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30日 星期五

我所知道的冯国璋后人的悲惨遭遇


  前几天共识网转载文章:《冯国璋墓文革被挖惨遭镰刀剖腹戳尸》。标题看了两遍,还是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伤天害理,竟有这样的令人发指。打开文章,试了几次,终不忍卒读 —— 我跟冯毅,冯国璋的曾孙实在太熟了。


  一

  1965年,冯毅和其他29个天津知青一起去新疆天山农场。冯毅的干净整洁、穿着得体、举止优雅、谈吐有致,在当时这叫小资,是社会容不了的。那时流行的是邓普的小说《军队的女儿》的形象:女主人公出场穿的球鞋,散发着跟男孩子球鞋一样的豆豉般的臭味儿。这类小说配合着一系列政治运动,打造了一个荒唐的时代:中学生上街掏粪,小伙子把新衣服打上补丁,姑娘们打赤脚走上滚热的沥青路,农场知青们破衣拉靸,像一群要饭的叫花子。冯毅的境遇是慢慢改变的。

 那时间我一门心思改造思想,因为我的罪孽更加深重,详见费明《三代沧桑》。

  每天扛着砍土镘回来,就跟着团支部书记访贫问苦。所有农工都说,最苦就是60年。书记当然不愿让我们听人说新社会、共产党的坏话,于是背起工具,挨门挨户给人理发。生产队一共就二十户人家,几个脑袋搁不住剃的,没过几天,农工见着我们背着装剃头工具的小木匣子,就摘下帽子拍着刚剃过的秃瓢苦笑。


  转年春天,冯毅拆旧衣裳。拆好了,裁成一尺见方小块儿,拿到渠边,在冰冷的渠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洗,然后铺在柴禾堆上晾干。干嘛要准备这些洗得发白的小块方布呢?冯毅说,王观景就要添孩子了,这柔软旧衣裳是为新生儿准备的尿布。王观景是山东诸城逃荒来的农工,当初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交往。对一个农工待产的婴儿这样体贴入微,让我震动。因为我对陌生的孩子早已麻木,他却保持着爱怜幼小生命的本能天性。我成天喊着愿为共产主义牺牲生命,他却切实关怀体恤周边的人们。这发自内心的悲天悯人的情怀真挚感人,最终改变了人们的偏见。后来,不管他在地头儿,在麦场,大字不识的农工们都围着他,津津有味地听他随便讲的任何一件小事。


  二

  1967年,农场武斗,我回到天津。虽说有了充分的精神准备,徒有四壁的家还是让我感到愤怒和耻辱。什么破四旧,明火执仗。“明火执仗?”跟我一起回津的同学张宝焰说:“你还没看到这个呢”那是小报刊载的一年前毛泽东批转的《严禁出动警察镇压革命学生运动》的文件。正是这个红头文件让打家劫舍成了合法的“红色恐怖”;让学历、智力成了革命对象;让性命、道德的价值观念成了草芥。让狂热的中学生们,刻意模仿当年痞子的暴行,去“紧跟”,去闹“革命”。


  无休止的动乱中,小说成了精神避难所。我找来所有能找到的书,没白没黑地看。记得看完《红与黑》的时候,东方刚刚放亮,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裹着毛毯,簌簌发抖:于连不惜生命的个人奋斗精神让我震惊。那一本本宣扬个性解放,争取人权,呼吁自由平等博爱的小说,唤醒我的良知和理性。

  一个夏日,冯毅骑着自行车来我家。我们几乎同时发现,彼此有着很多共同语言。让我不解的是,当初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接近我。他说,他非常想知道每个人去新疆的原因,他琢磨透了知青的小心眼儿,就剩下两人的不知道,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他的。说什么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到这儿,一下子都没话了,只有波涛在心里翻腾。

  常德道,闻名遐迩的天津五大道之一,安静的小街两侧一码花园洋房,其中一所楼房是他家。院落大门卸了,院墙拆了,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一楼左侧的房间贴着封条,锁着查抄物资。右手楼梯,阶梯宽大,每阶只有十几公分高,走上去不觉放慢脚步,这显然是当初设计师营造的优雅和闲适。伯母迎出房门说,是费明吧,冯毅一直念叨你,来,屋里坐。那是间朝阳的客厅,房间很大,就是我们三十个新疆人都坐在这里,也不会觉得拥挤。纤尘不染的家具,错落有致地安放着,哪怕其中一件挪动几公分都会破坏和谐,整体的美。

  我们经常在三楼,冯毅自己的小房间里说话。妹妹冯茹那年七岁,还是个时刻要人注意的年龄,经常进来,我们只好陪她闹上一通。安静下来冯毅问我,这辈子准备做什么?做什么?什么也不做,能做事吗?他说,他在练钢琴,早先自己家有琴,很少摸,现在没了才知道精贵。说着就给我看他改编的第五交响乐的钢琴曲的五线谱。我说,小时候听过,但受不了那份儿强烈,情愿听圆舞曲什么的。他说第五也叫命运交响曲,是贝多芬开始失聪时的作品。听力是他最重要的感觉,命运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他愤怒,狂呼,但终于冷静下来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坚定果敢地走上人生之路。后来我多次听过冯毅用手风琴拉过这支曲子,每次都仿佛见到在厄运面前昂起高贵的头颅,感奋上进的形象。

  一天我们在小房间里说话,听见敲门声。伯母拉着手把,探着半个身子说,费明,今儿个就在我家吃饭。你们说话,我去买菜。我那会儿正在生产队的伙房学艺,很想把自己吃过的美味佳肴都做出来,吃了一口就问,这外焦里嫩的炸猪排用的是哪块肉?奶奶摸着冯毅的后背说,喏,就是这块。听得大家都笑起来。她说话有趣,孙中山不叫孙中山,叫孙大炮。一口标准的河间话,有点像唐山话那样软绵绵的,听起来非常亲切。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家和善、幽默、参与。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浅灰色的大襟,显得格外素净和富贵。耳聪目明,凡是来过的客人,她都能叫出名字。

  姐姐姐夫,哥哥嫂子,住在隔壁的六叔、六婶,只要知道我们来了,都会走进客厅,跟大伙儿打招呼。有时坐下来,听我们说话,偶尔也会插一两句聪明的、逗人的笑话。嫂子是华侨,很漂亮;有个剪着超短发的三四岁的小姑娘,尼娜。二姨奶奶住在不远的一个胡同里,刚退了一间房,还没来得及收拾。她一辈子没有生养,这样,伯父又多了一个母亲。她经常来冯家在常德道的住所,来了就手脚不停地忙活;也很健谈,一次她说,北京来的红卫兵,站在窗口,对着大街撒尿。很平常的一件小事,她说来那悲悯无奈轻蔑和嫌恶尽在其中。见过住在河东的二叔,和他的两个出落得闭月羞花,美得让人窒息的女儿。三叔住在天津河北区,他家人,包括他的幼子冯巩都没见过。见过表弟杨涛,表妹耿忆轩。早就听说杨涛是个拼命三郎,第一次滑冰,穿上冰鞋就上冰面跑,摔得稀里哗啦的,几天后参加速滑比赛。面前的杨涛却是个帅哥,像冯毅一样,高高的个子,笔直精致的鼻子,弯弯的眉毛,梦幻般的眼睛、爽朗的富有感染力的微笑。耿忆轩的清纯照在北京大北照相馆橱窗里一直摆到文革,她有着大家闺秀特有的高贵典雅、庄重娴静、矜持礼貌。

  在那个无休止的政治运动的年代里,家庭成员互相检举揭发,夫妻反目、父子为仇之类的破事儿见得多了;走进冯家,看到的却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一派融融景象。

  多年后,听说伯父冯海仑大病初愈, 我去看望。看到我,他眼睛一亮,扶着手把站了起来。寒暄之后问,“我是不是老得不像样子了?”不等我回答,便拿起木梳梳头,另一只手不住地抿着灰白的头发。我和伯母扶着他坐下,他问我;“你家也被抄了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奇怪,他怎么会这样问呢。伯母在他身后用手指点了点她自己的头,我会意,便没再作声。“我家被抄过好几次”伯父说“一次有个年轻人要打我母亲,我上去夺他手里的棍子,另一个人抡起皮带就是一家伙,铜头儿啪地一声打在我头上,立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急了,大喊,我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冯家,前总统的后裔,天津的首富是很有知名度的,传闻中抄家时的经历更加不堪。但出自老伯口中的这番话,更让我痛感,当年人们心性中的丑恶被毛唤起,竟会那样野蛮疯狂、卑鄙下流。哲人说,死是个缓慢过程,当其之时,不但丢失健康,也失去尊严。冯家人都不诉苦,不当众落泪,往日傲骨嶙峋的伯父如是说,英雄已走上末路,想到这里,心中不觉一颤。但即令这般,他还是不提他祖父坟墓被毁的事。这样的奇耻大辱,他最终都不会跟任何人说起的。

  1967年那会儿,伯父年富心强,绝口不谈刚刚被抄过的家和刚刚遭受的凌辱,只跟我们讲他的工作。他通晓德、英、法、日等数国文字,跟我们说话时,不时地加上一两个英文单词,像今天在美国的中国人说话一样。北平辅仁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即主持技术工作,不到三十岁便接管其父兴办的东方油漆厂。公私“合营”后,他被转调到天津制药厂。他说“我们国家没有维他命E,领导让我接手研发。搞半辈子油漆,转攻医药,难度很大。家里虽有几个书架外文书,但是不够,天天泡图书馆,两年后终于做出来了。”我后来从史料得知,他父亲冯家遇研究生产油漆时,同样地废寝忘食。冯家遇年轻时留学,曾被德国威廉二世皇后幸见;日伪时期,他以黄胆涂面称病,拒不当官;一生办企业开银行实业报国。冯家遇的父亲冯国璋,行伍出身,曾为民国总统,六十一岁去世,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国家统一。老伯口中的“我们国家”浸着三代忠贞,字字千钧。每当想起他的谆谆教诲,要我们为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做一点事情的时候,我的心就会被掷地有声金石之音撞击着。

  伯母说着一口道地的北京东城话,出身王府,长在北京。及笄之年在北海公园跟未来的夫婿相亲。那是个冷天,她戴着墨镜、口罩, 拿着德国莱卡相机,那种低头看折射影像的相机,给他照相。一会儿让他左转, 一会儿让他右转, 把准新郎打量个溜透,他却只见着她的头巾。说起伯母,伯父的话就多了。他说,在研发维他命E的时候,经常熬夜。伯母会不声不响地推开房门,把一个小碟鸭梨放在书桌上。鸭梨削了皮,切成小块,每一小块上插着一根牙签。写到这儿,仿佛看见一幅古色古香的温馨感人的画面,听到一段优美深长的慢板。如果用一个字形容伯母,那就是“度”。态度、风度、大度、适度。不经意举手投足之间,挥洒出的韵味和范儿真让人着迷。非常喜欢听她说话,看那永远慈祥的神色。她不像伯父的表情那样生动丰富,但总有一种说不上、学不来,任谁也拿捏不了的份儿。

  有天冯毅来找我,问我这几天怎么不去他家了。我说,你们家有你们家的生活,我常去,让伯母烧饭,多不好意思啊。没事儿,我妈、我奶奶都喜欢你。我说,我是盛大碗茶的粗碗,跟细瓷摆不到一起。他说,家里人都说别看费明长得戆,内秀。

  能让人喜欢,总是很开心,自个儿偷偷地臭美。我知道自己,能当得起的只是“老实”,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这么说。老实,其实就是傻。一次在冯家吃饭,伯母去厨房盛菜, 我跟了出去。悄声问:“伯母,那么多人您都不照应,怎么净跟我说话呢?”“大家都有话,用不着我管,就你一个闷吭,赶上人多,更没话。要是把你的话逗出来,不就都热闹了吗?再说,不能老这样吧,往后还要见大世面,你说是不是。”我从小就写思想汇报和检讨,始终是个改造不好的狗崽子,另类,脑袋从来就没有抬起来过。冯家的尊长,把我这唇上刚刚长出绒毛的毛头小子当做成人,平等相待。让我知道一个男子汉应如何尊重自己,如何保持打不垮的尊严。

  那年间,即使很聪明的人也都活得很窝囊、很卑微、很屈辱,很猥琐。我亲眼见过那些扣肩塌背们,走出冯家大门时挺直了身子板儿。


  三

  架不住居委会的大妈们坐在家里不走地动员,1968年我们先后回到新疆。冯毅到了之后,就用报纸画了一副钢琴的琴键,苦练不息。不久他开始作曲,其中一首由维吾尔民歌改编,很像后来流行的《美丽的塔什库尔干》的旋律,苍凉,豪放,动人。没有词儿,我们都会哼哼,上了戈壁滩,还会吼上两嗓子。

  那年,我们才22岁,风华正茂,一个同学却说,我已经没有任何欲望了。入夜,他走上戈壁滩,在离工人村很远的地方吹单簧管。吹我们渺茫的前景、空掷的青春、艰难的生活。 是夜,皓月当空,村里的老少,都走出门外倾听那如泣如诉的曲子,泪水在西北大汉们的脸上流淌。不一会儿又听见加入的手风琴的声音,远方响起了欢快《玩具波尔卡》的合奏。一定是冯毅寻声找到他,把他从忧郁的苦海中拉上来。

  转年,请了探亲假,和冯毅、张宝焰同阵回天津。半路在甘肃柳园,即今敦煌火车站下车,去看望在那儿种地的姐姐冯筠。在柳园车站打电话给她,冯毅拿着话筒说,告诉我搭什么车,你怎么不说话,一直哭?姐姐所在的农场在69公里。“69公里”是个地名,是它和柳园的直线距离。听说过马鞍山、金牛湖、羊木镇,多少有些生活气息的地名,“69公里”这地名让人打心里发冷。途经的敦煌千佛洞大门紧闭,月牙湖里只剩下一点浑水,鸣沙山下听不到一点声音。姐姐的生活同样寂寥落寞,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她在和一个名叫赵家林的天津知青谈恋爱。

  大概为了驱散69公里的阴霾,我们重新登上火车后,冯毅说起七姑。他总爱说他家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儿。七姑在铁道部任职,早年在上海交大念书,过新年去辅仁看望兄长。老哥在图书馆看书,听说妹妹来了,在宿舍里等他,吓得快步往宿舍赶。同寝室那几个女人迷都不是东西,他们见到妹妹,天晓得会怎样。推开门一看,妹妹坐在中间,指天划地瞎吹,给她点香烟的毕恭毕敬,端茶倒水的一溜儿小跑,插不上手干活的老实儿地站在角落,贼眉鼠眼的,竟没一个敢拿正眼瞧她。

  七姑果然豪爽,说话声音大,动作手势大,看上去非常舒展。她那会儿住在北京城南,好像是天桥或宣武一带的四合院。还见过住在清华园的四姑。说起四姑,就联想到日航的空姐。她们跟你说话时,总会走过来,半蹲着,上身笔直,眼睛和你的眼睛等高,平视着你的眼睛,温和地跟你说话。这样比喻并不恰当,空姐平等待人的礼仪是速成学来的,四姑以诚相见的素养,来自幼年开始的熏陶。

  冯毅经常提起十三叔,他交游很广,其中不乏要人子女。公子哥儿们跟他说,现在有权有钱,唯独没有规矩。跟冯公子在一起,耳濡目染,也能学点斯文。多年后听说十三叔结婚时,哥们儿在人民大会堂为他办婚礼;想去自由世界看看,很快拿到去香港的单程签证。当年在北京没见到最具祖风的十三叔,为憾。

  回到天津,冯毅的朋友都来看他,来得最勤的是他的同学曹铁成。他曾万里迢迢专程去新疆看他。在天津重逢,他那爽利的谈锋不见了,话都让给魁梧大汉郑家林、天津足球队的后卫李抗,国家冰球队的前锋朱老五。一次老五骑车去北京,累了倒在路边大睡,醒来发现被围观,乡下人从没见过这么壮的小伙子。抄家时,他从北京赶回,行军床摊在门口,仰面朝天大睡。红卫兵推开门,看见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的老五,浑身腱子饱满得发亮,忙掩上大门开溜。冯毅说,费明可有劲儿了,老五,跟他掰手腕。老五的胳膊比我大腿还粗,可那天跟我一直相持,最后他说我俩平手,惹得哄堂大笑。

  我后来对冯毅说,你像孟尝君、信陵君一样,家养死士,图谋不轨。他说祖训(冯家遇言),后代子孙不搞政治,我怎么会那样呢。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新疆的天津知青否极泰来:刻苦自学八年的张继慈(哲学家张东荪之孙)被日本学府请去搞研究;另有两三个撞大运的,有贵人相助的进了大学。冯毅也会前程似锦吧。搞政治、兴企业、攻艺术,治文学,人生的条条大路都铺在他脚下。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人魅力,凭借超群的感召力,他准能拉起强人梯队,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四

  共同命运、共同经历,把我们连在一起。休戚与共、相濡以沫,不但我们情同手足,几代家人也有了的亲情。张宝焰的母亲看见我俩成天下围棋,便骂我们是玩物丧志,骂得那样结棍,亲生母亲听了都舍不得。张伯母活到100岁,今年才去世。生前短不了有同学去看望,走时给老人院的护士丢下点小钱,指望她们能善待老人。张宝焰2004年病逝, 他儿子大治敬我如父,交友结婚,买房生子,事事禀报。

  70 年代后期,天津知青陆续离开新疆,分散在全国各地。婚姻事业都成了压力,此生何为更加困扰着每一个人。毕竟都是少有奇志、不甘虚度的热血,一旦离群索居,失去了相与枕藉、血肉相连的伙伴,形单影只地面对人生的巨大落差。已经步入中年的人,情何以堪?短短的几年之中,走出新疆的二十多人当中,便有三人走上绝路。其中一人是冯毅。

  事情发生在河北省唐县,到那儿的第三个年头上。所任教的学校的全体师生自发为他送丧。在众人期待着他将要开始精彩的人生时刻,在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黎明时分,盛年的他骤然离世。全家人都无法接受,最后是姐夫赵家林借来一部手扶拖拉机,开着去唐县安排后事。

  为什么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众说纷纭:可能这世上容不得他的高贵,可能他几经挣扎筋疲力尽。其实,这些都不过是压断骆驼脊梁的最后几根稻草。说到底,造成悲剧的还是那个时代。

  那个时代,郭沫若写诗《毛主席赛过我亲爷爷》。郭比毛年长,儿孙满堂,享有国际声誉,是政务院副总理、中科院院长、人大副委员长;而且,彼时他的两个儿子都已惨死于毛发动的文革中。据军旅作家权延赤说,刘建勋,河南省省长有脚气。见到毛便坐在对面,把鞋蹬了,两脚就忙活起来。陈再道、许世友这些大军区司令被接见,当着毛的面,和衣跳进游泳池。总长杨成武跟毛说,他们曾用老乡的瓦盆煮鸡, 吃过才知道是尿盆。鸿儒和开国元勋们会在自己下属,自己儿孙们面前会这样糟蹋自己吗?多半不会。他们知道,在毛面前秀大老粗的厚重少文,很叫毛受用,这才卖萌承欢,表忠心邀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反智唱俗,形式化、脏臭化、去智化、贫民化、低俗化风靡全国。于是有了被彻底奴化的两代人,于是有了“红色恐怖”。被教唆出来的邪恶,营造了一个泯灭人性、打杀无辜的年代,一个无法无天、惨绝人寰的时代。更预设了一个内伤难医、积重难返的时代, 一个精英殆尽、不见礼仪的时代。一个无所敬畏、不择手段、没有道德底线的时代。


  五

  我记得慈眉善目的奶奶、温良恭让的伯父、从容不迫的伯母、文质彬彬的兄弟、温文雅致的姐妹、风流倜傥的冯毅。还记得天津常德道那扇暗红色大门里的融洽和睦、优雅闲适、悲悯仁慈、礼仪尊贵……

  几天前午后,我在公司园区的小径散步。一个小姐横冲直闯擦身而过。只见她足登高跟鞋,身背LV,一手苹果,一手三明治,边走边吃,左右开弓,大快朵颐。

  突然想起,1969年冯毅让我看过的,山西绛县插队的表妹的来信。她写道,昨天进城,在地摊儿买了些红枣儿。同学们抓起来就吃,我不想特殊,也就顾不上什么体面了,跟着大家一起,在街上工农兵了一把。

  破,不是立;立,比破难多了。再次弘扬人文精神,构建道德理念的时候才发现,仁治礼信义的传统早已荡然无存。虽然那沉重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虽然“五讲四美”已经30年了,在中国受过高等教育,在美国念过硕士的我们的小姐还是那样。


  六

  天津常德道冯家门口排得满满的自行车阵和庭院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在我的记忆中曾是那样鲜活,如今鲜为人知的冯国璋后人的点点滴滴已成了古老的传说。

  费明,共识网 2012-11-25



1 則留言:

  1. 杀仁打天下,杀仁坐天下。以破坏道德,理智,正义,情感等人类文明基柱为手段而坐大了的匪酋毛泽东是中华民族的大灾星。如不彻底清算毛泽东的邪恶罪行,我们中华民族必永无尊严可谈。所谓软实力就是批判自己的一种道义实力,是人之所以能区别于野兽的一种文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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