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日 星期日

“文革”漫漫何处逃——浩劫逃生记(上)


《温故》编者:曾庆斯,1936年生于上海,1960年从北京医学院(即今北京大学医学院)医疗系毕业后,分配到昆明医学院任助教。“文革”爆发后,因宗教信仰、海外关系以及只专不红等“罪名”,被批斗抄家,备受凌辱。在极度精神压力下,被迫铤而走险,逃至越南北方,流亡达七年之久。1975年被遣送回昆明医学院,经劳动、审查,后恢复工作。1983年11月移民美国,从事医学研究与临床工作。本篇节选自其晚年所著《浩劫逃生记》一书,记述了作者首次逃亡的经历。


跑回广州老家

“文化大革命”打倒“走资派”的态势越来越高,连省一级也不是重点,大家更感兴趣的是北京和各大行政区大头头走马灯似的上上落落,今天还是备受鼓掌欢呼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明早醒来便成过街老鼠。昨天还在指挥批斗别人,今天却被另一派揪出来批斗。真是群魔乱舞,变幻莫测,看得人眼花缭乱。红卫兵各“战斗队”大联合,分别和某一、二个头头勾结,最后形成两个势不两立的“司令部”,彼此攻击,火药味越来越浓,流血事件差三隔五发生,是后来发展成大规模武斗和屠杀的滥觞。

红卫兵到处串连,学校、街上、火车站、汽车站,都是外地来或本地的红卫兵。

医学院的当权派已被打倒,红卫兵各派系头头虽然组成所谓“革命委员会”,实际上在搞各自“攻”“保”的派系斗争。医学院基本上处于无政府状态。

我决定这时候跑回广州。

此前,我已交过几次病假证明给科主任,这次我把一张病假证明和一张字条留在宿舍房间的桌子上,说要回广州继续医病,并要求退职。不辞而别。

我买了一张硬座火车票,悄然上了昆明到广州的列车。我担心半路就被追回,一路提心吊胆,有列车员走过,都担心会不会叫我跟他去。听人说过在火车上抓人,就是被列车员先叫去的。

三天后,终于安全回到家里。母亲又惊又喜。她想象得到我受了很大冲击,但是不愿意多问,私下庆幸我能安全回来。

父亲在佛山做医生,平时每周末回来一次。他敬业乐业,与任何人都友善,只因为是高级知识分子“臭老九”,不可避免地挨批斗,每二三星期才给回家一次,后来更被关入“牛棚”。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屡屡受到宗教事务处的滋扰。小弟念初中一,学校停课,仍抓紧时间看书自学;妹妹们读初中高中,没有参加红卫兵各组织,只当“逍遥派”。后来都被迫下乡当“知青”,分散在几个县的公社。他们跟其他知青一样,一有机会就跑回广州,但又不敢常住家里,查户口风声一紧,便被迫在没有知青的亲友家东住一晚,西歇一宿。

晚饭时,两个妹妹回来了。以前我这个当大哥的假期回家,她们都兴高采烈,问这问那,谈天说地,但是现在见到我,稍为惊喜问了几句之后,便陷于沉寂,似乎各有心思。谈到偷渡的事,都说听过不少,可是具体如何进行,却没有头绪。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早,四妹带我去看小萌。玉鸥(作者妻子的化名--编者)偷渡香港之前,把小萌托给殷姑照顾。殷姑一家四口,住在一间约八平米的房子里。小萌一岁多一点,正是逗人喜爱的年龄,我见了,又爱又心疼,连忙抱起紧搂胸前,她对素未谋面的爸爸显得陌生。我忆想到她母亲当时把她交给殷姑,生离死别撕心裂肺而又忍着泪水的情景,不禁凄然泪下。

我把刚买来的蛋糕西点拿给她吃,她吃得满嘴都是,殷姑帮她抹抹嘴,她靠在殷姑身上,怯生生地盯着爸爸。

我问了小萌的近况及玉鸥偷渡前的一些情况后,不可避免地谈到偷渡问题。殷姑说她试帮问问。

我与玉鸥原是高中同学,也是同一教堂的教友。我个性内向木讷,专著学业;玉鸥则外向活跃,爱好文艺,是圣歌班成员。1954年高考,玉鸥因“政审”不合格,被排除在大学门外。玉鸥家人都在香港,她1957年申请赴港。1950年代,全国大规模取缔、整肃各种宗教,许多教友受到牵连。我可能因为从家乡兴宁迁到广州时间不长,在教会里参加活动少,得以幸免。1958年初,玉鸥在广州的姨妈过世,她与姨妈关系密切,回广州奔姨妈丧。那时政府发动天主教及基督教“三自革新”,组织“爱国会”,她与亲友很自然地谈及香港教友神長反对三自革新及爱国会的态度,因此被定罪为“传达反动指示,进行反动宣传”,坐了五年牢。我家初到广州时,玉鸥及其他教友对我和弟妹转学及生活安置作了不少帮助,我转学市四中,与玉鸥同班,彼此接触多一些,我始终认为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我在医学院快毕业时,开始考虑婚姻,使得早先萌芽的情愫由朦胧逐渐明朗。玉鸥出狱一年多后,我和她结婚,是经过正式手续,由医学院出具证明,政府的婚姻办公室登记的。因为与玉鸥结婚,“文革”中也成了我的一大“罪状”。玉鸥“文革”一起,不堪折磨,历尽艰辛逃到了香港。

晚上,父亲从佛山回来。比上次相见,显得苍老许多。我没有问爸爸在佛山的情况,爸爸也没有问我在昆明的情况。

我跟爸爸妈妈说:我今年三十,不是破,就是立。

爸妈很忧心,没有多问,但显然理解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报户口

我虽然回到家里,户口却在工作单位,因此在广州是“外来人口”,首要的事情是到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报在什么地方?是很伤脑筋的问题。如果报在父母家,我回来的目的是要偷渡港澳,事发之后,不管成功或失败,都会影响到两位老人。我结婚后,前两年回来,都是到南街派出所报临时户口到妻子处,可是现在妻子已偷渡去了香港,家也被抄了,门上贴着大封条。考虑再三,还是试着去问了问。派出所推说是红卫兵封的,不能开封。我请求与前屋的住客共住(前屋一个房,一直借给朋友居住)。还好,派出所没多问,给报了两星期。回来告诉父母和弟妹,大家暂时松了一口气。

最初,我抱着幻想,希望偷渡能够迅速成行。妈叹了一口气,说哪里有那么容易啊!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我和弟妹加上亲友帮忙想尽办法,还是毫无头绪。不得已,我只好拿着医院看病证明,再去南街派出所要求延期。办事人员没说什么,又给我延长了两星期。

开头几个星期,我心虚得要命,老是担心派出所怀疑我要偷渡,更担心昆明那边已向这边的公安打了招呼,秘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跟人联系门路,尤其去广州附近珠江三角洲各地接头,都疑神疑鬼,担心有人跟踪,有时紧张到手发抖。但是,我没有其他选择,不能束手待毙,怎么都得拼出一条生路来,渐渐地,感觉也就麻木了。

转眼两星期又过去了,依然毫无头绪,南街派出所不可能再给我延期,只好改报在父母家里。也是先报两星期,又延了两星期。后来没法再延了,变成无户口居留。一听到什么地方查户口,一家人都提心吊胆,母亲是户主,受到的压力最大。

查户口通常在半夜,突如其来。街道委员会往往先注意到哪家有陌生人,报派出所,接着就是“有吏夜拍门”。“不合法居留”的人便被带走,送收容所拘留,查清地址后,遣返原地。由于农村经济凋敝、政治迫害等原因,流入城市的人口与日俱增,被称为“盲流”;后来更加上被赶离城市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回流”,往往一抓便是一大批,收容所容纳不了,临时拘留于学校礼堂等处。风声紧的时候,很多人逃往越秀山、白云山,甚至郊区农田甘蔗地露宿。即使这样仍然不得安宁,有时公安带民兵搜山围捕,风声鹤唳,鬼哭神愁。常听人哀叹: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自己的家,自己的国,却有家不得归,有国不能投!

我们家也被查过一次,那是我回来几个星期的一个夜晚。我镇定地出示昆明医学院工作证和几次去医院看病的证明。由于他们知道我们是一家人,只是打官腔说要我尽快回去“搞革命”,不能继续留在家里。

红卫兵串连

无证居留,每天都有被查户口的危险,我既然报称回广州医病,就得有看病的证据,万一派出所查问好有所交代;同时,昆明医学院那边也要陆续有病假证明寄去。因此我每隔一段时间便去医院看病。

一次,我去中山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看门诊。一位中年医生刚给我量完血压,门突然被推开,两个红卫兵冲了进来,喝令医生:“走!”

医生小声问:“可不可以看完这个病人?”

“不要你看!”

医生站起来,默默地跟着红卫兵出去。我吓呆了。接着另一位医生进来,坐下,没说什么,继续给我看病。我不敢多说什么,拿了处方就走。

在市区中心地段的中山五路不时会遇到载着“牛鬼蛇神”的车队游街。中央公园、人民公园、中山纪念堂贴满大字报。有一次在中央公园门口,横掛一幅大标语:“革命就是要搞红色恐怖!”是北京来的红卫兵挂的。

到处都是南下的红卫兵,他们说普通话,与粤语格格不入。一些北方来的中学红卫兵,高干子弟,自恃“自来红”,“老子英雄儿好汉”,趾高气扬,对广州的很多事物都看不顺眼,要彻底“砸烂”。引发广东人不同程度的排外情绪,闹出不少矛盾。其中闹得最凶的一次,起因竟涉及孙中山先生。

广州市区横贯东西的大道叫中山路 (一到八路),市北边有中山纪念堂、孙中山铜像、中山纪念碑;广东首屈一指的大学叫中山大学,还有中山医学院……南下红卫兵很不满意:“孙中山算老几?”必欲除之而后快。有一天他们聚集在中山纪念堂前,公然把孙中山铜像拆下。正要搬走,本地红卫兵闻讯赶到,坚决要把铜像竖回。两边对峙,场面火爆,后来据说是电话请示远在北京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周指示立刻把铜像复原。于是在惊天动地的欢呼和嘘骂声中,南下的红卫兵灰溜溜地狼狈鼠窜。

另一个是关于取缔茶楼的纷争。广东天气炎热,当地人有“饮茶”的习惯。商业服务性质的茶楼、茶居,遍布广州、珠江三角洲。南下红卫兵对此大为不满,认为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要彻底取缔,当地人为之哗然。一天,南下红卫兵想去冲击一间大茶楼,广州市的工宣队出面阻止,双方都戴着红袖章,挥舞着红旗,一边自称是红五类,天生的革命派,另一边则说是工人阶级应该领导一切,各自引用“最高指示”,唇枪舌剑,互相对骂,结果不了了之。

广东的逃港风

自1950年边界封锁以后,偷渡港澳之风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且越演越烈,特别是经过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几年下来,靠近边界或沿海的青壮年,大都跑了出去,剩下所谓“女儿国”,“老人村”。最接近香港的宝安县(今属深圳市)边防一带,甚至出现“无人村”,一个曾被树立为反偷渡模范的“红旗村”,人也先后全部走光。不靠边界或沿海的,则千方百计寻找门路出走。外省取道广东出走的也不在少数。

偷渡的方式大致有三种:步行、游泳、坐船。不管什么方式,首先得想办法进入“边防区”。政府严格控制人民流动,任何人买长途车票、船票,都要所在单位或公社、大队出具证明,进入“边防区”更需要公安部门核发的边防通行证。边防区从边界到内地分为一、二、三线。偷渡人通常先用真或假的普通证明,搭乘车船到接近外三线,然后趁夜间潜人山里,认定目标向南走。拂晓时分,藏身低洼地或山沟旮旯处休息,要连续走几个晚上。其间,不仅要随时防止被巡逻民兵抓住,还要避免被打柴、采药或过往行人发现,提防蛇虫咬伤,提防从悬崖或深沟摔死跌伤……如果一切顺利,就能到达边界或海边,最后还要想办法躲过巡逻或潜伏的边防军,翻越铁丝网越界或下海泅渡。

边界的铁丝网是滚筒状或多层次的,比人高出很多,有些地段还加设了电网。接近铁丝网的地段往往暗置有细绳或铁丝,不小心触动则引响警铃,巡逻的边防军会牵着警犬循声赶到,那时便只有束手就擒,还往往有被警犬咬伤的危险。如果偷渡者幸运地走近了铁丝网,便立即把随带的背包或脱下衣服垫在铁丝网上,迅速爬越,叫做“扑网”。

有幸到了香港那边,还要想办法翻越港英方面架设的铁丝网,一旦被沿边界公路巡逻的港英警察抓住了,就要被递解回大陆。不少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没能闯过这一关而功败垂成,悲痛欲绝。

游泳偷渡只在个别地段海边需要“扑网”,夜行昼伏的行程也短一些,但也有它的困难:首先要根据阴历月亮圆缺推算好海水退潮时间,下海后先要順着退潮游几个小时。被巡逻艇发现抓去,因体力不支淹死,冻死,或被鲨鱼咬死的,时有所闻。侥幸到达了对岸,还要提防港英海岸巡逻人员,要蛰伏到夜间才能潜入市区。

坐船偷渡当然最舒服,但困难也最多。首先要有钱:买船,买用具、食物,酬劳打点……固然是一大笔,但花费更大、陷阱更多的还在联系门路。偷渡客往往要辗转搭线才能联系上边民或船家。这当中经常充满诡诈和骗局。花钱毫无定准,毫无保障,有时花了大钱却连船的影子都见不到。如果误中公安线民的圈套,更是人财两空。即使坐上了可靠的船,也非万事大吉,内河的检查站,海上的巡逻艇,以及水流、风向的突然改变,都足以功亏一篑,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侥幸到达香港海岸,同样不能给港英边防警察发现。

不论步行、游泳或坐船,如果能到达香港并且躲过港英边防警察,进入市区,那就安全了,可以在亲友陪同下到有关机构以“难民”身份申请入境居住。边防警察与市内警察是各管各的,边防警察抓偷渡,市区警察管治安。正因为有此一线希望,偷渡客才会前仆后继,不绝于途。

偷渡澳门一般经水路:游泳或坐船。有幸抵达澳门海域便安全了,因为澳葡当局不设边防拦截,不会把偷渡客遣送回来。有些教会或慈善机构常常驾小船出海救起游泳的偷渡客。不过由于澳门就业难,待遇不及香港,多数人会再想办法偷渡去香港。澳门不设边防的情况,到1968年后就改变了,澳葡当局也开始抓偷渡客并遣返大陆,因此偷渡客即使进入了澳门,也必须尽快想办法转赴香港。

据后来官方说法,偷渡成功率大约为十分之一,而实际成功率可能远低于此数。

偷渡失败被抓回来以后,通常面临怎样的处罚呢?广东一带,在历史上就是侨乡,自清代起就不断有人漂洋过海谋生。1950年7月政府封锁边界以后,虽然对偷渡悬为厉禁,但格于民风习俗,对偷渡客动辄判刑仍有顾虑。更因为偷渡的人太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平民以至贫下中农(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整肃运动,有问题或稍有问题的往往都已遭到关、管,很少能自由行动),都抓去坐牢,监狱也容不下,因此对偷渡失败者,一般都不判刑,而是作为“违反边防管理条例”处置:首先是送到最近的收容所,查明身份,若是有案底或其它问题,便由公安带走;如果没有,便转送至户口所在地或单位,自行处理。至于怎样处理,就千差万别了。在农村,送回公社,轻者只是训诫一通,写个检讨或批斗一下了事。如果出身不好,或有其它“犯错误”的案底,可能会遭顿痛揍或其它肉体折磨,然后交回生产队监管劳动。在城市,没有正式工作的由派出所训诫后再交居民委员会监管一段时间。有正式单位的,除了检讨挨批斗外,往往有一段时间的“群众监管”。情节严重或多次重犯的,也会被送去“劳教”。据说,文革某一年,江青来到广州,听了当地偷渡和相关处理情况的汇报后,大发雷霆,说:“不行!要严肃处理。”因此曾经紧过一阵,发生过边防军枪杀偷渡者的事件(我的一位医生朋友就是这样罹难的)。而在广东内陆边远地区或其它省份,由于偷渡客相对较少,处理就严重得多,往往送去劳教或判刑劳改,甚至枪毙。

第一次逃港

我拜亲托友多方联系偷渡门路,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也花了不少钱,还是毫无着落。我心急如焚,担心查户口,担心昆明派人追我回去。

一天,一位熟人介绍一个姓麦的男子来和我接头。来人大约三十多岁,眼睛出奇的小。他说联系到番禺县靠海小镇万顷沙的一个渔民,方法是:用假证明买车票到万顷沙,再在夜里坐小船绕过关卡出海,如果顺风顺水,天亮前可抵达香港。现在首先要买一只小船。

我问他,既然是渔民,为什么还要买船?麦笑了,笑我不懂世情,说渔民大都是乘坐生产队的船出海作业,只有很少数人家里有小船私用,买船便是向他们买。没有钱,谁肯借船给你用?

我和母亲对偷渡的具体情节都只听过一些,只能泛泛地提些问题。没有其他选择,只好相信介绍人。母亲拿出一块重一两一钱的黄金--这在当时已是不小的数目--交给麦作为定金,静侯消息。不料却是肉包子打狗,从此再也不见麦的踪影。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欺骗,很生气,母亲也心情沉重,但仍安慰我说:“算了,花钱偷渡就是这样,没法追,也没账算的。这种事,听得多了。”

堂弟永烈从农村来广州,暂住他三姐家里。他和几个在农场认识的同伴上个月走山路偷渡,快到边界的梧桐山时被民兵发现冲散,几个同伴先后被抓,只他一个逃脱,先后爬过了中、英双方的边界铁丝网,却被港英边防巡逻车发现抓住,关进边防警察站。他托警察联系到他在香港的大姐,他大姐马上带了食物和衣服来见他,说会尽快找人担保营救。不料慢了半拍,第二天他就被递解,他大姐哭得几乎发疯。

他被送回公社。由于出身地主家庭,又是第二次偷渡被抓,一顿痛打之后,再罚他跪碎玻璃,小腿压上一块木板,两名打手跳上木板“踩翘翘板”,痛得他死去活来。

在农村没有生路,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永烈再度来广州,准备再次偷渡。他知道我正在找门路,于是找到我,堂兄弟相见,自有一番辛酸悲喜。他的表弟何平刚从外省回来,也想参加。于是永烈联络到上回偷渡被抓回的增城某农场的四名知青,筹划新一轮行动。

我平生谨慎怕事,虽然已铁了心要逃出去,但要付诸行动,仍然顾虑重重--主要顾虑是户口在昆明,一旦失败,被遣送回去,说不定落个“叛国投敌”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我自己毫无偷渡经验,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是堂弟永烈走过两次。然而,未知数太多,失败的风险很高。

永烈说:“万一失败被抓,可以报回家乡兴宁县,你和何平离开家乡多年,没有人认得,而家乡对偷渡见惯不怪,很多公社都不认真追究,如果不是出身不好,或没有案底,往往只是训斥几句写个检讨就放人。”

我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好作好万一失败假报户口所在地的准备。而“文化大革命”越演越烈,批斗打杀时有传闻,听得心头发怵。广州情势日益紧张,随时都可能被查户口,一旦被送回昆明,则万事皆休,今生今世就只能留在那里任人鞭打奴役当牛做马了。

退是死路一条,进还可能搏出一条生路。走就走吧!一切付诸天命,愿主助我。

我们怀着激动而又焦虑的心情积极准备:干粮、水壶和塑料袋……永烈说干粮最好是军队的压缩饼干,他搞到几块,是约二指宽长方形浅黄色的硬饼,有豆香味,掰碎溶在水里吃,很顶饥;又买了饼干糖果及一些高价猪肉干,每人一小袋。永烈说,水很重要,于是各人带一个水壶外,又准备了一个强韧的装电焊条的塑料袋,以备路上贮水。他们又准备了两把小刀和几根绳索。我准备了一个小药包。

估计至少三天爬山路程,按理应该多带食物甚至衣服,但是行装越简单越好,要装扮成知青回农场的样子,不便带太多的东西,以免引起公安和民兵的怀疑。

永烈提到老虎粪,说如果有谁认得动物园的人,搞一包老虎粪,带着在身上,军犬闻到它的气味就不敢动也不敢吠。还说一包老虎粪价钱已被炒到一二百元(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到六个月的工资),可惜我们没门路。永烈又说最好买点蛇药,可是买不到。指南针也买不到,据说已禁止出售。

几天后,一切就绪,在家人的忧心和期待中踏上了征途。

我们在广州的三个人,坐下午班车到增城,事先约好由农场阿德的妻子到车站来接应,但互不打招呼,只是拉开一段距离跟着她走。走了半个多小时,看见了农场来的四个人了,阿德妻子微扭转头,右手比划一下,就另路走开了。

一行七人装作回农场,有说有笑地走着。尽管已经进入东莞县边防“三线”范围,随时有可能被民兵盘查,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感到很紧张。

我听说阿德有两个小孩,于是问道:“撇下老婆孩子,一个人去偷渡,放心得下吗?”

阿德无奈地说:“没办法啊!一年没有几頓饱,不闯出一条路怎么行?”

另一个农场知青告诉我,他祖父以前在当地算是有钱的人,到他们父亲叔伯这一代,每家分到的田产并没有多少,但仍然被划为地主。他们兄弟姐妹年纪还小,历年所受的苦难,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待到政府号召下乡“支农”,他们第一批就参加了,一心以为换了环境会好一些。谁知在农场同样是“阶级斗争天天讲”,干脏、累活不算,还被污蔑为“狗崽子”,不走不行。

正行进间,大路左边远隔的一坵农田中,有一生产队的社员在耕作,他们显然怀疑我们是偷渡客,似乎在嘀咕什么。一个男的大声喝问:“去哪里?”

阿德大声回答:“回农场。”

“什么农场?”

“曙光。”阿德答了宝安县一个农场的名字,那边的人才不再问。

逃亡山路历程

可能因为已进入边防三线,一路上,除了偶尔有过往的自行车或汽车外,没有碰到行人。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走着走着,转过一个小山头,永烈一看前后没人,马上招手各人迅速窜进山里去。我一时还没有意识到干什么,只是紧跟着永烈,找了一个低洼坑半卧着躺下;其余五人也各自找地方躲藏起来。我觉得新奇又有趣,忘记了害怕。永烈小声告诉我,怕有农民收工后上山捡柴,发现我们,所以先要躲起来,等到天黑,便可以开始走山路了。看好对面一个山顶,爬上去后,望见前方梧桐山后远处一片蓝白色灯光,那就是香港;而左边一小块黄暗灯光,那是沙头角(属国境内)。朝着蓝白灯光方向,认定对面一个山头,一路走过去,往往下到半山或上到下一个山头的半山天就亮,要找地方藏身休息,等到天黑再走。通常一个晚上只能翻越一个山头。估计第三夜天亮前,可以到达梧桐山,靠近边界,再伺机冲铁丝网过界。

天黑下来,永烈把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吹了两声,像鸟叫,附近马上有两声回应。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以备万一被民兵发现冲散,可以彼此联络。我们高兴地会合了。

永烈领着我们朝先前选好的山头走,不管有路没路,太陡就蹲着滑下,或往上攀爬;累了就歇歇,省着喝几口水,吃几块干粮。过半夜后,终于登上了那座山顶。果然望见远方蓝白色的亮光映照天空,我们信心大增。

下到半山,天已蒙蒙亮,永烈叫大家分开找低洼地休息。我和永烈一同躲在一条干涸的山沟里,胡乱铺上一块塑料布,轮流睡一觉。尽管塑料布下凹凸不平戳着难受,我俩还是睡了一会。

醒来后,见周围没有动静,站起身松动一下筋骨手脚;又省俭地吃了点东西;小声谈论今晚和明天的行程。

突然听到小径上方有人走路,我们赶快趴下,紧张地注视小径那边。脚步声渐近,终于可以看清人形:是一男一女,大约二十多岁,穿着像我们一样的工作服,各提一个包,默默低头向前赶路--原来也是偷渡客,不是民兵。我们会心地松了一口气,目送他俩远去。

时间已过中午。我们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小声地谈论着可能在后天天亮前过边界铁丝网“扑网”的办法,憧憬着未来。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永烈学了两声鸟叫,同伴们集中下山。山下是一片小谷地,分散着三几户农家。

快靠近小谷地时,突然一声狗吠,接着远近的狗也狂吠起来。很快传来一声吆喝,接着不远处又有另一个人在呼应。我们吓坏了,慌不择路回头往山上狂奔。虽然永烈叫大家不要乱跑,跟着他走,可是四周黑魆魆的尽是林木,如何看得清、跟得上?我跑得慢,待到吆喝声和狗吠声听不见时,我发觉周围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慌了,学不来鸟叫,只好轻声唤,没有回应,只有阵风吹过时树叶飒飒作响。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怎么办?

很快地我回过神来:没有退路,也不知道怎么退,只有往前。走上山脊或山顶,望见蓝白亮光处,选定下一个山头,下山上山再下山,总会走到梧桐山。走!一个人就一个人呗。

可是我分不清方向,哪一边是朝梧桐山?没有指南针,幸好我小时候读过一些天文常识,知道北极星正对地球北极。于是我快步走出,到一块比较空旷的地段,抬头向天空搜索,果然找到北斗七星和北极星,转过身,往南望去,我很快就找到先前选定的山脊目标。

我正朝那山脊走着,忽然看见两个人影,在左前方也往山上走。我吃了一惊,但很快就认出那是表弟何平和农场的“大只佬”(广东方言,即“大个子”)。我高兴地小声叫他们。两人吓了一跳,转头一见是我,高兴得低声欢叫起来。问起其他人,都不知道,走散了!我们感到一阵难过。

终于走到山脊,果然又看见蓝白亮光,大家都宽心了。我们看准了前方一个山头,便开始下山。

“大只佬”告诉我们,他父亲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旅长,抗战时在薛岳部下参加长沙保卫战受伤,回到家乡后,因父亲思想“进步”,常常暗中掩护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他二姐受父亲影响,也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有一次差点被国民党抓去,幸而躲在夹墙里才逃过一劫。解放初期,他父亲被尊称为民主人士。不久土改,他家被评为官僚地主。就在要抓他父亲的头一天,他父亲得到一个曾被他救过的共产党干部通风报信,连夜坐小船逃到香港。后来主持土改的南下干部把他的同父异母大哥拉去枪毙了。

“那你参加游击队的二姐呢?”平表弟问。

“也被清洗出来,先在花纱布公司(当年为推销苏联过剩花纱布而成立的公司),后来又被赶回农村。”大只佬回答。

“你这次到了香港会见到你爸爸了。”我说。

“他年纪也不小了,唉!”大只佬不胜感慨。

天蒙亮前,我们隐蔽休息。我和平表弟同在一个山沟,大只佬在另一处。我们半睡半醒地休息了好一会,忽然被远处的一阵讲话声惊醒!这时已过中午,我们马上警惕起来,循声望去,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正从山上走下来,大人是约五六十岁的男性,右肩斜搭着一根扁担,扁担后端挂着一个箩筐;小孩约八九岁,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紧跟在后面,像是当地农民回家的样子,正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这时我们才察觉:原来左边不远是一条小山径。那两人是顺着山径下山的。

我们大气不敢喘一口,紧盯着那两人。他们走到离我们躲藏的山沟约三米远的时候,那男人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话音突然变小;小孩则浑然不觉,仍然大声地讲话。他们经过我们躲藏的沟边不远,走下山去了。

我和平表弟缓过气来,彼此看了一眼:好险啊!这两人会不会到下面村里去报告?必须马上转移。我们找到大只佬,远离刚才那条小径,往左边转移,最后在一片茂密的从林里放缓了脚步,找到一个小山沟,特别注意附近没有任何小径经过,也确定从山下没有传来嘈杂声。惊魂甫定,相对舒了一口气,重新隐蔽下来。

我们小声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那男人肯定看见了我们,但他没有声张,下山后也没有报告民兵来围捕,我们感到一丝安慰。大只佬告诉我们:边防区的民兵和农民抓到偷渡客,可以加工分,甚至得到奖金,而一般农民对偷渡见惯不怪,往往抱有同情心--事实上,边防区的青壮年,大多数已经偷渡出去,多数家庭都有亲人在港澳。

天剛转黑,我们继续下山。正走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箫声。我们不由一愣。仔细听去,箫声鸣鸣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绝不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是什么人?在这个时候还敢吹奏这种背时的歌曲?会不会是站岗的民兵?我们不敢动,直到箫声停了好一会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下山。走近一棵大树前,赫然看见树皮给新刮掉一大块,昏暗的光线下可以辨认出上面刻着两行字:张××偷渡经此。××年×月×日。--就是当天!看来是刚才吹箫的人刻的!我们不禁哑然失笑。想不到在亡命途中,还能遇到风流儒雅之士!“天之未丧斯文乎”?

下山又上山,一路艰苦跋涉,终于爬上预定的山顶,又望见香港那边的蓝白灯光。前面又是一个山头。认定了那山头,继续往前走,快天亮时,找个地方藏身歇息。大家都又累又饿,尽管省着吃喝,剩下的水和干粮都不多了,可是不知道还要翻越几个山头!

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满山扑簌簌地乱响。抬头一看:哎哟!乌云滚滚,要下雨了。话犹未了,大雨噼噼啪啪直打了来。我们急忙张开塑料布挡雨。不一会儿,雨水涌流入我们的小山沟。我们狼狈不堪地握住塑布移动到稍高处。还好,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便放晴。我们虽然没有变成落汤鸡,裤子和鞋却都湿透了。

看着湿淋淋的山野,忽然想到:何不趁机补充饮水?我们带的水只剩下一点了。我们顺着小山沟走了一段,没有找到有积水的地方。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哗声。我们吓坏了,赶快躲进茂密的灌木丛里。喧哗声越来越近,听去似乎是一群小孩。不多一会儿,有个小孩边叫边向我们躲藏的地方走过来。我们的心仿佛一下跳到喉头,梗着连气也不敢喘一口。小孩停在我们右边的小径上,隔着小山沟,离开我们不到两米。透过灌木丛的间隙,可以清楚看到小孩赤膊上身和脸上的汗珠,只要他一转头,便可能发现我们。幸而他只是朝另一侧叫嚷,招呼他的伙伴们到这边来,好像是为采蕈子。雨过天晴,正是蕈子生长的时候。

又过了一会儿,这小孩被他那边的同伴叫过去了。看着那群小孩渐渐远去,我们抹了一把冷汗:好险啊!过了好一会,心跳才慢慢平定下来。

险象环生,危机四伏,大家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好不容易挨到天快黑,大只佬和平表弟都想早点下山,找水塘或水田灌点水,实在渴极了。我建议等天黑一些再走,可是拗不过他们,只好跟着下山。前面有几丘水田,水上漂浮着一两圈反光的油渍。我看着都恶心,可是大只佬他们把油渍吹开,迫不及待地灌水入瓶。

突然,远处有人大声吆喝。我们抬头一看,糟了!一个人正朝我们飞奔过来。我们立刻起身逃跑。那人紧追不舍,很快地他后面又跟来几个人。平表弟招呼我赶快跑,可是我已身疲脚软,还没有跑上山便被追上了,几个人把我包围起来。(未完待续)

曾庆斯,《温故》第2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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