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0日 星期五

为什么要读梁启超?


 一

  术业以外,读书有兴趣与志趣之分。出于兴趣的读书,要紧在一个“兴”字上,我是反对某某、某某来列书单,来指点必须要读这个、那个书的。既为“兴”,便是乘兴而来,乘兴而去,首是多翻翻,次是翻见兴致处,就读它下去,若是没有兴致,就搁到一边。出于志趣的读书,要紧在一个“志”字上,跟出于兴趣的阅读虽然都讲究一个“趣”字,但毕竟有所不同,要讲究选择,讲究效率,不利于志者少读,乃至不读,利于志者不仅要读,更且要“啃“。

  出于志趣的选择,最难是读当代书。最近有位中学历史教师困惑于出版的新书太多,不知如何选择才好,便问了我这样问题。我建议她:选择之法,有从出版社、丛书、作者着手三法,当代中国出版社无性格,丛书多陷阱,故已经不是好办法,最好办法要从作者着手。不妨信一个作者,他具备两个特点,一是要有学问,二是要够认真,能有这两点者便大致不错。比如余秋雨,学问倒是有点,于认真上则大有问题,颠来倒去编印贪利的新书弄不清到底有多少,虽然有一两本颇可读,但信了他,有他名字的书就拿来读,大可能倒胃口。信了余世存就稳妥,凡有他名字的书拿来读不会冤枉,同样姓余,写书、出书的态度大不同。信了一个作者,便可以从他的书里生发开去,假如读余世存,余世存在书里说余秋雨有本叫《文化苦旅》的书还不错,再去买来读,一定不会上当。按这方法读当代书,最是件合算的事。



  有位书画理论家曾问我:近现代乃至古代的中国书,最好办法是从哪里开始入手读?我答:最好是从梁启超读起。



  所谓读书之入手,也就是读书之切入,从一个点切入,这个切入有利于通达到其它,便捷于从读此书到读那书,就是一个好点。这个切入点可以是一本书,也可以是一个人。纵观三千年,试图找出一本十分恰当的书来切入十分之难,毋若找出一个人来,这个人莫若梁启超最佳。



  自古以致近现代,以一人言论而独领一时代者,唯有梁启超一人而已。1943年时候梁漱溟说:“就在近五十年之始,便是他工作开始之时。在距近四十年前,在思想界已造成了整个是他的天下。在距今三十五年前后的中国政治全为立宪运动所支配,而这运动即以他为主。“”我们简直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可以发生象他那样广泛而有力的影响。康氏原为任公之师,任公原感受他的启发,接受他的领导。但是不数年间,任公的声光远处康氏之上,而掩盖他。“(梁漱溟《纪念梁任公先生》)大致来说,梁漱溟这说法是客观的,只是重于梁启超政治影响力则有偏颇。



  就政治影响力而言,自戊戌变法至中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梁启超作为中国最重要政治家的影响力前后占据二十年左右。梁启超曾设想用一百个人的传记“包括中国全部文化的历史“,而政治家一类在清朝民初他以为应是曾国藩、胡林翼合传,李鸿章、孙文、蔡锷分别专传,又遗憾地认为“蔡锷做时代中心的时间太短,不十分够”。(参见梁启超《中国文化史·专传的做法》)其实,从清末到民初的转型间,他自己才是比蔡锷更有资格跟孙文一起做专传的人物。但梁启超的意义又并非局限于政治层面,在思想、学术的层面也许更为重要,是孙文所远不能比拟的,加以梁启超又是伟大的文章家,所以,他是一个时代最完整的浓缩和最完美的载体。



  用现在世俗的话语来说,梁启超是一个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大学术家、大文章家兼于一身的人物,可谓古今一人而已。读书如果要选择一人入手,所能获取的营养,还能有谁的著述能比梁启超更良好的呢?



  二



  读一个人的书,便是读他这个人。世界之复杂,毋若在人,故而人与人之区别极大,书与书区别自然亦大。从志趣选择读一个人,读他的书,要紧是“真、繁、知”三字。在“真、繁、知”三字上,在数千年之间,梁启超可谓是最为完备,所以从梁启超读起,实在是最好的事情。



  所谓真,是作者作文之真诚、真心,简而言之就是率真而已。真并非等于正确,跟人的立场无关,读者可以赞成,可以反对。真相对的是伪,伪是虚假,有谁愿意去读充满虚假的书呢?作者无论说的话正确与否,定要是出于真心写出,令读者即使读他明显荒诞的错话,也能有尊重的微笑。即使无论如何都是正确的话,倘若是作者从伪的心里发出,不过只是故弄玄虚,读者虽然谈不上吞了苍蝇,总也属于吞了甲虫。但世界之人,又哪有总不虚假的呢?所以,人们所求,唯有率真。率真是种品格,也是性格。率真之人也许偶尔会有虚伪,却虚伪得也可爱。所以作者之真对于读者,是读书最基本的前提,是读书乐趣所在的基础。梁启超的特点便是一个真,所以读他,至少在这最基础的层面不会有错。



  知的问题我暂且不谈,专谈一个“繁”字。



  何为繁?我说的繁并非复杂,而是繁杂,书的作者之繁杂,字里行间透出他人生的繁杂。读简单人生之作者未尝不可,但既然是出于志趣的读书,难道作者有繁杂的人生经历,不是更好吗?即使他并没有从他的人生中领悟出多少道理,但所拥有的故事至少丰富。有故事的作者很多,故事的精义在于历史,有历史的作者不多。有历史的作者虽然不多,但也可说是不少,在历史伟大转折期的作者则很少。在历史伟大转折期的作者虽然很少,但终究有一些,然而以一人而领一个伟大时代的,则几可说数千年仅只梁启超一人而已。



  中国文明的历史在先秦有夏、商、周,可以称为三代。入秦以后绵亘两千一百余年,可以称为皇朝时代。皇朝时代在清末发生两千年未遇之变局,急剧转进,由辛亥革命而进入共和时代。清末转进的正式运动在于戊戌变法,民初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失败,中国经过两次再造,以后无论发生怎样的历史变动,共和都成为了颠扑不破的基本制度。从戊戌变法到两次再造共和,随即中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宣示彻底加入世界体系,其中历史运动的参与者诚然很多,但始终居于中心领袖层的人物,仅只梁启超一人而已。所以,梁启超之“繁”,读他一人即几可窥见数千年意义上中国历史大变局之全豹。这是读书至繁而至简之法。

  梁启超不仅是个活动家,更是一个数量超人的著述家,几乎是凡遇事件即有文字,所以读梁启超不仅是读他个人,而且也是读了整个的时代。梁启超更有一个突出特点,无论其活动还是著述,所跨越的领域都极为深广,所以,读梁启超一人,就如对一个伟大时代从广度到深度作了全景式扫描。



  仅仅从梁启超自身活动而言,就涉及了教育、新闻、政治、战争、财政、外交、研究、文学、艺术诸领域。如果从他的研究和著述来说,更是涉及经学、子学、佛学、哲学、史学、政治学、法学、经济学、社会学、民族学、民俗学、教育学、文学、艺术、新闻学、出版学、语言学等等,几乎无所不涉及,无所不包括。读者可以有不同的评价,但至少从读他而获得的信息之多,并非有读他人可比;倘若是做一个认真的研究家,就更是无法越过梁启超这堵墙而有能称完善者。



  三



  从志趣的读书,通常就是求知和研究。从梁启超读,这方面有极大好处。所以,不妨专门谈一下梁启超的“知”。



  所谓“知”,核心是思想。思想而得演绎者,便是学术;学术可以有标准的不同,但于演绎则是一致。有思想者较多,进行演绎者较少。所谓思想,有平常与创见之分;平常之思想人人而有之,故可谓人人皆为哲人;创见之思想并非人人皆有,故不可谓人人皆为哲人。虽有创见,没有演绎就只是话语,并非学术。所谓孔子之“述而不作”,其实无论是述还是作,只要有演绎,就是学术,述与作的区别在于成文、不成文而已;孔子述而不作,是他的口头学术,他的学生给予记录而成《论语》,是他学生完成了作的功夫。



  述与作是两种学术形式,在文字的时代作是主流,这是可以读书的基础。作即作文、著述,可以叙述,可以论证,无论叙述还是论证,皆必须演绎。演绎之法,不仅在于逻辑之进步,而且也在于语法与体例,所以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甚至不同学派、不同大学,乃至不同学者,都会存在或可能发生不同区别。凡演绎的规矩越是僵硬、统一,便越是适合庸才,可以使庸才遵循刻板道路而经过努力学习、艰苦研究而成为学术大家;凡天才,则常不愿遵循此种规矩,有突破种种规矩之经常冲动,故而亦多烦恼,亦多流于淘汰。但是总而言之,无论庸才、天才,学术之俗、之风俱有时代特征。特征而流变,便是学术法则之变革。



  中国之学术,战国为一大变,两汉为一大变,之后虽然有种种变迁,诸种变迁甚至称之为革命亦可,但只有到清末方可以称为又一大变。在这一大变中,梁启超是个关键人物。



  所谓大变,在基础层面有这样几个方面:一,语言。翻译语、外来语与传统本土语言发生前所未有的大交汇,虽然与梁启超同时不乏人物,比如突出贡献者有严复,但终究还是梁启超更多贡献。另有一点,梁启超还打破了雅言与俗语的界限,“五四”时期白话文运动其实在梁启超已经悄悄打好基础。二,逻辑。中国传统的模糊演绎到梁启超,发生了鲜明的论理学过渡。三,文法。梁启超不仅“笔下常带感情”,打破了传统的僵硬文章风气,而且还有大量摒弃“感情”的条理辨析。总之,自梁启超之后,中国文章、著作风气豁然大变,进入到了焕然一新时代。

  所谓大变,在学科方面梁启超的贡献几乎是全方位的,主要来说有这样几个方面:一,在梁启超完成了从经学、子学到哲学的转型。梁启超不仅第一次总结了中国以经学、子学为主干的学术史,而且进行了跟西方哲学的对接,奠定了中国思想的哲学化基础。二,梁启超完成了现代政治学、法学的奠基,其中尤以国家学说、阶级学说、宪政学说、自由学说、革命学说最为重要。三,中国史学不仅自梁启超进入到了“新史学”阶段,而且第一次被完整地放到了整个人类史、世界史中进行互动考察。四,中国文学也由梁启超推动向了新文学阶段,相应的还有新音乐的提倡。五,现代民族学在梁启超获得奠基,民族国家思想获得奠定,同时社会学、民俗学也获得了现代意义的进步。六,现代经济学尤其是财政学、货币学由梁启超奠基。七,现代教育学被开创和奠基。八,新闻学不仅在梁启超获得奠基,而且达致至今没有企及的高度。九,佛学成就及其它。

  以上是梁启超之“知”主要方面极其概略的介绍。既然如此,仅仅从他本人而言,读他便是非常愉悦的人生快事。就阅读效率而言,读了梁启超,再读同时之人如康有为、谭嗣同、严复、章炳麟、杨度、孙中山、王国维等就容易,反过来则未必。由梁启超而向前延伸到孔子进行阅读,都会比较容易达到畅通状态。向后比如阅读胡适,几可以一目了然,但反过来从胡适而读梁启超,则可能滞碍难解。故,读梁启超一人,最能得阅读中国书通达之枢纽。

  *本文三个部分以不同标题连载发表于2013年8-9月《齐鲁晚报》。

  顾则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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