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日 星期日

“文革”漫漫何处逃——浩劫逃生记(下)

《温故》编者:曾庆斯,1936年生于上海,1960年从北京医学院(即今北京大学医学院)医疗系毕业后,分配到昆明医学院任助教。“文革”爆发后,因宗教信仰、海外关系以及只专不红等“罪名”,被批斗抄家,备受凌辱。在极度精神压力下,被迫铤而走险,逃至越南北方,流亡达七年之久。1975年被遣送回昆明医学院,经劳动、审查,后恢复工作。1983年11月移民美国,从事医学研究与临床工作。本篇节选自其晚年所著《浩劫逃生记》一书,记述了作者首次逃亡的经历。




被抓

我这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想不到害怕。那个民兵队长模样的人下令把我绑起来,麻绳捆住两上臂还套住前颈。很快就围起一大堆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簇拥着我回到似乎是生产大队部的一间小房子里,门口堵满看热闹的人。

我要求给点水喝。一位老妇人很快拿了一碗热汤给我,她注视着我,眼神似带同情和无奈。接着,那个像民兵队长模样的人叫一个民兵给我解了绑,又搜了一遍身,翻检了我的随身背包,还好没有叫我脱鞋检查,因为我把两块钱分别藏在两只鞋垫内--把鞋垫拆下,藏进一块钱再粘回去。这也是永烈教我们的办法,有机会出来或逃跑,一文不名寸步难行。

没查到什么东西,民兵队长叫我坐在一条木凳上,他和另外一个民兵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开始问话和记录。问话很简单:姓名、年龄、地址、阶级成分,为什么要“逃亡”(不说“偷渡”。我第一次听到这名词)。我按照永烈事先教我的一套,编了个假名:陈江;地址--报回家乡的一个公社:大石,一个离城较远的公社,永烈说那里对偷渡的人“比较宽容”;阶级成分--中农;至于“逃亡”的理由,就说是家里不够吃。那民兵队长瞄了我一眼,讥笑我说不像吃不饱的人。过一会儿,他以嘲弄的口吻问我饿不饿?我说几乎两天没吃东西了。民兵队长叫人送来一碗稀饭和两根蕃薯。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那人又叫一民兵带我去茅厕小便,然后把我关进一个小牢房。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和一张破席子。我坐在床上,垂头丧气,百感交集。

我最担心的是被遣送回家乡不能蒙混过关,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明天会被送到哪里去?会遇到什么情况?他们相信我的假报吗?会不会先发函查询?就算开头能蒙混,送回兴宁还能蒙混么?我离开家乡十多年,一旦问及当地近况,我一句都答不上来。最后,送到公社,如果公社叫生产队来领人,那肯定穿帮,也许会被痛打一顿,甚至像堂弟那样被压跪碎玻璃……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暴露身份,难逃被送回昆明的命运,那就彻底完了!在内陆各省,偷渡等同 “叛国投敌”,说不定等不到判刑,就被斗死打死。

唯一的希望,是能像堂弟永烈说的那样,一路假报蒙混过关。最后送到家乡公社,被训斥几句,写个检讨就放人。可是,能那么侥幸吗?

恐惧和绝望在我脑海中反复折腾,但我已经累极,后来还是昏昏沉沉睡着了,直到早晨被人开门叫醒。起来后,没吃任何东西,被反绑双臂,押送到一个小车站。路上,我问民兵这是什么地方,民兵不答。我跟他上了车,车上其他乘客见惯不怪。下车后,走了一段路,押送到一间大屋子,民兵把我交给值班人员,得到回签,解开我的绳索,放回他自己的包包里,便离开了。

樟木头收容站

值班人员又来搜身和检查背包,这次还叫脱鞋,我紧张了,那人拿鞋子看了又看,又在鞋垫上按压了两下。糟了!我想。但是那人看了我一眼,把鞋子丢还给我,居然过了关!

我想他大概是故意放我一马吧。

值班室的长板凳上已经坐着几个人。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在一张小桌子后面坐下,开始逐一问话。那人粗声粗气地威胁:你们要老实交代,如果报假,小心剥你的皮!

我心中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强自镇定。轮到我时,照前番编出来的话报上,那人没有多问。

问话完毕,我们被带进一个方形的泥地大操场。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一群一群分散站在各处,对我们这几个新来客没怎么注意。操场四周,是一间间低矮的仓房,我们被带进其中一间,有门没窗。右侧地上铺着一排木板,木板下横放几根木棍垫着,木板上没有席子。有几个位子已有人。仓房左侧正对门的墙角,放着一个便桶,没有盖。我们刚到时,先来的一个人问我们要报纸,我顺手给了他半张,后来我才知道,报纸是用来作便纸的,收容所不发便纸。没有纸揩屁股,就自己找小竹枝,小瓦片,或任何可以刮、擦的东西。各人占好铺位后,一人(后来我知道是“监趸”--遣送不出去长期留在收容所的人)拿了几个旧铝碗进来,发给我们每人一个,没有筷子。我问那人,那人说:“自己想办法”。我不知道怎样想办法,先来的难友告诉我:每天都有人送走,可以问他们要;也可以托出去劳动的人找两根树枝给你。

这里是东莞县樟木头收容站,是这地区的主要收容转送站,经常收容好几百人,每天都有一批一批人送进送出,几乎都是偷渡客,很少有流浪汉,因为属于边防二三线,流浪汉很难来到这里。每天早晨六时起床,大家拿碗争着去有限的几个水龙头盛些水,刷牙洗脸后,集合整队绕圈跑步,老弱的不跑或中途退出也可以。然后在广场上排队就地坐下,学“最高指示”和听训话--训话人往往是军代表,说普通话,听者绝大多数是广东人,半懂不懂,其实也无心听。可笑的是:去厕所要先起立报告,白天使用操场旁的公共厕所,军代表批准才可以去,因此“报告”声此起彼落,军代表讲话频频被打断。有一次军代表火了,气汹汹地连说“不准”。但过一会“报告”声再起,“人有三急”,难道就地拉不行?军代表也无可奈何。一次有人拉肚子,报告去厕所不准,结果拉了一裤子,而且就在军代表跟前,弄得臭气熏天,军代表掩鼻不迭,全场难友无不窃笑。

训话前后,不时见有从外地来搜寻失踪外逃人员的官家捕快,虎视眈眈在人群中打量辨认,一旦发现搜寻对象,一顿拳打脚踢,随即绑起押走。每次见到这种情况,我便头皮发麻,心惊胆战,生怕昆明来人抓我。

训话完毕,便有管教员(各收容所叫法不同,姑且都称为管教员)来点名,分批遣返原居地。

有些人被叫去劳动,多是一些报较偏远县份,因人数不足等待遣返的人,被带出去附近公社生产队做工。有些人争着要去,因为可以吃饱一些,虽然抵不过劳动消耗,也可骗骗一时口腹。如果被叫去帮厨,则是件肥差,不仅自己可以吃饱,还可以偷出一些给自己相熟的人。

收容站一天吃两顿:上午十点和下午五点。每人每顿定量三两(150克),难友们戏称“叹(广东方言,享受的意思,这里是反话)三两”,实际连三两也不够。菜是几箸不见油星的水煮瓜菜或菜乾。狼吞虎嚥,一扫而光,不到两个小时,肚皮就贴著脊背,咕咕直响,那种难受,没有经歷过的人难於体会。

饿是收容人员的梦魇,而谈论美食,成了收容人员最热门的话题。“望梅止渴”,古而有之;而谈食疗饥,则绝无可能,只会越谈越饿,可是仍然乐此不疲,谈论不休,也许是一种心理上的补偿吧。偷偷买卖个人的份饭,或以衣物换饭,是时有发生的事。一份饭五毛钱,差不多是外面价钱的五、六倍,也可以买半份。问题是钱大都被抄去了,即使有些许漏网,又买得多少次?

一开始我看见有人卖饭,觉得惊奇:自己都不够吃,还卖?后来才知道:有些人,主要是外地逃荒的所谓“盲流”,为了被送回原地之后身上能有几文钱,情愿忍饥挨饿,把自己的份饭卖出。听了真是令人心酸!

早饭后,如果没有被叫到名遣送或问话,便没事干了。难友们可以分头聊天,下棋,或打扑克(有时不准,要随管教员高兴)消磨时间。不少人趁此机会悄悄交流偷渡经验,寻找新门路,结交新朋友,并偷偷交换地址,写在衣袖或裤腰里面或其他地方。交换地址可是一件冒险的事,一旦被查到,少不了一顿痛打。有个年青人,白白净净,像是中学生,人们说他偷渡过六次都没有成功。他性格开朗,天不怕地不怕。好些人都喜欢找他聊天,也是向他“取经”。

可是我一直忧心忡忡,不能暴露身份,也不敢随便留给人地址,因此难于跟人沟通,显得格外孤寂。送回乡下后能否蒙混过关?心头仿佛插了一根刺,白天黑夜难得安宁。睡觉常常恶梦连连,一天夜里我睡梦中被人摇醒,问我为什么突然惊叫?

一次,我们看见两人被一副手拷单手连拷在一起,蹲在操场中间示众,罪名是假报地址。我又是心头一紧,看那两人像是农民,可为什么也要假报?有经验的难友告诉我,不一定是假报,管教员为了杀鸡儆猴,随意抓两个来整整。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被这样拷起来?

收容人员多而杂,难免会有摩擦冲突,但是一般不敢打架,因为管教员往往不分青红皂白,给双方一顿毒打。管教员打人是家常便饭,收容人员排队不整齐都可能挨上一棒。不过据我后来比较,广东的收容所随便打人比内地一些省份还算是少的。

押送回乡

这样过了十多天,一天中午,我正在广场上跟难友闲谈,忽然一个管教员进来叫名遣送,听到喊“陈江”,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叫第三遍才答应。管教员一脸狐疑,喝问我:“是否报的假名?”我吓得心怦怦直跳,嗫嗫嚅嚅地连说不是。

被点到的一共十几人,都是同一条路线的,由两个管教员一前一后押上汽车。

汽车开到海丰--一个讲潮州话的海滨县份,我们被送进第一个中途收容所,逐一问话登记,还要打指模。我指模按得不深,管教员恶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喝令重按。登记完毕,女的被送进楼下小房间,男的到楼上一间仓房。

仓里已有两个人,一个坐着,脚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绷带,渗有血迹。我听不懂潮州话,后来知道那人是渔民,用小渔船带人偷渡,出海不远就被巡逻艇逮住押回,快到海滩时跳船逃跑,不幸跳到牡蛎壳上,脚底划破一个大口,出了很多血,还挨了一顿打。

我在木地板上找个卧位,走近外墙的小铁窗,望出去,远处是大海,几只海鸥在蓝天下翱翔。我感到不是滋味:人啊,是谁把你困在这里?什么时候才能像海鸥一样自由飞翔?

窗的左下边是个粪槽,槽底斜向外面。我突发奇想:钻粪槽逃跑?但目测了一下粪槽宽度,恐怕不够,万一给卡住就糟了!

一天两顿饭还是“叹三两”。海丰是个穷县,管教员的态度很粗野。我们待了约十天,随后同一路线的六七人被点名,押上长途公车,继续往下一站送。

下一站是汕头,收容所也不大。几天后,我和五六个人被押上长途公车,转送家乡兴宁县。

我离开兴宁已经十多年,没想到是这样狼狈还乡!经过的街道已印象模糊,只觉得比以前更残破、拥挤。

同行的人告诉我,收容所在陈家祠。

“陈家祠?”我还有点印象,“前面不是有一口塘的么?”

“早就填了,你看不是乱七八糟地盖了好些木屋么?”

我记得不多远就是我以前的住宅,怅惘之情顿时涌上心头。

紧接而来的是阵阵强烈的恐惧感:最后关头终于来到,是吉是凶,就在这几天了!

我们被关进一间房子,原是祠堂的上厅,历代考妣宗亲的神主牌早被拆掉,正下方是一个马桶。两边是木板铺位。远离马桶的位子已被先来的人占了,我们只能睡靠近马桶边。

刚歇下不久,突然听到管教员叫“陈江”。我吓了一跳:啊!这么快就问话?还没有回神过来,便听见前门有女人叫唤。隔着天井和大厅望去,原来是我的四婶。她手里举着一袋东西,管教员接过那袋子,示意她离去,然后把袋子带进来交给我。打开一看,是几块糕饼和一包糖果--都是在收容所难得见到的东西。感谢四婶,她担心我在收容所饿坏了,所以急着送些吃的来。我把糖分给各难友,每人两颗。其中一个像是走惯江湖的人,称赞我“懂世道”。

但是我很纳闷也很困扰:四婶怎么知道我到了?她来见我,假如不是报我的假名和假地址,而是报真名,岂不坏事?此外,她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假如管教员追问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家在何处,我该怎么回答?怎么可能跟四婶说的对上口径?会不会被顺藤摸瓜?若因此穿帮,岂不糟糕?不过我想起那管教员是叫我“陈江”,因此四婶应该是报的我假名、假地址,而她自己也可能瞎报一个大石公社的地址。这样一想,我又放心了一些。

正在胡思乱想间,唱名问话开始了。先被叫到的是一个高个子,像个知识分子,在海丰和汕头收容所的时候,就和我们在一起。他说话不多,也不像其他人忧心忡忡。他几分钟便回来了,提起包包,跟大家挥一下手表示再见,就出去了。

有人悄悄说,他是收容所所长的亲戚。

我顿时感到失落,后悔早前没跟他多联系。由于自己胆小怕事,怕暴露身份,不敢跟人多谈,错失了一个交朋友找门路的机会,假如能通过他跟收容所所长挂上勾,也许“有钱能使鬼推磨”。

恐惧加胡思乱想,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终于叫我去问话。我的心怦怦乱跳,强作镇定走进问话室。

管教员四十多岁,微胖,看来还算和善。他循例询问了姓名住址之类。我像前几次一样照编好的一套回答:陈江,大石公社××大队××生产队。

我真担心管教员再多问我几句,例如大石公社或生产队的任何问题,我肯定答不上来,那就完了。还好,他没怀疑什么,或者说不想怀疑什么,也许他早已习惯了,管你是真是假,只要送你到你报的原住地有人签收,以后怎样不关他事。

他叫我回去收拾东西,马上走。

不管怎样,又过了一关。但最关键的一关还在后头。

送大石公社

我拿好自己的包包,忐忑不安跟着管教员走。我注意到管教员穿着木屐,好歹是地方小吏,难道穷得连鞋都没有?

到了汽车站,开车时间还不到,管教员叫我站着等会儿,他要上厕所。

“不要走啊!”他警告我。

我看着管教员走进车站那几十米外的厕所,心中一阵冲动:逃跑?望了望厕所,好像没有动静;看看周围,人不多,走吧!可是人生路不熟,往哪里走?正犹豫间,管教员出来了,抬头看见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我这时又是悔恨,又是未做贼先心虚的恐慌,不能当机立断,机会稍纵即逝。可是那么短的时间,能逃出管教员的视线范围吗?

事后我才知道:四婶和我堂弟永馀,是安排了人到车站伺机营救的,可惜当时那人也是不够机警,没有马上带我逃跑,坐失良机。

到了大石。下车步行去公社委员会的路上,忽然有一个年青人走过来跟管教员打招呼,请他先去茶楼“饮茶”。我看了那人一眼,不认识,但我知道一定是自己人。可惜那人邀了几次,管教员就是不同意,只是说到公社后再说。

到了公社委员会,一个中年人走出来,和管教员打了声招呼,拿过纸张一看,问道:

“你是陈江?”

“是。”

“是?”

我胆怯了,小声答:“是。”

那人哼了一声:“好吧,那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我根本没有准备这一条,只好胡诌一个。那人生气了:“岂有此理,你偷渡还要假报?”--后来我才知道:我假报的“陳江”,与那人是中学同学。竟会那么不巧,岂非天亡我也!

我担心他打我,幸好没有,只是将递解纸交还管教员。管教员倒没说什么,只是催我:“回去,回去!”

我被管教员带出来,一时觉得天旋地转,机械地跟着管教员后面走。走着走着,我已经乱了方寸,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我拔脚就逃,往一条岔路奔去。

管教员没有料到我会逃跑,穿着木屐马上追过来,走几步后脱下木屐,边叫喊边追赶。我又饿又累,能跑得几步?很快就被追上。

管教员反扣着我的右臂,向围观的一大群人说我是小偷,我急忙辩说我是偷渡的。因为我知道,在广东,群众对小偷跟偷渡的看法完全不同,对前者人多痛恨,对后者司空见惯,甚至多抱同情。

我被押上车,带回收容所,垂头丧气。同仓的人吃了一惊,知道是假报地址,都以同情的眼光望着我。

我被送进天井旁的一间小室单独囚禁。

怎么办?怎么办?心乱如麻。恐惧令我无法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

我胡思乱想地想过逃。怎么逃?从以前读过的小说想到挖地道,可是用手摸了一下地板--是大青石板。手无寸铁,怎样能挖掘得开?就算有工具,给我挖通了,这房外还不是祠堂里的另一间房?离开祠堂外墙还不知道有多远,根本不可能。

我颓然坐下,又想到下一轮的问话,怎样回答。昆明是绝对不能报的,可是还能报哪里?我对家乡的情况早已不熟悉,公社生产队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再胡诌地址,免不了挨打。最恐怖的是被捆绑吊打到最后供出昆明,再戴上手铐押送回那个“革命”气氛高涨的城市,打成“叛国投敌”,在斗争大会上被“群众专政”……我惊惶得不敢再想下去。

在绝望中迎来了第二天,从一睁眼就提心吊胆怕听到我的名字被叫,连平日最渴望的吃饭时刻,也心神不定食不甘味,仿佛被捉离水面的鱼,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吃晚饭时都没有叫我问话。

然而,问话固然是大难临头,不问话也是另一种煎熬,仿佛待决的死囚,只是等时辰的到来。

绝处逢生

晚饭后不久,我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在叫我的真名,“庆”字是听清楚了,但后头那个字又不像是“斯”。正犹豫间,房门被打开了,有两个人出现在门口,前面是管教员,后面一个,我不认得。

后面那人走上前,叫我“庆×”,我还是没听清楚,见他伸手过来,我也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握着。那人转过脸,对管教员说:“他就是我的堂弟曾庆辉。”

我听出名字与我的不同,似乎是我一个堂弟的名字。这时我才认出,来人是我的堂哥永安,十多年不见,老瘦多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便被带了出前厅,有另外一个小个子接着我们,我不认识他。

小个子随即跟管教员走进侧室,签了字,转身出来,便领着我和堂哥走出收容所。走不多远,那人和堂哥告辞,说他先回去了。堂哥便领着我走另一条路。

我这时真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是出了收容所,这意味着自由了,起码是行动自由了,一阵欢欣涌上心头,感谢上主!我用力呼出一口气,再深深吸进一口气,再连续深呼吸几次。尽管外面的空气也是严重污浊的,毕竟比收容所少了禁锢的气氛。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堂哥首先开口,说刚才那人是我们公社公安员李富,是他的朋友。四婶日前找到他,说庆斯偷渡失败,假报大石公社陈江,不久会送到兴宁县收容所,要他去和李富联系,设法把庆斯领出来。他于是找到李富,请他一起去收容所将曾庆斯当作曾庆辉领出。庆辉小我几岁,我离开兴宁时他还小,对他没有多少印象。他一向在外打工,去年底偷渡成功,户口还未注销,正好用这个机会冒充。李富并不认识我,但他听他父亲多次说过我的父亲和祖父对他们一家的照顾,便一口答应。

我这才恍然大悟,顿觉人间有情,百感交集,竟一时放慢脚步,不知何以为情。

堂哥见状,对我说:“庆斯,走啊!先去西河背吃点东西,今晚回祖屋,在四婶家过一夜,四婶已经托人替你买好明天回广州的车票。”

我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听得好像天方夜谭,而刚才的遭遇更是出奇入化。

我默默地跟着堂哥走过西河桥。这桥啊,我小时候走过不知多少次,现在怎么变得那么残破?石板崩裂缺失,石栏杆多处塌斜,连桥栏正中大石板上的“西河桥”三个字也崩缺一半。

我问:“那边不是还有一座上华桥么?”

“早就垮了,那是座木桥呀!”

“没再修建?”

“谁管啊?”

我们走进一家粥面店,叫了两碗肉丝面,一碟咸菜。堂哥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说不会喝,堂哥就自己叫了一小杯酒。我知道堂哥很穷,担心地说了声:“我没带钱。”

堂哥回答:“没关系,我有。”

我想四婶一定给了他钱,于是放心地吃。好香啊!捱了三十多天“叹三两”,这碗平凡不过的肉丝面,仿佛是人间第一美味!

我们默默地吃完,出来时天已渐黑,我跟着堂哥默默地走着,似乎有很多问题要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路都不是我小时熟悉的了,沿途多了好些小木屋或茅屋,杂乱无章,往昔乡间那种宁谧祥和的景象荡然无存。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堂哥说:到了。

回到祖屋

我依稀认出这是祖屋后面的空地。

 “柏树呢?”我清楚记得祖屋后面有一排高大的柏树,因此小地名称为“柏树下”。

“大跃进时给砍去烧炭大炼钢铁了。”堂哥答。

可惜啊!我回忆起柏树与祖屋后围之间有好几大丛分属各家的竹子,还有一棵忘了名字的大树,小时同屋的小伙伴们在绿荫婆娑中追逐嬉戏,现在是树和竹丛都被砍光,乱七八糟地堆放杂物。

祖屋是一座典型客家风格的大“围龙屋”,宽马蹄形,前面中间大门两侧小门,里面有厅、堂、房、室过百间,屋前是石灰地大晒场,再前面是池塘及围绕池塘的菜地。屋侧隔开还有一排外厢房和外厅室,四周空地,布局完整,是传统宗族聚居建筑。我们曾家是当地望族之一,自高曾祖至我们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代,但是现在房舍已经残破不堪,人口也被整得七零八落,各散东西。

堂哥领着我走到侧屋近小门的一个窗子外面,轻轻敲了两下。里面立刻有人应声:“来了?”我听出是四婶的声音。四婶早就在焦急的等着,马上迎了出来,苍老许多,但行动还很敏捷。多年不见,不禁悲喜交集,感谢上主。堂哥把我交给四婶,便告辞走了。四婶是留在祖屋的仅剩三家之一,其余的都被赶去别处,房舍分给贫下中农。四周耳目多,不便多讲话,四婶安排我洗澡,换衣服,然后领我进一个小房间睡觉,告诉我明天一早要进城坐车回广州。

尽管我有很多问题想问,毕竟心身都疲累至极,于是倒头便睡,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心的觉了。

第二天一早五点钟,四婶把我叫醒。她已煮好一大碗面条,我匆匆吃完,便跟着她进城去。

路上,四婶告诉我营救的经过。原来,我和永烈等七人出发后,爸妈和弟妹们焦急地等一天又一天,没有消息,知道事情不妙。事先已说好:万一偷渡被抓,就报假名陈江,大石公社××大队。母亲马上跟四婶联系,请她务必设法营救。四婶一时慌了手脚,找谁好呢?先找到侄儿永馀,永馀有一帮难兄难弟,但是没有人熟悉收容所的管教员,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试图营救。那天我被押送大石公社,在车站等车时有人伺机营救,以及后来由车站去公社的路上,有人几次邀管教员去“饮茶”,都是永馀安排的,可惜没有成功。

四婶觉得不保险,又一个一个过滤其他亲友,最后想到堂侄永安。永安出身贫农,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他父亲以前常常得到我父亲的照顾。四婶与永安接触不多,但是知道他跟公社公安员李富常有来往,认定这是一个机会,于是找到永安,许他事成以后给他一笔在当时农村来说相当可观的报酬(母亲曾对四婶说,救出庆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永安和四婶谈起堂弟庆辉不久前偷渡香港成功,可以用庆辉的名顶替庆斯,于是同去找到李富。李富是李日科的儿子。李日科家里穷,人老实,以前,我祖父曾照顾他,让他做“惠继义仓”(一个赈济农民四月荒的慈善机构,我祖父是发起人兼主任)的管库;我父亲也曾多次替李日科家人看病,因此李富爽快答应。李富跟收容所陈管教员有交情,于是找到陈管教,说他朋友曾永安的弟弟曾庆辉(不说曾庆斯),偷渡香港被抓回来,假报大石公社“陈江”,请他一见到有“陈江”送来,马上通知他去认人。陈同意了,约定到陈管教值班时来办理。

李富得到“陈江到了”的消息后找到四婶,四婶马上买了饼干糖果来探我,却没法说话。李富悄悄告诉四婶,后天晚上陈管教值班时,他会和永安一起去领出庆斯。可惜第二天我就被送去大石,而大石公社通常不是由陈管教送,几乎出了大漏子。

原来如此!

“永安说去广州的车票你已经替我买好了。不要证明能买到车票?”我问。

“你还记得阿鼎吗?”

我说记得,是爸爸的朋友。

“他现在在县××医院做药房主任,跟汽车站票务主任熟悉,打了招呼,永馀昨天就去把票买来了。”

我听了这一串奇事,云里雾里,脑子几乎转不过来。

当天下午我就回到广州,与差点吓破胆的父母家人团聚。想到昨天我还在收容所像等待处决的死囚,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来个奇迹大翻转。

七分之一成功率

回到广州以后,我知道平表弟也被抓了回来。

原来,那天晚上被民兵追捕,平表弟快步逃脱后,与“大只佬”也失散了,只好独自向梧桐山方向走。第二天半夜爬上梧桐山,并在天亮前下了山。看到前面滚筒状的铁丝网,他又紧张又激动,快步冲向前,不料碰触了边防军布置在地上的细铁线,警铃响了,随即传来警哨声和吆喝声。平表弟这时离开铁丝网还远,来不及冲过去,只好跑到就近的一块小岩石后的坑洼里躺下。两个边防军带着警犬赶来,没有发现他。可是警犬还在吠,边防军放开警犬,警犬快速地跑过去,表弟刚站起来,就被警犬一口咬住左小腿,束手就擒。

平表弟被送到深圳收容所。他跟我一样,也是不能报回外省工作单位的,于是假报家乡兴宁县新坡公社××大队。辗转几个收容所后,被送回兴宁,最后被送到公社。同时送新坡公社的有三人,公社通知各大队派人来认领。他们三人被排成一排,平表弟报的那个大队的人走过来一看,不认识,问他到底是哪个生产队的。表弟知道瞒不过了,拔腿就跑。公社、大队的人呼叫着追赶,表弟拼死命逃,把那帮人远远抛在后面,跑到一道宽沟,他不顾一切地跳过去,跌趴在岸坡上,他立刻抓住坡边草爬上去,居然奇迹般地逃脱了。

平表弟拉起裤管给我看那被警犬咬伤的大疤痕,说这是“无法忘却的纪念”,,并告诉我一件前些时发生的真实故事:

广州一位颇有名气的凌姓武功师父,八十多岁了,一向开馆授徒兼卖跌打膏药,多次受政治运动冲击折腾,最后迫而走险,和两个徒弟一起去偷渡,快到中港分界的铁丝网时,被边防军发现,警犬迅速奔过来,凌老师父一看已来不及,立刻叫两个徒弟快跑,他自己转过身掩护。两个徒弟快步向前,把背包丢在滚筒状铁丝网上,迅速爬越。警犬向凌老师父猛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凌老师父一伸手,抓住警犬两只前肢,用力一掰,警犬胸肋破裂,登时毙命。凌老师父被赶来的边防军抓住,后来以伤害警犬罪被判刑四年。这件事在广州传开,无不感佩凌老师父的舍己为人。

堂弟永烈是七人中唯一成功的一个,可是也是用性命拼出来的。那天半夜后,他和另外一个农场好友刚爬上梧桐山脊,就被巡逻的边防军和民兵发现。他们立即分散逃跑,不幸跑没有多远便被逮住,双手反绑押着走。堂弟当时万念俱灰,想这次再被送回公社,不被打死也得被打残,不如一死了断。当走近一处悬崖边时,堂弟猛然挣脱,奔到崖边纵身跃下。可幸命不该绝,给树枝七档八挂,落到地上时只是晕厥过去。更为大幸的是那里已经过了边界,随后他被港方巡逻车发现,救醒后带回边界警察站。

一位警察还认得他:“你又来了?”堂弟央求他马上通知他的大姐。他大姐得到音信,有过上次的惨痛教训,她发疯似地赶去找在市区警署做事的一位远亲。不巧那天远亲轮休。她又扑到他家里,他妻子说是到海边什么地方钓鱼去了。她又追去海边,终于找到了那警员,一同赶去边界警察站把弟弟接了出来。

四个农场友都被先后抓住,送回农场,批斗以后就放了。农民已经是最底层,还能到哪里去?要改变命运,只有以后找机会再走。

曾庆斯,《温故》第2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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