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3日 星期一

尋訪大饑荒倖存者是尋自己的根


娃/《新史記》記者 高伐林


放 在我面前的是一本厚厚的大書。50張飽經滄桑、溝壑縱橫的臉龐從封面凝視著我。他們剛從莊稼地走出來,從打麥場走出來,從土窯洞走出來——從遍地餓殍、屍 堆墳頭走出來。他們集結在這本書裡,講述自己,以及家庭、家族、村民慘絕人寰的往事。這些往事,他們在50年間只能封死在胸臆,沒有人傾聽;漏出來一句半句,也沒有人理會、沒有人相信,更有可能反倒給他們自己惹來禍殃——直到旅美作家依娃,跋山涉水,到偏僻鄉村尋訪到他們,用她的真誠和執著,開啓了他們的心扉——拯救了他們行將隨風而逝的記憶。

當近54萬字的《尋找大饑荒倖存者》一書在明鏡出版社出版之際,《新史記》記者採訪該書作者依娃。



新史記:您是從什麼時候、受到什麼觸動,決定尋找、採寫大饑荒倖存者?

依娃:很多年以前,我只知道“三年自然災害”“蘇聯逼迫我們還債”。

首先要感謝研究大饑荒的前輩楊繼繩先生,治學十載,寫出百萬字巨著《墓碑》,內容翔實、證據確鑿,分析透徹,《墓碑》也可以說是在這個研究領域立起了一座 豐碑,已翻譯成五、六種文字出版。最初看到這個書的售書廣告時,我根本不相信餓死人,更不相信餓死3600萬人這個驚人的數字,我想作者是別有用心,誣衊 黨,討好老外。但我還是很好奇,買了一本,起先不喜歡看,因為這種專業學術著作,不是數字,就是圖表,很枯燥乏味,放了一年多。後來我好好地拜讀了兩遍, 一字一句,還做了重點筆記。這部著作對我起著啟蒙和指導的作用。我非常欽佩楊繼繩先生的道德勇氣和學術精神,他說連坐牢的準備都做好了,《墓碑》也是為自 己提前立個碑。


依娃與楊繼繩合影。

此外,還有我本人家庭的緣故。從五年前開始,我的腦子裡,像一棵棵小苗長出來一樣,冒出了一個個問號:我的母親從哪裡來的?那裡是什麼景象?甘肅老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們逃荒路上是怎麼走的?我産生了非常強、非常強地去知道的欲望。

我就想和母親回一趟她的老家,回一趟她出生的地方,她成長的地方,她逃離的地方。我從沒有去過,我渴望回去一趟,關於母親和她代表的家族的一切,我就會知 道得更豐富、更切近。我覺得,我和那塊土地肯定是聯繫在一起的。但只有回去一趟,那兒才能真正屬於我,我也才能真正屬於那兒。

2011年7月,從甘肅老家回來後,我反覆思考了好幾個月,才決定採寫大饑荒——我被它給粘住了、纏住了,身不由主。

新史記:中國大饑荒慘烈的省分和地區很不少,您集中寫了甘肅和陝西老鄉的故事。您是根據什麼選擇這些調查地點的呢?為什麼這些人能夠進入您的視野?

依娃:我最初也考慮過走訪四川、河南、安徽、山東、廣西等地,後來發現不切合實際,花費和時間就不說了,最主要的是,我不認識那裡的人,怎麼能儘快得到他們的信任?於是我放棄了“花錢亂跑白費力”的設想。

選擇甘肅,因爲甘肅是我母親的老家,秦安縣是我最早、也是比較容易的切入點。我還有一些親戚在秦安的鄉鎮,他們提供了不少幫助。通渭縣本來有一個好朋友, 說好帶我去鄉下採訪。但是他提前“暴露了”,被有關方面警告,我不能給他增加更多壓力和麻煩。剛巧我有一個本家遠親在通渭,我就去了——通渭餓死了1/3 人口,被中央列為“通渭問題”,因此是很有挖頭的,一家餓死幾個人在那裡是“正常”的,十個人有八個人見過人吃人。天水地區是甘肅大饑荒的重災區,餓死了 一、二十萬人,通過記錄片導演胡傑的介紹,我認識了一些當地人,他們很熱心,很支持我的採訪工作。

甘肅逃荒婦女遍布陝西各縣,這也是我採訪的一個重點。家人、朋友都很積極地幫我四處打聽,用汽車、三輪車、摩托車帶我去採訪。




進門是初識,出門成親人

新史記:您這個考慮是對的,您與調查對象有比較相近的背景,才便於理解他們。
依娃:我是個歷史的小學生,口述歷史的初級探索者。我是一邊學、一邊做、一邊總結經驗。

新史記:您這樣說,是謙虛的,不過,從您的書,也可以看出您確實是在實踐中摸索和總結。口述調查的專業性其實是很強的,有一套學術規範,時間、地點、人物 姓名和身分這些要素都要介紹清楚,得到的材料才可作為口述史料,放心使用。您在初期可能缺少經驗,有的要素交代得不够清楚,越到後來就越完整準確了。

請問,您是怎麼向這些農民們調查的呢?

依娃:我去採訪,得帶兩個錄音筆,好幾枝筆,兩三個筆記本。我一般都是和受訪者單獨在一個房間裡談,這樣讓他們覺得沒有壓力,因為有時候婦女會談到自己的婚姻問題,老人們會罵村子裡的壞幹部;同時談話也不致於受別人插言攪擾、打斷思路。

有時候受訪者會把話題拉遠,我就把話題再問回來,自己要懂得掌握控制,讓對方儘量敞開地、暢所欲言地說,不去打斷、不去評論,更不要表現自己。其實,就是 當一個專注的好聽眾,看著他們的表情,對視著他們的眼睛,聽他們說,把自己的苦難都講出來。儘量從不同角度多提問題引導他們敘述。因為每個人的經歷、感受 都不一樣。

常常讓我自己都很驚訝:進門,彼此是陌生人;到離開的時候,我們擁抱握手,無所不說。那些老奶奶、年長的婦女拉著我的手就喊:“親人呀,見到你就見到親人 了。”給我裝上花生、雞蛋、水果等,把我當成來串門的親戚。所以,我不是覺得我是在工作、是在採訪、在搜集資料,而是來看望我的親人,聽親人講述他們的經 歷,我要把我的父母兄妹的苦難寫下來,記錄下來。不寫,我對不起他們對我的信任和熱忱。

這三年多,我走訪了甘肅和陝西十幾個縣,採訪了近200人,錄音200多個小時,有照片800多張,包括搜集到一些珍貴的老照片,還有倖存者的手跡等等。我希望以後捐獻給有關學術機構保存。

新史記:從這部書來看,我覺得您的照片還可以照得更多,留下更豐富的影像資料。您採訪了近200人,才有800多張照片,似乎不够,讓我覺得有點遺憾啊。 除了倖存者本人,還有家人與親友鄰居,家內外、村內外環境,死難者的墳塋墓碑,當年的用具、遺物……這些都有歷史價值,都能讓沒有經歷過大饑荒的後來人和 研究者,更直觀地感受那個浩劫年代。
第一次採訪順利嗎?是採訪家庭成員嗎?


依娃:第一次採訪,可以說是非常順利,其實那時候還沒有寫作大饑荒的想法。就是想多瞭解大饑荒、飢餓、餓死人是怎麼回事。我就給住在紐約的作家張方晦先生 打電話,他說:“你想知道飢餓,算你找對人了。”記得那是2011年9月11日,我坐上從波士頓到紐約的長途巴士,找到張先生,他很健談,談了他作為歷史 反革命子女“被移民”到甘肅戈壁灘的經歷——500多人,半年就餓死了100多人,讓我非常震驚。

新史記:就這樣一發而不可收了?

依娃:我得老老實實回答,我本來對歷史和政治根本沒有什麼興趣,從來沒有就任何主題,採訪過任何人。這個調研和寫作,讓我脫胎換骨,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做不做?有沒有能力做?怎麼做?都是我最初掙扎、考慮、徘徊的問題。

在決定做這件事情以後,有很長時間,我非常焦慮,寢食不安,就擔心能不能找到受訪人:到哪裡去找?找到了他們敢不敢說?願不願說?會不會說?如果沒有大量的倖存者口述,我根本不可能寫出一本書。

新史記:這種調查,難度特別大。第一,您的課題非常敏感,很難得到當地政府的支持幫助;第二,這個課題決定了您的調查對象文化水平肯定不高,記憶、表達能力都受到相當大的限制;第三,大饑荒畢竟過去了50年,即使是當年十來歲的孩子,現在也年過花甲。

依娃:是的,有些朋友和搞研究的前輩對我說:“和農民說話,很不容易,他們也說不清楚。”“農民不敢說,看你拿出錄音機、筆記本就不說了——這不是他們的 錯,是中國歷年的政治運動把人搞怕了!這很可悲。”還有人出主意:“你雇人去採訪,這樣比較實惠,花錢少。”我也想過在媒體上刊登啟事、電話採訪。但是, 我發現,真正的老年倖存者,根本不上網、不看報也不與外界交流,甚至沒有電話。我知道,那些辦法都不可行,挖掘歷史的真相沒有捷徑,不可能“多快好省” “大躍進”。我必須自己去農村,尤其是去窮山僻壤,去一個個尋找,去一家家面對面,親自問、親自聽、親自記。(《新史記》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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