身份于一身。做为“天子”,他是皇亲贵胄的至高代表,又是官僚体系的最高领袖。绅士处在中层,他们在权力体系中充当官僚,又在地方政治里担任管理,同样具有双重身份。农民是整个社会的基础,在风调雨顺的时候维系稳定,在天灾人祸当中揭竿而起。而身份低下的商人即便在明清时期逐渐扮演起重要的角色,但是缺乏独立地位使得他们仍然要在夹缝中求生存。

  接下来,魏斐德更多地着墨于晚期帝国的病征。他认为明清衰落的原因是复杂的,但是重要的因素清晰可辨。首先是皇权的极度膨胀打破了固有的权力平衡。自元以来,绅士地位一路下滑,专制统治得不到有效的节制。到了明朝,先是宰相制度遭废,之后宦官干政,秘密警察横行,更是绅士政治失势的明证。于是在官场上,绅士们拉帮结派,与宦官狼狈为奸以求自保;地方上他们则以中央政府为代价,拼命壮大自身实力。这样的结果就是,皇权滥用无度,中央财政捉襟见肘,整个赋税制度千疮百孔,成为“富人的避难所,穷人的地狱”。财源枯竭,军备不整,兵员不足,一旦粮食歉收饥民四起,或是边境告急外敌入侵,整个帝国就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满清治下形势有所好转,可是到乾隆后期,王朝的衰退再现端倪。贪腐骄奢逐渐侵蚀上层社会,白莲教复兴则意味着乡村社会失去控制,更要命的是人口膨胀对整个政治、经济造成的空前压力——一个世纪的和平、长期宽松的赋税制度,再加上各种美洲作物的“功劳”,到嘉庆五年(1800年),全国人口已经翻了数倍,接近四亿,成为世界头号人口大国。在耕地面积、单位面积产量以及科技水平的多重限制下,人口的急剧增长带来的后果是严峻而深远的。总之,按照魏斐德的看法,即使这个停滞的帝国没有遭遇外部的冲击,内部的崩溃也无可避免。

  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中华帝制的衰落》的内容也许有些浅显。毕竟它是一本写于1975年的美国大学教材。然而,我认为它可以帮助人们抵御幽灵的撩拨以及盛世的诱惑。从这一角度讲,魏斐德的小书永不过时。

西闪,凯迪网络

晚清朝廷的“洋雇员”


  核心提示:19世纪清朝政府聘用外国人作官,除了外国制度先进,虚心进取之外,大概和民粹主义尚未兴起有关。民众对政治事务较为冷漠。外籍人士担任中国官职只需朝廷许可,基本不必担心触怒民意。

  人们对历史事实的理解总是基于已有的观念,对同一历史事实,即使史实没有偏差,理解也会千差万别。举例而言,19世纪中后期清朝在西方的压迫下逐渐开放国门,允许外国资本和思想进入,这在民族主义者那里通常是奇耻大辱。


  本国统治者在列强的打击下,权力逐渐消解,对民众的管制逐渐放松,从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观点看,这实在是进步有益的事情;然而在民族主义者的话语里,通常意味着“主权沦丧”。

  外国人打开中国大门,将商品推销到中国内地,传播基督福音和新思想,建设学堂和医院,这在自由主义看来是促进贸易和交流,传播技术和文明;在民族主义者看来,这些举动却是在侵略和掠夺,瓦解中国传统文化,图谋不轨。

  几乎对每个近代史的事件和人物,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由于观念总能给予不同的评价。对晚清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评价,或许可以反映这种观念的差异。


  英国人赫德是近代中国十分显赫的人物。他出生在北爱尔兰,从年轻开始就一直生活在中国,生前担任清朝政府的官职直至一品大衔,被尊为“客卿”,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备享尊荣。

  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清朝被迫开放沿海数个口岸,允许外商与华商在市场上自由贸易,并成立新海关征收关税。中国海关素有“雁过拔毛”之传统,贪贿索贿成风,以致洋商抱怨纷纷。

  1854年上海小刀会暴动,海关陷入瘫痪。地方官员吴健彰和英、美、法三国领事举行会议,商议引进精明强干的外国人协助管理关务。三国组成税务管理委员会面向洋商征税,税款仍交中国海关。

  清朝政府惊讶地发现,这些洋人代征税款居然没有克扣,并且比预期还多。总理衙门成立之后,中国海关逐渐统一事权,海关总税务司职位就交给了英国人李泰国担任。

  彼时太平军兵焰正炽,李泰国向清朝建议使用关税购买舰队,镇压叛乱。这固然是个不错的主意,由于他素日里目中无人的个性,上至咸丰皇帝下至恭亲王都十分不满。

  1863年,恭亲王向同治皇帝参了一本,弹劾李泰国“办事刁诈,以致虚靡巨款”,希望将其“驱逐”。同治皇帝下谕将李泰国解雇,他留下的职位由赫德继任。

  赫德受到清朝政府赏识,首先因为他是个中国通(赫德19岁就到中国,已居住了近10年),其次精明强干,对税务十分熟识(赫德曾任广州海关副总税务司,并在李泰国休假期间代理了近两年海关总税务司),更重要的是,赫德性情温和,易于沟通,善于和中国方面打交道(恭亲王曾评价他性格“驯顺”,“语言亦多近礼”)。

  赫德掌管中国海关之后,在他前任的基础上推进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例如接管和统一全国的全部海关,人事任免不受地方干预,只对总税务司负责。厘清税则,清除苛捐杂税和摊派,使贪腐之员无隙可乘。另外,在税务申报、统计、登记和官员的任免、分工、考核和奖惩等方面,赫德建立起一套严密的制度。

  在他的经营下,海关成了总理衙门下属最清廉的部门,海关收入也成了清朝政府最稳定的收入来源。

  在经营税务的同时,赫德在其它领域也有着杰出的建树。中国最早译介外文书籍和培养外语人才的学校——同人馆是在赫德的提议和支持下建立的,外籍教师由赫德聘请,办学经费由海关支付。他和洋务派关系熟稔,常劝说清政府学习外国技术,派团出国考察。

  同时,他还将清朝的邮递事务纳入海关,发行邮票,兴办投递业务,建立起中国最早的现代邮传制度。另外,赫德还在港口建设、世博会,对外贷款等事务上多有所涉,并且成绩卓著。

  赫德在清朝做了接近50年的官,于1908年告老还乡。朝廷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允许他离职仍挂“总税务司”头衔。1911年,在辛亥革命之前的不到一个月,赫德在英国逝世。

  赫德在中国的一生获得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民族主义者称他为英国侵略者的代理人,因为他实际统治了中国海关长达半个世纪。然而赫德在中国海关的地位却是“外籍雇员”,他征收的关税都要上缴给清朝政府(一部分作为两次鸦片战争的赔款),忠实勤勉地完成官僚职责。

  作为英国人,赫德给中国海关带来的变化又是显而易见的。在他之前,中国海关腐朽闭塞,官员贪污索贿,骚扰商人,洋商华商皆受其苦。赫德接管海关之后,将海关打造成效率较高,职员廉洁的行政机构。如何看待这种矛盾呢?

  19世纪的大英帝国,借助他们的坚船利炮和廉价商品在全世界通行无阻,拓地殖民。古老的东方帝国被迫打开国门,允许外国商人进入本国进行贸易。

  一方面看,帝国的尊严受到了挑战,皇帝不得不放弃“溥天之下,唯我独尊”观念,统治者的权力有所收缩,这对国家主义者而言是让人难堪的。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些国家的民众更多地参与国际贸易,贪暴的官员不得不有所收敛,个人权利能得到更多保障。

  从自由贸易的观点上看,任何海关和征税都是对商人的侵犯——但是以廉洁简明、办事高效而著称的现代海关制度,总比传统税吏的贪墨残暴、胡作非为要好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说,赫德和他的海关代表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制度经验。

  当时的海关关税普遍只有5%,还有大量的免征和豁免项目,并且这样的制度得以长期维持。比之现代海关的高昂税率和繁琐手续,我们称那个时代为“自由贸易的时代”也许并不过分。

  赫德作为清朝“外籍雇员”长期执掌中国海关,这在现代简直不可想象。其实这种情况在晚清并不鲜见。自中国国门洞开,外籍人才纷至沓来。尤其朝廷认识到技术和制度劣于欧美各国时,延揽人才更加普遍。大量外籍人士充当技工、顾问、教练、讲师,官吏。

  当然,不是所有的外籍雇员都能胜任。1893年,官员周景勋对张之洞上书谈论聘请外籍雇员的质量,也是良莠不齐,参差不等,有的认真办事,信义卓著,有的循规蹈矩,守法奉公,也有的资质愚钝,沾染恶习。他建议对这些外籍雇员加以考核裁汰,核实量用。

  19世纪清朝政府聘用外国人作官,除了外国制度先进,虚心进取之外,大概和民粹主义尚未兴起有关。那时的朝廷更多被认为是皇帝家事,官僚只是君主臣仆,民众对政治事务较为冷漠。外籍人士担任中国官职只需朝廷许可,基本不必担心触怒民意。

  20世纪以前的世界各国,政治人才的流动较为常见,尤其是在君主制的国家,统治者乐于把招纳外国贤才作为“开明专制”加以吹嘘。这和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人才流动颇为相似。

  清朝政府在和这些国家打交道时,自然会有所沾染。在赫德之前,清朝政府曾聘请美国公使蒲安臣作为中国官方出使团团长(办理中外交涉事务大臣),访问欧美,载誉各国。在赫德之后,维新变法曾提议对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以“客卿”相待,必要时还可聘他为相,主持新政。

  进入20世纪,随着世界范围民粹和民族主义的兴起,民众更多地将政治事务视为“息息相关”,有舆论和选票左右政局,国别、民族甚至种族之防树立起来,仕宦他国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情了。从民众介入政治的深度和政府的开放姿态上看,这很难称得上是历史的进步。

  铅笔经济学社 2012-11-29



西太后闯了大祸,却不想担“卖国”的罪名


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西太后拉着皇帝西狩,一溜烟跑到了西安,派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跟洋人谈判。西太后深知这回拳乱之祸,惹大发了,十分担心联军会扶奕劻称帝,干脆丢开她们娘儿俩,另立政府。所以,把奕劻的家眷,全给扣下,作为人质。

  当然,当日的谈判,说了算的是李鸿章,洋人也只乐意跟他一个人打交道,奕劻只是一个配角,而且他自己断没这个胆儿,想要自立为帝,当然洋人也没这个意思,是老太婆自己心虚,过虑了。原本,列强们是打算把西太后给解决掉的,最初祸首名单,第一位就是这个老太婆。但是发现这个老太婆到了西安之后,各地督抚依然买她的账,逃亡政府也是政府。列强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吃下中国自己来管的意思,所以,为保留中国政府计,西太后这个祸首,就只好放弃了。

  辛丑议和的难度在于,谈判的对手太多,对方胃口又大。不仅有十一个国家的政府,还有各自的军方,教会。众口难调,直把个李鸿章累得心力憔悴,奄奄一息。如果说对方有点让步的话,也绝非谈判的中国代表所能左右,压力仅仅来自西方列强的国内。毕竟,20世纪了,西方国家的民主人道的思潮今非昔比。对列强落后国家过于放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但是,当辛丑条约的最后文本,最终电告西安的西太后时,还是引起了这位老太婆的强烈不满。赔款数目太大,惩办罪魁波及太广,给事变中被打死的德国公使克林德建碑,太丢脸面,扩大使馆区,外国驻兵,将六部的一部分,翰林院甚至满人的堂子(萨满祭祀用的)都划了进去,也实在过分,等等,等等。荣禄在旁边劝,西太后依然发飙不止,一个劲儿地骂谈判的人,只知道让她让步,不知道跟列强据理力争。最后居然说,你们让皇上定吧,我不管了。当然,光绪是不敢接茬的。西太后又说,我不管,皇上也不管,你们自己管吧,将电报稿掷之于地,不说话了,任凭荣禄磕头如同鸡啄米。

  事情僵了,但北京这边是不能再谈的,时至今日,断然没有可能让洋人让步的可能,如果再议,后果不堪设想。这一点,李鸿章、奕劻知道,这边主持军机处的荣禄也知道。想来想去,荣禄感觉,西太后其实跟自己一样,也知道这事非答应不可。当日她老公只不过逃到热河,就人家说什么,答应什么了。这回祸是她自己惹下的,没追究她的责任,就已经便宜了,这么精明的老太婆,焉能不知里面的利害?眼下不肯,无非是“答允”两字,说不出口,或者不便说出口而已。甚至不惜甘冒风险,让光绪说,自己也不肯说。此时的中国,也已经进入20世纪,尽管愚民可以被顽固派利用,闹起义和团,但60年的开放,毕竟有了一批明白人。上海租界里的报纸,冷嘲热讽,矛头直指老太婆。老太婆也知道这回北京被占,北方大乱,就是自己的过错。已经错了,和约就是因错而造成损失,不止看了肉痛,而且好像就是在骂她。所以,一个“允”字,无论如何,不好说出口。退而言之,就是卖国,罪名也得臣子来担。

  说不出口,和约也得签。没办法,过两天议事,荣禄假装先说别的事,然后轻轻提了一句议和电稿之事,说是这事已经请示过了,奴才下去再改改如何?西太后当然明白什么意思,沉默半晌说,如此也好。荣禄下去之后,根本就没改,把电稿文本交给内奏事处的太监,呈西太后和光绪,不久,上面传旨下来:知道了。荣禄心领神会,再发电给北京谈判的人,就算上面通过了。于是,辛丑议和告成。中国不仅背了4亿两白银的赔款,而且北京核心区外国驻兵,从天津到山海关一线外国驻兵,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基本的象征,剩不了多少了。西太后的面子,仍然没有保住,舆论还是一个劲儿地嘲骂。1903年回銮之后,为了讨各国公使的好,西太后经常把公使夫人请到宫里或者颐和园玩,吃请而且送好些古玩。但是公使夫人往往不懂得给太后留面子,说着说着,就扯到义和团上去。太后只好装聋作哑,装不过去了就说假话,说她当时也身不由己,义和团已经控制了北京,控制了紫禁城。言外之意,她这个霸气冲天的太后,当时已经做了义和团的俘虏。

  再牛的人,哪怕是皇太后,犯了错,丢了人,想不担责任,恐怕没戏。当年西太后对于辛丑议和,实际上是不乐意签约,但报纸上却传她急于议和,要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还说她说过,宁赠友邦,不予家奴。再后来,人们都信报纸的。

  张鸣,作者博客,原标题为《卖国的罪名和太后的面子》



文革写作组“洪广思”的人与事


  1970年9月,党的九届二中全会(庐山会议)召开后,鉴于陈伯达用马列语录来包装他的“天才论”,所以毛泽东号召全党学马列、读原著,以识别陈伯达一类的“政治骗子”。这年10月,在中央政治局领导下设立中央组织宣传组,各地的“写作小组”如梁效、石一歌、洪广思、唐晓文等也就在这一政治背景下应运而生,而“四人帮”也通过自己掌控的“写作班子”炮制出大块理论文章来操纵舆论。所以,当年民间流传一句顺口溜:“小报抄大报,大报听梁效。”

  这些极具权威的写作班子名字听起来很响亮,细细查考,大都是取其谐音而来的。如权威性最高的“梁效”,就是江青控制的清华、北大“两校写作班子”的谐音,由迟群、谢静宜主持;后来这个写作班子的成员之一、北大教授周一良先生还写过一本沉痛忏悔的反思名作《毕竟是书生》。张春桥、姚文元控制的上海市委写作班子为“罗思鼎”,取螺丝钉的谐音,由徐景贤、朱永嘉主持;早期还有一个“石一歌”,就是由十一个人组成的写作班子,取其谐音而成,也就是文化大师余秋雨多年来极力回避的写作班子。“唐晓文”是中央党校理论班子的谐音,也就是来自中央党校的声音,意为“党校文”,由康生控制;文化部的写作班子叫“初澜”和“江天”,是于会泳亲自组建的。还有一个“洪广思”,以前只知道是北京市市委的理论写作班子名称,但这谐音是如何来的,搞不清楚,也曾请教过研究文革史的专家,一直也没个结论。

  读过一本曾任北京市政协主席、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刘导生的回忆录《从容忆往》,才猛然发现这个名字的来历。书中说文革期间影响极坏、流毒甚广的“洪广思”这个写作班子,在粉碎“四人帮”后,到他来北京市委之间的两年多时间,居然都没有人去清查。之所以没人清查,是上面有人罩着。而这个名字是来自北京西山红光寺,因为当年的市革委会理论班子就住在这里,于是取其谐音,后来也暴得大名。但是,当年也是北京市委会宣传组写作班子成员之一的史松,在其新近自费出版的个人回忆录《浅浅的脚印》一书中,则说这个写作班子是在香山的洪光寺,因其在西山,枫叶灿灿,所以有时还用“燕枫”这个名字发表文章。书中披露,当今党史界、文史界的很多名人,也都曾在这个宣传组里面。

  1956年12月,岭南画派擅长画松的大家、“岭南七杰”之一黎雄才先生曾来到香山,描绘过一幅 “西山红光寺”的画作,出现在2010年嘉德国际拍卖会上。可是上网搜索,却找不到“红光寺”,却有“洪光寺”。由此看来,刘导生与黎雄才的记忆都错了,写作组的地点,应为史松所讲的“洪光寺”,不是他们所说的“红光寺”。明朝万历年间蒋一葵所著的《长安客话》,曾记西山名胜四刹:香山寺、洪光寺、碧云寺及卧佛寺。这四所刹宇,是万历年间西山佛刹的代表。再据明人刘侗的《帝京景物略》载:“洪光寺径上指玉华寺,再上指玉皇阁,下指碧云寺,再下指弘法寺。”书中说,这寺庙建于成化四年,是出身高丽的太监郑同,奉命出使高丽时,归国后乃仿照高丽金刚山千佛绕毗庐之式,在西山创建了洪光寺。这就是洪光寺的来历,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北京市委写作班子“洪广思”的出处。

  史松回忆,较前几个著名的写作班子,“洪广思”的名字出来较晚。那是在一次政治局会议上,姚文元问吴德,北京市人才很多,为什么不像别的省市那样组建理论写作班子?吴德这才开始行动,让北京市委宣传组着手组建理论写作班子,并明确指示:人民大学刚停办,人都分在北京市,其中的人才很多,可以从中物色。宣传组根据指示,决定从“文、史、哲、经、政、法”六个方面去选调原人大的教师,如哲学系的罗国杰,中文系的阎焕东、经济系的陈耀庭以及《浅浅的脚印》的传主,都是那时候作为各方面人才选调进去的。写作组活动的地点就在西山红光寺。当年写出的两本书,都是注释演绎毛泽东最高指示的出版的,一本是批孔的,名为《孔丘的反动一生》,另一本是《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评<红楼梦>》。等到毛泽东号召“评法批儒”时,宣传组顺应形势,成立了“法家著作注释小组”,又从一些单位借调了二十多人参与此事,包括新华印刷厂、第一机床厂的青年工人,这样一来,借调人员已大大超出了在编人员,相继成立了四个小组。

  那时候“洪广思”的工作流程是,上头出题(有时也出思想),小组讨论定题,定题之后,再找相关材料研读,然后交流体会,拟定大纲,报小组同意,然后再分头起草,等有了初稿后,再经多次讨论修改讨论通过后,由一人执笔统稿,最后报上面批准发表。当时曾传达过主管宣传组的北京市委副书记的指示:写作小组是市委的笔杆子,不是学术团体,不存在文责自负,让你们怎么写就怎么写,一切由市委负责。在轰轰烈烈的“评法批儒”运动中,对法家人物的介绍、对“法家路线”的吹捧,成为政治需要的时髦写作。当年上面曾布置下来一个任务,让写一篇借法家路线评吕后的文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篇间接吹捧江青的文章。小组领导大概不愿意如此彰明昭著,就将题目改成“汉初法家路线和文景之治”,写了好几遍,讨论了若干遍,最后才定稿。这篇文章见报后,写作组曾设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轻车熟路地再来一篇评武则天的,题目是“唐初的法家路线与贞观之治”,结果看了很多书,费了很多时间,总是不太理想,迟迟难以出炉。正在发愁之际,有人说毛主席提倡学习鲁迅,鲁迅对中国历史有很多议论,我们可以搜集起来研究,总题目叫“鲁迅的历史观”如何?把这个建议报上去,很快批准,写作组从北京图书馆拉回一车有关鲁迅以及研究周氏三兄弟的书。这样,光是鲁迅的书就读了几个月。

  宣传组下面的文学小组是最忙的,因为从来不缺少革命大批判的大题目。评《红楼梦》的战斗檄文还没完,马上又投入到评《水浒》的战斗中去了。那时候,毛泽东的视力已经很差,可读书已成习惯,只好找北大中文系的女教师芦荻念书给他听。芦荻是搞中国古典文学的,自然想了解伟大领袖对某部小说及其书中人物的看法,所以,在给毛泽东读《水浒传》时,就将毛对她提出的问答,整理成毛主席评水浒的材料,第一句话就是“《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还有,“《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〇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等等。芦荻将这份材料上报给主管北大的谢静宜,谢又转交给主管全党意识形态工作的姚文元。姚看到后如获至宝,立即给毛泽东写报告称:主席对《水浒》的评论十分重要,不仅对中国的无产阶级,而且对贫下中农;不仅对中国人民,而且对世界人民;不仅对本世纪,而且对下世纪,都有伟大意义。并建议将这份材料印发给在京的政治局委员学习。毛批示同意后,姚文元手中有了令箭,立即将此件印发全党,并在全国掀起了评《水浒》、批宋江、批投降派的运动,主要矛头,则是影射和对准周恩来的。当年在“洪广思”里传达姚文元的请示报告时,还有人私下里半开玩笑的调侃说,还应该加上“不仅对地球,而且对宇宙都有伟大意义”一句,以表示对这种文革文风的讽刺与鄙夷。

  但经济小组的文章就不那么好写了。如1974年年底,毛泽东提出“我国现在实行的是商品制度,工资制度也不平等,有八级工资制,等等。这只能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加以限制。所以,林彪一类如上台,搞资本主义制度很容易。”他还对周恩来说:“列宁为什么说对资产阶级专政,要写文章。”经济写作小组就奉命写阐述“资产阶级法权”的文章,还要把“八级工资制”与“资产阶级法权”联系起来。这说法是张春桥于1958年曾写过文章,毛泽东此时又重新提了出来。经济小组为此绞尽脑汁、颇费周章,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去写。有人建议领导来说明写作意图,可领导也闹不清楚其中的玄妙,就借故不来;于是下面的人也就按兵不动,这样一拖就是几个月,这篇理论文章也就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

  1975年是中国政坛潮起潮落、起伏跌宕的一年,邓小平代替周恩来主持国务院工作后,开始全面整顿工作,并想在意识形态方面有所作为。于是,以胡乔木、邓力群为主的国务院研究室便受命开办《思想战线》,提出“以三项指示为纲”,明显与张春桥、姚文元控制的《红旗》杂志分庭抗礼,大唱反调。《思想战线》的创刊号准备发表三篇重要文章,第一篇定名为“论三项指示为纲”,由邓力群来写;第二篇“论安定团结”,北京市委宣传组来写;第三篇“论民主集中制”,由国防大学政治学院来写。获悉消息后,已经对大批判表示厌倦的写作组上上下下都欢欣鼓舞,不仅是主笔的政治小组,其他的几个小组也都来参加意见,成为“洪广思”群策群力的一篇文章。文章写成后,上交给市委宣传组,审查了很多天,但到了主管宣传的市委领导那里,又给压下了。政治家们历经磨练,政治经验毕竟不凡,他们深知写这篇文章是在进行一场政治较量,文章一经发表就是一发重磅炸弹,是否发?什么时候发?要看国内政治气候和战场形势而定。果然,他们的历史经验起了作用,文章还没有发出,中国的政治气候又陡起变化,另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国务院研究室”全军覆没,《思想战线》也胎死腹中,邓力群的文章初稿被查获,受到重点批判。这时,市委宣传组负责此次写作的副组长急忙跑来,连连惊呼“好险!好险!”,说幸亏市委领导有水平,压了好几天没有发,要不然,就不得了啊!这位副组长一再叮嘱写作组成员:我们和他们(指国务院研究室)毫无关系!是他们来约稿,我们早拒绝了,我们从来没有写过什么“安定团结”的文章,切记!切记!对外,一个字也不许提及此事。表面上,大家都极为严肃地唯唯称是,暗地里又觉得这场政治滑稽剧也真是颇具喜剧色彩。

  1976年初,写作小组从西山洪光寺搬到城里市委机关。此时,正值周恩来总理去世,“四五”运动爆发,很多同志都亲眼目睹了“四人帮”的倒行逆施以及所造成的天怒人怨。等到毛主席去世、“四人帮”的末日到来后,“洪广思”的历史任务也就随之终结,而作为写作组的成员也就一个个自寻门路、各奔东西了。

  韩三洲 ,(《同舟共进》十一期


抗战期间叛逃投敌的八路军最高将领


  邢仁甫,河北盐山县旧县镇东街人,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七七事变后,他响应党的号召,率领队伍在津南、鲁北地区开展游击战争。1941年3月,冀鲁边军区成立,邢仁甫被任命为军区司令员兼八路军一一五师教导第六旅旅长。

  邢仁甫掌权后,不认真工作,生活开始腐化起来。他先纳部队宣传队女队员宋魁玲做小老婆,然后,在新海县海边找了一个荒岛———望子岛,让战士和民工在这块方圆不到二里的海岛上修建房屋和工事,为他建造个人安乐窝。他的这一行为,在当地干部群众中造成很恶劣的影响。

  1941年6月,上级派黄骅到冀鲁边军区任副司令员兼教导六旅副旅长。黄骅是湖北省阳新县人,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工作有经验、有能力,是一位党性强、作风硬的好干部。黄骅身居要职,又体弱多病,按当时规定他可以吃“保健饭”、“保健菜”,但他不肯,和广大战士同甘苦,共患难。黄骅经常教育干部和战士:“不要忘记过去,不要忘记老百姓,要时刻关心群众的疾苦。”因而他到冀鲁边军区不久,在部队和地方干部群众中就建立起了很高的威信。

  黄骅的良好作风引起邢仁甫的嫉妒和不满,视之为眼中钉,他经常在部队干部战士中说黄骅的坏话,骂黄骅是“南蛮子”,污蔑说“南蛮子排挤地方干部,是为了抢占地盘”,挑拨地方干部与黄骅的关系。

  1943年春,上级决定调邢仁甫到延安党校学习,军区司令员的职务由黄骅接替。他接到通知后,不但不认为这是一次接受教育的好机会,反认为是黄骅在背后捣鬼,有意夺他的军权,因此对黄骅更加怀恨在心。邢仁甫拒不执行上级决定,借口青纱帐还没起来,没有掩护,不安全,要等青纱帐起来再走,以此拖延时间,准备对策。

  1943年5月,邢仁甫召集其亲信杨静侯、潘特、刘永生、邢朝兴等人来岛上开会,说:“上面调我去受训,实际是撤我的职。我一走你们好比没娘的孩子,多可怜。这一切全是‘南蛮子’黄骅搞的,如果没有他,我们也不会到今天这地步,不如干脆把他干掉。没有了黄骅,边区就没有了军事干部,上面也就不会再让我走了……”于是,一个刺杀黄骅的行动方案,在邢仁甫的直接授意下给策划了出来。

  1943年6月30日,冀鲁边军区司令部在当时的新青县大赵村召开侦察会议。这一天,黄骅一早起床,饭也顾不得吃,即由小赵村到大赵村参加会议。会议由黄骅主持,参加会议的还有参谋长陆成道、侦察副股长崔光华、除奸科长陈云彪等人。

  会议紧张地开了一天。下午6时左右,会议室门外走进一个名叫周云洪的人,进屋后向黄骅递交了介绍信。黄骅阅后,让他暂到管理股休息,但此人没有立即退出会场而是坐下,和其他同志说起话来。这时从外面又进来一个名叫冯冠奎的人走到周云洪后面,周云洪看到他,连忙向旁边一闪身,冯冠奎即在周云洪的旁边伸出手枪并打响了。首先中弹的是黄骅和陆成道,接着是齐耀庭等。警卫员听到枪声赶到时,和凶手冯冠奎相遇,当场被冯冠奎打死。警卫连闻讯赶到,冯冠奎等已逃出村外,由于遍地都是青纱帐,已无法追踪。这次惨案中,黄骅、陆成道、陈云彪等5人牺牲,4名同志身负重伤。

  山东军区由于尚未掌握邢仁甫指使人刺杀黄骅等人的确实罪证,所以继续对他进行争取工作。但邢仁甫知道党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所以他最后决定搞武装独立,迅速把部队拉出去。不料,他的这一分裂行为遭到部队干部战士的坚决抵制。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也纷纷摆脱他的控制,回到了党的怀抱。邢仁甫成了一名光杆司令,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1943年7月他带着小老婆宋魁玲以及极少数贴身随从逃到了天津。10月,他又从天津辗转跑到洛阳,投靠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被委任为“挺进第一纵队司令”、“津浦北段策反专员”。

  得知邢仁甫准备投敌,冀鲁边区党委派人来到望子岛上,说服受裹胁留在岛上的100多名干部战士和电台工作人员回到了边区,岛上只剩下了邢的死党冯冠奎、杨铮侯(冀鲁边第三军分区司令员)、陈二虎(军区海上特务团长)、潘特(军区后勤部部长)、邢朝兴(邢仁甫的秘书)、刘永生(邢仁甫的智囊人物)等几十人。眼见已近冬天,海上就要封冻,而邢仁甫又无音讯,这帮人估计凶多吉少,便四散而逃。冯冠魁先是逃到盐山县赵毛陶据点,后又改投盐山县伪军头目张海青。张海青与冯冠魁有前仇,“赏”他一杯毒酒,冯便魂归西天了。陈二虎、杨铮侯、邢朝兴等逃到无棣县城投靠顽军张子良。不料刚进城门,门后突然飞出无数子弹,这帮人当场被打死。陈二虎被我军收编前,曾把张子良派去游说的一个亲信杀了,张子良借机算了旧账。等邢仁甫拿着蒋鼎文给他的委任状,赶回望子岛时,岛上早已人烟皆无了,无奈,他只好又逃回了天津。

  黄骅被刺和邢仁甫叛逃,进一步加剧了冀鲁边区的困难。边区党委、军区一面领导军民进行反“扫荡”斗争,一面处理邢仁甫事件,向全区抗日军民发出《为邢仁甫叛变告全区同胞书》,并发布了一系列文件、布告,揭露邢仁甫的罪行,边区形势逐步稳定。1944年1月,为了统一和加强冀鲁边和清河区的领导,改善这两个地区的工作,中共山东分局和山东军区决定,清河军区与冀鲁边军区合并为渤海军区,清河区行政公署和冀鲁边区行政委员会合组为渤海区行政公署。两区合并后,形势逐步好转。同时,为纪念黄骅,决定将他被害的地方新海县改名为黄骅县。

  邢仁甫到天津后,开始了彻底反共反人民的活动。1943年末,他先后将冀鲁边区党政军情况等秘密,写成书面材料交给蒋鼎文。1944年初,他又为日军手拟“剿共灭匪计划”,妄图借日寇力量破坏中共冀鲁边区党组织。这期间,他被任命为国民党军统天津站津南流动小组组长,专门搜集津南、渤海一带中共组织和八路军活动情报。1945年11月,他又被任命为军统特务一级中校组长。1948年1月,担任国民党河北省第三专署保安副司令、代理专员。

  为了除掉这一毒瘤,自1944年1月起,中共渤海区党委和渤海行署公安局即不断缉捕邢仁甫,并与冀中八分区取得联系,请求帮助缉捕。八分区公安局派人打入邢的内部,试图寻找抓获、除掉邢仁甫的机会,但一直没有成功。1949年1月15日,人民解放军解放天津。邢仁甫逃到北平时,为地下工作人员侦知,17日晨,在河北关上小学将其抓获。

  邢仁甫落网后,先在天津市公安局关押了一年多,1950年4月转到渤海行署公安局,6月2日又转到山东省公安厅。9月7日,山东省人民政府判处邢仁甫死刑,命令德州专署宣判执行。9月17日,邢仁甫被押解到盐山县城东北角执行枪决。

  邢仁甫归案前后,从望子岛逃跑的潘特和刘永生,也先后被抓获归案。潘特逃到北京,化装成小贩在前门卖烟,1950年的一天,恰巧被肖华认出,被逮捕枪决。刘永生隐姓埋名逃到广西,也被查获押回枪毙。至此,邢仁甫及其死党无一漏网,都受到应有的惩罚。



光明网-历史频道


2012年11月29日《歷史日報》

2012年11月29日 星期四

薄熙來將鎮宅之寶送人,後果嚴重


《新史記》記者 高伐林


居住在新澤西中部的郭樹倫,遞給我的名片上印著“Advisor,Tung's Group”(董氏集團顧問)。這是他從東方海外貨櫃航運公司退休十年來的頭銜。名片左上角,是一朵梅花:這既是公司的logo,也是中華民國的國花。

東 方海外貨櫃航運公司(Oriental Oversea's Contaner Line,簡寫OOCL),是首任香港特首董建華的父親董浩雲創辦的公司。郭樹倫早年受到董浩雲青睞,1977年進入OOCL;董浩雲過世之後,郭樹倫又 在他的兩個兒子董建華和董建成手下工作,早就被董氏三代人看作“自家人”。退休後,他反倒更忙,以他多年在海內外航運界、遊輪界的廣泛人脈和豐富經驗,替 人排憂解難,出謀劃策,牽線搭橋。

2012年7月2日和8月18日,《新史記》記者兩次登門拜訪,聽他漫憶往事。76歲的郭樹倫講起董氏三代的家族脈絡、性格脾性,如數家珍;又講起他在半個世紀裡打拼的所歷所感、親見親聞。這位見多識廣的老人所講述的,是一部浩瀚大書的素材。

他接著往下講:



 
76歲的郭樹倫精力充沛記性好。


薄熙來腦筋轉得有多快?

薄熙來這個人,腦筋很靈,轉得飛快。我們做商人,腦子必須要轉得快,但是我們能想到的事,他更能想到。像這個把五個酒店的高爾夫練習場連成45個洞球場的主意,我都沒想起來。我們見他,剛跟他說我們的打算,請求酒店建9個洞的練習場,薄熙來馬上接過來說:“不是有五個酒店嘛,五個9洞練習場弄到一起,不就是45個洞了嘛!這是我們本地的權限,我們當然批了!”你看他頭腦靈不靈?!

這個問題解決了,項目我們就拿下來了。是我出面的,梁安仁除了第一次沒跟我一起去,後來每次我倆都是一起去重慶,現在他在做,我就不大去了。據說現在這塊地上分散的農家都已經集中了,騰出了空間。

合同我讓什麼人出面簽的呢?找董建華的女婿簽的。他是個洋人,我們這個公司是個美國公司,當然找個洋人出面簽合同了。他在中國又是專門做酒店的,Howard Johnson連鎖酒店都歸他管。他告訴我,他在國內開了這麼多家旅館,還沒有一個比這個條件更好的!

這個總項目下的分項目,像那些酒店項目的負責人,比我要著急啊,他們與地方上方方面面的關係弄得比我要熟得多。且這個項目顯然是大有好處麼,幾家都來爭球場總管理的位置。
我們忙活半天,可以佔到一定比例,將來吃吃喝喝玩玩就夠了嘛。我太太就說了,將來就不要去別的地方了,就在這裏好好休養。

今年春天薄熙來突然出事,好在我們的項目與他之間,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瓜葛,應該不至於受到影響。我只是口頭答應了給他一百個球證,這只是一句話嘛,又沒有兌現!


鎮宅之寶送人,後果嚴重

跟薄熙來打過很多交道。去年在重慶有一段時間,我天天要去他的辦公室。第一次去,要通過三道關,在頭一道大門口,就有人來接,帶我們進去。慢慢就熟了,到後來,進第一道、第二道門都沒問題了,我們自己進去,他的一個小女秘書只在第三道門等我們了。

有時我們去了,他手頭還有公文沒批完,我們就在他的辦公室參觀。他辦公的地方是過去抗戰時期重慶當陪都時蔣中正的官邸。我們看到了蔣宋美齡的梳妝枱——哎呀,那真是我見過的最醜陋的梳妝枱!還有蔣中正當年用的辦公桌,據說鄧小平坐鎮西南時,也用這張辦公桌辦公。我也坐到桌前照了一張相。

薄熙來口口聲聲是“國家”“民族”,他對我們說,“錢有什麼用?你能花多少?”最愛講的是“咱們一定要做點事啊,這是留名千古的事兒啊”。

開始跟他是坐在他的辦公室外面的會客室裡談,到後來更熟了,好像大家都不是外人了,他就領梁安仁和我進他的辦公室,裏面挂滿了他與中共要人像鄧小平等等元老的合影,當然也有他父親薄一波的照片。不過,一次也沒去過他重慶的官邸,也從來沒見過他的妻子谷開來。他也沒有吃過我們的請。有一次我們想請他,他口頭上應承了,但是後來他的秘書來電話對我們說,不太方便,要一起吃飯還是去他那裏吃吧。

他的辦公桌上有一個雕得很漂亮的白玉關公半身像,兩眼炯炯有神。薄熙來說,你們知不知道?關公是我們山西人啊!梁安仁說:我還真不知道呢!薄熙來說,你們看這個雕像,多漂亮!送給你了,你拿回去做鎮宅之寶!第二天我就安排人去把關公像搬走,運到美國梁家來了。

薄熙來出事之後,我想:是不是薄熙來將自己的鎮宅之寶送了人,於是自己就鎮不住了?
他給我的一個紀念品也很有意思。在長江江底打撈沈船時,將沈到底的木頭打撈上來了,木頭沈到水底,該有多重啊?這是一段千年之木,用這個木頭做的鎮紙,也沈甸甸的。我對太太說:老婆,這個鎮紙你可不要隨便送人呀!我們也有了鎮桌之寶!(笑)

我們與重慶市還有很多合作項目,像在長江上的遊輪,計劃很不小。有意思的事、更重大的事還多着呢,以後慢慢再跟你細說吧。(《新史記》第9期)
-----------------------------------------------

全套《新史記》雜誌電子版,均可下載至蘋果iOS或Android的智慧型手機、平版電腦、個人電腦、電子書閱讀器上閱讀。不需出門,也能細細品味《新史記》。

新史記雜誌社專頁:http://www.pubu.com.tw/store/75187


《新史記》長期訂閱

http://www.pubu.com.tw/magazine/168?apKey=fedd22f528

每期零售價:25美元、68港 元、350台幣。

長期訂閱享優惠:

18期, 優惠價台幣3150元 (平均每期175元)

12期, 優惠價台幣2520元 (平均每期210元)

6期, 優惠價台幣1470元 (平均每期245元)

3期, 優惠價台幣840元 (平均每期280元)

接受台幣、美金、人民幣線上付款

明鏡書城:http://city.mirrorbooks.com

viBook電子書城:http://www.vibook.com.tw/




末代状元刘春霖如何当国民代表






近年见到两种张謇传记,书名均冠以“末代状元”的头衔,相关的书评亦然,实在令人吃惊。张謇中状元在1894年,其后科举考试还举行过3次。最后一 次是1904年慈禧太后七十大寿增加的一次恩科,考中状元的为刘春霖。1905年清政府应袁世凯等督抚奏请立停科举,下令自丙午科(1906年)开始,所 有乡试、会试和各省岁科考试一律停止。至此,科举考试彻底废除。故末代状元只能是1904年的刘春霖,而不是1894年的张謇。

刘春霖(1872-1944),字润琴,直隶省(今河北省)肃宁县人,诗画书法均有极高的造诣。由于他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名状元,故他又自称“第一 人中最后人”,而别人则称他为“古代状元的谢幕人”。状元及第后授职翰林院修撰,可他没有在国内做官,毅然到日本留学。1907年回国,任保定高等学堂监 督。1909年当选为咨议局议员,继而又被议员们选为资政院议员。1910年10月4日第一届资政院会议开始,刘春霖出席。资政院是清廷在预备立宪期间设 立的,目的在于培养锻炼议员的能力,为以后成立两院制的正式国会奠定基础,议员由名额相等的钦选和民选(各省咨议局选出的议员)混合组成,是具有一定独立 性的国家最高立法和监督机关,或者说是一个过渡形态的混合型议会。刘春霖在参与讨论议决国家大事时是如何当国民代表的呢?

不畏强权,敢于弹劾军机大臣

刘春霖坚持依法办事,对违法行为进行坚决斗争。1910年11月8日,资政院上奏湖南巡抚杨文鼎发行公债,不交咨议局议决,侵夺咨议局权限,违背法 律,应令其将原案交议,并量予处分。当日上谕颁下,说杨文鼎未交局议,属于疏漏,既然已奉旨允准,着仍遵前旨办理。9日,刘春霖在会上发言说:“‘庶政公 诸舆论’一语屡见于上谕,今资政院所议决的不能不算舆论,现在何以忽然不‘公诸舆论’呢?本议员想造成这个原因的就在军机大臣。”“推原军机大臣的本意, 不过藉此稍示其端,且看资政院之权可以侵不可以侵,资政院之法可以违不可以违。若本院不复质问,便是默示承认,默认之后,恐军机大臣对于资政院侵权违法之 事,必相逼而来。”(《宣统二年第一次常年会资政院会议速记录》第15号,第48页。以下简称《会议记录》)提出应要求军机大臣出席答辩。

有个议员担心如此做法,军机大臣心里很不舒服。刘春霖又说:“我们资政院必要求着军机大臣心里舒服,还成个什么资政院呢!”“现在议决的案军机大臣 就不照行,将来无论再提出何等议案,一定是无效的,就是将来军机大臣侵权违法,也不过以‘疏漏’二字了之。还是请军机大臣来院答辩,问他到底是何意思,将 来别项议案才能解决。”(《会议记录》第15号,第56页)他的发言赢得议员们阵阵热烈掌声。
其后,资政院上奏广西高等警察学堂限制外省籍学生案和云南销售食盐提高价格案,当日奉旨,分别交民政部和盐政大臣察核具奏。刘春霖认为全院议决的议 案,应该由皇上亲自裁可,如觉不妥,可交资政院复议,不能另交行政衙门察核具奏。否则,国家何必花钱来办资政院!交行政衙门查核,是军机大臣企图嫁祸于盐 政处与民政部,坚决主张弹劾军机大臣辅弼无状。

不畏皇权,敢于批评上谕

当时宣统皇帝幼小,由其父亲摄政王载沣当政,以皇帝名义发布上谕。12月18日,资政院上折奏请迅即组织内阁,明降谕旨,宣示军机大臣责任。载沣颁 下两道朱谕(军机大臣回避,未副署),一为慰留辞职的军机大臣,二为不准资政院干预用人和军机大臣是否负责任及设立责任内阁。对此,刘春霖十分激动地指 出:“这两道朱谕与预备立宪的时代不相符合。”“资政院虽然不是国会,其实对于军机大臣负责任不负责任是可以说的。今看第二道朱谕,对于资政院似乎绝对的 不能说话。”“对于朱谕不能持积极主义,就得持消极主义,既不能说旁的话,惟有全体辞职。”“就请监国摄政王收回成命亦无不可,否则全体辞职亦无不可。” (《会议记录》第27号,第62-65页)朱谕“不叫军机大臣负责任,而君主与人民直接立于对待的地位,于立宪精神很相背驰,将来立宪政体很不牢固,仍恐 要变成专制的。”(《会议记录》第28号,第16页)“既然由专制政体改为立宪政体,这个话是断断不适用的,还是请收回成命,明定出军机大臣负责任为 是。”(《会议记录》第28号,第17页)一再声言上谕违背立宪原则,要求收回成命。

不留情面,指责奴颜婢膝的议员

资政院中有极少数民选议员很不自重,有意攀附当权亲贵。对此,刘春霖十分反感,几次在大会上公开指责说:“有几个议员在政府里头平素多奴颜婢膝,而 政府遂轻视资政院,这一种议员不但自失身分,并且说所谓全体议决其实并不是全体,不过几个人胡闹而已。政府觉得你不是全体,所以越发看着资政院很轻,致使 资政院议案全归无效。”(《会议记录》第28号,第18页)这几个议员实在“不能为国民的代表,看他的宗旨,纯以趋附政府为宗旨。比如会场之上发出议论, 不敢公然反对,每每用调停主义;出了会场之外,昏夜叩权贵之门。”“政府一看这个奴颜婢膝的议员,觉得这一般人就可以拿着势力压倒他的,并可以拿着利禄羁 縻他的。”“我们议员中要保守自己的身分,才可以自立,以后对于军机大臣再不可有趋奉的意思”。(《会议记录》第27号,第64-65页)

难能可贵的认识

在庸俗之人眼里,刘春霖身为状元,理应对朝廷感恩戴德,百依百顺,歌功颂德。而刘春霖相反,发言坚守原则,直言无隐,毫无顾忌,从不献媚取宠,展现出令人钦佩的铮铮铁骨和人格魅力。其所以能够如此,主要是对忠君爱国观念和国民代表、皇帝有着卓越独特的认识。

他说:“本员说话诚不免有过激的地方,但是发于忠爱之至诚。本员受先朝特达之知,今日又为国民代表,断不敢作谄谀的话,贻误全局。”“语虽激切,实 发于忠爱之至诚,在上可以对皇上,在下可以对国民,就是本议员见了监国摄政王,也是这样说,不敢作谄谀之词。”(《会议记录》第28号,第18页)在他看 来,不论是作为参预国家大政的国民代表,还是作为“受先朝特达之知”的状元,对皇帝和政府陈述意见均应直言敢谏,绝不可阿谀奉承。惟有如此,才算尽到了国 民代表的责任,尽忠于朝廷,才是真正的爱国。

不仅如此,他还说:“自古圣帝贤王未有不以改过为美者,我们何必以谄谀之词上陈?若说皇上的话没有不是,这不是资政院议员应当说的,比不得作诗作 赋,当用颂扬的话头。这个时候我们参预大政,一言系国家安危,不应作颂扬语。”(《会议记录》第28号,第16-17页)“自古有直言敢谏之人,实在是国 家之幸福。”(《资政院会议速记录》第27号,第63页)认为皇帝是人不是神,也会犯错误,应当以纳谏改过为美德;从国家安危着想,国民代表可以进行批 评,直言敢谏,不能只知颂扬,这才是国家之福。相比之下,那些奴颜婢膝的议员显得何等卑劣渺小,更不用说只会肉麻吹捧上司的大小官员!
1911年6月立宪派成立了合法政党宪友会,刘春霖被推举为直隶支部发起人之一。民国以后历任总统府秘书、直隶省教育厅厅长等职,1927年辞职家 居。虽然生活清苦,曾以卖字为生,但他先后严辞拒绝了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和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揖唐的邀请,显示出高尚的民族气节,受到国人称赞。 1944年病逝。

侯宜杰,《南方周末》

毛泽东为什么被称为B52?


  凡是当年前听过中央文件传达的人都会记得,林彪的儿子林立果等人起草了一个纲领性的反毛文件《五七一工程纪要》。“五七一”是武装起义的谐音。文件中还有一些隐晦的用词,后来也都有解释。但文件中把毛泽东称为“B52”,当时和后来都没有一个交代,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那是林立果小集团给毛泽东起的代号。

  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为什么要用“B52”来指称毛。不过这也给我们留下了想像的余地。

  “B52”是美国空军的超级轰炸机,可以携带核弹,是美国50到70年代最有威力的战略威慑力量。但对于中国人来说,B52 还有它特殊的含义。当时中国的报纸差不多每天都有越南战争的新闻。在越南战争中,美国动用了大量的B52,对越南狂轰滥炸,造成摧毁性的破坏。但由于 B52的飞行高度,它虽然不是超音速飞机,但却很难击中。

  因此,B52多少像征著庞大,霸道,力量,难以接近和消灭。但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破坏和毁灭。人们对它又仇恨,又恐惧,又无可奈何。

  我猜测,这些很可能和林立果他们把毛泽东称为B52有关。在《五七一纪要》中,林立果等人形容毛泽东为“变态狂和自大狂”,“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指控毛“将中国国家机器变成一座巨大的绞肉机,屠杀和虐待人民。” 还特别指出“毛一肚子坏思想坏水,都是杀害民众的重磅炸弹”。

  这些说明,用“B52”来指称毛,很有可能是把毛自大跃进以来对中国社会造成的破坏和B52对越南的轰炸相比。

  其次,《五七一工程纪要》中有很多讨论如何将毛除掉的内容。这方面更多的讨论是在私下和秘密会议上进行的。由于毛泽东知道自己手上不知有多少党内干部的人命,因此他的保卫十分严密,而且行踪鬼鬼祟祟,经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说不走又走了,说走又不走,说去这里半途又改变目的地,好像是在自己的天下打游击,使得林立果和他的追随者伤透了脑筋。有人甚至自告奋勇,建议实在不行就在国庆节趁毛在天安门上时用直升飞机去撞。

  这些就像越南人为了打一架B52下来一样困难。

  当年林彪事件造成的震撼实在太大,只有把这些对毛“恶毒攻击”的话传达下来,才能让大家知道林彪集团在“最红最忠”的外衣下其实是多么反动。不过这样一来,也有副作用。很多人就是从“五七一工程记要”中看到了对文革的彻底否定和对毛的深刻揭露的,这当然包括把万寿无疆的红太阳比作杀人机器B52。

  程映虹,作者博客 2012-11-29

大時代热血青年:李大釗、毛澤東等“少年中国学会”会员



  1918年冬天,23岁的李璜出夔门、经上海,跋涉大半个月来到北京。这一天,在米市胡同便宜坊的一家烤鸭店,北大教授李大钊设宴为他洗尘,同时在场的还有分设中学堂同学王光祈,北大学生邓中夏、易克嶷,以及李大钊的密友陈淯。李璜记得,六个人刚刚坐下,又有两名青年冒雪而来。王光祈介绍说,他们也有意到法国勤工俭学。“闻我将往,甚喜,愿一谈”(李璜,《学钝室回忆录》)。

  此时,欧洲大战已经结束,断绝四年的中法航线也行将恢复。李璜此来,正是应“留法俭学会”之召、前往巴黎勤工俭学的。后来,他这么回忆当时的情形:“我注视赵毛两会友,似较我辈年青……以小弟弟待之。”

  这一天,与两位“会友”,李璜称兄道弟、极为亲热。尽管初初相识,但他们同属“少年中国学会”(以下简称“少中”)的筹备成员。他们年轻、纯洁,心中有着无尽的山河,以及“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怀。


  几十年后,李璜说,那个午后他永生不忘。因为在那张小小的圆桌边,他见证了人生的无常、命运的残酷以及历史的分合。因为,那个高个子的“会友”是毛泽东,黑皮肤的是赵世炎。与李大钊、邓中夏一样,他们后来都成为共产党的主要首脑。此后十几年,除易克嶷不知所终外,陈淯病逝、李大钊被绞死、赵世炎被枪决、邓中夏被枪决、王光祈客死他乡……最后活下来的两个人,一个走进了中南海,另一个却远走台湾,并被指控为政客、帮凶和“反动派”。

  尽管如此,晚年李璜在写作回忆录时,依旧称呼他们为:“会友”。


  初潮

  “同人等欲集合全国有为的青年,从事专门学术,献身社会事业,转移末世风俗。”1918年初春,在北京北池子的一间“狭陋不堪”的小屋里,26岁的王光祈起草着发起少中的计划书:“……知改革社会之难而不可以徒托空言也,故首之以奋斗、继之以实践;知养成实力之需时而不可以无术也,故持之以坚忍、而终之以俭朴……”

  这寥寥几十字,勾勒了一个温和、渐进、旨在改良社会的青年团体。

  所谓“专门学术”,指的是近代学科。晚清以来,分工、专业理念渐渐兴起,学制革命更造就了一个基于分工和专业化、包含类别五花八门的新群体,“知识分子”。然而,兴办学堂十年,急功近利的心态,乃至“学而优则仕”的旧观念,无时不刻地笼罩着学界:以专业论,法政科多如牛毛、动辄万千,格致、化学、矿业、商科则几近无人问津;以学制论,后来成为教师主体的万余名留学生,普通班、速成科比比皆是,“入大学者仅百分之一而已”,以至得一本科学位,“社会尊之如帝天”……

  清末兴学之弊,影响了民国学子。王光祈记得,他从前的先生中,“讲理化、数学的教员……浅显的教科书都读不断句”;而以北大为例,在蔡元培出任校长前,学生们上体育课,教员呼喊的口令是:“老爷,向右转!老爷,向左转!”……

  专门人才的匮乏,使“教育救国”、“实业救国”流于空谈;与此同时,民国社会之败坏、人心之沉沦,更几近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如果说,过往的年月,绅士、儒生、宗法和千年风俗,构成了这个国家惨淡经营的社会骨架,那么,随着乡村的衰老、旧政制的解体,绅士为“劣绅”替代,儒生为秘密会社替代,宗法为“族权”替代,而千年风俗也斑驳不堪、风雨飘摇……所谓“一盘散沙”,正是社会组织急剧恶化的产物。

  正因此,构筑“新骨架”、奠基新社会,已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急务;也因此,举凡公会、社团、自治组织、民间团体、舆论机构、工商企业,乃至“社会公德”的培育、契约精神的形成……种种社会的纽带物、“民众的联合体”,无一不是不可或缺、百废待举。王光祈认为,少中应成为各种社会事业的发动机;他为此写道:“务使全国青年志士,皆具先民敦厚之风,常怀改革社会之志,循序以进,悬的以趋……”

  那么,政治呢?

  王光祈断言,只有造成“中国社会之基础”,并“基于社会之实力”,才能最后解决作为社会产物的“政治问题”。而在此之前,“勿为无意识之牺牲,宜作有秩序之奋斗”……

  显而易见,王光祈的这些思考,有着深重的、梁启超式的改良痕迹。如果说,作为“支笔横扫千军”的天才报人,梁启超是近代中国的启蒙者,而《新青年》作者群被视为“第二代人”的话,那么,远离政治、关注社会、力主改良、强调渐进……则始终构成几代知识者通往现代中国之路的着眼点,也始终左右着几十万知识分子的个体选择。王光祈这一代人登台之初,并不例外。

 1918年4月,王光祈完成了这份长达万余字、名为《吾党今后进行意见》的计划书。他将它寄给远在东京的曾琦,“商榷意见”。

  曾琦,四川隆昌人,1892年生。这个时为日本中央大学学生,曾被旧日同学郭沫若讥为“补人”(四川方言,意为可笑之人)、“老夫子”的26岁青年,有着异常复杂、混沌的面貌:一方面,他守旧、固执,即使在白话文运动兴起后,他也旁若无人地写文言文、作旧体诗,并且言必称王阳明、颜习斋;另一方面,他又颇具大时代青年的气息,他的日记时常出现“生于乱世”、“力挽狂澜”的字样,他并公然以克来曼梭、墨索里尼自居。他混杂了新与旧、文明进化与因循保守的诸多色彩。

  在几千名中国留学生中,他有着极广的人脉、很高的声望。他也正筹谋创建一个学会;他的《戊午日记》记载,“予思拟集会同志,提倡分业,为一真正之学会,各就所学,轮流演讲,要以根于学理、按诸事实……”正因此,接到王光祈《意见书》后,他当即委派同学雷宝菁前往北京,“接洽一切”。

  那么,在曾琦的最初设想里,他是否计划以东京为中心、建立学会的日本分部呢?毕竟,还要两年多时间,他才能完成学业、回到中国;毕竟,三千余名留日学生藏龙卧虎、人才济济……

  但,仿佛是他们集体命运的一个隐喻、一种象征:几乎是雷宝菁刚刚抵达北京、还来不及安顿下来的日子,在日本列岛,一场突如其来的救亡风潮爆发了。它不仅改变了曾琦的计划,迅速催生了少中、“国民”等青年社团;它并以令人悲欣交集的变奏,伏笔着“第三代人”未来的命运变迁。

  1918年11月28日至30日,北洋政府以第一次世界大战参战胜利国资格在故宫太和殿前举行的阅兵典礼大庆。

  自从签订《马关条约》,对这个一衣带水、“同文同种”的蕞尔小国,中国人曾经有过异常复杂的心态:一方面,怨恨、愤怒、屈辱、自卑,另一方面则是亲切、欣慰、追随、感激……它的战胜俄国被视为“黄种人的胜利”,它的庇护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它的容纳万余名留学生,也让人感受着“泛亚洲主义”的襟怀。而这一切伴随着欧洲大战的爆发,永远地成为了过去。

  欧洲大战爆发后,亚洲的权力真空出现了。它化作了日本朝野的阵阵欢呼:元老井上馨说,“这是大正新时代的天佑”;黑龙会创始人内田良平的“特殊权益论”,则被视为“关于大陆政策的最大公约数”。此后几年,日本攻占青岛、抛出“二十一条”、执导西原借款、攫取北满特权……如果说,和日俄战争没有什么两样,青岛战役不过是又一场列强的狂欢,那么,1915年的“二十一条”、1917年的西原借款,以及1918年春天的《中日军事协定》,则意味着远东的新格局。在欧洲远东舰队纷纷撤离太平洋后,门户开放、“利益均沾”的旧世界,从此一去不再复返了;一强独大、吞并鲸食的可怕前景出现了。

  它也化作了留日学生的暗哑呼喊、纷飞眼泪。

  5月4日,《中日军事协定》签署前夕,在东京神田的一家饭馆,46名中国青年聚集着。他们代表了各省、各校的三千余名留学生。当夜,全体罢学归国、“一致对外”的决议作出了;作为与会代表之一,曾琦被推为“先发队”成员……

  一艘艘轮船开往上海。在黑压压的人头中,夹杂了一名叫彭湃的广东青年,一名叫李达的湖南青年,一名叫王若飞的贵州青年,以及三名四川青年,曾琦、张梦九与郑尚廉……短短十余天时间,5月17日,“抵上海者已有一千四百余人”,他们筹集经费、建立机关,决心以“学生救国团”的名义长期活动;截至当年八月,“回国者共达两千余人,约占当时中国留日学生的三分之二”……

  也是在沸沸扬扬的救亡风潮中,6月25日,曾琦与张梦九离开上海、来到北京。


  “万类霜天竞自由”

  “予当时所以毅然辍学归国,尚非仅为一时之外交问题……”后来,曾琦这样回顾参与救亡的初衷:“而实重在重振中原之士流,以期外抗强权、内除国贼……”

  正因此,抵达上海后,曾琦事无巨细地参与“学生救国团”的筹组,张梦九也出任机关报《救国日报》总编辑。而他们前来北京,初衷也不过是游说梁启超、蔡元培,设立一所新学校以安置归国学生。但抵京第一天,王光祈的一席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几十年后,在《学钝室回忆录》里,李璜追记了两人晤谈的情形:几乎刚坐下来,王光祈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一议,思之已久,等着为你提出。……留日学生救国团的主张,明明在反对段祺瑞,要在京津发动,障碍必大。而即使发动成功,也不过是一哄之局,势难持久”……

  换而言之,所谓“救亡”不能指望学潮。在这样规劝曾琦后,王光祈随即谈到:“应早日集结有志气的青年同志,互相切磋,经过历练,成为各项专门人才,始足以言救国与建国的种种问题的解决……”

  这些立足长远、重在建设的劝告,让曾琦欣然接受。这一天,在一拍即合后,曾琦建议学会定名为“复兴社”;但在王光祈的力主下,它最终定名为“少年中国学会”。

  也是这一天,包括李大钊、周太玄、陈淯在内,六名发起人“公推王君光祈为起草员”,负责起草《意见书》之后的又一份重要文件,《学会规约》。他们并议定,五天后也就是6月30日,在北京南郊岳云别墅举行少中筹备会议。

  岳云别墅位于顺治门(今宣武门)外沟儿胡同55号,前身是浙江嵊县同乡会馆。从6月30日开始,七名发起人在这里接连会议;他们反复讨论、“修改数次”,终于拟定了共计八章、多达七十条的《学会规约》。

  在“定名”之后,学会宗旨被归结为“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真实学术”、“发展社会事业”和“转移末世风俗”。

  一个不易觉察、但异常微妙的变化,悄悄地出现了。如前所述,所谓“专门学术”,指的是近代学科;而“真实学术”则无疑包括了儒学在内的传统学问。从“专门学术”到“真实学术”,应是旧学功底深厚、视儒学为安身立命之所的曾琦坚持的结果。

  如果说,四大宗旨以及四项信条,“奋斗”、“实践”、“坚忍”、“俭朴”,大抵来自王光祈《意见书》的话,那么,长达十四条、内容极其详尽的《会员》一章,则是七名发起人反复讨论的产物。后来,它被认为是“少中命脉之所系”。

  入会须“由会员五人介绍”,并经评议部认可;会员须研习一种专门学科,不得中途休辍或自行更改;不得嫖娼、赌博、懒惰、浪费;不得“接近政党”;不得虚伪、冷漠、言行不一、“无悛改之心”;甚至,“介绍会员不加审慎”也或致警告、或予除名……后来,会员易家钺在《京报》上匿名发表了一篇骂文,被认为“吐词淫秽”、“不啻宣告青年人格的破产”,而决议让其自行出会。

  连同不久后颁行的《本会征求会员之标准》,《学会规约》构成了少中“以传统之心、行改良之事”的鲜明气质。如果说,苛刻、严厉乃至略显琐碎的品行要求,让人想起传统儒生的修身进德、慎独自律,那么,征求会员的三大标准,“纯洁”、“奋斗”、“对本会表示充分同情”,以及“须俱备以上三个条件、缺一不可”的要求,则让人想到原典儒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力行精神。

  更重要的是,在易家钺之外,此后几年会员违反《规约》、或被评议部警告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群群中国少年的百侣携游、“万类霜天竞自由”,让少中生活无比清新、令人难忘。一名会员后来追忆说,“在少中最初几年的会员间,实在没有给我留下半点不良的印象。这与我后来所过的党人的生活,和政治上一切勾心斗角的把戏,真是截然不同,而具有充分的人味”(左舜生,《近三十年见闻杂记》)……

  不仅如此。在《会务》一章,少中明确了“发行报章”、“刊布图书”、“组织演讲”、“学术谈话”等日常活动;在《机关》一章,学会设立了评议、执行、编译三部;在《职员》一章,则规定了选举制度和选举办法……直到7月21日,《规约》才最终定稿。后来,王光祈回顾说,“岳云别墅者,本会成立史中最可纪念之发祥地也”。

  也是在岳云别墅,七名发起人达成了一项意味深长的决议:学会先设立“筹备处”,以王光祈为主任,进行为期一年的筹备;一年之后,1919年7月1日,学会再正式召开成立大会。

  “灯光正在整个欧洲熄灭。”1914年8月4日,面对窗外的璀璨灯火,英国外交大臣格雷伯爵悲叹说:“在我的余生,我永远不会看见它的复明……”

  熄灭的何止是灯光?巴尔干、莱茵河、英伦三岛……随着一个又一个国家的卷入大战,欧洲的心灵也急剧衰老着。当欧洲沦为一片废墟后,罗素说“欧洲已死”;而在断垣残壁之间,一本《西方的没落》成为众多市民的读物;巴黎出现了四万名职业算命者,伦敦更多至不可胜数,并且是“唯一兴隆的生意”……

  熄灭的,还有大陆这一头的微茫希望。

  1917年秋天,在一次演讲中,蔡元培情感复杂地谈到,“生存竞争云云,已成过去学说”。如果说,这个判断折射了众多中国人怅然若失的心态,那么,不久后梁启超的欧洲之行,更意味着中国近百年心灵苦旅的又一次大转折。在《欧游心影录》中,梁启超这么比喻过去的路:“我们……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拼命向前赶,以为可以靠它做向导。哪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

  这是中国心灵最困顿、最苦涩的时刻:过去的七十年,西风东渐、效法欧美是这个国家渐行渐远的一条长路;沿着这条路,它已经走得太远,已经无法回头、无法再回去了;而欧洲之灯熄灭后,不仅政制、社会、“新民”的老话题,还有思想与精神资源的新困境:它已经一空傍依;它该走向何方呢?

  从这里开始,“中国向何处去”?成为最迫切、最重大的时代追问了。如果说,在梁启超、陈独秀那里,这一切无须作答、仿佛不言自明的话,那么,对初初步入历史的“第三代人”来说,无论李大钊呼喊的“青春中华”,还是王光祈心中的那个“光华”、“灿烂”、“雄健”、“文明”的少年中国,都更多地是一种意象,一种气质的书写;它远非具体、切实的社会蓝图。因为他们没有参照物,他们无法作答……

  正因此,王光祈明确表示,十九世纪的少年意大利、少年德意志运动,“在当时视为少年者,在今日吾人视之,亦老大意大利、老大德意志而已”;而,“吾人所创造非十九世纪、十八世纪之少年中国,实为适合廿世纪思潮之少年中国也”。也因此,七名发起人一致决议,以一年为筹备期,寻求何为“少年中国”、“中国向何处去”的答案……

  无论如何,伴随着高远寥廓、充满少年风华的气息,少中的第一轮成员发展开始了。

  在成都,李劼人、胡助、何鲁之、李小舫等人入会;在南京,左舜生、黄仲苏、阮真、谢循初等人入会;在上海,魏时珍、李璜、杨贤江、郑尚廉等人入会;在日本,沈懋德等人入会……

  自然而然地,分设中学堂旧友成为少中的主体了。而在分设中学堂诸生外,以卢作孚为例,这个后来的“中国船王”、民国最杰出的实业家,是李劼人在《川报》的同事;以周晓和为例,他是周太玄的亲兄;以左舜生为例,他是曾琦的震旦公学同学。至于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后来的大汉奸周佛海,救亡文艺家、《义勇军进行曲》作者田汉,则分别是曾琦、郑尚廉在东京的同学和朋友……

  旧友、同乡、同学、同事,交织出了少中遍布全国、远及海外的会员群体。这一天,在南京玄武湖畔,左舜生又介绍两名被河海学校开除的学生入会。他们是后来的共产党总书记张闻天,以及茅盾之弟、早期共产党主要活动家沈泽民。

  这一天,在李大钊的介绍下,一个高个子、湖南乡音浓重的湘潭青年,进入了王光祈的视野。他就是“新民学会”创始人、时为北京大学图书馆助理员的毛泽东。不久,王光祈这样评价他,“此人颇重实践,自称学颜习斋(作者按:清初儒学大师颜元)之学主实行”。

  又一些日子后,由赵世炯引荐,一个皮肤黝黑、中等身材的青年也加入少中。他就是赵世炯的弟弟赵世炎……

  无一例外地,这些青年处在最清新、最生机勃勃的年龄。古典情怀的滋养,此时尚未消褪;一空傍依的时世与人生,让他们一方面极目四野、“问苍茫大地”,另一方面,他们也由此进入了个体与友人、自然、天地无限交融的寥廓情境。以毛泽东为例,这一年春天,他和一群青年在长沙组成了新民学会。在橘子洲头,他们读书、辩论、抒情、咏怀;他们上山砍柴,到很远的泉边挑水,以蚕豆拌米饭充当一日三餐;他们在湘江之畔漫步交谈、登高眺远,他们到爱晚亭边通宵露宿、“野蛮体魄”……后来,毛泽东以这样的诗句,回顾咏叹那无比清新、异常广阔的日子:“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不仅如此。他还以“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情怀,化实为虚、兼类而及,将中国少年和自然万物融入了同一意象,从而挥发出生生不息、深邃高远的宇宙意识。你看,那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不就是少年中国旭日初升的景象么?你看,那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不就是中国少年尽情挥洒、行走人间的比照么?……

  这不是一个人的。这是“第三代人”的集体抒发、清新歌唱。在新旧交替、“百舸争流”的年代,“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让他们拥有恍若古代士大夫的广阔;作为初初崛起的近代青年,他们又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清新。他们尽得新之美、旧之善。历史以最神秘的造化,在一个最惨淡、最苦痛的人间,生化了一群最自由挥洒、最意象寥廓的青年……

  而就在他们挥洒泼洒、青春放歌的时候,一种光辉灿烂、最古老也最年轻的思潮,一曲无比清新、近乎天籁之音的时代变奏,那美丽的“安那琪”的旗帜,悄然地席卷、征服了“第三代人”。对无数青年来说,它如同新的转机,如同闪闪星斗。

  丁三,看历史

变节与赴死:白色恐怖下的中共高层领袖


  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开始走上了独立领导中国革命的道路。由于面临中国社会性质以及革命性质、对象、动力、前途等关系革命成败的重大问题,共产党迫切需要召开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认真解决。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也开始进人土地革命战争时期。

  六大,工人向忠发成最高领导人

  当时国内正值白色恐怖,共产党已经很难找到安全的地方开会。于是,1928年6月18日至7月11日,中共六大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座庄园里召开。这是中共历史上唯一一次在国外召开的全国代表大会,共有代表142名,代表全国4万多名党员。因形势严峻,代表多数由中共中央指定出席。大会中心任务是:总结大革命失败以来的经验教训,分析中国社会性质和革命性质,制定党在新时期的路线、方针和政策,统一全党思想,发展革命力量。

  六大选举产生了新的中央委员会:中央委员23人,候补中央委员13人。在随后召开的六届一中全会上,选举向忠发、周恩来、苏兆征、项英、蔡和森5人为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立三、杨殷、徐锡根为候补常委。向忠发为中央政治局主席兼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主席,周恩来为中央政治局常委会秘书长。

  1929年6月中共六届二中全会召开之前,因苏兆征病逝等原因,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对政治局常委进行调整,由向忠发、周恩来、项英、杨殷、彭湃、蔡和森组成。六届二中全会上,政治局人员基本没有变动。

  这段时间里,向忠发实际上是党的最高领导人。向忠发(1880-1931),湖北汉川人,原是一名兵工厂工人。他1922年入党,很快成为武汉地区党内领导工人运动的重要人物。在中共五大上,向忠发入选中央委员,当时实际地位并不高,但在中共六大上,由于共产国 际片面追求中共领导人的“工人化”和注重领导成员的工人成分,向忠发平地飞升,一跃成为中共最高领导人。向忠发工作能力不强,实际上没能起到应有的领导作用。相反,他在生活上非常腐化,竟用党的经费住洋房,还养了一个情妇。

  六届三中全会批李立三

  中共六大之后的两年间,各种斗争极其残酷。到六届三中全会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已经有不少人牺牲。这其中就包括杨殷和彭湃。

  杨殷( 1892 -1929 ),广东中山人,中共早期工运领袖,是省港大罢工的重要领导者之一和1927年广州起义的组织发动者之一,也是中共早期情报和保卫工作领导人之一。六大上,杨殷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常委,1928年底出任常委。1929年8月,由于叛徒告密,杨殷在上海被捕,几天后被国民党秘密杀害。2009年,杨殷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

  彭湃( 1896-1929 ),广东汕尾人,中共早期农民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也是广东海陆丰农民运动和革命根据地的创始人,被毛泽东称为“中国农民运动大王”。但是,在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后不久,彭湃就因叛徒出卖而被捕,与杨殷等4人同时就义。2009年,彭湃也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

  1930年3月,周恩来以中共中央代表身份赴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汇报中央的工作情况。在此期间,由于向忠发缺乏领导能力,中央工作实际上由李立三主持。不过,李立三主持中央工作期间的“左”倾冒险错误,给党带来了严重损失。

  周恩来和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的瞿秋白从苏联回国后,于当年9月在上海主持召开了中共六届三中全会。

  会议批判了以李立三为代表的“左”倾冒险错误。当年11月,李立三正式离开中共中央,不久去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汇报工作和交待错误。此后,他羁旅莫斯科长15年。由于李立三勇于承认错误,在后来的中共七大上,他重新当选为中央委员。新中国成立后,他历任中共中央工委书记,中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等职,“文革”中遭受残酷迫害,1967年蒙冤逝世。1980年,中共中央为李立三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鉴于中央委员会中一些成员牺牲,六届三中全会进行了补选,毛泽东重新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会议决定,由向忠发、周恩来和徐锡根3人组成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主席仍为向忠发,周恩来则为实际负责人。

  1930年1O月,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确定把湘鄂赣联接到赣西南成为一个大区域,巩固和发展它成为中央根据地。因此,会议决定在中央根据地设立苏区中央局,同时成立由项英、毛泽东、任弼时、朱德等25人组成中华苏维埃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简称苏区中革军委)。这次会议表明,中共中央开始对红军游击战争和农村根据地的地位有了一定的新认识。

  但共产国际方面一直对中共在六届三中全会前后的工作不满,指责中共在纠正李立三错误的过程中犯了调和主义错误,从而使三中全会以后的中共中央一度无法工作。虽然中共中央在此后承认有错误,但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米夫等人仍不依不饶,最终导致六届四中全会的人事变动。

  不正常的六届四中全会

  1931年1月,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召开,在米夫的把持下,王明等人借机批判和打击异己,会议开得极不正常,瞿秋白、周恩来成为会议的主要批判对象。

  会后不久,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讨论政治局成员分工和中央常委人选等问题,决定向忠发、周恩来和张国焘为中央政治局常委,陈郁、卢福坦、徐锡根为候补常委,主席仍为向忠发,并决定将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主席改称为中央总书记。

  3位候补常委中,陈郁(1901-1974 ),广东宝安人,是中共党内早期工运领袖之一,也是广州起义的策划者与组织者之一。新中国成立后,陈郁被任命为首任煤炭部部长。他在中共八大、九大、十大都当选为中央委员,1974年因病去世。

  卢福坦(1890-1969 ),山东泰安人,是早期山东工运和青运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在中共六大注重工人成分的背景下当选为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并于六届四中全会成为候补常委。

  徐锡根(1903-? ),江苏无锡人,是中共早期江苏和上海地区工人运动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在六大上,徐锡根当选中央政治局候补常委。1932年,徐锡根被捕后变节,加人中统特务组织。1940年,徐锡根任江西省政府特工委主任时,与另一名中共叛徒庄祖方一起制造了中共历史上著名的“政治皖南事变”——中共南方工委被敌人破获。“南委事件”破坏面之广,被捕人数之多,在中共历史上空前绝后:江西、广东、广西、湖南等省地下党组织损失极为惨重。仅江西省就有44个县委、200多个区委被破坏,2000多名党员被捕。徐锡根后来的下场不详。

  六届四中全会开除了李立三的中央委员职务,瞿秋白也因“对立三路线的批判不够彻底”被解除了中央领导职务。此后,瞿秋白把主要精力用于领导中国左翼文化运动上。1934年,他到达中央根据地不久,红军长征开始,瞿秋白被留在了即将沦陷的瑞金。1935年,在转移途中瞿秋白被捕,后英勇就义。

  六届四中全会后,中共中央的领导权实际上被米夫支持下的王明所操纵。虽然共产国际远东局在会上想让王明出任候补常委的提议没有成功,但在1931年2月召开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王明终于被增补为中央政治局常委。这样,中央政治局常委会正式委员为向忠发、周恩来、张国焘、王明4人,候补委员不变。

  在上海的临时中央面临危机时,以赣南闽西为中心的中央根据地却在巩固和发展。但当时,临时中央对苏维埃政权还是没有全面的认识,仍继续执行“左”倾错误路线。

  王明(1904-1974 ),原名陈绍禹,安徽六安人。1925年,王明赴莫斯科留学,并加人中国共产党。其在中共党内的上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米夫的支持。1929年从苏联回国后,他即打着“反对立三路线”的旗号,从六届四中全会开始,在党内推行以教条主义为特征的更为“左”倾的机会主义路线,给中国革命带来极大危害。

  到1931年3月,中央政治局常委又有变动,新常委会由向忠发、周恩来、卢福坦、王明、罗登贤5人组成。

  1933年2月,罗登贤由于叛徒告密被捕,先后被关押在上海、南京。他在狱中遭受各种酷刑,宁死不屈,8月29日在南京雨花台被反动派杀害。

  临时中央政治局

  1931年4月,由于中央特科负责人之一的顾顺章叛变,向忠发6月被捕。在狱中,向忠发经受不了酷刑考验很快叛变,出卖了组织和同志。而他那位妓女出身的情妇,却在反动派面前坚决否认向忠发的身份,以致后来人们慨叹:向忠发的贞操还不如一个妓女。最终,向忠发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写完招供材料后即被国民政府枪决,成为中共历史上最受唾弃的人物之一。

  顾顺章和向忠发的叛变,给中共中央带来严重损失,上海等地的地下党组织几乎完全被摧毁,多人被捕被杀害。蔡和森即是其中之一。1931年6月,顾顺章带特务追到香港,将在那里参加海员会议的蔡和森逮捕。两个月后,蔡和森在广州英勇就义。

  在紧急情况下,1931年6月,中共中央决定由周恩来、王明、卢福坦、张闻天4人组成中央临时常务委员会,米夫指定王明任代理书记。

  此后,中共中央机关又多次遭到破坏,到了9月,在上海的中央委员和政治局委员均已不足半数,已失去“代表多数”的作用。同时,周恩来将赴中央苏区工作,王明也将去莫斯科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负责人。这样一来,中央政治局已是有名无实,无法正常运转。

  鉴于此,共产国际远东局指示中共改组中央领导,成立临时中央政治局(即临时中央),并提出组成人员的具体建议。1931年9月中旬,周恩来和王明二人离开前,主持召开会议,临时中央政治局组成人员主要由王明提名,常委为博古、张闻天和卢福坦,不设总书记,由博古负总责。以博古为首的临时中央,继续贯彻执行“左”倾教条主义的方针。

  博古(1907-1946),原名秦邦宪,江苏无锡人。他早年即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入党后于1926年被派往莫斯科学习,1930年5月回国。临时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博古能成为常委,与他和王明同为留苏派有直接关系。自此直至遵义会议,博古一直是中共实际最高领导人。由于他深受王明“左”倾路线影响,其错误给中国革命带来很大损失。但遵义会议之后,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开始支持毛泽东的正确路线。1946年,博古因飞机失事遇难。

  张闻天(1900-1976 ),江苏南汇人。他是中共党内一位被誉为“红色教授”的学者型领袖。张闻天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从1925年开始留学莫斯科长达6年,并加入中国共产党。也正因此,他受到共产国际方面的重用。

  党内三股力量汇合

  在上海的临时中央面临危机时,以赣南闽西为中心的中央根据地却在巩固和发展。1931年11月,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江西瑞金举行,宣告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大会通过的宪法规定,苏维埃政权最高权力机关为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大会闭会期间,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为最高政权机关。此后举行的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毛泽东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项英、张国焘(一直没到中央根据地任职)为副主席;选举毛泽东为人民委员会主席,项英、张国焘为副主席。这实际上是苏区对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革命正确道路的认可。

  但当时,临时中央对苏维埃政权还是没有全面的认识,仍继续执行其“左”倾错误。1932年3月,临时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决定陈云加入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卢福坦去职。1933年,卢福坦被捕叛变,后在国民党特务机关任职。新中国成立后,卢福坦被逮捕,并被长期关押,1969年被秘密处决。

  1932年10月,临时中央增选王云程为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王云程(1905-? ),山东青岛人。他出身工人,早期积极参加和组织工农运动。1925年入党后,王云程赴莫斯科学习,后来其政治观点倒向王明。他入选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亦与其苏联背景相关。1933年,王云程被捕叛变,此后下落不明。

  到1933年1月,临时中央在上海已经无法立足,于是决定接受共产国际的指示,由上海迁到苏区。临时中央政治局与苏区中央局会合后,成立中共中央局。中共中央局委员由六届四中全会政治局、临时中央和苏区中央局的部分成员组成,形成党内三股力量协调共事的局面。中共中央局常务委员为原临时中央成员的博古和张闻天二人,总书记为博古。

  1934年1月,在中央苏区遭遇第五次“围剿”的关键时刻,中共六届五中全会在江西瑞金召开。在当时的特殊形势下,此次会议虽名为全会,但实际许多中央委员缺席。会议增选了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并选出了新的中央政治局:由委员12人和候补委员5人组成。博古任中央委员会总书记,负责中央委员会和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成立中央书记处,代替原来的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常委称为书记处书记。会议选出的中央书记处书记(常委)有博古、周恩来、张闻天、张国焘、王明、陈云、项英7人。博古仍是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此前,毛泽东受到排挤,失去了在党和红军中的领导权。

  陈云(1905-1995 ),上海人。他具有政治、经济等多方面的才华。陈云早年参加“五卅”运动和工人罢工运动,很快成为党内劳工运动的领袖,六届三中、四中全会当选为中央候补委员、中央委员,开始在党内崭露头角。

  遵义会议,毛泽东进入书记处

  1934年5月,第五次反“围剿”失利,中央苏区面临严峻形势,博古主持召开的中央书记处会议决定进行战略转移,并报请共产国际批准。6月,为有效筹备战略转移,中央书记处会议决定成立中央最高“三人团”,由博古、李德和周恩来组成,博古负责政治,李德是共产国际派驻中国军事顾问,负责军事,周恩来负责督促军事计划的执行。但在李德的错误指挥下,党和红军陷入极为被动的困境,党内许多干部逐渐认识到毛泽东等人的正确主张。

  1935年1月,中央政治局在遵义召开扩大会议(即遵义会议),着重解决最为紧迫的军事问题和组织问题。遵义会议在纠正博古、李德“左”倾错误的基础上,改组了中共中央领导机构,增选毛泽东为中央政治局委员,进入中央书记处工作,并决定常委中再进行适当的分工。最高军事首长朱德、周恩来为军事指挥者,周恩来为党内委托的在军事指挥上下最后决心的负责者,毛泽东为周恩来军事指挥上的帮助者;张闻天负责宣传;博古负责组织工作。2月,根据中央政治局会议的决定,张闻天正式代替博古出任中央总书记。3月,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以周恩来、毛泽东和王稼祥组成新的中央“三人团”,周恩来为负责人,负责全军的军事行动。在当时特殊的战争环境中,这是中央最重要的也是特殊的领导机构。

  遵义会议是中共转危为安、走向成熟的重要转折点,在改组后的中央的正确领导下,红军长征途中不断取得军事胜利。但是,在中央红军和张国焘领导的红四方面军会师之后,一贯喜欢在党内搞宗派活动的张国焘又开始搞 “小动作”。在1935年8月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张国焘坚持“提拔工农”干部、增加红四方面军9人进政治局等意见,引起会议激烈争论。经各方协调后决定:中央政治局书记处(常务委员会)由张闻天、博古、周恩来、张国焘、王明、项英、毛泽东7人组成(张国焘、王明、项英当时不在中央所在地)。红军长征后,项英留在了南方,后来领导新四军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1941年,项英在“皖南事变”后被叛徒杀害。

  在中央和红军行动方向问题上,周恩来、毛泽东等多数人主张北上川陕,但张国焘坚决反对,主张南下川康。不久,张国焘无视中央的劝告,坚持南下,并企图危害和分裂党中央,在紧急情况下,毛泽东等人迅速决断,先行北上,使得张国焘的阴谋没有得逞。

  在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后,1937年3月中央政治局在延安召开扩大会议,严厉批判了张国焘的错误,并对其进行教育,但张国焘阳奉阴违,表面承认错误,实际上拒绝党对他的教育和挽救,遂于1938年4月从陕甘宁边区叛逃,投靠了国民党。中共中央随后宣布将其开除出党。张国焘投敌后并未得到长时间的重用,在此后的时局变化中,其命运亦是风雨飘摇,1979年客死于加拿大。

  1937年12月,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政治局会议。此次会议是一次严肃的党的核心层会议,会议决定,撤销中共苏区中央局,并改组了中央书记处。长期在共产国际工作的王明,在党内的特殊地位得到一定程度的尊重和认可。根据王明的提议,决定增补刚刚由苏联回国的王明、康生、陈云为中央书记处书记。

  此后,中央书记处成员主要包括张闻天、毛泽东、王明、康生、陈云5人。1938年9月六届六中全会后,张闻天仍为主持中央常务工作的书记,只是其身份改为中央书记,中央书记处已不再设总负责人。

  康生(1898-1975),山东胶南人。他早期即为“五卅”运动和上海三次武装起义的领导人之一,并长期领导中共秘密战线的工作。康生曾经拥护过王明的“左”倾路线,1933年起在苏联工作了4年。此次成为常委又是得益于王明的推荐,其中原因不言自明。

  由于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加上落脚延安以来党的生存环境有所改善,六届六中全会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共中央领导机构基本没有变动。

  青岭,《环球人物》杂志



CIA被控谋杀科学家以掩盖秘密


【文汇网讯】据国际在线援引英国《每日电讯报》11月28日报道,美国中央情报局(CIA)近日被控在多年前谋杀了一名政府科学家,死者的亲人称,他是被CIA特工用药物迷昏后从纽约曼哈顿一家酒店的13楼扔下致死的,因为他发现了CIA虐囚的秘密。

这名科学家叫弗兰克·奥尔森(Frank Olson),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与CIA合作,致力于研究可通过空气传播的生物武器。

奥尔森的儿子们向华盛顿特区法院递交的诉状中称,奥尔森曾前往挪威、法国、英国以及西德的基地进行研究工作,他在欧洲工作时“亲眼见到CIA用他研发的生物制剂对谋杀犯进行极端审讯”。

奥尔森显然受到极大震惊,他随后返回美国。1953年11月19日,奥尔森被秘密带到马里兰州的迪普克里克湖(Deep Creek Lake),在那里他喝下了一杯参杂迷幻药的白兰地酒。几天后,他被CIA官员带到纽约接受“精神病治疗”,他们还告诉奥尔森的家人,他情绪不稳定,且有暴力倾向。

1953年11月28日凌晨2点半,奥尔森从与CIA医生同住的斯塔特勒酒店1018a号房间摔落到窗下的街上,当场死亡。

CIA最初称奥尔森的死是意外。但20世纪70年代水门事件后CIA也受到调查,他们最终承认给奥尔森下迷幻药,但称他死于自杀。奥尔森的家人得到补偿,时任总统杰拉尔德·福特(Gerald Ford)还邀请他们到白宫,就政府隐瞒给奥尔森迷幻药一事道歉。

然而奥尔森的家人并不满意这个结果,1996年重新挖出奥尔森的尸体,宣称发现其头部遭击打的证据。纽约检察官重新开始调查,但他们没有找到足以改变奥尔森死因的证据。
现在,奥尔森的家人指控CIA继续隐瞒与父亲死亡有关的档案。奥尔森的儿子埃里克(Eric Olson)称:“证据显示,我们的父亲是在监禁期间被谋杀的。他们一直对我们撒谎,隐瞒档案和信息,随意编造故事。”

CIA一名发言人称,他们在20世纪50年代的秘密活动已经受到“彻底调查”,有关该计划的数千页文件也被解密并公诸于众。



近代中国的众多称帝者(下)


  五

  “做皇帝”恐怕曾经是旧时代每个男子的白日梦的内容。这是中国人尘世梦想的极峰。这不足为奇,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男人恐怕都梦想过当皇帝当国王。问题是,将这个梦想付诸实际操作的中国人,肯定多过世界上其他国家之总和。事实上,漫长的中国历史中,每一个朝代,不管是国力强大还是空虚,统治清明还是混乱,都有许多被“皇帝梦”所驱动的人试图一逞。清末民初有一个叫张相文的人,搜索历史上的成王和败寇,写成两卷的《帝贼谱》。他草草搜罗的结果是七百余人。我们可以确切地说,这只不过是九牛之一毛。过去的一千多年中,中华大地上每年都会有将皇帝梦付诸实践者。这个论断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之上:在早已推翻了帝制,人民生活有了很大改善的“新中国”,每年操作“皇帝梦”的人仍然数不胜数。我们仅举其中几例:


  一九五O年二月,山东人李懋五在北京召集九宫道道徒开会,宣布:“我是太阳,日光菩萨,明年日出,太阳出头就是我出头”,于当年五月五日,李的生日那天就任“明道大皇帝”。


  这只是五十年代镇压会道门时破获的“皇帝案”中的一起。这些案子数以千计,内容雷同,从解放初一直持续到文革中。而“改革开放”后的“皇帝案”内容往往更为离奇:


  一九八一年,盲人丁兴来在大别山区创建了道德金门教,不久后称帝,封“正宫娘娘”、“西宫娘娘”、“宰相”等21人,赐“仙印”41枚。由于交通闭塞,在山区当了十年“皇帝”后十年才被发现并被乡政府处理。


  公元一九八二年,四川省巴中县六十多岁的老农民张清在巴中川剧团大楼称帝,张清安任“正皇帝”,另一位叫廖桂堂的人出任“副皇帝”,宣布建立“中原皇清国”。他们的政治构想规模甚为宏大,甚至远及台湾,故精心准备了一道册封谕旨,将蒋介石先生(他们不知道蒋老先生已经驾鹤西游)册封为“威国王”,给他准备了《皇清圣诣(旨的别字)职字第五号》文件,准备通过邮局寄到台湾,联合蒋老先生起事。当然,还没等邮寄,他们就被县公安局给灭了。


  一九八四年,四川一名读过几本古书的农民曾应龙,因为对计划生育政策强烈不满,率众建立了“大有国”。他穿上了用白布染就、农妇描成的龙袍,率领千余名抵触计划生育政策的“臣民”,杀入县城,攻陷县医院,俘全部医生、女护士,将所有计划生育用品搜出并销毁。后被我人民解放军迅速平定。我人民政府念其无知,从宽判处无期。这位老兄还不服,在狱中不断申诉。不过同时改造颇为积极,在狱中读了“四川函授大学”,准备出去后为人民服务云云。(《帝梦惊华》)


  一九八六年,山东人潍坊农民的一个前妇女队长、小学文化的晁玉华自创“青华圣教”,建立了“大圣天朝”,自称“女皇”,招童男,建“后宫”。后被县人民政府镇压。


  直到一九九一年,还有一贯道徒龚贤哲凭《金母血书》招徕信众,在云南乡下建“中华国”,改年号“顶古永和”……


  仅仅解放后几十年间,这些案件加起来就不止千百。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中,将皇帝梦付诸实践者的数量当然更为惊人。


  阅读其他国家历史,我们极少发现类似的“皇帝案”。王学泰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一位同事从日本游学回来,谈到日本民俗时说到,他曾问过日本学者,日本人有没有想当天皇的?那位日本朋友很惊讶,说那怎么可能呢?天皇是神啊。”欧洲历史上也出现过许多次农民或者说农奴起义,但是这些农奴起义的领导者极少称王称帝,“他们的理想是回到古老的农村公社去,以恢复被农奴制度贬低和摧残了的自身价值。”而不是像中国农民这样,建立新的王朝。我们也许有充足的理由说,“皇帝梦”是中国这块土地的“特色”之一。


  六


  中国社会自秦始皇以后,就与众不同。用程歗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中国农民和欧洲农奴的反抗斗争就具有不同的心理基础。欧洲农奴的生活方式产生不了以夺取皇权为目标反抗意识,而中国的农民起义,……无不是企图依照传统王朝的权力模式,建立农民的理想王朝。”(《晚清乡土意识》,第52页)


  世界上其他传统社会,大多缺乏流动性。无论是西欧和日本的封建社会,还是印度的种姓制度,各阶级都藩蓠森严,大门紧闭。贵族永远是贵族,农奴永远是农奴,武士永远是武士。人们缺乏奋斗意识,更愿意听从命运的摆布。


  而中国独不然。秦始皇早在两千年前就扫灭了贵族阶层,除皇帝外,一定程度上“人人平等”。唐太宗又成功地运行了科举制,建立了最“公平”的官员选拔机制。因此中国传统社会很早以前看起来就十分“现代”,存在着社会垂直流动的大量机会。“就传统官僚专制社会所具有的社会流动程度而言,中国可以说是人类前资本主义社会中最具阶层开放性结构的社会。”(潘维《中国党政体制——现行政体的由来》)


  这种流动性,用文雅的词汇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则是“富不过三代”。相对其他文明来说,中国社会中没有不可突破的森严壁垒,每个人都有通过自己的奋斗改变命运的一线之机,所以中国人奋斗意识是世界最强的。


  中国人改变命运,无非以下几种方式:一是通过克勤克俭的努力,发家致富,由贫农而富农而地主而大地主。二是通过供孩子读书,“十年寒窗”后一朝中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带得全家鸡犬升天。三则是奇迹般的“发迹变泰”。这是宋代以后流行于民间社会的演义评书中最受听众欢迎的内容。


  而“发迹变泰”故事中,最为刺激的当然是由一介平民而成为天子。事实上,这种故事由刘邦第一个讲述后,历代效法者无穷,特别是唐代以后,中国的皇帝们多是起自底层。这种示范效应令“发迹变泰”故事在民间四处流传,导致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流传。


  事实上,“做皇帝”以及“拥立皇帝”已经是传统中国人的奋斗途径之一。


  中国历史上重复过无数次的一个雷同情节是,一些人发现身边的某人“有异相”,遂死心踏地地跟随他谋大事,以图“泼天的富贵”。


  冯云山这个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那么迅速地成为洪秀全最坚定的信徒,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洪秀全的面相。冯云山会相面,他“少与洪秀全同学,尝谓秀全多异相,豁达大度,有王者风。因历举古今成败事说秀全,教以起事。以故二人深相勾结。”


  王伦之所以起义,除了“梦见是龙”外,精于相面的梵伟对他的持续鼓动也功不可没。史载梵伟“妄谈天文谶纬”、善于巫术,他经常对王伦说:“予阅人多矣,莫有如君者。即若辈位至督抚,衣锦食肉,能生杀人,亦徒拥虚名,按其才与貌,终出君下。予以君擘画,十年当为君姓上加白,毋自弃也。”


  前面我们提到的河南嵩县老曼场“万顺天国”皇帝李成福,他用来宣传自己神异的仅仅是两个证据,一个是他姓李,所以他是唐朝皇帝的后代。另外一个他手相特殊,“一只手的纹是命子旗,另一只手纹是武砂帽,这是天子相”。仅靠这两个证据和几本《奇门遁》、《推背图》,再加上巧舌如簧,他就成功地网罗了高峰村前任生产队长谭振军、会计谭某、村医张某以及另外一个村的前民兵营长万玉忠等骨干。酷爱诗歌的共产党员万玉忠还在李成福的笔记本上“题诗”四句,以示忠心:“我与富贵处今春,相互情谊沧海深。四海为家干事业,万里征途永鹏程”。


  与皇帝梦相配套的是“将相梦”。皇帝只能出一个,大臣的职位似乎更“现实”一些。乱世之时,投身军旅,拥戴新君,由布衣而为将相,那也是相当地诱人。在新中国发生的“皇帝案”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是这些人都颇有“群众基础”。一九五O年,自称“紫微星”的山东人石东林“出世定国”,参与的各路会道门徒多达三万多人。一九五五年的“浩天尚国”事件,封了一百多官高级官员。一九八三年的“农合佛国”,分封了一百九十九名“宰相”、“国师”、“娘娘”。许多农民为了将来享受福贵,争相投靠,争做“宰相”、“国公”、“保国将”、“九省元帅”等大官,更有不少妇女,主动投身,争相做“妃子”、“娘娘”。一九七八年,四川人蔡昌诚以“验体选妃”为名,使得二十多名妇女主动投入他的怀抱。(《涤荡尘埃:新中国反邪教斗争》)而晁玉华的大圣天朝,她的第子五百人中,既有党员、厂长,警察,更有县团级干部、正营级军官。


  七


  阅读了多如山积的原始资料之后,我不得不说,正统历史教科书过多地强调了历代起义者的天理,有意识地忽略了他们的人欲。似乎每一个起义者都是怀抱着“民胞物与”、“解放全人类”的雄伟理想揭竿而起的。


  事实上,几乎每一次农民起义背后的主要推动力都是对财富和地位的向往。这种向往光明正大,顺理成章,本也无庸讳言。人欲就是天理。当一个不合理的社会秩序不能满足大多数人的温饱之时,他们有天然的权利来改变这种秩序。


  虽然披上了基督教的外衣,上帝教和基督教的精神实质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基督教的落脚点是彼岸,而上帝教和所有中国民间宗教一样,神秘的外衣下隐藏着的是炽热无比的现世欲望。


  经过反复衡量思考,洪秀全终于决定起事。道光二十九年,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近世烟风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
  ……
  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
  古来事业由人做,黑雾收残一鉴中。

  明主指朱元璋,汉皇指刘邦。这两位由布衣而为天子者,是天下所有男人的超级偶像。


  道光三十年,正当广西各教门纷纷聚众起事之际,洪秀全发布“团方”令,要求所有信徒携带所有家口,烧掉自家房子,到金田镇集合。所谓“团方”,是“团圆”、“团聚”之意,洪秀全发布团方令时只是说要他们来参加宗教仪式,并且恫吓说:


  道光三十年,我将遣大灾降世,凡信仰坚定不移者将得救,其不信者将有瘟疫,过了八月之后,有田无人耕,有屋无人住。


  为了躲避这场“大灾”,这些人才被各路教首带领来到金田,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这次团方要泼上身家性命。直到和官兵打仗的前一天,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参与中国近代史上最伟大的一次起义。一万多人的队伍中,只有洪秀全、冯云山、杨秀清等六人知道“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他人,都是稀里糊涂就成了伟大的“造反”者。

  要把这样一群毫无准备的“顺民”变成英勇的“革命战士”,洪秀全的动员方式是许诺这些追随者,起义成功后,他们都将是世袭的官僚:

  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动等臣,大则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侍卫、至小亦军帅职,累代世袭,龙袍角带在天朝,……威风无比……享福无疆。

  太平天国教育干部的《天情道理书》说得更明白:

  试问尔等,当凡情在家之时,或农,或工,或商贾,营谋衣食,朝夕不遑,手足胝胼,辛苦备当,孰如我们今日顶天扶主,立志勤王,各受天恩、主恩及东王列王鸿恩。升及荣光,出则服御显扬,侍从罗列,乃马者有人,打扇者有人,前呼后拥,威风排场,可谓盖世。


  在入“拜上帝会”之初,许多信徒把家产贱价出售,破釜沉舟全家入教。邻居们表示不理解,这些广西老兄弟解释说:“我太守也,我将军也,岂汝辈耕田翁耶!”其妻子也说:“我夫人也,我恭人也,岂汝辈村妇女耶!”(《紫荆事略》)显然,美好的蓝图引导他们毅然走上了革命之路。


  这也是“传统式中国革命”的基本规律之一。用金钱、土地、爵位对农民进行诱惑,远比宣传空疏的“天下大同”更有效果。


  正如它的名字所揭示的,林清加入的“荣华会”的主要宗旨就是使信众“荣华富贵”。教首们向教徒口授“真空”八字诀,并叫他们每日朝太阳叩头。声称只要念“真空”八字诀,一可以消灾免祸,二可以不受穷。


  “荣华富贵”的念头迷惑了许多人,其中甚至有一位大清帝国的高级武官。曹纶加入荣华会,被嘉庆皇帝称为汉唐宋明以来从未有的“奇之又奇”之事,因为此人出身名门,曾祖、祖父和父亲都是品级不低的官员,曹纶本人也是大清王朝的四品武官。这样一个高级武官入教,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想摆脱穷困。曹纶的父亲在知府任上死于苗民起义,家产也毁于战火。曹纶携父柩回京后,囊中尽空,家徒四壁,甚至“衣衫褴缕不能出门当差”。嘉庆十六年升任正四品的独石口都司时,因为这个官位没有什么油水,仍然穷困潦倒。林清在这个当口及时出手接济,让他能有体面的衣服和车马去官府当差,又宣传说“荣华会”的咒语可以对抗穷神,使他的财运迅速改变。曹纶遂拜林清为师入了教。天理教起义失败后,曹纶交待自己的入教动机时说:“实在穷极无奈,贪图富贵,料得林清事成后,自然给我一、二品。”(清代八卦教,218页。)


  事实上,林清的事业发展得如此蓬勃,主要就是因为他抓住了人们改变命运的渴望,在传教手段上有所创新。开始他宣传,加入他的宗教是一种一本万利的投资。如果你交一份“根基钱”,那么将来,你会得到这个数额十倍的回报。后来他更敏锐对抓住普通农民对土地的渴望,承诺如果你交一百个大钱,那么以后就会“得地一顷”。


  这个办法“得到了广大农民的热烈拥护”,河南和直隶的农民“相从者众”(《钦定平定教匪纪略》卷二十五),只河南滑浚一带“于号簿内按名登记”者,就“共计男妇大小三千八百余名”(《军录》,《刘第五供词》)这些对未来充满幻想的人成为日后起义的中坚力量。


  林清的“条件”不光吸引了普通农民,甚至对一些富人来说也极有诱惑力。天理教为壮大势力,利用富人们对权力的渴望,许诺交“粮食数石,许给官职,填写号簿,并开写合同纸片,交与本人做据。”有的财主出银100两,得到了将来事成后可做总督的许愿。清代宗室黄带子海康,也是因为听到“如林清事成,给伊大官职”的承诺慨然入教。


  这种手段并非林清的独创。发放原始股并承诺巨额回报,在中国革命史上屡见不鲜。乾隆初年冯进京、王会的收元教,直接和教徒们签定“合同”。“合同”的内容是根据徒众交款多少,承诺将来的官职多大。那条件真是极其优惠:交二两到十余两者,将来成事后就可以封王。交一千钱,就可以封大将军、总兵。交几百文者,就可以封兵备道。由于分封太滥,以致“有妇女幼孩而称总兵者,有给钱数百两而称为王公者”,其荒唐把清政府官员都逗乐了,地方当局认为,这实在“有类疯颠,其非素蓄逆谋可知”。(《朱批档》,乾隆十八年八月初三日直督总督方观承奏折。)


  八


  “皇帝案”的制造者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他们想像力特别发达,特别享受沉醉在无边无际的白日梦中的感觉。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显得特别幼稚,特别急功近利,迫不急待。在起事之初,他们就沉醉于大封爵位、大订“礼仪”,而把更重要的“革命准备”置于脑后,使惊天大事沦为一场场笑话。


  一九五O年“明道大皇帝”山东人李懋五是一个颇肯浪漫主义气质的幻想家。起义之前,他做的最主要准备工作是规划新朝代的国号和国旗以及行政区划。他经过冥思苦想,想出了“大顺国”和“日月龙凤旗”为国号国旗。又筹划在河南河北方圆八百里左右的地方建立一座中京和十道城。他花费了许多时间,津津有味地为自己设计了九宫十八院的皇宫,并画好了蓝图,设计了建筑细节,准备日后细细兴建。他还在废寝忘食地为自己构想了二百一十六名妃子,设立了九相十八卿,以及二百一十六名群臣的后宫及官僚体系。同时修定了日历,设计了新朝的服装,消耗了无数脑细胞。在设计这一切的时候,他一定沉浸在了做白日梦的巨大愉悦之中。(《北京市人民法院案例选编》)


  “中原皇清国”的老皇帝张清在起义前也已经详细制定出新朝的法律和制度。他于6月22日至28日间,以毛笔写出了新王朝的大纲大法,即四万多字的《天律森吏》。这部文件分为国令、国法、国政、国史、信财、三乘九品、薪玉案等七个部分。国令说:“清锋(金字边加郾的左边)铖安天下,无忠不孝要斩杀。还清山河不完税,天下同胞世(应为是)一家。”国法则设“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条。国政中把人分成十一等,画成“安位天下图”。接着他又写出《三乘九品》、《五律归亲》、《四祖礼本》、《古玉观》等关于新朝礼制、文化建设的许多大作。


  另一个重要的准备就是给骨干们大封官爵,让他们提前享受一下“发迹变泰”的快感。他不光封了一个建筑公司工人为“副皇帝”,还封了“武侯王”、“西蜀王”、“巡府”(当是从巡抚联想来)、“国翁”、“通天师”等一大批官。此外他设立的官员体系中还有“贤臣”、“清相”、“先行”等闻所未闻的名目。封高兴了,他甚至顺手把远在台湾的蒋介石封为“威国王”(他不知道蒋介石已死),并发布了《皇清圣诣(旨的别字)职字第五号》,全文如下:


  奉
  天承命准此蒋中正为中原皇清国威国王一职
  右给蒋中正执存
  赞曰
  威国享民八方服心
  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中原皇清国岁次元年秋望日(印)准给


  封完爵后,张清又兴兴头头雕了十八颗大印,发给各级重要官员。皇帝的玉玺玺文为“皇清玉帝”,二寸见方,由心灵手巧的张清亲自设计亲手雕成。其余十七方,按级别尺寸有严格区别:朝廷一级的一寸五见方,府州一级的一寸见方,县乡级点八寸见方,材质皆为梨木。


  九


  洪秀全的心理状态,与上两位异曲而同工。做为一个社会最底层从走来的落魄童生,洪秀全在革命过程中最关心的就是划分等级,明确身分,显示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做这些事,他可以说是迫不急待,心醉神迷,完全不管军情紧急不紧急,形势允许不允许。


  起义军攻占的第一个“大地方”是一个叫“东乡”的小镇。占了小镇后,虽然四周已经被清军围得水泄不通,整个东乡镇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原来,洪秀全正忙着举行登基大典,正式登基,做了天王,自称为朕,群下对他称“主”。起兵不到三个月,刚刚占领了一个小镇子,在敌人日渐合围的艰险时刻,就开国登基,树起大招牌,实在称不上明智之举。

  太平军攻占的第一个城市是县城永安。一万乡下人进了城,感觉自然和东乡大大不同。洪秀全仍然一如前例,关上城门,准备固守,一心一意做起天王。一进永安城,他就命令人们把州衙改为“天王府”,大加修缮,墙上用杏黄纸裱糊,地上铺满红毡,厅前排列着花盘。“天王府”的各门分别悬挂“第一朝门”、“第二朝门”、“第三朝门”、“第四朝门”的牌子,门上都涂上皇帝专用的明黄色,画上龙虎图案。

  住进“天王府”,洪秀全先给自己选了三十六个女人,封为三十六个娘娘,然后就开始大封王爵。封杨秀清为东王,“管制东方各国”,萧朝贵为西王,“管制西方各国”……

  张宏杰,《坐天下很累》



近代中国的众多称帝者(上)


  从表面上看,历史之所以好玩,是因为它的创作者是一位把“偶然”运用到了极致的戏剧大师。不过,历史的深奥或者悲哀实际上在于,每一个偶然背后都隐藏着巨大而沉重的必然。


  因为“一个梦的家当”而起义这种异事,并不是只发生在洪秀全身上。我们随手翻捡史书,在他之前和之后,都可以找到相似的例子。


  乾隆三十九年山东清水教起义的领导人王伦在起义之前,曾经“梦见是龙”,因此预测自己“将来大贵”(《钦定剿捕临清逆匪纪略》卷16)。这个梦坚定了他起事的决心,后来又被广泛宣传,成了教徒们信心的来源。


  嘉庆年间天理教起义的重要首领李文成,之所以始终坚信自己能成大事,也是因为一个奇怪的梦:“夜梦魔神语之曰:君乃十八子明道震宫九教主也,得东方生气,居河洛之中,协符大运。文成惊异,益自负”。(《靖逆记卷五》)


  甚至在洪秀全的伟业烟消云散一百多年以后的新中国,这种事还曾经多次重复。比如一九八O年左右,四川巴中县青山乡曹家沟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农民曹家元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爷爷坟前坐着一位白须老人,老人头上有一条一丈多长的金龙腾飞。老人说:“我是你爷爷,把这个坛子给你吧!”他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黄澄澄的金子。


  不久之后,他又做了一个怪梦,梦到他进了县剧团,演出“黄袍加身”的戏,宫娥彩女排成两排,站在他的身后。


  这两个梦使他相信他有皇帝之运。因此自命不凡。后来一九八二年春节扫房时,他又在木仓中偶然拾得《五公经》一本,读了这本书更加相信自己就是书中的应运之人。从此遂不再劳动,专心研究《五公经》,投入民间宗教事业,学会了“出神”,“走阴”,在发展了一批信徒之后,于一九八二年五月十六日在曹家沟自家院中举行了登基大典。信徒八十一人跪拜在地,在小小山村里场面相当壮观。当然不久后此事就被公安机关侦知并迅速剿灭。(《帝梦惊华》)


  二


  洪秀全经历背后隐藏的另一个规律是,那些民间宗教的创立者,起初往往都是在俗世的奋斗中屡屡受挫的“LOSER”。


  在解放之后破获的许多起会道门案件中,这个规律表现得很明显。一九九O年代初在苏北盐阜创立了黄坛教的朱良美,在创教之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他因为长相肥丑又不务正业,被人称为“猪郎公”。被命运逼到角落后他狗急跳墙,宣布自己是观音菩萨的儿子,创立黄坛教,以此奇招一举扭转了人生的颓势。他以“狐仙附体帮人治病”的方式,发展了附近六十户二百五十余人入教。原本娶不上老婆的他成为教首后给自己设了三宫六院,在信徒中挑选“娘娘”,前后封了“正宫娘娘”、“东宫娘娘”、“西宫娘娘”及“贵妃”共计十七人,过上了帝王级的豪华性生活。(《帝梦惊华》)


  一九九一年在河南嵩县老曼场创立“万顺天国”的李成福命运与朱良美异曲同工。他因为家境贫困又不务正业,一直没娶上老婆。直到三十四岁,才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订了婚,订婚不久,那个水性杨花的寡妇又移情于他的弟弟,成了他的弟媳。悲愤之下,李成福离家出走,背井离乡,发誓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衣锦还乡。在挖了两年山药之后,他凭着自学的看风水算卦的本事在异乡获得了山民们的尊重。他手持几本《奇门遁》、《推背图》,向山民们宣布,这个朝代快完了,他要执掌江山。巧舌如簧的他居然成功地发展了一批骨干,创建了“安民党”,筹建“万李起义军”,并在一九九O年正月的一个晚上宣布“万顺天国”正式成立。可惜他远没有洪秀全走运,天国成立不久就进了监狱。


  当然,中国历史上最典型的例子,还是嘉庆年间天理教起义的总导演林清。这次起义因为义军传奇般地攻入紫禁城而垂名青史。起义总首领林清的命运转折,生动地向我们演示了民间宗教是如何“变废为宝”、“点石成金”的。


  林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生于北京近郊。父亲是一名衙门里的书吏。他的前半生几乎完全是由大大小小的失败串连起来的,这些失败之间甚至没有什么缓冲地带:


  林清“少无赖,(其父)先本捶挞之,不克悛,屏处药肆。”(《靖逆记》)读了几年书后发现不是读书的材料,于是在十七岁那年,父亲把他送到一家药铺里当学徒。三年学习期满,他学了点中药知识,“并略懂医病”,于是走上了社会。


  走上社会之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三里河一个药店里当伙计,本来这是一个不错的职业,不幸因为他刚走上社会就染上了嫖娼的恶习,得了梅毒,长了一身的毒疮,“被药铺逐出”。


  他的第二份工作收入又低,又不体面:在顺城门外大街打更。这一般是老头们干的活儿。不过也有好处,打更都是深更半夜出来,不怕人瞧见他的毒疮。不久之后,父亲去世,他的毒疮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回乡顶替父职,任黄村巡检司书吏。


  书吏虽然工资低微,有的甚至没有工资,但是因为充当着官僚体系与民间社会的连接剂,拥有操纵潜规则的空间。那些心黑手狠而又“门儿清”的书吏中,不乏发财致富者。可惜林清发财之心过于操切。当上书吏不久,他就因为私扣民夫工资而被革退。这是他第二次失业。


  被“开除公职”之后,他并不服输,决定自己创业,投身商业,用没被官员查出的那部分贪污款与他姐夫一起在黄村合伙开了个茶馆。一开始,他跑东跑西很卖力气,茶馆经营的势头不错。怎奈他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事业刚开头,他就开始陷入赌博之中,不久把自己的这份本钱输得精光,被姐夫撵了出去。这是他第三次失业。


  遭遇了这连续三板斧后,他对人生并没有失去信心。他的长处就是从不服输,“大不了从头再来”。他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偷越边墙,潜入满清皇帝们圈为禁地的热河。在那里他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头和曾经经管河务工程的“工作资历”,获得了一位管理皇家工程的“汪巴大人”的信任,参与管理“布达拉石作工程”。工程项目自古至今都是贪污腐败的最佳渠道,这次工作是他职业生涯中最成功的一次,很快他就赚了一大笔钱,“衣锦还乡”,大摇大摆地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回到了黄村。


  然而好景不长,财主日子没过几天,赌博和嫖娼很快把这笔钱败光了,他再一次成了穷人。


  不过见识过花花世界的他已经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于是他再度外出,南下苏杭。在苏州他谋到了一份在“四府粮道衙门”当长随的工作。《靖逆记》记载:“清有口给,能营贿赂所得,即散去若粪土。及事觉,官绳以法,清潜逃”。也就是说,他又一次因为过于大胆地贪污枉法而失业。这是第四次。


  这次失业的后果十分严重,因为这是遥远的他乡,举目无亲,他连家都回不了。想来想去,只好靠记得的几个药方当了上游方医生。游方医生其实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更谈不上能攒下钱了。没办法,他平生第一次当了苦力,在粮船上给人拉纤。这份工作的好处是他可以沿运河一路北上,回到北京。不过当粮船到达北京时,他已经形同乞丐。


  回到北京之后,他又卖过鹌鹑,当过鸟雀铺店员,也因为好吃懒做,都没干长久。还因为将鸟雀店本钱花光,“险些被人送官”。只好灰溜溜回到黄村,落脚在外甥董国太家。


  总结前半生,林清换了十来种工作,除了在热河一次外,基本上都以失败告终。这一方面固然说明“大清盛世”中社会底层的生存状况并不如王朝自己宣传的那么安稳,另一方面也说明林清本人性格中存在着致命的缺点:好逸恶劳,性情浮躁,做事没长性,大手大脚,花钱散漫。


  直到加入民间宗教后,这个“屡战屡败”、“百无一能”的“废人”的命运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重大转折。嘉庆十二年(1807),三十七岁的林清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加入了荣华会(即“八卦教”中的坎卦教)。


  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林清加入荣华会是因为真正的信仰,《靖逆记》说“清之初入教也,意图敛钱无大志”。这个说法是根据林清自己的供词:“我起初倡会,原是意图敛钱。”


  然而林清马上就发现他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终身事业。他发现他简直就是为宗教而生的,他具有成为一个伟大民间宗教家的一切条件:


  第一,他有极好的口才。《靖逆记》说:“清有口给”,知道怎么讲教理讲得深入浅出而又神乎其神,非常适合传教和辩论。走南闯北的经历,又使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更加油滑熟练。


  第二,他见多识广,脑筋灵活。又生性慷慨,善于结交。如前所述,《靖逆记》记载他得来的钱,“即散去若粪土。”


  第三,他略懂医术,而免费治病是民间宗教传教的最好方式。他经常走街串户,以行医为名进行传教活动,比一般人更容易获得成功。


  所以入教不久,他在教内地位就节节上升,迅速取代了原来的教首郭潮俊,此人虽然资格较老,然“性怯懦,遇事畏葸”,教门一直打不开局面。林清做事有魄力,敢闯敢干,在他成为教首后,因他“有大刀阔斧和勇于进取的作风,从而改变了以往教门的保守势态。使坎卦教不再囤于大兴县农村、乡镇的一隅之地,走向了北京内城、京边诸县以及直隶地区;教徒也从单一的农民,发展到各个阶层。”


  林清雄心勃勃,很快就依仗实力,统一了这一区域范围内的白阳教、红阳教诸教派,成了冀鲁豫三省交界处最大的宗教首领。他把自己宣传成是“弥勒佛转世”,全称是“掌理天盘八卦开法后天祖师”。教徒们认为他是“文圣人”、“就同孔圣人一般”。他向每个教徒收取“根基钱”,迅速成为巨富,过上了“食有鱼出有车”的生活。


  林清第一次尝到了真正的成功滋味。他在民间宗教中,不但获得了温饱和金钱,更重要的,是获得了地位、尊重和信任,体会到了以前世俗事业中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成功感。这种感觉实在太甘美了,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的二流子林清几乎变了一个人。《董国太供词》称“自从掌教,据说他不嫖赌了”。他的眼里燃烧着辉光,他的身上笼罩着严肃。他不再赌博,也不再嫖娼,举手投足,完全是成功人士的模样,浑身上下,一派威严的“圣人”风度。


  三


  民间宗教或者迷信与农民起义的结合,自始至终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定势。东汉末年黄巾军大起义,凭借的是张角创立的“太平道”。北宋的方腊起义和钟相、杨幺起义,利用的是“摩尼教”。元末红巾军起义的主要精神力量是白莲教。这一宗教后来生命力如此强大,以至于明清两代的所有农民起义,几乎都有白莲教背景。


  但我们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那些创建宗教的人,都想推翻政府,称王称帝。虽然欲望是没有边界的,但理性却使教主们不得不小心从事。事实上,在历史上更多的教主满足于“温饱”。他们稳健而谨慎,狡猾而现实,把教门经营成了一桩兴隆的“地下买卖”,境界最高者甚至成了子孙世袭的“地下王朝”,既回避了风险,又获得了最大化的利益。这其中的典型就是清代中前期“八卦教”(也就是“荣华会”、“天理教”的前身)首领刘家。


  山东单县人刘佐臣在康熙初年创立了八卦教。这个教门杂糅儒释道三家,而以儒家思想为主旋律。刘佐臣宣传,宇宙三世分别由李老君、释迦如来佛和孔夫子掌管。他说自己是孔子转世,也就是宇宙的最后主宰。


  这一教门的最大特点是特别善于敛财。它的组织体系实际上就是一个庞大的敛钱系统,其原理与传销异曲同工:各地分支机构象地主收租一样,定期收取教徒的“会费”,说是“以出钱多寡定来生福泽厚薄”,说这些钱是“往西天取金沙费用”。这些会费层层盘剥,层层上交。谁发展的下线儿多,谁抽的头也多。当然,最大的抽头者是刘佐臣,所有的钱,最后都有一部分成成会汇总到山东刘家。


  配合这种敛钱体系,刘佐臣在教门内部推行“儒教专制化”。他用儒学纲常为教内纪律服务,强调分尊卑、明长幼,要求信徒们“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在教内建立了严格的层级体系,按官位大小,依次分肥。到嘉庆年间,这个教派的层级体系发展完善到与一个王朝相似:“秋仕”相当于秀才,“麦仕”相当于举人,“号官”相当于县官,“法官”相当于知府,教主当然就相当于皇帝,教内成了专制小朝廷。教主到各地视察,有专人打前站,见面时“文武大臣”分列两旁,山呼“万岁”,对“皇帝”之命唯命是从。甚至“皇帝”说自己流下的鼻涕是玉浆,信徒们也抢着吃。


  这一教门的另一个特点,也是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个世袭的宗教。刘佐臣精明无比,一开始就将这一教门设计成刘氏家族的“吃饭本儿”。他既称自己是孔子转世,又称孔子世世代代在刘家转世下去。因此从康熙初年至嘉庆二十二年间,虽然屡遭政府打击,但他的后代始终充当八卦教教首,传承六代,历时一个半世纪,几如一个王朝。


  为了保持既得利益,这一教派一直保持地下状态,从不公开活动。它满足于事实上的“小王朝”而绝不对现实秩序发动任何挑战。不但不挑战,它甚至还地上地下两不耽误。刘佐臣死后,他儿子刘儒汉继续经营,刘家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财富,刘儒汉已经不再满足于充当地下“邪教”教首,还想获得现实世界的“功名利禄”。于是他在康熙四十五年捐官,花了银子一千七百两.外加一千零四十担大米,共合四千六百余两白银,“旋由捐纳选授山西荣河县知县”,走马上任去给大清朝服务去了。直到康熙五十八年“犯案”,“参回原籍”,他一共做了十几年清朝的地方官。


  及至乾隆年间,刘家的财富积累得更多。乾隆皇帝打击这个教门,抄家时起获大小贮银罐二十七个,共计白银12427两,黄金一小锭,二两五钱。此外,还有“田庄数处,地数十顷。”这当然都是教徒们的奉献。


  当然,世袭现象并不是八卦教的专利,明清时期这样的教门层出不穷,比如黄天教的李家,江南斋教的姚家,清茶门的王家等。他们的家族统治有五代有十代,长达一二百年甚至二三百家之久。和王朝的统治者一样,这些世袭宗教教主都热爱稳定,既使在动乱之时,这些家族也很少有揭竿而起者。这种不参与事实证明是十分明智的。林清等少数几个违背八卦教传统举起造反大旗的人,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陨身灭族。

  四


  在开始创立上帝教时,洪秀全并没有想到要公开造反。王庆成在《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中令人信服地证明,洪秀全首次去广西传教时,并没有任何革命思想,他“所宣传的并没有超越《劝世良言》的范围。谁都承认,《劝世良言》不是一本革命的书;相反,它实际上是一本教人不革命的书。”(《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第14页)回到花县之后,洪秀全写了一些阐述其教义的文章,比如《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等。与我们猜测的不同,这些文章宣传的不是造反,相反,它们批判造反。王庆成说,(《原道救世歌》)“糅合了基督教和儒家的思想、用语,苦口婆心地劝世人拜上帝,学正人,捐妄念。如诗歌的题名所示,这是当时的洪秀全为了拯救邪恶社会的‘救世’方案。这个方案,也没有任何反对现存统治秩序的革命倾向。”(历史和思想,16)这首诗歌中甚至谩骂李自成、黄巢、项羽这些起义领袖为草寇,诅咒起义和战争:


  嗜杀人民为草寇,到底岂能免祸灾?
  白起项羽终自刎,黄巢李闯安在哉!
  ……


  很显然,第二次进入广西之前,洪秀全还是只想收徒敛钱,建立秘密天国,以地下温饱富贵为满足。但是第二次入广西后,形势与前次已经大有不同。


  道光三十年的大清王朝,从各个方面都已经显露出彻底崩溃的征兆。特别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广西,政府的控制力已经下降到极点。广西本来就是会道门遍地之处,国势衰微,越来越多的人试图一逞。“道光二十七、八年间,楚匪之雷再浩、李元发两次阑入粤境,土匪陈亚溃等相继滋事,小之开角打单,大之攻城劫狱,浸成燎原之势。”(论粤西贼情兵事始末,见太平天国史料从编简辑,第2册,第3页。)道光三十年夏秋,陈亚贵等起义军一度攻占荔浦、修仁、迁江县城。广西形势大乱,各地乡绅纷纷组织团练,镇压本地的会道门。“拜上帝教”也在团练们敌视的范围之内,数次发生冲突。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拜上帝会”想安安静静地建设自己的地下天国已经不可能。


  不过洪秀全及其高层干部还是权衡了很长时间。毕竟,造反的风险每个人都知道,前车之鉴更比比皆是。比如天理教起义就是一个错误。林清本来可以像他的前辈刘佐臣一样,己广置妻妾,吃香的喝辣的,把天理教经营成世袭教派。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野心过度膨胀的结果是他被凌迟处死。

  但是,此时的形势和林清之时确实有所不同。大清王朝的灭亡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而这时拜上帝教信徒已经发展到了一万多人,趁乱起兵以图大事,似乎已经有了资本。更何况,洪秀全的“皇帝梦”和高级部下的“将相梦”潜伏多年,此时像一头跃跃欲试的小兽,早已经按捺不住了。(未完待续)

  张宏杰,《坐天下很累》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