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0日 星期六

跳出历史的“周期率”——在浙江大学西溪校区演讲(下)


  在我们近百年的言论史上,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报刊构成的壮丽画卷,今天回过头来看,它是完全可以跟世界报业史上曾经出现的那一幕幕相媲美的。《纽约时报》最激动人心的一幕就是它敢跟这个美国的五角大楼抗衡,跟美国国防部打官司,而且最后他们独立的司法审判结果,就是报纸赢了。在中国的百年言论史上,我们也出现过很多可以跟这样的故事相媲美的事,比如说有一个叫成舍我的报人。他二十六岁,以几百元大洋的小本钱,在北京开创了著名的“世界”报系。办了三家报纸,先是《世界晚报》,然后办了《世界日报》,后来办了《世界画报》。三个“世界”之后,他在上海办过很有名的《立报》,小报大办,名声显赫。在这之前,他在南京办过《民生报》。在南京办《民生报》的时候,得罪了他的亲戚,这个人叫彭学沛,是当时行政院的行政处处长,看起来官不大,但是权很重,他们俩是亲戚,但是彭的贪污腐败的行为被他们的记者抓住了,那个记者问成老板,要不要登。他的回答是,只要你调查的事实是真的,当然登。登出去,首先就得罪了彭学沛,第二个得罪了彭学沛的上司,因为这有损于行政院的形象。那是1934年,汪精卫是行政院的院长。你想一个报人得罪了一个行政首脑,这是什么滋味,当然一开始是打官司,在民国的格局下还有一些司法独立。这个官司打下来是不了了之,叫他们庭外和解。所以彭学沛怀恨在心,汪精卫也怀恨在心。接下去就是找一个借口,一个借口是很容易找的,你在办报,你在做事,哪一天哪一条消息觉得有一点问题,都可以找你的麻烦。果然没多久麻烦就找过来了,成舍我被抓起来了,报纸被封了。成舍我关了四十天之后获释。

  1934年9月1日,他一出狱就表示:“只要汪精卫一天在南京,《民生报》就一天不复刊。”有人劝他“新闻记者怎能与行政院长作对?新闻记者总是失败的,不如与汪先生妥协,《民生报》仍可恢复。”他坚决地回答:“我的见解完全与你相反,我有四大理由,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他列举的“四大理由”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可以做一辈子新闻记者,汪不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新闻记者可以坚守自己主张,保持自己人格;做官则往往不免朝三暮四,身败名裂。”最后的结局当然已注定——“《民生报》永远停刊”,成舍我“不许再在南京用其他名义办报”,“不得以本名或其他笔名发表批评政府的文字”。

  “我可以做一辈子新闻记者,汪不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我们可以理解这句话的分量,虽然他的报纸被封门了,但是这句话在本质上,在精神层面上,就是说不惜牺牲一切,也要说出事实的真相。

  夹缝中的空间

  这样的故事在百年言论史上发生了很多,当然我们不能说北洋军阀是好人,国民党是什么好蛋,都不是。甚至连跟随孙中山出生入死、鞍前马后的那些革命党人,在民国元年的时候,象陈炯明、陈英士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照样是杀气很重。民国元年首先对报人开杀戒的,就是广东省代理都督陈炯明,他杀了几个职业报人,为什么杀他们,因为他们批评我,批评我,我就要杀他。他的逻辑非常简单,就是你批评我,我就要杀你。没话说,没道理,这里头没道理,因为我掌握着刀把子,你就被我按在这个刀把子之下。这个恶例之后,连接着的是一片血光,整个民国元年到民国二年,我们中国本来出现了五百多家报纸,热闹得很,因为共和了,所以报纸就多了。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百多家,很多报纸关门了,很多人被杀头了,很多人坐牢了,很多人干不下去了。陈英士在上海也曾经跟新闻界有过很大的冲突。

  但是那个时候的言论空间始终没有被封死。民国一开始,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就颁布了一个《报律》,舆论一片大哗,包括章太炎等在内,纷纷批评“杀人之律未定,先定报律”,什么政府,什么共和。话都说得很尖锐,连刑法都没定,杀人之律都没定,先定报律,报律不就是要约束我们的嘴巴吗?当然经过新闻界的抗争,在民国初年,起码在名义上没有否定老百姓有自行创办报纸的权利,有自己随便说话的权利。特别是当时上海等地还有租界在,租界是个悖论,一方面租界对我们这个民族尊严来说是个伤害,他在你的这个国土上搞了一个国中之国,不受你本国的法律约束,跟你这个朝廷是不一样的,但是另一方面来说,我们整个中国近代很多好的东西,恰恰是从这儿来的,是从租界里生长出来的,是租界保护了很多新生的事物。包括很多人办报纸,像于右任三次办报,三次都被禁掉了,但是他能够关了再开,你再关我再开,就因为他是在租界,租界这个空间提供了他说话的机会。后来著名的戴季陶,那个时候还不叫戴季陶,叫戴天仇,当时只有23岁,他在自己的报纸上写了一篇文章,通篇都是“杀”字,总统袁世凯、总理唐绍仪、财政总长熊希龄,还有章太炎,他在这些人名字后面都带“杀”字,带感叹号,他的文章很短,一共就几十个字,这样写评论,租界当然不能不管了。管他这件事不怪,怪的是他喊“杀”的人居然为他辩护说话,最后是以罚款了事。这个事就有意思了,谁为他说话呢,当然不是袁世凯,袁世凯可能巴不得杀掉他,是唐绍仪,唐绍仪是受过西方思想影响的,接受了许多近代文明观念。他所以为戴天仇辩护的理由是什么呢?他说“言论自由,载在约法”,约法就是当时民国的宪法。他认为我要为他说话,因为他有言论自由阿,他说我要杀,这只是写在纸上,没有用枪打我,所以唐绍仪以堂堂国务总理的身份,发电报到上海的法庭,要为一个说他可“杀”的人辩护。这里头就有让我们后人值得深思的东西,这是发生在民国初始的事情。

  “开天窗”

  蒋介石时代跟北洋军阀时代有了很大的不同,蒋介石对言论的钳制要比北洋军阀更厉害了,他颁布了大量的法规条文、条条框框,对新闻界进行钳制,《申报》这么一张老报纸,在蒋介石来了之后,短短一年就开了九次天窗,那个时候的报纸很有意思,新闻检查通不过的新闻就开一个缺口,空在那儿,所以读者就知道今天那些新闻被查了。比如说 “一二九”学生运动发生之后,有一天,北京的报纸,有一些是整个版面是空的,有一些是整个版面上大部分空的,读者一看就知道被查扣的新闻很多。《申报》九次开天窗,实际上也就是九次抗议,发生这些事,到后来是蒋介石紧张了,他传了一个命令,就是不允许开天窗,必须填上内容,这个天窗一开不是明摆着不满么。“皖南事变”发生以后,重庆《新华日报》的新闻被扣了,周恩来写了四句话,“千古奇冤,江南一叶……” 就是为了补天窗,因为天窗不行,天窗不能开,那就写几个字吧,但是这个字一写,比这个天窗还要有意思。蒋介石的手段肯定要比北洋军阀更加严厉,但是毛泽东在重庆谈判的时候已经看穿蒋介石,他说了两句话,“搞民主无量,搞独裁无胆”,老蒋就这么个人。胡乔木晚年写了一本书,叫《胡乔木回忆毛泽东》,这句话就是当年毛泽东亲口对胡乔木说的。也正是由于蒋搞民主无量,搞独裁无胆,所以他的言论空间没有最后封死。他砍掉一家报纸,人家换一个名字又办起来,所以他怎么弄都弄不掉,怎么掐也掐不掉。他封掉一家报纸,人家会再去办一家报纸,一直处于这么一种状态。当然有一些报纸是一直生存下来了,比如《大公报》、《新民报》,这些都是老牌的报纸,都办了很长时间。

  “署真名、负责任”

  我们看一件事可以检测蒋介石时代的言论空间,1928年,胡适、徐志摩、梁实秋、罗隆基、叶公超这么一帮真正的书生,纯粹的书生,受过西方教育的书生,没有政治的阳谋、阴谋,也没有政治的企图,不想当官发财。这批纯粹的教授、读书人,他们在上海办了一份自己的同仁刊物《新月》杂志。这个杂志本来是一个文艺刊物,是发表诗歌、评论、散文、小说等,跟政治是没有任何瓜葛的,但是他们也看不惯蒋介石当时的一些施政作为,看不惯他对人权的压制,从1929年5月起胡适忍不住写下了一篇文章叫《人权与约法》,向蒋介石发起了第一次挑战,从此一发不可收,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从胡适到罗隆基、梁实秋到后期的王造时,主要是他们四个人,在《新月》杂志上发表了几十篇非常锋利的政论,矛头直接指向当时的蒋介石、国民党的一党专横独裁,呼吁人权、以宪法治国。蒋介石是怎样对待他们呢?他照样不会有好果子给他们吃。对胡适,先是把他的中国公学校长想办法给弄掉,第一次还没把他的校长撤掉,先由蒋梦麟当部长的教育部给他来了一个训令,训斥一番,意思说你身为中国公学的校长,你怎么可以发这样的文章批评我们的政府呢。胡适的举动很有意思,他将训令装在一个信封里原件退还,说你这个东西不通,我这个校长不是你任命的,我也不用接受你的训令。后来的结果只能是把他的中国公学校长拿掉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国民党方面,特别是上海市党部,还有其他一些地方党部,都是雪片一样的电报申请,要求把这个胡适抓起来,但是蒋介石始终没有这样做,没有这样做的原因可能很复杂,他后来对罗隆基就敢抓,对胡适他不敢抓,胡适的影响要比罗隆基大多了,他是轻易不会去动的。另一方面,比如说鲁迅,他的态度也很有意思。鲁迅认为你们只不过是贾府门前的焦大,你不过是说主人啊你身上的衣服不干净,你应该去洗洗啊,你骨子里还是很爱你的主人,还是愿意做奴才的。我不知道鲁迅的逻辑是怎么推出来的,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怎么知道人家就是一条心,当时还有一些比鲁迅更左的,就是完全左翼的文学杂志,躲在胡适他们背后放冷箭,也是冷嘲热讽。

  胡适跟鲁迅,这两个人都是以言论、思想名垂青史,都留下了很多文章、著作,但是他们俩写的文章很不一样,我不讲小说了,因为鲁迅的小说是另一说,那是文学。讲批评,他俩的批评就是两种完全截然不同的风格。鲁迅的风格是什么风格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石头下面弯曲的生长”,什么是在石头下面弯曲的生长?就是在许多时候常常是曲里拐弯,隐晦曲折,或者是含沙射影,冷嘲热讽,这是鲁迅开创的现代杂文传统。胡适的风格是什么呢?就是把话说明白,没有一丝的含糊和隐晦,不仅话要说明白,而且用要“署真名,负责任”这六个字。“署真名、负责任”,千万别小看这六字真言,它在言论史上实在是太重要了。当然每个人都有为自己起个笔名的自由,鲁迅因为“鲁迅”的笔名字写小说出名了,再来批评社会,署名“鲁迅”也挺好,也没问题。但鲁迅经常不署名“鲁迅”,他在《申报》写了一年的文章,用了几十个笔名,有时候写一篇换一个笔名,也许他有他的理由,国民党不让他的文章见报,他们怕“鲁迅”这个名字。当时的事实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还需要作进一步的实证研究。事实就是他用了很多的笔名,满天花雨般的笔名,来跟国民党展开壕沟战,而不是肉搏战,胡适的方式叫肉搏战,肉搏战就是许褚赤膊上阵。不但鲁迅,后面跟鲁迅学的人很多。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言论风格,放在百年言论史上,我们来比较那一种更有利于推动社会进步,更有利于把话说明白,把事说清楚,把理讲明白,应该说基本上是清楚的。当然,鲁迅也有直截了当地写下《纪念刘和珍君》的时候。我对鲁迅依然充满敬意。

  胡适以及赞同胡适的人,在百年言论史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往往是占主流的。那些跟胡适做出了同样选择的人,有很多是当年言论界非常重要的重量级人物,比如说当时几家非常重要的报纸,主持笔政的人,像《大公报》主持笔政的,张季鸾,以及第二代的王芸生,办《观察》的储安平,大部分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包括傅斯年等人。当然,张季鸾他们在《大公报》的社评是不署名的,这是他们复刊时定的一条规则,《大公报》社评例不署名,为什么不署名?他们认为拿笔杆子的人,要他不好利可以做到,但要他做到不好名很难,所以他们在新记《大公报》1926年复刊的时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矩,以后我们的社评,大家都不署名,不管你写还是我写,我们几个人都不署名,要为后辈树立一个榜样,就是说我们既不求利,也不求名。所有以社评面目出现的言论,都由报社负责。其实读者还是知道这些文章是谁写的,因为由哪些人执笔写社评不是什么秘密。

  “成熟的记者应该是第一等的政治家”

  有时候我会感慨,回顾历史,鲁迅在1936年去世之前的中国,他的言论影响并不大,真正影响大的是哪些人呢,是张季鸾他们。张季鸾,不说他1926年之前的事,那时候他已经很有影响了,1926年到1941年,他主持《大公报》的笔政15年,大家都知道《大公报》是当年中国最有影响的报纸,是真正的民间报纸,蒋介石也要对它让三分的,蒋介石对他让三分里面没有虚伪的成分,因为蒋介石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民间报纸来了解一些社会信息。他知道这样的信息在他们国民党自己办的党报《中央日报》里是了解不到的。《中央日报》肯定要取悦于他,不会跟他说真话,就像袁世凯当皇帝,那《顺天日报》还有两个不同版本呢,他儿子专门办了一个版本,给他一个人看的,每天就印一份。这一份说什么呢,说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的舆论,都是支持他称帝的,直到有一天,偶然的一个机会,他发现家里的《顺天日报》和外面的不一样,同一天的报纸,他一看内容完全不一样,包括日本人都是反对他称帝的。蒋介石对《大公报》向来是当作一种参考资料来看的,所以他是每天必看,张季鸾他们的社评也是每天必读,他要从这里面了解这个社会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有哪些最新动态,各方面有些什么想法。

  其实蒋介石跟张季鸾是有仇的,但是他不记前嫌,既然蒋表示大度、宽容,张鸾也就原谅了蒋,所以后人看来他俩似乎变成了密友。其实,当初蒋介石刚刚上台的时候,1927年,张季鸾在天津《大公报》发表过非常严厉的社评,题目叫《蒋介石之人生观》,但是蒋介石后来还是跟他有了非常好的交情,把他看作国士,张季鸾身上也有中国传统知恩图报情结,所以他对蒋介石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尽管如此,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基本原则。《大公报》的基本原则一共是四条,就是四个“不”: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不党”就是我这个报纸是独立的,不隶属于某一个党派,随你什么党派。“不卖”就是说你给我,我是不要的,我不接受任何的经济资助,不管来自哪方面,政府的还是民间的都不要,我就自己私人资本注入,办得下去就办,办不成就拉倒,不要外来资金,所以叫“不卖”。“不私”就是我们不把这张报纸看作我们几个人的私有财产,而是当作一个公众说话的天地。“不盲”就是说既不依附于权力,不媚上,也不随大众、流俗的意见而意见。就是这样一个四项基本原则。蒋介石跟张季鸾,关系归关系,张季鸾对自己的四“不”方针始终还是恪守的。所以他写的文章对国民党的批评是非常严厉的,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放弃过对国民党的批评。

  在这个过程当中,国民党也有过几次容忍不了《大公报》的时候,这样的事更多是发生在张季鸾去世后、王芸生执笔政的时候,比如说王芸生写了一篇特别有名的文章,叫做《看重庆,念中原》,里头就讲,中原的老百姓连树皮都没的吃了,观音土都吃光了,还要去抽苛捐杂税,看看重庆的这些肠肥脑满的大亨们,那些富得流油的权贵们,整天还溜着狗呢,他们的购买力还强得很,还要玩这个花样那个花样,消费通过驼峰航线用飞机空运过来的奢侈品。(大意)这篇文章一出,可想而知一定是洛阳纸贵,但是蒋介石勃然大怒,写下了“勒令停刊三日”这一行,这还是轻的,停刊三日,三天以后就可以再复刊。

  从1926年新记《大公报》复刊到1949年,这二十多年间,上至蒋介石、下至华北的最高长官宋哲元之类,《大公报》跟权势的较量始终没有断过,一直就是不断的较量。《季鸾文存》虽然是一部传世的经典,但张季鸾他们写的那些文章我们现在已经不太容易看到。当年他每天在这个报纸上写文章,评论国内外的大事,包括西安事变发生之后,之所以发生戏剧性的转折,这里头有很多原因,包括斯大林要求共产党释放蒋介石,包括宋美龄他们去作工作,包括张学良对蒋介石还是有割舍不断的感情,这些因素都存在,另外还有一个并非可有可无的因素,就是张季鸾的一篇文章《致西安军界的一封信》,这封信就是《大公报》的一篇社评,宋美龄大喜之下,请他们加印十万,用飞机到西安的上空去散发,遥想当年十万份《大公报》飘落的情景,那是一个怎样的场面。据说这封公开信在东北军将士当中产生了很大的震撼,对于推动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张季鸾还有一篇文章叫《最低调的和战论》,这篇文章是在南京即将被日本人攻陷,他在武汉《大公报》写的一篇社评,在这篇社评当中,他提出“我们以为政府即日即时应当明白向中外宣布,如日本不停止进攻南京,如日本占了南京,则决计不接受调解,不议论和平。我们以为这绝对不是高调,乃是维持国家独立最小限度之立场。”“倘南京不幸被占,应明白拒绝名为调解实为屈服之一切议论。”当时德国驻南京的大使出面斡旋中日争端,要逼蒋介石和日本人在南京签订城下之盟,也就是签定一个屈辱的条约,允许日本军队进来,然后国民党政府做傀儡,国民党上层的军政要人中有犹豫、有动摇,至于普通的老百姓,在这些事上面并没有发言权,态度也是非常分化的,有些人这样想,有些人那样想,总之是无所适从。张季鸾的文章里头就把利弊讲得特别清楚,他用裹脚布一样的白话文,他使用的虽然是白话文,但还是裹过小脚的,在当时那样的民族危机关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所以他很骄傲。

  张季鸾有两个最心爱的传人,一个是王芸生,另一个是徐铸成。他曾经对徐铸成说过一句话,“成熟的记者应该是第一等的政治家,美国的总统候选人不是有许多曾做过记者的吗?”对他的这句话有一个最好的例子可以证明。“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中华民族到了存亡危急之秋,《大公报》不过是一家小小的地方报纸,当时它只有一个天津版。第二天,他们《大公报》的几个巨头,胡政之、张季鸾就做出了一个重大决策,郑重其事的召集了全报馆的编辑记者来开会,这在《大公报》是很少有的,他们一般不开会的。他们在会上庄严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们进入了国难阶段,我们《大公报》要有所作为,什么作为呢?做两件事,一,设立一个新的栏目,这个栏目叫《六十年来的中国与日本》,因为近代以来日本与中国发生关系,到“九一八”为止,正好是六十年,这中间发生很多事情,包括甲午战争,包括中日朝鲜的争端,包括“二十一条”,一直到“九一八”,但是真正把这六十年的历史,恩恩怨怨,非常仔细的清理一遍,这件事没有人做过。政府没有这么做,历史学界没有这么做,一家小小的报纸要主动去承担这么一个重大的课题,这是一个举措。这个举措他安排了两个人:高松年,王芸生。这时候王芸生刚刚出道,还没名气,一个小青年,只有二十九岁,高松年很快就觉得自己吃不消,他觉得干不了,这是很辛苦的工作,要整天跑北京,跑故宫,查很多的档案,要去调查很多的史学家,当事人,外交官。所以他就说,王芸生你一个人干吧。王芸生就一个人干了。没想到,一干就成了,两年时间就写了二百万字的著述,把这段历史基本上清理出来了,当然他没有理到1931年,他只是理到1919年,1919年后最终都没有完成。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成了一个日本问题专家,不出两年,连蒋介石都觉得王芸生了不起,成了中日问题的权威了,请他到庐山去讲“三国干涉还辽事件”。

  第二个重大举措是什么呢?就是创办一个新的周刊,每星期一期的《军事周刊》,这个《军事周刊》,就是教育我们的普通老百姓,包括军事知识,包括救护知识,怎么样躲避飞机轰炸,怎么样拿枪干等等,一家报纸要承担起这样重大的使命。请什么人来主持呢,当时请的是中国最优秀的军事学家蒋百里先生,他在留学日本的时候,曾和蔡锷一起被誉为中国的“士官三杰”之一。

  “我愿抱独身主义”

  所以一家小小的报纸,在国家危难时刻,它是可以发挥非常大的作用,一个新闻记者的作用,有时候往往在一个政治家之上,政治家是一时、一地的,如果是民选的,那还有任期的限制,而新闻记者是可以干一辈子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些人,包括我没有讲到的,像林白水、邵飘萍,他们被杀害了,这些人都是非常有才华的新闻记者、报人,他们的一生当中,都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去升官发财。当官从来都是中国最好的出路,在中国这个传统社会格局当中,因为这个重心始终在权力这个层面,权力代表一切,主宰一切,一个普通人选择社会出路的时候,他往往选择做官,做官比做报人、做学问轻松多了,学问是很苦的,要皓首穷经,熬断青丝,做报人要熬夜,要跑腿,而且有风险,做官是不费吹灰之力,每天坐在哪儿,跳跳舞,陪陪客,喝喝酒,主要是应酬,做官在中国是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的,因为中国的政治从来不是责任政治,他没有责任,只有好处,当然那要在权力舞台上确保不能失败,要永远是赢家,赢家通吃,一旦失败了就什么都不是,而且可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那他就完了,长期以来我们都是这么一种状态。

  许多报人本身都是很有才华的人,年轻的时候有很多出路,中年时候因为出了名,也有很多出路,就是说当官的机会是大大的,就是经常会有这样的机会。你比如说陈布雷,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报人,当年,他年轻轻就在上海《天铎报》执笔论政,呼唤辛亥革命,一举成名,后来在上海主持《商报》笔政,呼唤北伐战争,那时蒋介石都对他的文名闻名已久,所以蒋才会请他到南昌去见面,同是浙江人,就以老乡的情分,以礼贤下士的虔诚,再三的恳求陈布雷帮他做事,陈经不起这种恳求,居然答应了。所以中国报业史上少了一个叫“畏垒”的报人,中国幕僚史上就多了一个悲剧,他最终的结局是吃安眠药自杀,他的死也同时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性事件之一。

  陈布雷在蒋介石身边,经常想拉一些很优秀的报人,像徐铸成,也有意让他们走他这样的路,徐铸成有一句很著名的话,他对陈布雷说:“我愿抱独身主义”。他认为自己做报人就是抱定一个独身主义,叫他加入国民党那就是失身,所以他不愿意干。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报人要保持自己的无党无偏之身,保持独立人格。没有这样的独立人格,他要去批评别人,要批评这个社会,那恐怕他是没有这个底气的,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正因为我们曾有过这样一些人,这样一些事,就构成了我们在20世纪前半叶一个相对微弱的舆论空间,在这个舆论空间当中,一个脆弱的民间社会本来是可以形成的,一个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在皇帝的餐桌之外过自己日子的,按老百姓自己的意愿去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也就是说,从这条路走下来,我们跳出历史“周期率”的进程会大大加快,我们在唯一的权力重心之外,另建一个新的社会重心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换言之,社会跟国家分离,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我们将永远走不出以暴易暴的循环,走不出成王败寇的旧框框。看一部中国史,我们从来都看不到用和平的手段实现制度转型,看不到用和平的手段实现朝代更迭,没有看到过。辛亥革命是唯一的一次,用一种新的制度去取代旧的王朝的一次变动,但它也是用暴力完成的,虽然这个暴力不大,但是这个暴力不大,后遗症很大,后面接着就是军阀混战了。正因为它前面折腾得不够,后面的症状就更可怕了。假如说他前面是血流成河的,是死了千千万万人造成的。那么辛亥革命以后可能是一个太平天下,因为他建起来的世道是他一家说了算的,完全能够掌控的,但辛亥革命不是这样,辛亥革命时的革命党人毕竟追求创立一个新的民国,他们虽然使用了暴力,但自身没有那么强大的暴力,所以很快就被更有暴力的人给取代了,最终还是要进入血的轮回。北伐战争,蒋介石用黄埔缔造的军队夺取了天下,跟袁世凯用小站练的兵夺取天下道理是一样的。每读中国史,我们总是看不到社会的进步,能够用流血之外的办法加以解决,历史的“周期率”还是没有跳出来,黄炎培的高兴还是早了一点。谢谢大家。

2004年10月30日

傅国涌,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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