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二代陳小魯：我們的道歉太遲了

《名星》記者 孫宜雄

2013年10月以來，要論“紅二代”中最吸引眼球的明星，非陳小魯莫屬。這位67歲、已經退休的“太子黨”，以另一種方式進入海內外關注的視野中心：10月7日，他領頭召開師生座談會，向中學老師為“文革”中對他們的傷害鄭重道歉，頓時引起衆說紛紜。

陳小魯這個名字，“文革”初期一度大紅大紫，不過當時人們錯把陳毅元帥的這個兒子叫成“陳小虎”，頻繁出現在各種傳單和急電中，一天之內在新疆、雲南、哈 爾濱和廣州同時現身，甚至有“殺人”“攜款逃港”“炸中南海”的驚悚消息。紅衛兵運動高潮過去之後，這個名字慢慢不再被人提起。上個世紀80年代初，倒是 陳毅元帥的另一個兒子陳昊蘇頗出風頭，一度被中央挑選當上了團中央書記處書記。不過他終究書生氣太足，難以適應官場，後來未能步步高升。


《中國青年報》刊出的這張照片頗具匠心。照片說明寫道：陳小魯回想起往事，不禁皺了下眉頭。


怎麼定義紅二代？

“紅二代”這個概念，並没有太長歷史，應該是從明鏡出版社出版《孫子世代》一書之後開始逐漸興起的。在此之前，人們通常是用“太子黨”來稱呼這個群體。但 後來紅色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小字輩起來了，就需要在“太子黨”中細劃輩分了。紅二代有兩個要件，一個是“紅”：必須是打江山那一代革命功臣和烈士的苗 裔，越離井岡山、延安近，“含紅量”度數越高；另一個是“二代”：必須是子女，孫子外孫女就低了一輩，是“紅三代”了。

《南方人物週刊》記者問過陳小魯：“你怎麼定義紅二代？”他說：紅二代就是“父母打過仗的，扛過槍的”、“老革命的子弟”。

陳小魯當然是如假包換的紅二代。他的父親陳毅，革命資格甚老，是南昌起義領導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締造者之一，中共的開國元帥。不過，他除了抗日戰爭期間 打內戰的“黃橋戰役”算是漂亮仗，別的不太拿得出手。然而他的舊體詩歌寫得漂亮，尤其是當中央紅軍長征遠去，留下他在贛南堅持游擊戰，寫下《梅嶺三章》 《贛南游擊詞》，其中頗有名句：“後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此去泉台集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因此被人稱作“儒帥”“儒將”。

中共建政之後，陳毅雖然掛名軍委副主席，卻不再掌管兵符，接替周恩來掌管外交，擔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他個性突出，令人印象深刻，尤其傳誦他在六十 年代初記者招待會上，針對敵視中共的勢力，那帶著四川方言辣味的挑戰名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雖然陳毅是毛澤東的老戰友，在一段時間之內是毛澤東的上司，但是因爲陳毅曾經撤過毛澤東的職，留下芥蒂，兩人關係後來一直很複雜微妙。“文革”中，陳毅最 出名的行動，就是在1967年的“二月逆流”中，與其他幾位老帥以及譚震林等人痛斥“文革派”，惹得毛澤東龍顔大怒。不過中共九大時毛澤東說服大家把陳毅 選進中央委員會，說他可以代表右派，不知陳毅聽了是該哭、該怒還是該笑？

陳毅1972年1月6日病逝，卻備極哀榮。

1月10日下午3時，陳毅的追悼會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舉行。這天中午，毛澤東照例午休。他忽然坐起身，對工作人員說：調車，我要去參加陳毅追悼會！

事出倉促，毛澤東還穿著睡衣，工作人員來不及換掉，只好給他外面套上一件大衣就出發了。

周恩來聞訊後，當機立斷，提高追悼會的規格，通知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候補委員務必出席，請宋慶齡、西哈努克親王夫婦參加。在毛澤東到達之前，一切佈置就緒。致悼詞者也由原來安排的葉劍英，改為周恩來。

毛澤東突然現身，使陳毅遺孀和孩子們受寵若驚。毛澤東說：“他跟我吵過架，但我們在幾十年的相處中，一直合作得很好。”“‘二月逆流’是什麼性質？是陳老總他們對付林彪、陳伯達、王、關、戚的。”

陳老總之子為“文革”道歉

陳毅逝世已經41年，連他的小兒子陳小魯都過了退休年齡。見過陳小魯的，都說他的容貌與他父親酷似，令人感嘆基因的力量。

2013年10月7日，在北京市第八中學對面的一家茶室裡，舉行了一場特殊的師生懇談會。白色長桌的一邊，坐著八名已經退休的八中教師，另一邊坐著15名昔日的學生，師生的頭髮都白了。

陳小魯是這次懇談會的發起者，作為北京八中老三屆同學會會長，與學生代表一起，為“文革”時期的所作所為，向當年的老師“公開而正式”地道歉，償還多年的心債，“有話不說，恐怕就遲了”。

席間，生物老師趙榮尊站了起來，鄭重地感謝陳小魯曾經陪伴挨批鬥的自己站在講台上——在那一個小時裡，所有氣勢洶洶、想給趙戴高帽、剃“陰陽頭”（即剃光 一半，留下一半，是一種人格羞辱的方式）的學生，都被他喝止。趙榮尊曾是那批學生心目中最年輕的老師，如今也已經75歲了。

老師們發言談著退休生涯和教學歲月，偶爾提起“文革”中有老師在食堂被莫名其妙地抽耳光；還有老師被勒令在音樂教室窗戶反覆爬進爬出；一位老師在發言前哭了起來：他的妻子在“文革”中意外死亡……

“公開而正式”道歉的心願，是陳小魯在幾個月前萌生的。一位老師向陳小魯的校友計三猛提起，“文革”中受衝擊的校領導和老師正慢慢老去。陳小魯聽到轉述後感到，再不正式道歉就來不及了。

2013年8月18日，也就是毛澤東首次接見紅衛兵整整47年之後，八中老三屆同學會的秘書長黃堅，將一組有關1966年校領導被當作“黑幫”批鬥和勞改 的老照片，發給了陳小魯。激進且恐怖的氣氛從灰黃、模糊的老照片裡透出：一名男老師將寫著“黑幫分子”的小黑板舉過頭頂；在戴著紅領巾的學生包圍下，八中 支部書記華錦拿著鐵鍬翻土；人們擁擠在批鬥會現場，叉著腰觀看老師低頭認罪，他們面前掛著巨大的條幅：“永遠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

這些照片遠遠算不上“文革”中最慘不忍睹的鏡頭，但這是陳小魯第一次直觀地看到八中“文革”的場景。當天他在給黃堅回信裡寫道：“八中老三屆同學會正在安 排一次與老校領導和老師的聚會，我的正式道歉太遲了，但是為了靈魂的淨化，為了社會的進步，為了民族的未來，必須做這樣的道歉，沒有反思，談何進步。”

第二天，這封信出現在北京八中老三屆同學會內部交流的博客上，被他當年在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的同事吳偉看到，將之轉到微博上。吳偉後來向《人物》雜誌說， “我並沒有徵求他（陳小魯）的意見，但我知道他會同意”，“因為他一直是敢做敢當的人。”幾乎是頃刻之間——這封信8月21日被媒體發現，被加上了“陳毅 之子陳小魯就‘文革’中批鬥學校領導發道歉信”的標題，在中文網絡中流傳開來。陳小魯意外地被捲入輿論漩渦。

陳小魯後來在鳳凰衛視《名人面對面》節目上說：“這個反思不是從現在開始的。我講我們成立同學會為什麼？我們講我們搞獎教基（獎勵教師基金）為什麼？它都包含著用這種實際行動來修復這樣的一種關係。”

很多年來，中共對“文革”作出“徹底否定”的結論，同時也下達禁令，限制人們深入揭露和討論“文革”。關於“文革”，只見控訴者，不見懺悔者，仿佛人人是 受害人，那麽誰是加害者？追查罪責，往往就往“林彪、四人幫反黨集團”頭上一扣。在海外輿論環境中，人們公開指斥毛澤東是倒行逆施、大搞迫害的罪魁禍首， 但是光是毛澤東，能夠直接將那麽多人逼得家破人亡嗎？

近十年來，陸續有人在良心煎熬下承認自己在“文革”中犯下的暴行，對受害者及其家屬深表悔恨，但是畢竟都只是個人行爲，也沒有“陳毅元帥之子”這樣的名氣和影響。陳小魯此舉受到媒體和輿論高度關注就不是偶然的了。（《名星》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