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8日 星期二

《求是》杂志副总编的文革初期经历:从批吴晗到批邓拓


  作者:苏双碧,《求是》杂志副总编辑

  一、卷入历史的旋涡

  1965年的冬天是个不寻常的冬天,十年动乱的信号,就在这个冬天里发出。这一年的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这篇文章采用颠倒黑白、陷人于罪的手法,把《海瑞罢官》说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姚文元文章发表的第二天上午,我正好有事来到吴晗家。吴晗刚从外面回来,神情很不好,这时袁震从正房来到西房,把一张《文汇报》放在吴晗书桌上说:“看看吧!”吴晗虽在昨天就知道此事,但还没有看到报纸。他说:“知道了,这是有来头的。”我有点惊恐,像预感到可能要发生什么大事。回到办公室,我找到《文汇报》并认真读完这篇文章。因为《文汇报》在上海出版,北京大部分单位当天看不到。说实话,我读了这篇文章反映并不太强烈,只把它看成姚文元经常打棍子的作风。由于吴晗的神志紧张,加上当天晚上,北京大学历史系党总支书记许师谦来电话,问我姚文元的文章看了没有,并说这是异乎寻常的,吴晗事先未必知道,问我联合办公的人有什么反映。作为一个党的政治工作者,他比我敏感。机关政治学习时,我提议大家议论一下这篇文章,三个专业秘书同出一个调子,都认为姚文元打棍子惯了,是一篇政治文章,不是学术文章,可以不理他。学习会正在进行时,北京大学邵循正教授又来电话,问我是否听说批吴晗有什么背景,并说吴晗这个人政治上可靠,不会有立场问题。吴晗平生还没有受此委曲,怕他受不了,要我找时间去看看他。

  大约是11月15或16号,我又来到吴晗家。他情绪很坏,一再说姚文元的批判文章是有来头的。这是因为在两年以前,江青就曾经找过中宣部、文化部四个部长即陆定一、周扬、张子意、林默涵谈话,扬言《海瑞罢官》问题很大,要批判《海瑞罢官》,四位部长没有响应;但过不久,周恩来亲自问吴晗,说有人认为《海瑞罢官》有影射,问吴晗是怎么回事。吴晗否认有什么影射。周总理要他写个材料说明一下。尽管是“有人”说,却居然要由总理出面让吴晗写说明,可知这个“有人”并不是一般人。如今果真有人出来批他的《海瑞罢官》,他当然要把这事和周总理说的“有人”联系起来了,这是他认为有来头的原因。但是,此时还有彭真在给他撑腰,要他相信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还有邓小平招呼他打牌也一如既往,他的心情多少有点平静。我向他转达了许师谦、邵循正对他的问候,他表示感谢。他又对我讲了这么几句话,他说:如果不是有来头,扣什么帽子也不怕,学术讨论总得讲道理;况且,姚文元文章中许多材料是站不住脚的。

  但是,几天之后,江青、张春桥为了“引蛇出洞”,在《文汇报》连续几次登了同一个内容的按语。这是开学术讨论以来未曾有过的。吴晗的思想压力也随着这些按语的发表,以及各省对姚文元文章的转载而增大。吴晗的妹妹吴浦星去看吴晗之后说,吴晗这几天饭都吃不下。平白无故地祸从天降,对一个忠诚的学者、共产党员来说当然是想不通的。大约在11月20号左右,邵循正教授这位正直的学者、吴晗的同窗好友沉不住气了,从中关村来到吴晗家。这时吴晗的压力更大了,住家里的警卫也换了人,从原来的保卫变成了监视,所有的客人来都要登记。吴晗自然也无心再谈更多的事。邵循正安慰了吴晗几句,无非是要想得开,要相信组织上会正确解决你的问题。邵循正怕他想不开,所以一再要他保护好身体。没有想到他俩这次很短的会见,第二天居然上了一个内部简报,说明吴晗已经失去会友的自由,邵循正也因此而蒙上一层和吴晗的关系,在“文革”中吃了苦头。

  11月25日,也就是姚文元文章发表后半个月,这时已有《解放日报》在11月12日,也就是姚文发表的第二天转载此文,《浙江日报》、《大众日报》、《福建日报》、《新华日报》、《安徽日报》等华东地区的报纸也先后转载此文。虽然在全国并不是大部分省已经转载,但北京各报至此都没有转载,这是事实。毛泽东因此发怒,下令出单行本,要北京订书,北京不知姚文元文章后台是毛泽东,加以怠慢,更加触怒了毛泽东。在这种情况下,周恩来只好亲自敦促彭真、陆定一部署北京各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为避免社会上过于轰动,决定各报先后转载,各报并就《海瑞罢官》进行讨论。北京市委决定成立一个写作组,撰写讨论《海瑞罢官》的文章,成员由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院以及北京市历史学会等单位抽调七八个人参加写作组,我是其中之一。住在北京日报四层,宣布邓拓为写作组长,范瑾作为写作组负责人之一,负责总联络。27日,好像正是一个星期天,我在家里突然接到范瑾的电话,要我立即到北京日报。我匆匆赶到北京日报时,理论部的小翁已在那里等我。我们本来认得,在我印象中,她是北京日报的才女。显然,她也是奉命来和我办同一件事的。几分钟后,范瑾来了。她说:“《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文章以后,许多省报转载了,我们报也拟在近日转载,得先作点准备。”接着,她说要我和小翁起草一个按语,范瑾口述了要点。我和小翁一起凑行文和内容,因为只有200多字,加上已有范瑾的提要,很快就写成了。范瑾看后就收在公文包里走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供彭真、邓拓逐字斟酌的按语初稿。这件事后来似乎没有人谈起过,要不当然会成为我和小翁罹难的一大罪状。

  第三天,即11月29日,北京日报转载了姚文元的文章,按语强调“几年来,学术界、文艺界对《海瑞罢官》这出戏和吴晗同志写的其他文章是有不同意见的。”按语认为“有不同意见应该展开讨论。”并引用了毛泽东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强调百家争鸣。同一天,《解放军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按语说《海瑞罢官》是“大毒草”。11月30日,《人民日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按语的基调和《北京日报》相似。《人民日报》强调:“既容许批评的自由,也容许反批评的自由”,并引用毛泽东这样一句名言:“我们一定要学会通过辩论的方法、说理的方法,来克服各种错误思想。”11月2日,《光明日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按语也强调通过“百家争鸣”来“分清是非,坚持真理,克服错误。”四个按语两种声音。这本来是应有强烈比较的,也应从其中找到分歧意见所在,但作为我这样未经历过重大政治斗争阅历的人来说,总认为《解放军报》按语过激了些,并没有考虑到它有什么来头,而认为《人民日报》、《北京日报》作为党报,应是传达党的方针政策的报纸,措词当更谨慎。所以,在我的思想上,还是顺着这《北京日报》按语的路子走。其实四个按语里的两种声音是代表两个高层次的声音,《解放军报》据说是江青在上海见到罗瑞卿时,亲自过问后发表的,自然属于了解一点内幕的,而其他三报是在周恩来过问下按照彭真、陆定一的调子发表的,只能是常规表态的内容。

  《北京日报》转载了姚文元的文章之后,即照按语的精神来部署有关《海瑞罢官》这场讨论。市委写作组当即集中,12月3日写作小组组长邓拓在他的办公室召开了第一次写作组成员会议,范瑾和北京日报的几位同志出席了会议。据我记忆,邓拓一开始就说:“《北京日报》转载了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想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姚文元文章不是结论,可以讨论。姚文元文章引文和结论多有曲解吴晗之处。当然,吴晗这几年写的文章,也有许多问题可以讨论。”这是邓拓讲话的基调。他还说:“吴晗并没有写过戏,他这次写戏是有感情色彩的,他把自己比作海瑞。”他要求“在学术界提倡好风气,首先要把《海瑞罢官》当作学术问题来讨论。”最后邓拓对我们提出要求:“把你们找来,可以研究些问题,写些文章,提倡好的学风,摆事实,讲道理。有什么看法,就写什么。我们不采取出题目做文章的办法。因此,不研究选题,也不集体写文章,以个人的名义写好。”成立写作组,又不出题目写文章,又不集体写,对此,我当时有点茫然,觉得这个写作组很被动。可以看出,邓拓虽然主张把《海瑞罢官》的讨论当作学术问题来讨论,但对这场讨论可能导致的结局,他心中并没有数。在这之后几天,他在另一个场合讲这个问题时,竟说章伯钧、罗隆基、姚文元说话都不是结论,章、罗在反右派中被错划成大右派,邓拓故意把章、罗和姚文元扯在一起,给他难看。邓拓有点主张打乱仗,打一阵再说。不过他的主导思想还是希望把这场争论展开,只是定了学术的基调。他并不希望写作组的人正面顶撞姚文元。

  开会过后,我琢磨要写篇什么文章。当时思想认识和视野,都只能写篇从学术方面批评吴晗的文章,绝不可能从政治上去批评吴晗,后来有人说这个写作组是“假批评真包庇”。其实,这是欲加之罪的一顶帽子。当时不论是邓拓还是写作组的成员,都想写篇好文章和吴晗讨论,并没有想到要包庇吴晗,我也是一样。不过,对于把吴晗从政治上一棍子打死,我们在思想上大多不能接受,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态。经过了绞尽脑汁的思索,我才想到一个题目:《吴晗强迫海瑞站在农民一边》,批评吴晗把海瑞罢官说成是农民的救星,处处事事为农民着想的清官的说法,指出海瑞“退田”“平冤狱”,以至于“骂皇帝”,都是代表了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而主要不是代表农民利益。文章写完,打出清样,送去给邓拓看,邓拓批了三个字:“可以发”。我想这种不疼不痒的文章当然最容易通过,从文章性质看,确实是批评吴晗的,是一篇不折不扣的学术文章。这篇文章发表在北京日报上,大约时人都不把它看成是一篇有关《海瑞罢官》问题争论的文章,所以后来有人搜集有关这场争论的双方文章时,也未收入此文。但是,在我们几位写作组成员中,也确有站得较高的。其中一人因有机会接近当时的“理论权威”关锋、戚本禹,他把这场斗争看得就比较尖锐,在他随后发表的文章中,问题就提得比较高,文章写得有点灵气。他指出了吴晗文章的政治方向。也就是他,对我那篇不疼不痒的文章也作了积极的评价。只要站在吴晗对立面发表一篇文章,就是有了一张政治上的护身符。他说我现在已经有了一张护身符。显然,从政治角度看,他已经让吴晗站在完全对立的一面。还有一位成员,他写了一篇《海瑞骂皇帝用意何在?》的文章,指出了“骂皇帝”是别有用心的。这是一篇杂文式的文章,因为谈到皇帝文章就变得很尖锐。我在邓拓处亲眼看到邓拓签发这篇文章时很犹豫,脸色很难看。最后签发了这篇文章。说明写作组的成员中,也有已经看到这场讨论实际上是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有关吴晗的任何观点,只有提到政治高度上来批判才是合时宜的。

  就在我到邓拓家取样稿时,邓拓曾经问我,有没有见过教授(指吴晗)。我知道邓拓是关心吴晗的近况的。第二天,我来到吴晗家,他比上一次见到我时更加消沉。他穿着一件旧长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穿着,表明他似有罢官作老百姓的思想准备,也反映出他情绪上的沮丧。我告诉他市委正在组织人写文章讨论《海瑞罢官》,并说了邓拓说过,吴晗有不同意见还可以发表。他痛苦地摇了摇头说:“可能没有那样简单。”果然经过一段时间的各种信息流传,吴晗已经更加证实姚文元的文章是有来头的,并被这个“来头”圧得喘不过气来。由于环境原因,我不好再说什么。吴晗也沉默不语。坐了一会,我就告辞了。

  新年过后,可能是1966年元月2日或3日,即新年过后刚上班的第一天,下午4时左右,市委宣传部来了一个电话,要我立即去宣传部李琪办公室找李琪。这使我很意外,李琪亲自约见我,必然有重要的事和我谈。我匆匆来到李琪办公室,李琪一个人在那里坐着,脸色阴沉。他示意让我坐下。过了一会儿才说:“上面决定要批邓拓,我们得做一些准备。从研究室、宣传部抽几个人,先看看邓拓的材料。”并说:“你明天起就不要去北京日报了,和他们一起看看邓拓这几年发表的文章,主要是杂文。”最后,他叹口气说:“老邓的问题如能解决,我们就好过些了。”他的这些话,我似懂非懂。批邓拓是我所没有想到的。不论是文章,还是为人,邓拓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都很高大,他也挨批判,究竟谁才是正确的?我有点惶恐不安,批了吴晗,又批邓拓,这样一来,市委怎能摆脱干系?回到住处,我的心情很沉重,反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批吴晗,而且把他当成有重大政治问题的人来批;我就缺乏思想准备,而批邓拓,显然是批吴晗的升级,我更没有思想准备。说实话,不论是李琪,还是写作组的大多数成员,都不相信邓、吴有什么重大政治问题。批邓、批吴都不过是违心奉命而已。

  第二天,我来到市委大楼三层的一个大办公室,由李琪主持的批判邓拓写作小组就集中在这里,一共五六个人,具体召集人是谁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集中时,每人发一份白头本的《三家村札记》和一本《燕山夜话》,这些人大多是过去为这两本书叫好的,而今却必须在这两本书中挑毛病找问题。所以,布置时,召集人强调要带着问题读书,即站在批判者的立场找问题。采取的办法,先是每人写批判文章,等市委统一部署再写大文章。在我的印象中,大家都还是认真的。反正不论过去对邓拓有多少感情因素,今天批邓拓是市委的部署,必须执行。但议论的结果,不外是《一个鸡蛋家当》、《专治健忘证》、《为李三才辩护》、《伟大的空话》等等,这些文章比较容易和政治联系在一起,也比较容易上纲。可是在分析这些文章的问题时,必须上纲上线才能看出问题的实质。比如《专治健忘症》必须上纲到影射某某领导人,而《为李三才辩护》,必须上纲到李三才是影射彭德怀,只有这样才能把邓拓置于胆大包天攻击伟大领袖的份上。这样一来,经过上纲上线,邓拓的问题就变得触目惊心了。于是写作组的大部分成员,又感到有点于心不忍了,觉得邓拓是不会有意攻击党中央的领导人的,这样上纲似乎不妥。可是,如果不把《专治健忘症》说成是针对某些大人物的,那么,一篇治病的杂文又有什么意义呢?再如《为李三才辩护》,如果不把李三才的兵部尚书理解成国防部长,又怎么能和彭德怀挂钩呢?写作组几个人每天就这样扯皮,不知扯了多少天,反正,每一个人都写了一篇或几篇文章,记得我也交了一篇,是批评邓拓的《谁最早发现美洲》和《扶桑小考》的,不同意把中国人说成是最先发现美洲,也不同意把扶桑说成是墨西哥。因为邓拓发表了前一篇文章后,北大一位教授曾发表了不同意见,我觉得北大教授讲得更有道理,就写了一篇小文章批评邓拓使用史料各取所需,不够严肃。文章交上去后,很快打出清样。后来我听到对这篇小文的批评,说是没有感情,宣传部的支部书记更是一针见血,说我的感情不在她们一边,言下之意是感情在邓拓一边。

  尽管批邓拓写作组的写作慢吞吞,或不疼不痒地进行着,但到了二月中旬,社会上对吴晗的批判一直在升级,从批《海瑞罢官》到批《海瑞骂皇帝》,口诛笔伐,吴晗成了全国一切坏东西的代言人,甚至社会上的小偷、卖淫也是受这位明史专家影响才存在的。吴晗的秘书郭星华就对我说过,在农村中抓到小偷,批斗时,说是受吴晗影响,批评女人有作风问题,也说成是受吴晗影响。作为历史学会,曾经是吴晗组织学术讨论、普及历史知识的据点,历史学会没有一个态度怎么行,于是,市委决定以历史学会名义组织一次批判吴晗的活动。但当时三个学会都已经宣布停止活动。历史学会这次会议市委看得很重,由李琪出面,召开了首都七个高等学校,即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央民族学院、北京师范学院、河北北京师范学院,以及市委党校的领导同志,即各校的副校长或常务副书记开了一个预备会,由李琪作部署,说明历史学会召开这次会议的必要性,以及吴晗问题的严重性。

  会议在市委党校召开,我作为具体工作人员,奉李琪之命去组织这次会议。既然是历史学会批判吴晗,当然是学会的会员参加更好些。因此,我在提供与会者名单时,认为参加会议的人最好是了解些情况的,尽可能多来几位教授,目的是想提高一下会议的规格。开会那天,来人并不太踊跃,原订四十人上下的会才来了二十多人。会议本来由副会长邵循正主持,他临时身体不适没有来,改由秘书长许师谦主持。一开始,许师谦讲了开场白,他说:“吴晗先生的为人大家都很清楚,如今犯了这样大的错误,他心情也很沉重,他欢迎到会的同志,对他提出批评,他表示一定虚心接受。”这个开场白,定了会议的基调,这些与会者,大多是奉命来的,听许师谦的话音,说是给吴晗提意见,气氛自然轻松多了。况且,许多人确实不知道应该批判些什么,就鸡毛蒜皮地谈了很多,什么历史学会的理事名额分配不公呀,不重视对中学历史教师的培养,讲历史人物评价,如海瑞、武则天、曹操等等,都不讲阶级斗争等等,会开得很零乱,是一次很不成功的批判会。但其中有一位教授的发言,却使我震惊,他揭发了第二届年会出版论文集时,他的文章不愿意收入论文集,吴晗催他几次,要他交稿,这是逼良为娼,逼他上贼船。其实,这件事和吴晗无关,年会论文集是我经手的,入选文章是根据会员提供的文章,按质量选入的。这位教授的文章入选是我提名的,催他交文章也是我催他的,吴晗只认可了文章目录,并没有特别看重这篇文章。这件事之所以使我震惊,是因为历史学会的具体工作都是我做的,清算历史学会的罪行,当然我不能摆脱干系。第一次,在我的思想里意识到,尽管我是小干部,但我的命运和“三家村”联在一起了,在干部的花名册中我已被划入另册,我已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已经卷入历史的旋涡中。不过,李琪还在主持工作,他站得比较高,不会对我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但像那位支部书记,说我感情不在这边,当然也可以说我立场不在这边了。

  正在这时,即2月中下旬,批吴性质发生了一点转机,中央颁发了《二月提纲》,这个提纲为批判吴晗定了调子。提纲是由彭真为组长、陆定一为副组长,康生、周扬、吴冷西为成员的文化革命小组制订的,共分六部分,核心问题是第一部分,即“目前学术批判的形势和性质,”提纲认为,“对于吴晗这样用资产阶级世界观对待历史和犯了政治错误的人,在报刊上的讨论不要局限于政治问题,要把涉及到各种学术理论的问题,充分地展开讨论,如果最后还有不同意见,应当容许保留,以后继续讨论。”其中第四部分,明确谈到“左派要互相帮助”。这里说的左派包括邓拓、吴晗,也包括关锋、戚本禹、姚文元等人。因为是两种观点完全对立的左派,才有互相帮助之说。不过,实际上姚文元等人是不会承认邓、吴是左派的,而邓、吴也未必愿意和姚文元一伙为伍。况且,《二月提纲》对姚文元一类的左派并不欣赏,有过尖锐批评。它说:在学术讨论中“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要以理服人,不要像军阀一样武断和以势压人”。《二月提纲》所说的“学阀”大概就是指他们的。这些弦外有音的批评,在学术界有大快人心之感。当时我的组织关系在市委党校,被通知到铁道学院礼堂听传达。首都高校的党员干部不少人是在这里听的。正是在棍子满天飞,学术界广受威压之时听了这个传达,许多教授都松了一口气,称赞党中央英明,制止了姚文元之流的欺行霸市,以及政治恶棍一类的乱棍飞打。有了这个由中央转发的提纲,至少不会像吴晗那样随便被拿出来批判了。据说市委在组织讨论时,邓拓还当了一个小组的召集人。《二月提纲》由于毛泽东在同意转发之后不久,又公开点名批判《二月提纲》,并纵容关锋、戚本禹一伙的批吴文章无限上纲、无限升级,提纲很快就被迫停止执行了。与此同时,毛泽东亲自出面,为批判吴晗、翦伯赞升温。他在3月17日至20日的政治局常委扩大会上严厉地指出:“我们在解放以后,对知识分子实行包下来的政策,有利也有弊……社会主义革命越深入,他们就越抵抗,就越暴露出他们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面目。吴晗和翦伯赞等人是共产党员,也反共,实际上是国民党。”把吴晗、翦伯赞完全推到敌人一边。随后,3月28日至30日,在和康生等人的谈话中,毛泽东又一次严厉指出:“中宣部和北京市委,包庇坏人,压制左派,不准革命。如果再包庇坏人,中宣部要解散,北京市委要解散,‘五人小组’要解散。”这样一来,就必然要提高对吴晗批判的调子和声势,邓拓和吴晗处境也更困难了。北京市委为了摆脱困境,必须重新部署战略,反戈一击,即从把矛头对准“左派”,以及扭转这场学术讨论的方向,转到必须公开批邓拓、批三家村上来。

  但是,思想感情的转变有时是很困难的,市委批判吴晗、邓拓上纲是有个过程的。据说,《前线》杂志、《北京日报》、《北京晚报》编辑部本来在一月份曾经组织过一次批评邓拓的会议,让邓拓在会上作检查。邓拓检查时,只谈了他的杂文有“厚古薄今”倾向,无非是说写杂文时古代题材的文章多,用古代的史料多。这是事实,但这最多是个学风问题,而且还不是一个太坏的学风。其他所谓倾向、立场,他并没有检查。4月初,市委在停止执行《二月提纲》之后,又组织了一次批判邓拓的会议,刘仁、郑天翔、李琪、范瑾、宋硕都出席了这个会议。邓拓仍然没有违心地检查他的所谓政治问题,而参加会议的人调子最高的也只是说他写了那么多杂文,“到底举的是什么旗,是灰旗,还是白旗。”由此可见,即使北京市委的领导人,也不知道上面到底要批邓拓什么问题,为什么要批邓拓。至于他们组织这样的批判会,也只能说不得不有这样的举动。况且,刘仁、郑天翔在发言中都认为邓拓是拥护“总路线”的,政治上是坚定的。

  不过,市委准备公开批判吴晗、邓拓还是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从历史学会开完批吴晗的会之后,回到市委大楼三楼的大办公室,同事们告诉我,在三楼又开了一个小办公室,以便分别思考一些问题。从此,有两三个人的活动就移到小办公室去了。我就一直被搁在大办公室,是无事可做了。这样打发我,也是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们有些人已发现我感情不在这边,但我又是李琪亲自调来的,不好把我打发走。小办公室的人,实际上正在担负着一项重要的使命:起草市委公开批判《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即公开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的见报按语。

  4月16日,当我走进宣传部理论处的办公室时,发现形势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北京日报从第二版起用了三个整版揭露和批判“三家村”和“燕山夜话”。通栏标题是:《关于“三家村”和<燕山夜话>的批判》,同时登了《前线》、《北京日报》一个很长的按语,调子也不算不高,如把“三家村”主人说成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牛鬼蛇神”。并说:“《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中的一些作品和吴晗、邓拓、廖沫沙的其他一些作品,正是这股反党反社会主义黑风的一部分代表作。”当然,从政治的眼光看,北京市委和彭真这样做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四·一六”的亮相由于中央明确通知,不许各报转载而宣告失败。实际上“四·一六”批判,对毛泽东亲自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却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此,报刊杂志才公开批判“三家村”,批判邓拓、廖沫沙,邓拓也就在这一天开始成为众矢之的,市委也在这一天派人宣布停止了邓拓看文件的资格,甚至连参考消息也不让看,从这一天起也就等于失去了自由。而廖沫沙也是在这一天才知道自己受批判,是这次运动的主要对象之一。也是这一天,他从京郊农村跑回城里,想找市委领导问个究竟,为什么批判他?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想看看有关这件事的文件,可是秘书告诉他“你的文件已经通知停止阅读了。”他回到家里打了几个电话,没有一个打通,他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晚上,组织部长佘涤清来看他,也是出于旧日的情谊,其实他本人也有口难言了。副市长崔月犁来看他,也只能劝慰他“看宽点吧!”廖沫沙就这样不明不白被批懵了。我作为一个列入另册的普通群众,记忆中的这一天是无所事事。大楼里一部分人表面上仍旧在上班抓工作,但实际上是抓不动了,市委步入瘫痪状态,许多基层已响应毛泽东的号召,抵制了市委下达的各项指示。至于另外一部分人可能正在着手写见报的批判文章。当天傍晚,李琪在楼道见到我,问我听到什么反映,我告诉他高校有来电话说反响很大;不过李琪等市委领导等待的当然是中央的反映,中央通知不许转载,也许是他们得到的最不幸的消息了。(未完待续)

  苏双碧,共识网-《领导者》杂志总第51期(201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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