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4日 星期一
圣约翰大学——教会学校在清末
教会学校在清末
“上山流水淅沥沥沥沥,下山流水沙拉拉拉拉。淅沥沥沥沥,沙拉拉拉拉。St.John's(圣约翰)St.John's(圣约翰)Ra-Ra-Ra!”若干年后喊起圣约翰拉拉队的口号,已八九十岁的约大校友们依然激动不已。82岁的孙摩西说,当年正是这欢呼声伴随着圣约翰的学生在一项又一项体育赛事中获胜,圣约翰的体育教育就此闻名整个华东地区乃至全国。
建于1879年的圣约翰大学,是美国圣公会在上海创办的一所教会大学,有“江南第一教会高等学府”之称。学校设在当时沪郊西乡的梵王渡,苏州河畔的校园三面邻水,南面是兆丰花园,中西合璧的建筑别具一格。学校建立初衷是“培养出精通中国典籍、西方科学和基督教之人。他们将在自己的国土上,在自己的家中,在自己的政府和司法机关的管辖下传播福音、设立学堂和兴建教堂”。
如今这里是华东政法大学的长宁校区。75岁的韩信昌老师说,过去他常听新生报到时发牢骚:“别的学校都是新教学楼,多漂亮啊,这里怎么都是老房子?”于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韩信昌逐步搜集这里每栋老房子的故事。连他都惊诧:“曾经有73年历史的圣约翰大学,在当时中国是怎样地盛极一时!”
记者随韩信昌进校园,一栋栋二层红墙或灰砖的别致小楼,西式拱门配着中式的飞檐。圣约翰曾是当时中国唯一拥有高尔夫球场的大学,苏州河边占地84亩的运动场也完整保留了下来。一位老校友回忆:“那时候,学校的草坪真是漂亮。一眼望去不是平的,是像绿色小丘陵般一层层起伏,有点像英国郊外的感觉。学校的小教堂不大,但也能容纳几百人,尖顶的哥特式建筑新奇好看。尤其是教堂前有棵很大很大的香樟树,大得树冠垂下来盖在地上,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天盖,抬头看到阳光洒在密密麻麻的树叶上,阳光也变成了绿茵茵的颜色,哎,美得怎么都不能忘记。这样的香樟树在约大共两棵,是专门从美国运来的,在当时是有名的风景。那个时候的约大啊,真真漂亮!常看到Pott校长在草坪上打网球,不管认识不认识,Mr.Pott对谁都那么亲切……”
19世纪末期的中国还处在清朝,一些学生还只是做些放风筝、踢毽子、跳绳之类的活动,圣约翰却把西洋竞技体育引入中国。在圣约翰开展体育活动后,当时的南洋公学也陆续开展了学生体育。体育并不是圣约翰建校时的重点,但是外籍教员、归国留学生和一批从檀香山来的侨生,很快将棒球、板球、网球等西洋体育开展起来。1896年,上海人组织的第一支足球队--圣约翰书院足球队成立。有趣的是,这时适值清末,圣约翰学生的装饰还是一身清末风格,脑后垂着长辫晃荡晃荡,由此圣约翰书院足球队被人称之为“约翰辫子军”,它也是上海华人最早组成的足球队。1902年起每年举办的约翰书院与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的联赛,总是吸引了不少观众骑马、坐船、坐车前来观战,盛极一时。
早在1883年,圣约翰书院购置了假枪50支,组织学生练习兵操,分徒手操、军事操。19世纪60至90年代,在洋务运动大背景下,近代体育的某些内容如英国兵操、德国兵操等,最初被引入了洋务派编练的新式陆、海军和创办军事学堂。圣约翰将它作为学生训练之用,每周有一次军事检阅,军事操仿造美国式,教练为美籍教授担任,口令均用英语,引得沪上各校竞相模仿,学校还获得两江总督刘坤一所赠的枪支200支,用此备训练之需。学生颇为自豪地说:“校中最特殊为国中他校所罕见者,殆无若兵式体操……每星期操演三次,而星期五之大操,尤为壮观。自副连长以上,咸以鸡羽树冠,以紫丝带饰胸,下垂及膝。士兵亦加白手套,延曼数十丈。”
如今已不可能有当年建校的亲历者来叙述。从校长、美国人卜舫济的回忆来看,“最初在说服师生接受这些体育活动时碰到了很大的困难。在中国学生看来,公众场合不着长衫是有失身份之举,因此不愿参与,学校不得不实行强制性锻炼的方法,最后方达到普及运动的目的”。
待到20世纪20~30年代,体育已经是学生们不可缺少的娱乐。老运动员孙摩西说:“约大早在1919年以前就开始越野赛跑,垒球当时已是中学部体育课的内容。橄榄球、拳击、骑马、击剑、羽毛球等也是由华侨学生带入并组织起来,并得到美籍教练的指导。算起来,约大开展过的体育项目共18种之多,其中田径、足球、网球、棒球、篮球、羽毛球、9人排球等,都是沪上这些体育队伍的佼佼者。”
时髦学生的体育运动
“……早上8点上课,7点半学校大门口的私家车络绎不绝。车上下来的学生,都穿得时髦漂亮,中西式都有,每天像开时装发布会。那个时候能读圣约翰的人,可是不得了的。圣约翰也有穷学生,但是极少;就算原先穷,毕业后也绝对不会穷的。而且学校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绝无偏待,同学之间也特别友善。”这是早年一位约大学生的回忆,虽然约大也有少数穷困学生,但显然它更是民国贵族们的选择,竞技体育在此时也最早通过大学教育的方式与中国贵族家庭结缘。
据复旦大学徐以骅研究,早期圣约翰的经费主要来自差会,到20世纪初美国圣公会布道部对圣约翰的常年拨款一般维持在6000美元左右,而且这些拨款通常采取奖学金的形式。早期圣约翰的学生一般出身贫寒,没有奖学金根本无法上学。不过随着圣约翰规模与名声逐渐扩大,学费逐渐成为学校经费的主要来源,学校迅速地贵族化。
1935年据大学当局估算,一名海外侨生在圣约翰一年最低费用为600美元,一些学生的年均开支达到750美元,远非一般家庭能够负担。于是校中富家子弟云集,“一衣之费,动辄以百金计,就一帽一鞋,也非十数金不办”。学校当局在1939年至1940年的年度报告中也不得不承认:“圣约翰已有中国学费最高的学校之称,使它成为只有有钱人才能上的学校是不幸的,是和我们宣教的理想背道而驰的。”
高昂的学费和一流的师资教育,使得圣约翰集中了整个江浙地区乃至福建、广东等地富商买办的子弟。宋子文、荣毅仁、施肇基、顾维钧、永安公司老板的女儿、周信芳的女儿等,都是圣约翰的学生。了解老上海历史的人都晓得,“圣约翰”这个名词意味着“优雅无比的英语和欧美态度的生活”。一位老校友回忆:“只有建筑系的学生都穿自己设计的系服。一件毛蓝布上装,蛮贵的秋冬毛料,颜色是漂亮的蓝,立式的牧师领,有点像中山装,非常好看。我们很多人都穿牛仔裤,还在膝盖上剪个洞。解放后建筑系被并入同济大学。我们学校有个数学教授叫Tucker的,当时是世界排名第七的数学家……”虽是贵族学府,但圣约翰并不是有钱就能进入的。要成为圣约翰的学生必须通过严格考试,尤其是英语。当年的张爱玲便是由于学费和成绩的双重压力而名落孙山。
复旦大学徐以骅提到,1929年11月的圣约翰学生刊物《约翰周刊》曾对这种崇尚英文的风气作如下描述:“圣约翰学生与众不同的最大标识是他们地道的英语。本校因此而远近闻名,令人羡慕;圣约翰学生也因此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正是因为学生们非常西化的生活方式,他们也很快接受了竞技性质的西洋体育。在民国时期的大上海,“名媛”的必备要素之一,就是要精通西洋体育,会打网球,能骑马、射箭等等。
这种贵族学生们热衷的运动,很快在中国上层社会推展。上海文史学者宋路霞提到,百乐门大饭店舞厅创办人顾联承是浙江南浔四“大象”之一。所谓“大象”,是家产已达1000万两银的南浔富户。南浔顾家办了百乐门舞厅,还办过一个百乐门体育会。顾联承的儿子顾利康和顾森康兄弟在圣约翰大学读书,受校风影响,都热爱网球和篮球运动,曾在自家花园里建了3个网球场,常约同学们打球。1932年他们组织了强华体育会,其中既有网球队、篮球队,还有足球队,常参加市里、外省各种赛事。后来参加的人越来越多,场地不够用,顾氏兄弟就在父亲的支持下,把百乐门舞厅后面的空地辟为篮球场。1938年,顾联承主持的融社俱乐部与儿子们的强华体育会合并,成立了百乐门体育会,由顾联承任会长。该会于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才解散。
很难说买办阶层和教会学校,在接受西洋竞技体育的时间上,到底是谁先影响谁。但是买办生活的西化也迅速表现在他们对体育、娱乐的浓厚兴趣上,他们对赛马、跑车、打球等体育项目有很大的热情。在梁炎卿家族中,梁炎卿有妻妾4人,儿女15人,他自己一生俭啬,不涉赌博烟酒,却允许子女进入欧美式的奢华生活。打网球、骑马是梁家子女的主要娱乐方式,梁家子女经常出国参加竞赛,成为国内著名的业余运动员。后来上海黑社会的三四流角色吴四宝,通过汉奸发家后成为所谓名流,在家中也设有网球场。
老房子讲故事
1905年8月2日,圣约翰和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一场棒球比赛,成为上海棒球史上的第一场华人棒球队比赛,得胜者是圣约翰。篮球是约大比较有名的球种,在1914年之前只有约大和中华基督教青年会有篮球运动。1924年和1926年约大和东京圣保罗大学在上海和东京两度对抗篮球,是中日篮球史上首次进行的大学之间的国际比赛。在1911年的第一届全运会上,网球比赛男单前4名都被约大的网球选手包办。由约大校友组成的中华篮球队,获得了1923年全运会的亚军。学校的橄榄球队是上海市联赛的冠军。
多年以后林语堂仍然对圣约翰的体育教育津津乐道。在《八十自述》一书中,他回忆:“倘若说圣约翰大学给我什么好处,那就是给了我健康的肺。我若上公立大学,是不会得到的。我学打网球,参加足球校队,是学校划船队的队长。我从夏威夷的男生根耐斯那里学打棒球,他教我投上弯球和下坠球。最出色的是,我创造了学校一英里跑的纪录,参加了远东运动会,只是离获胜还远得很。学校当局认为这种经验对我很有益处。”
穿过学校的一条林荫路,韩信昌把记者领到39号楼“体育室”前。门前一对“抱鼓石”和典型中国式的房顶,镶嵌在欧式的建筑上,两层楼房的楼顶四角呈曲线形,继承圣约翰早年建筑风格。1919年落成的顾斐德纪念体育室是中国第一个现代化大学体育馆,为了纪念英国教师顾斐德而建,内有健身房、球场等设施,还有室内游泳池,为当时所罕见,如今这里仍被当作体育馆向学生开放。一层的室内游泳池在当时非常时尚,现在已经被填平成运动室。当年的游泳池上架玻璃天棚,池的南端,备有来宾参观席。该游泳池长60英尺,宽20英尺,池底和四壁均用白色瓷砖砌成。二楼基本保持原样,可以打篮球、羽毛球等。
在华东政法学院的4号楼旁边,有一栋华美气派的建筑,正是举行舞会的“交谊室”。这是圣约翰校友为纪念校长卜舫济已故夫人黄素娥女士,发动募捐活动而建的新交谊室。交谊室建筑共两层,一层有大小房间11个,供学生社团使用。活跃的学生社团兴趣非常广泛,有莎士比亚研究会、军乐会、摄影会、文学辩论会、运动会等。孙摩西说,“那时候往往一个房间同时有两三个社团开会,气氛非常活跃”。“西式的交谊舞在那个时代非常盛行,这也被圣约翰列入了体育锻炼的项目。大交谊厅除用于交谊、会议、文娱活动外,还可以进行篮球比赛,厅的四周上端设有看台,是当时教会学校的著名建筑之一。”
20世纪的头20年是圣约翰体育的鼎盛期。在此期间约大开展了近20项体育活动,并把全年分为网球、篮球、足球、垒球、田径五个赛季。在1910年举办的中国第一届运动会的田径比赛上,约大一鸣惊人,捧得团体冠军。1913年5月约大参加中华田径队远征马尼拉第一届远东运动会,在中国26名选手所得的36分中,有26分为4名圣约翰学生所得。美国圣公会布道部山福德牧师1919年曾评价说:“在体育训练设施方面,圣约翰不亚于美国大学。圣约翰当时在中国体育界确实是一只领头羊。”每当自校外比赛得胜回校时,校中放爆竹、燃烟火表示庆贺,学校负责人也亲自向运动员慰劳,气氛十分热烈。
优雅的老“约友”们
今年82岁的孙摩西出生于教会家庭,父亲时任上海电报局局长,他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在圣约翰接受教育。老人曾是圣约翰活跃的篮球队和田径队队员,现在看上去仍然高大神气。“我从初中开始就喜欢足球、篮球、棒垒球、游泳,学校把体育场看作和教学楼一样重要的,体育设施很多。”孙摩西说,“圣约翰并没有体育系,但是它的体育一直闻名于高校。”他自己原本是政治系的学生,后来却一辈子奉献给了体育教育,曾任上海体育师范学校的校长。
“大学一、二年级体育是必修课,每天课后一段时间,学校会把教室、图书馆全部关掉,让学生只能出去锻炼。”孙摩西是专业队的运动员,“但是学校的主导思想并不是培养运动员,而是让每个学生在运动中有个健康的身体,并且毕业后也会终生受益。”
20世纪初圣约翰所有低年级学生每年必须体检两次,以安排他们从事力所能及的体育锻炼。圣约翰大学给学生做体检则全部是西医。医生要查看学生们身体各项机能,按照校方要求,学生身体健康标准除了四肢无残疾外,还要求心肺功能、视力、嗅、味等全部正常。另外,圣约翰大学设有医科专业,有时候给新生做身体检查,也成了医科高年级学生的实习机会。
“参加运动是一件特别愉快的事情,一点没有枯燥的感觉,如果不好玩,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玩了。”美国教练的训练以提高学生兴趣为主,“没有口号,没有指标,没有压力”。田径运动员的很多训练以追逐游戏为主,“大家心里头也在竞争,'我一定要追上你',但是没有人会指责你做得不好”。一般的体育课则以“所有同学都能坚持下来为标准”。比如长跑,老师的目的是让所有同学能跑下来,“不是比速度,没有限定具体时间,只要你在进步,就可以及格了”。圣约翰有那么多喜欢体育的学生,到了一定水平后,参加社会上的专业运动队。孙摩西到了暑假就跟着球队到外地去比赛,开学后再回校读书,“各类联赛非常丰富,我参加的社会篮球队就有'兴仁'、'甲申'、'沪警'、'兴中',都是甲级球队,非常商业化,一点不逊于现在的足球、篮球联赛。”
让孙摩西十分感慨的是,那时候优秀的运动员,多数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悟性高,素质也非常高”。竞技体育的影响力在当时仍然主要覆盖社会上层,比如东华足球队的名将张邦伦是工程师,钱允庆是医生,“教练员非常强调道德”。孙摩西后来当了上海体育师范学校的校长后,一直强调“一个好运动员,60%是文化,40%才是技术技能的问题”。
孙摩西的太太陆滨滢也是约大毕业生,当年她父亲是留美飞行员,家境富裕。陆滨滢年轻时从北京的辅仁大学转到上海圣约翰,如今79岁的她留着乌黑精致的卷发,美丽清瘦,看上去仅仅60岁出头。“在大学就喜欢跳交谊舞,现在还每周跳3次。我喜欢跳快三,人家问我能转多少圈,我说自己能转无数圈!”孙摩西正在为上海圣约翰的校史编写文化体育部分,他多年来还收集了几百张奥运题材的邮票,从第一届奥运会举办到各个奥运项目,邮票都分门别类地贴好了。海内外校友们计划着2009年在上海举办一次盛大的校友会。孙摩西说,2004年他们上千名校友在上海聚会,“活动完了之后,那么大的场地,没有一张纸片,这就是约大学生的做派!”
上海约大校友会成立于1984年。八九十岁的老人们依然热爱体育,组成了乒乓队、网球队、合唱团、舞蹈队、时装队、书法组等,一位时常接触“约友”的学者感慨道:“中国找不出几个比当年约大学生更西化的人了。我也从未见过中国哪一所大学的毕业生像他们一样,到老都如此懂得享受生活,跳舞、咖啡、沙龙、运动、周游世界……活到老,玩到老,是圣约翰人被公认的特征之一。永远的风度翩翩,永远的高雅精致,即便面对浩劫与灾难。”
吴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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