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2日 星期六

劉賓雁帶給我們的困惑更有價值


中國著名記者、作家劉賓雁逝世八週年之際,明鏡出版社推出了由馬雲龍所著的《劉賓雁時代——鴉雀無聲雁有聲》一書。
2013年12月7日,普林斯頓中國學社、中國研究院、明鏡出版社和《新史記》雜誌社聯合主辦的“劉賓雁逝世八週年暨《劉賓雁時代》新書發佈會”在紐約舉行,與會者分享了自己與劉賓雁的交往經歷,回憶了對他的豐富印象,分析了劉賓雁的精神內涵及其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名星》根據錄音整理了全部發言,並經發言者審訂,經授權全文刊發如下。

劉賓雁的價值在於他帶給我們的困惑
王軍濤(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




聽著諸位發言,似乎要給賓雁一個歷史地位,而且必須要以蓋棺定論的方式做出。我認為,如果這樣,賓雁在歷史上不會有地位——他真正被定死了。張博樹在研究中國百年的歷史——重新尋找共產黨的意義,從拋棄共產黨、到再認識共產黨的歷史;陳小平也在搞百年憲政史。你們肯定知道,在一百年風雲激蕩的變革史中,中國朝野兼濟、黑白通吃、文武雙全、學貫中西、僧俗兩界都有才華橫溢的傳奇成就的人有的是——當年柳亞子領導的南社就有不少這樣的人物。但都俱往矣。為什麼?就因為我們只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出色的品質和一些事功。一旦這個時代過去了,有新的具有這種品質或建立了新的事功的人出現的時候,這個人就被忘掉了。一個永恒的人是跟永久的問題連在一起的,能讓我今天來講賓雁,是因為賓雁帶給我們的問題和困惑,而不是他帶來的結論。我說的問題和困惑不是賓雁有什麼過失,不是的,而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的命運提出的困惑,而且這些困惑傳之於無數代先祖並會傳至後世萬代。

 
王軍濤(明鏡特約記者 別提攝)

我想說說我跟賓雁交往的三個片段。

第一個,賓雁在上個世紀80年代是一個領軍人物。我在80年代出道也挺早的,跟賓雁第一次見面也很早,但那個時候誰對誰也沒有印象,因為各說各的話題,我也很狂,那時賓雁在一個領域中也是一個大師。1988年賓雁離開中國到美國做尼曼學者前,何家棟以《經濟學週報》名義給他送行,我參加了。當時還有陳子明、劉再復,我們幾個人坐在一起,我發現賓雁在80年代已經獲得了“中國良心”這樣一個稱譽。可以沒有權、沒有勢、沒有錢,但他獲得的聲望是有權、有勢、有錢的人無法企及的。給他送行時,賓雁的腦子非常敏銳,還在關注中國改革開放前沿的問題,以及在推動社會變革的時候,我們應該堅守什麼良知。這時候其實包括劉再復,大家都是一樣的。

後來,1989年我被捕判刑了,在監獄裡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1994年來到海外,賓雁也是我很想見的一個人,賓雁也很想跟我談一次。但是我在見賓雁之前,聽到了很多關於賓雁的事情,包括剛才程凱先生講到的《新聞自由導報》,包括1993年的合併大會,包括廖大文和李錄這些有爭議的事,我就發現,賓雁好像陷到很多是非之中,而在這些是非之中好像各有各的道理。因為我當時際遇特殊,有機會聽到各方面的人包括身歷事件的旁觀者介紹和評議。我發現,賓雁對許多事實的理解並不完全準確。我是學物理出身,對事實很看重。我有了很多困惑。

我跟賓雁見面,本來想跟他澄清這些困惑,但賓雁提的問題把我嚇了一跳。他說:“軍濤,我跟你說實話,我到美國來的時候,想知道社會主義為什麼失敗,共產黨為什麼失敗,但是在這兒待了幾年之後,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我更困惑了。”哎呀,賓雁提出了一個非常大的問題!說實話,我致力推進憲政民主,但是有時候對人類命運、人性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使我沒有辦法認同資本主義的金錢規則和政治上的權勢規則。我真的不大認同這些勢利眼的東西。所以賓雁說起這個困惑,其實也是我的一個問題——賓雁在我流亡之初,他作為80年代思想文化界的一個象徵,就給我提出了這麼一個尖銳的問題。

第三,賓雁到了晚年,出局了——咱們也說實話,賓雁從公眾中已經消失了。在賓雁邊緣化的時候,我經歷了兩件事,第一件事,許志永來美國,我和陳小平到耶魯跟許志永見面,那時許志永剛剛出道,很想見賓雁,我說那就帶你去普林斯頓。去賓雁家……

高伐林插話:那天恰巧我也去賓雁家,見到你們兩位,後來從賓雁家出來,我對許志永做了一個很長的專訪。

王軍濤:賓雁馬上拉著許志永,問的全是底層人的事情,老百姓喜不喜歡共產黨,到底痛苦是什麼……他非常關心。

還有一件事,剛才海培幾位也講到了,賓雁在晚年非常希望葉落歸根。要葉落歸根,就有一個對現政權的態度問題。我見過賓雁寫過的幾封信,是中間人念給我聽的,念給我聽的人希望我也能做一些什麼。我覺得賓雁在這些文字中有很多深刻的思考,這些思考對我們這個時代人是有意義的,但是現在我不能說,因為這會被自由主義者、民運的人把它簡單地看成一種“政治符號”,視為兩大陣營政治搏殺中的站隊問題。其實它不是這個問題,它與我出國後跟賓雁見我的第一面的印象有關係。


中國良心代表的三個特點

通過這三個觸動我的交往片段,我想講:賓雁的命運其實是我們共同的命運。賓雁80年代代表中國的良心,後來陷入海外民運中的各種是非,一直到後來的邊緣化,然後有機會在更大時空中、更豐富的生活體驗中,更深入地思考問題。其實,他是我們這一批人的象徵。我們不要諱言,我們不要說我們現在已經站到了一個什麼“高度”,我們可以對歷史作總結了;恰恰相反,我們應該從自己的命運中看到,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已經取得的答案,遠不如我們心中還存在著的困惑更多;我們取得的成就,遠不如我們的挫折和痛苦更大;比較80年代我們出發之際,我們現在離初衷更遠了——不僅事功,而且心理和信心。
我想應當討論,作為我們的代表和象徵,賓雁的啟示是什麼?

從正面看,賓雁是中國良心的代表,在80年代他輝煌的時候,有三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對權勢者的批判——他不是對所有人都批判,而是只批判那些權勢者或風光的人。雖然他知道底層有很多問題。比如說在他80壽辰,賓雁講到了1989年之後,中國老百姓對權勢者的屈服,他講到了當年日本人還沒進來時,大家都熱血沸騰地喊叫著抗日;可日本人一進來,人們就屈服了,做漢奸很普遍。他講他那時的痛苦非常刻骨銘心!他對中國老百姓的問題,從他年輕歲月就已經有了準確的認識,但他還是集中在對權勢者的批判。他對中國老百姓心裡有看法,但他並不去公開地說,只是在私下裡談到我們這一代人命運的時候,他會講到這是一個因素。他對權勢者始終是批判的,始終高揚著高傲的頭。像呂京花說的,越底下的人越感到他的平易近人、謙和;如果你有了權勢,不論你是個新星還是老權勢者,無論是掌握政治權力還是名望權威,賓雁就要審視你、批評你、挑戰你。他說的對或不對,是另一個問題,但他就是在做這件事,他不會去恭維權勢者和風光人物。

第二個,賓雁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對弱勢者的關心。這是賓雁的社會主義情懷的心理根源。當一個制度能夠造成弱勢者,賓雁就覺得這個制度有問題,不管這個弱勢者是否必然的,賓雁就是不能原諒、不能接受這種制度。我想起前幾天跟CNN一個記者談話,他在舉行“與王炳章同囚”活動時,寫下了一篇追憶李克強、薄熙來和我的文章。在交談中,他問我:你這麼多年幹這些事情有意義嗎?後悔嗎?當年薄熙來是他的同班同學,薄的最大願望就是當個駐外記者。我也聽別人說過,薄想的是每年搬回幾個“大件”,弄點外匯券回去。而李克強在1979年以前北大幾乎無人知道他。這位記者問:那時候你們就在為中國操心,現在你看你們是這個樣子:薄熙來是這個樣子,李克強是那個樣子……這些人他都認識,他問我,我的奮鬥有什麼意義?我說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都在改進世界,一種改進是讓活得好的人活得更好,活得好的人有權有勢有錢啊,你讓他活得更好,他給你獎勵,給你權給你錢給你社會聲望;還有一種改進,是減少社會最不幸的人的痛苦,最不幸的人是沒權沒勢沒錢,他什麼都不能給你,而且你會與苦難為伴一生,你要天天去受苦難的折磨,這些弱勢群體成員還有很多你在正常教養下不能忍受的缺點,甚至抱怨、撕咬、出賣你。賓雁一生就是在做這件事!他有過權勢、有過輝煌,他老想減少最不幸的人的痛苦,他從來不想怎麼去改進那些權勢者,讓他們能過得更舒服更好——他沒有!這是他的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優點,這也是在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當精英不承擔精英使命的年代,非常需要的一種優點。

第三個,我覺得就是賓雁身上的正義感,那種與不泯的童心相伴、出自常識的良知。何頻講到政治上的是非標準要簡單化,其實就是要回歸常識、良知,要真率,要誠懇,這都是賓雁身上非常明顯的特點:不管你有權勢沒權勢,你坐在他對面,他會讓你明顯地感覺到這個特點,他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人——當賓雁坐在台上,是非常居高臨下的,這其實是給他帶來很多麻煩的事情;但是當他坐在你對面、跟你近距離交談,你可以感到他是是童叟無欺的,跟你討論什麼都是真心的,以致真到你可能會誤解他,因為你在用大框框來套他,他會覺得我沒想在那麼大的話語中間啊,他只是真實地述說他的困惑。(《名星》特約記者馬儉、記者高伐林 整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