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9日 星期五

刘锋:“士可杀亦可辱”的历史记忆


  1967年底,北大校园内刮着一股猛烈的歪风,“造反”、“批斗”、“抄家”非常时髦,知识人活得愈发艰难了。那时,56岁的季羡林先生,患有长期的神经衰弱失眠症,被这歪风一吹,“心在流血”,实在无法忍受了,开始有计划地节省安眠药,以备一次性使用——自杀。

  为了自杀成功,又不至于拖累家人,季先生做了充分的“自杀学”研究。

  一是精心选择自杀的方式。考虑到服毒、割腕、自刎、剖腹、跳楼、跳河、跳火山、卧轨的痛苦,季先生选择了相对平静的自杀方式——服安眠药。安眠药随身就有,可以省吃俭用,积少成多,又不容易被他人发现。

  二是精心选择自杀的地点。在家里不行,怕老伴和家里年近古稀的婶母害怕;在西山不行,因为路途遥远,怕路上被“红卫兵”抓住而露馅,“吃不了兜着走”;在颐和园不行,因为不想投水自尽;在山后的洞穴里不行,怕惊扰了游客;圆明园的芦苇荡里最合适,距离不远,仅有一条马路之隔,且人烟稀少。

  三是精心设想了身后事。设想自杀后被“造反派”在全校的大喇叭中宣传:“反革命分子季羡林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罪该万死!”“打倒季羡林”。把仅有的几张存款单留给婶母和老伴,并在心中说“可怜的老人!今后你们就靠这一点钱活下去吧!不是我狠心,也不是我自私,茫茫宇宙,就只给我留下这样一条独木桥了,我有什么办法呢?”

  上述记录出现在季先生的回忆录《牛棚杂忆》中,读后,着实让人心酸。知天命之年的季先生竟然觉得没有活路了,想自杀,为什么?用传统士大夫的观点说,“士可杀不可辱”。在那个黑白颠倒的时代,有知识被看做“反动”的标志,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当时已有学术成就和名声的季先生自然也被看做“反动”人物,且在北大的派系斗争中成为牺牲品。正常的学术研究搞不了,课也上不成,一个接一个的运动让知识人度日如年,后来,家也被抄了,书籍、研究资料也被烧、被毁、被抢了,一个知识人赖以存活的依据也丧失了,真乃奇耻大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没想到为自杀“准备就绪”的季先生还没有出门,就被三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押走了。三人对季先生先是训斥,说他“态度极其恶劣”,后又把他押到全校最大的室内聚会场所大饭厅,让他面壁而立,接着打他耳光,拳打他的背,脚踢他的腿,让他深深弯腰下去,两臂向上高高抬起,进行“喷气式飞机”批斗,有人把痰吐在他脸上,有人用石头投掷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就这样,在震撼山岳的口号声中被非人地折磨了半天,临结束还被一个老工人打中了脸,鼻子和嘴里流出了血。

  生平第一次被批斗的季先生,总算没有被斗死。季先生想:“这样残酷的批斗原来也是可以忍受得住的呀!”“有此一斗,以后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是活下去吧!”比自杀还难受、还耻辱的批斗,竟然可以经受过来,那自杀也就没有必要了。非人的批斗竟然救了季先生一命——放弃自杀的念头,这就是“文革”时代荒诞剧情的一种写照。

  此后两年内,季先生又反复被批斗、审讯、劳改,还被关进了牛棚,尝尽了人间折磨和钻心的痛苦,体验到了人性中种种的低劣和残酷。在恍恍惚惚、似梦非梦的岁月中,季先生忍了过来,没有死。

  季先生遭的罪是当时知识人群体生存的常态。比如,在“文革”期间,研究经济问题的知识人吴敬琏先生的一家人也遭受了磨难。据《吴敬琏传:一个中国经济学家的肖像》披露,吴敬琏的爱人周南被“造了反”,成了每天打扫卫生的清洁工,有一次还被强迫剃了“阴阳头”,时不时地身上还被投掷石块,当时的周南“都有一死了之的冲动”,他们的孩子也成了“狗崽子”。吴敬琏本人则被宣布为“黑帮分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每天写检讨,不得自由活动,后来,还被发配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好在又遇到了同遭厄运的经济学家顾准,才在秘密地相互学习、探讨中渡过了那段艰难岁月。

  再如,法学家江平先生也对那个时代有触及灵魂的感触。据《沉浮与枯荣:八十自述》一书讲述,在1957年“反右”扩大化的过程中,在苏联留学学习民法学专业后,回国在北京政法学院工作的江平先生,在新婚刚一个礼拜,就被打成了“右派”,新婚一个月内,又因为政治运动原因,离了婚。到了1967年,江平先生又和另外一个被打成“右派”的人崔琦结了婚,共同经历了“文革”中被批斗、被关进牛棚的苦难岁月。当时的江先生在苦闷中写了一些诗词抒发内心情感,其中一首名为《十六字令四首·叹人》:

  (一)人,朝似明神暮成瘟,功与罪,千秋谁解分。

  (二)人,歧路设井百丈深,偶失足,永是戴罪身。

  (三)人,来生宁做猪化身,千万莫,再投者家门。

  (四)人,衣带血肉鞭带痕,何处诉,死是游离魂。

  在那时的江先生眼里,做人难,做朋友难,白天还是好朋友,晚上这个朋友就把自己看成了阶级敌人。人死了,魂都无处安息。如果能有来世,宁愿做猪,也不愿意做人。那真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代。对于读过些书、有点知识的人来说,那真是生不如死的年代。

  从季先生、吴先生、江先生三人的成长史中可以看出,三人身上都有传统士人的精神品格——学以载道、保持节操的追求,也有普通人在磨难中痛苦挣扎和明哲保身的举动。虽然,三人都在“反右”、“文革”岁月中遭受了生不如死的屈辱,但是,三人还是硬挺过来了,并在“平反”后为中国传播了更多的知识和智慧。正如季先生在《牛棚杂忆》中所感触到的痛苦“士可杀亦可辱”那样,“反右”、“文革”岁月中的士人(知识人)既可以被杀,也可以被辱。这个“杀”可以是他杀,也可以是自杀;这个“辱”可以是他辱,也可以是自辱。在这个“杀”“辱”的名册上有太多人留下了生死故事、血泪悲情和扭曲的人性,他们有的活在历史中,有的则因为种种原因被历史永远地遗忘了。

  尝试着在史料的追寻中记住那些历史,为的是能不断反思:为什么那样一个年代可以令人发指地反智、反知识、反人性?为什么那样一个年代可以让人盲目崇拜伟大领袖,以至于陷入狂热的是非不分、真假不分、善恶不分、美丑不分的泥潭?为什么那样一个年代让今天一些当政者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地回避呢?为什么那个大一统的意识形态不允许知识人的学术研究、理性探索和自由批判呢?

  不尊重知识的民族,走不远;不尊重人性的民族,苦难深;不尊重历史的民族,错再犯。“士可杀亦可辱”的历史,是民族的苦难,也是民族的警钟教训。

  刘锋为法学博士,独立学者,微博名“锋语彩虹”

  刘锋,财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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