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0日 星期五

马铃薯和西红柿:半个世纪的旷世姻缘


  马铃薯和西红柿,都是我们常见的植物。我们都是因为整天吃菜,作为蔬菜才认识它们的果实。——确切地说,马铃薯连果实也不是,我们吃的是它的块茎,老百姓家常都叫山药蛋。关于他们的秧子禾苗呢,知道就更少了。

  我是在1958年大跃进,才反复听到人们传说栽种马铃薯西红柿。山西最著名的科技卫星,是我们邻县一个小学生嫁接西红柿马铃薯成功。大田里地上结西红柿,地下长山药蛋。

  小学生叫尚马朝,是山西永济县卿头小学六年级学生。卿头是永济的一个镇,靠着涑水河,地势平坦,盛产粮棉,历代教育都办得好。辛亥革命前后,卿头镇已经有3座小学,其中一座女小。1937年抗战前夕,三校合一,合称卿头初级小学。中共建国以后五十年代,号召学习工农,教学和生产劳动相结合,学校课外劳动课格外多。五十年代农工神圣,爱科学、爱劳动是小学教育的响亮口号。农村小学大田就在周边,摆弄农作物很容易。那时农村土地宽裕,1957年镇里给卿头小学划拨了一块地,用作试验田。卿头小学学生课外成立了一个学习农业科技小组,叫“米丘林小组”,老师带领小同学,常常就在大田里,边教边学,动手动脑。当年10月,学校进一步扩大课外活动规模,办起了工厂、农场、饲养场,“米丘林小组”改成“红色少年科学院”,各种栽培养殖活动非常活跃。


  尚马朝的父亲就是个乡村能人,栽培果树,整枝嫁接,算个土专家。受家里影响,尚马朝从小喜欢在庄稼地里鼓捣些小名堂。那时人们看到的小学生尚马朝,屁股后面经常别着小铲嫁接刀,在试验田上劳动课,跟着辅导老师练习嫁接。


  大跃进中号召老师学生敢想敢干大搞科学实验,1958年夏天,小学生突发奇想,尚马朝和同学张成全一起练习嫁接马铃薯和西红柿。取西红柿幼苗的枝干,去根做接穗,取马铃薯幼苗的根茎做砧木,嫁接成功。这个农田里的奇特景观,当地学校农村都叫它“两层楼”,地上长西红柿,地下结马铃薯。当年10月,这棵远近闻名的“两层楼”成熟,收西红柿36个,重8斤7两,地下结马铃薯11颗,重1斤2两。上级教育部门大力表彰“两层楼”创造奇迹,10月8日,当地将“两层楼”送往北京,参加全国文教展览会展出。小学生尚马朝在现场作报告,介绍培育新品种的经验体会。


  五十年代,整个社会的农业科技认知水平很低。尚马朝的“两层楼”,大家都觉得很神奇。上级领导认为放了一颗科技卫星,大树特树小科学家的形象,尚马朝迅速一鸣惊人,成为远近闻名的少年科研模范典型。1959年4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通讯,报道卿头小学的教学劳动科技相结合的路子,题目是《乡村小学一枝花》。4月16日,中央新闻纪录制片厂来学校拍摄了新闻纪录片。当年国庆节,国家领导人邀请尚马朝赴京观礼,邀请函以毛泽东主席、刘少奇主席还有朱德、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的名义发出,尚马朝登上了国庆观礼台。11月,尚马朝参加了全国第二次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入选大会主席团,受到朱德、周恩来等领导人接见。


  跨过年头,国家已经进入经济困难时期,学习宣传尚马朝的热浪依然高温不退。1960年5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谢觉哉视察卿头小学的科研活动,挥毫题词:“一群红领巾闯进了科学之宫,好比孙悟空进了天宫,打烂了天宫旧秩序,结果还是红领巾们做了齐天大圣。”这期间,还有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张际春,外交部副部长伍修权,全国政协文教参观团团长胡愈之到学校视察访问。钱俊瑞副部长给卿头小学小农场题词:“大胆发明创造,学米丘林,超米丘林!”1960年5月13日,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也到卿头小学视察工作,留下了很有特色的五言诗体题词:


  卿头小学好,年小志气高,你学鲁班师,心灵手更巧,他比米丘林,苹果嫁仙桃,我超李时珍,健壮永不老,他超李太白,个个是文豪。敢想敢干,天天向上,共产主义早——早——早!


  山西省的省长副省长各级领导,也纷纷来到卿头小学视察,表彰先进。

  尚马朝和他的伙伴搞出了小发明,这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当然难能可贵。回想起来,这和当时的小学开放教学,重视实用技术传授有关。少年时代科学启蒙,一旦开悟,终身受益。旧式教育往往只重视人文知识不重视科技知识传授,大跃进中间的小学,劳动课干扰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学生却也得到动手锻炼,也算歪打正着。卿头小学走出课堂引起高层关注,很博眼球。一直到1980年代,卿头小学依然坚持了这个传统。1980年代初学校恢复了农场,重建了少年宫,规划了小麦棉花试验田。少先队辅导员吕自诚老师带领学生观察农作物生长规律,开展生物防治病虫害研究活动,瓢虫治蚜虫,赤眼蜂治蚜虫活动都有声有色。他们制作的昆虫植物标本,参加全省少年科技成果展览获了奖。吕自诚老师代表卿头小学出席了全国少先队工作表彰大会。


  事情当然也有另一面。大跃进创奇迹放卫星的炽热政治气氛中,山西到全国,无疑夸大了少年尚马朝的试验价值。50年代新政初建,从上到下,科学技术知识普及程度很低。人们乍一听到地上西红柿,地下山药蛋,首先感觉无比神秘无比好奇。将马铃薯西红柿嫁接视为奇迹,和当时的社会整体认知水平有关。要放到现在,人们就不会神秘好奇了。稍微有点专门知识都知道,生物分纲目科属种,同一个科属的植物都能够嫁接,西红柿马铃薯同属茄科,两种同株,这就是一项普通的嫁接技术。尚马朝得益于家庭影响,很早掌握了嫁接技术而已。尚马朝升入初中以后,吕自诚老师带领他们,在“两层楼”的基础上再嫁接,西红柿枝干上嫁接茄子,形成了“三层楼”。这些都说明,同一科属植物嫁接再嫁接没什么好奇的。嫁接并不涉及基因改变,“两层楼”的科研价值和技术含量非常有限。即使从实用的角度考量,西红柿和马铃薯的嫁接成果也很难大面积推广,一棵一棵嫁接,大田生产几乎不可能。茄科是草本,一岁一枯荣,第二年又要重新嫁接。耗费那么多人工,不划算。近年来有人肯定它的观赏价值,对于旅游观光农业,当然可行。但是在大饥荒的1960年,搞什么西红柿马铃薯嫁接观光,那简直是找着挨骂。


  大跃进中粮棉高产指标已经吹得离谱,同样的道理,科学技术创造发明,人们首先想到的也是放卫星创奇迹,是否属实能否应用倒没有人较真。大家都在比赛谁的调子高,这是那个年代的狂热病。上上下下头脑发热,全国各地都在创纪录出新花样,一个少年儿童的发明创造,当然更加振奋人心。对“两层楼”的鼓吹,更多的是从它的政治层面着眼。中国人民有志气,任何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相信不相信,宣传不宣传,已经不是科学技术发明创造的问题,而是敢不敢大跃进愿不愿大跃进的政治思想问题。这就是“两层楼”的价值一再高估放大的深层原因。“小科学家”“小发明家”,放在一个仅仅学会嫁接的少年儿童身上,明显有些夸大虚饰。至于“小米丘林”,甚至还可以嗅出一股强烈的倒向苏联“无产阶级遗传学”的刺鼻气味。


  风云尚马朝,他的事迹旋风一般席卷山西,搅动了全国视听。山西各地都在学习尚马朝,培养小科学家。乘大跃进的东风,呼唤一系列的创造发明。各地中小学你追我赶,看谁的奇迹更加神奇,看谁的创造更加惊人。山西各地都在搞嫁接实验,嫁接这个纯粹的农业技术活动,一时间成了小学教育的关键词。


  小学生列队,大家唱着一支歌唱尚马朝的歌,那是从《歌唱农业纲要四十条》的曲子套过来的。原词是:合作化的农村,一片新面貌吆嗨,社会主义的根子,扎得牢又牢。农业纲要四十条,四面八方传开了,哎嗨嗨哎嗨哎嗨咿呀哎嗨哟,千村万社掀起了生产热潮。现在我们唱的是:卿头镇小学尚马朝,人小志气高吆嗨,研究农业放卫星,真呀么真奇妙。村里也给我们小学划了一块地,10来亩。我们有时也下田,跟着老师干农活。忽然有一天,老师紧张起来,说是上级要来检查学习尚马朝科研放卫星的成果。全校紧急动员,要在两天内搞出五亩试验田,迎接上级大检查。任课老师带着我们,在五亩地里连天突击。挖一个坑,不知埋进去什么东东,堆一个小土包,插一块牌子,上写“苜蓿麦”,介绍说,苜蓿和小麦嫁接,小麦能像苜蓿一样,一年收割三茬,隔年不用再下种。再一个小土堆,插一块牌子,上写“谷麦杂交”,牌子介绍说,麦穗能长出谷穗那样长那样大。再一个小土堆,插一块牌子,上写“冬黄瓜”,那意思是冬瓜黄瓜嫁接,黄瓜会长得冬瓜那么大个头,冬瓜会像黄瓜那么好吃。五亩地都插完,已经是深夜,全校集合,老师一再警告:明天检查团来了,都说早就嫁接了,谁也不准说是昨天连夜突击的!


  1958年的山西各地小学,师生见面就说嫁接。放卫星就是敢嫁接,农业技术就是嫁接技术。谁要是不知道嫁接,大有纵读诗书也枉然的意味。


  我们的音乐老师教唱歌,也教自然课。那一阵看见她,整天琢磨一块焦炭。那一块焦炭有猪头那么大,她搬放在脸盆里,加上浅水,淹住盆底,炭块缠了几道铜丝,她在研究焦炭发电。要在今天,煤炭发电大家都知道,属于火力发电。燃烧释放能量,转化成电能。这当然不符合大跃进思维。我们的老师拿铜丝捆住焦炭块,一头插在炭块里,一头接个手电筒前头的小灯泡,要的是直接吸附能量,灯泡照明。她鼓捣了好几天,一天突然大喊一声“成了”,那小灯泡果然亮起来,焦炭发电试验成功。这是我们高头小学的重大发明,学习尚马朝的重要成果。不久到联校会展,各小学都带来了自己的科研成果去。我们这位老师指导排练了小歌舞,歌唱本校的诸种发明。歌词是:敢想敢干创奇迹,焦炭发电已经成功,谷麦杂交也要成功。


  演出完毕,列队参观,这回轮着我这个小学生吃惊了,在那个“焦炭发电”的展品介绍,我清楚地看到:发明人:高头小学四年级毕星星,当然,这说的就是我。只是我那时连发电都不知道是啥,更不用说焦炭发电。


  50多年过去,我当然明白了那个发明人为什么要写成我。只有小学生的发明,才算放卫星么。只是我至今不明白,那个铜丝缠了焦炭块子,小灯泡为啥能亮。就是今天,煤块缠一根铜丝,再逞能的技师也不能这样发了电。只有一种可能,炭块里夹了蓄电池什么的。


  我们小学只是一个点。一斑一斓,可以看出尚马朝旋风里的万千气象。大跃进岁月里吹嘘的科技成果,大多站不住脚。学习尚马朝,基本上是一场形式主义造假比赛。


  地上结西红柿,地下长马铃薯,这个美好的幻想诱惑了多少人?多少科学家为之付出心血和汗水,孜孜不倦地撮合它们的姻缘。大约和尚马朝同时,袁隆平早年也做过一系列的嫁接实验,包括西红柿和马铃薯。他是遗传学专家,又幸运地遇到了野生水稻,终而成为杂交水稻之父。但是他创造新的农作物物种,也是从成功嫁接西红柿马铃薯开始。


  何止中国大陆,关注西红柿和马铃薯的结缘,简直是一个全球性的遗传科技现象。


  就在地球的另一端,欧美的科学家们也在做类似的实验,撮合马铃薯和西红柿结亲产子。1978年德国和美国的科学家先后将马铃薯和西红柿的体细胞融合在一起,并获得了杂种植株,人们称之为“番茄薯”或“薯番茄”。很明显,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嫁接,这是运用细胞杂交技术获得的新物种。2004年,俄罗斯、德国、芬兰的科学家进一步改善了这个物种,增强了耐盐碱抗病虫害能力。它当之无愧地属于世界上第一批超级杂种植物。


  这个新植株兼有马铃薯和西红柿的形态特征。但是依然做不到撒播种子,长出禾苗,地上结西红柿,地下结山药蛋。原因呢,如同我们早已听过的一则传奇:萧伯纳巧遇一贵妇,贵妇说,我们结婚,生个孩子,肯定像你一样聪明,像我一样漂亮。萧伯纳回答说,不一定。要是像我一样丑陋,像你一样愚蠢怎么办呢?萧伯纳当然是机智幽默,笑里藏刀。但这里确有一个遗传学问题,他的诘问很有道理。两个生物体即使可以交合,细胞融合成功,目下也是难以完全控制遗传的方向选择。正像这个番茄薯,弄不好,完全可能地上长马铃薯的禾苗,地下长西红柿的根系,地上不结西红柿,地下不长山药蛋,集中了双方的缺点,落得A加B甚至不如单独的A或B。这也说明,真正培育出西红柿马铃薯“两层楼”新物种,还有很长的路程。人类目下还谈不到控制遗传基因功能定向表达,轻易地宣布创造奇迹是很不理智的。

  美丽的幻想总是那么诱人,以至于西方科学家有时也像我们一样幻想失控,闹出笑话。1983年5月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国新闻传媒广泛转载了一则“科学珍闻”,报道德国的两位科学家通过体细胞融合,创造了一种新生命体“牛肉西红柿”,果皮有牛肉的质感,果肉兼有西红柿和牛肉的营养成分。报纸宣传沸沸扬扬,一时弄得大家疑信参半。后来证实,这个消息只不过是为“愚人节”杜撰的一则笑话。以目前的科学技术水平,亲缘关系较远的植物,我们尚且不可能通过细胞融合创造出新物种,动植物之间要通过生物工程培育出新一代产儿,简直是异想天开。不过可以看出,人们对于生物遗传工程改变我们的生活怀抱多么五彩炫目的希望。米丘林不过就是个农艺师,小学生尚马朝不过复制了米丘林的技术。嫁接只不过器官移植,基因遗传才是结婚生子。全球的科学家遗传工程大开工,简单的嫁接技术就是小儿科了。“牛肉西红柿”眼前纯粹搞笑,将来呢?想象完全可能变成现实。


  马铃薯西红柿大概特别般配。要不为什么一说农作物结合试验,人们就谈西红柿马铃薯的嫁接杂交,无论国内外,它俩的亲缘,一直是人们的特别关注。改革开放新时期以来,中国大陆依然会不时传出它们的最新婚恋消息。最近几年,马铃薯西红柿的结亲,竟然接连成为各地的种植创新热门试验,由此也成为各地报刊报道的热门话题。


  1984年,新疆农垦62团边城传出新闻,他们成功嫁接了马铃薯西红柿。1994年5月,内蒙达拉特旗职业中学宣称嫁接成功。1997年,辽宁葫芦岛农民杨红军在自家承包地嫁接100株,成活74株,西红柿土豆都有出产。2009年以来,马铃薯西红柿结亲的消息,更是喜讯频传,东西南北点点开花,神州大地,到处都有它们结缘的动人报道。


  2009年12月,西安日报报道,青年袁隆平的梦想,在杨凌农科城变成现实,他们成功嫁接西红柿马铃薯。


  2011年5月,宁夏方面报道宁夏原种场的研究成果,“一棵藤,地下长着马铃薯,地上结着西红柿”,植株在现代农业展示馆展出。


  2012年6月,云南报道,丘北县嫁接马铃薯西红柿成功。


  2012年12月,南京江宁区农业试验基地高调宣示,他们嫁接马铃薯西红柿试验成功,成果就在他们的温室大棚。他们骄傲地宣布,袁隆平的梦想变成现实,“根下结土豆,根上结番茄,不再是空想”。


  2013年1月,青海乐都县农业示范区智能温室嫁接马铃薯西红柿试验成功。青海方面报道这一消息时,阐述了事件的意义,提高单位面积产量,提高土地利用率等等。


  听到四面八方都在骄傲地宣布新成果,作家二月河不干了,他写文章回忆,几十年前,自己的父亲就曾经做过类似的嫁接,早已成功,目下这些算什么创造?


  不只二月河,袁隆平、尚马朝如果知道各地有这么多人在重复他们当年的实验,而且还在高调宣布自己的首创权发明权,他们肯定也会嗤笑,这些都是我们50多年前早已过的水,怎么现在又成了新纪录?


  50年的轮回,转了一个圈。时光白白流转50年,我们分明又回到了原地。回首五十年,简直没有进步。


  这能怪谁呢?首先要责怪我们的科学普及工作太差了。关于西红柿马铃薯,我们只是作为食品在餐桌上才注意到它们。植物的嫁接杂交,常人的常识极其有限。网上有公开的生物课,老师讲到西红柿马铃薯杂交,立刻有学生提问:那么将来我们再吃薯条,就不用蘸西红柿酱了吧?众人哄堂大笑。大概是笑这个“吃货”还兼痴呆异想天开。其实并不可笑,西红柿马铃薯杂交,完全有可能生长出带有西红柿味道的山药蛋块根。国外的科学家正在深入研究推进,改进“番茄薯”的性能。某地市民一大清早起来,发现自家的土豆蔓上长了几个西红柿一样的小果实,立刻惊讶地将疑问传到了网上。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马铃薯的果实和西红柿是有些像,只不过我们平时食用的是马铃薯的块根山药蛋,不注意它的果实罢了。关于眼前的山药蛋马铃薯番茄西红柿,我们所知都这样贫乏,关于它的历史,我们知道更少,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分明也和国人的历史偏食有关系。诸种历史常识,如果说通史政治史我们还知道一些ABC,科技史大约人们关注更少。我们的史书历来只重视政治史,历史就是一部历朝历代的变迁更迭史。有一阵子强调农民革命农民战争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农民起义成为历史书写的重点,历代的农民起义甚至变乱又开始大书特书,其实还是不脱朝代变迁的思路。生产发展,科技进步,史书一直很少记录,很少传播。近年来有学者研究指出,清代的繁荣发展,和引进玉米番薯大有关系。否则以当时的土地承载,中国将养育不了那么多人口,何谈发展进步?一个承平盛世的出现,过去我们总习惯地归结于帝王治理。这里归结于种植技术,显然是目光别具。科技是生产力,理应在史书占据重要的书写地位。但是很遗憾,书写传播都不够。一直到近代,人文学科占据统治地位,自然科学视之为奇技淫巧,依然是传统的畸轻畸重格局。所谓李约瑟难题,说来说去,根本的还是士农工商的格局里,根本没有自然科学家的历史地位而致。马铃薯和西红柿的嫁接,早已是一种烂熟的技术。我们不记载不传播,以至于50多年以后,人们还把它当作科技创新来崇仰。


  那么1958年的科技史呢?应该怎样评述呢?一个小学生的科技发明,当局确实是青眼有加,尚马朝堂而皇之获得空前的传播表彰,盛名传遍天下,这和你说的轻视科技成果,岂不是前后矛盾?不是的。尚马朝的科技创造发明,在那时已经不是一个科技领域的问题。马铃薯嫁接西红柿,已经转化成为一个政治问题。小发明成了政治事件,时势使然。大跃进全面推进,小麦水稻动辄亩产几万斤,科技放卫星也势在必然。新华社通告,北京大学自称在半个月内完成680项科研项目,超过了过去三年科研项目的总和,其中100多项是尖端技术科学,有50多项达到国际先进水平。南开大学党委领导4000多名师生,掀起群众性的大搞科学研究、大办工厂的高潮。第一夜就提出2000多个科研项目,其中大部分是属于尖端科学的,不少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南开大学“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的口号响彻云霄,半个月完成研究工作165项。中科院中国农科院和全国的种田能手展开擂台赛,生物学部提出了小麦亩产6万斤,水稻6.5万斤,甘薯50万斤,籽棉2万斤的高指标。无论如何,这些大学和科研机构空口放卫星,还属于“设想”。尚马朝的实验,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长在庄稼地里。一个小学生的创造发明,无疑比那些科学家的规划幻想更有说服力。尚马朝就这样走进了高层视野,成为1958年跃进梦想的一个确凿的实证。他如此昂首挺胸走进强势宣传,青年袁隆平尚不能遮盖他的声音,二月河父亲这样的一方乡土能手,当然更加淹没在小英雄的万丈光芒里黯然失色杳然无迹了。


  历史吊诡的是,1958年的科技大跃进的种种喧嚣,后来都证明是自吹自擂,夸口离谱,很快贻笑天下。辉煌纪录转眼成了笑柄,有关当局对大跃进的历史记载就开始降温处理。党内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明确了大跃进的历史错误以后,1958年的科技大跃进已经确定成为令人蒙羞的耻辱记录。当局开始考量如何严肃对待大跃进有关的种种丑陋。上世纪80年代,国家曾经有一种反思历史的风气,我们并不忌讳揭开往日的伤口,历史创伤诉说一个时期成为话语主流。那个时候,记录灾难记录错误没有障碍。以后逐渐变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背负自己的灾难记忆上路,是需要勇气和毅力的。我们没有做到。一个时代的灾难记忆首先让很多当权者不安,他们担心对历史错误的拷问质疑执政合法性。检视创伤也会触犯一些人的利益,通过公共传媒讨论这个话题,令他们不安。20多年以来,我们对待大跃进的荒唐历史,更多的是遮蔽和隐瞒。公共话语空间越来越紧缩,媒体发出灾难记忆的声音越来越困难。大跃进的历史被遮蔽到这个程度,当年家喻户晓的小英雄已经无人知晓。马铃薯嫁接西红柿这个当年最得意的话题,已经深深埋压不得谈起。记忆的修改删除效果明显,近几年来大量的马铃薯嫁接西红柿实验,不过是50年前的旧梦重温,国人依然当成首创高调炫示,就是生动的说明。


  当作政治成果,大书特书,变成政治羞耻,万般遮掩。这就是科技大跃进现象的历史命运。


  马铃薯和西红柿的姻缘,在国人的记忆里已经形成一个断层,60岁以上的老人,还有人清晰地记得当年的发明创造和高调宣传,50岁以下,就几乎没有人知道当年的轰动效应和显赫张扬。不允许他们知道,他们也就只好淡忘了。


  遗忘征服的人们,欢天喜地地看着各地纷至沓来的试验成功喜讯。他们豪情满怀,他们手舞足蹈。他们不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五十年代的中国城乡,马铃薯和西红柿,这一对情侣轰轰烈烈的婚宴传遍万里河山。半个世纪以后,竟然无人知晓。东西南北重新为他们举办婚礼,像极了饱经风霜皱纹纵横的老人补拍一番婚纱摄影。再铺张,再张扬,再兴奋,再那么人生仿佛惊初见,查一查根底也会真相大白,那么欢天喜地干什么,你不是初婚了呀。


  永济卿头,一个奇迹的诞生地。50多年过去了,它依然牵引着我们的目光心旌。在卿头小镇行走,还能时时听到尚马朝的消息,还能找到似隐似现的当年踪迹。


  尚马朝命运不错。当年小米丘林暴得大名,中学毕业以后,教育部门出面保送他进了山西农业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运城地区科委。前几年在科委副主任的位置退休。


  尚马朝1943年生,今年70岁。前几年得了脑血栓,行走不便,说话也不那么顺当。他封闭在家,很少见外人。


  当年卿头小学辅导尚马朝嫁接“三层楼”的吕自诚老师也80多岁了,他说:“尚马朝就是个是中才。”这个评价比较冷静客观。自从少年时期一举成名,他再也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科研成果。


  当年人见人说的“两层楼”,也渐渐被人们淡忘。卿头小学早已不是当年的气象。涑水河前20年就没水了,成了一道干沟。人口翻番,人均耕地太少,谁还舍得给小学划地。时下的中小学教育,应试为中心,离开课本学习,啥事情都没人理睬,学校搞什么试验田,听起来更像隔海奇谈。只有当地一些老人,还能够回忆起这一段历史,想起当年的照亮全国的那一页辉煌。


  尚马朝的“两层楼”,应该记住?应该忘记?应该作为成功刻录?应该作为创痛书写?旧人旧事,凝结着五味杂陈的复杂记忆。一时间,当地人也已经思绪茫然,欲说还休。


  “文革”以后拨乱反正的1984年,胡耀邦总书记曾经有重访卿头小学的动念,运城方面接到通知,也做好了准备,最终总书记没有来。如果他来,肯定要讲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惜他没有来成。他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当然也成了一个谜。

  无论如何,依照科研成果惯例,尚马朝是马铃薯嫁接西红柿成功的第一人。由于历史的原因,他没有能够后浪推前浪登上峰巅,但这个原创之功,还是要记给他。

  由嫁接到转基因,这是物种飞跃,这是生物革命。欧美科学家近几十年的研究成果来看,理想品质的“番茄薯”或者“薯番茄”的诞生,或许就是不久将来的事。可惜我们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这一成果没有落在起步较早的中国人头上。

  马铃薯和西红柿的姻缘,还要演绎多少传奇?

  毕星星,《随笔》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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