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圣人”的谋杀案

　　100年前，1912年的广州，一个叫欧榘甲的中年男子，在家乡广东归善(今惠州)伤重去世，时年42岁。他生前的最后几年，可谓诸事不顺：在家乡办新式学堂，失败；在广西参与创办广西振华实业公司，虽然开头轰轰烈烈，最后也失败。他回乡蛰居，却不料一次出门，被人打成重伤，不久死去。这是误杀？还是谋杀？史料匮乏，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他死得默默无闻，无人过问，据说连墓志铭都没有。

　　但这个欧榘甲，并非无名小卒，在清末他也算一个风云人物。他是康有为的门徒，梁启超同门，“康门十三太保”之一。康有为非常赞赏他，说“文章学问，时所寡匹”。为了宣传维新变法，他跟梁启超共同办报，又参与湖南时务学堂的维新教育，大名鼎鼎的蔡锷，就是他执教时务学堂时期的弟子。戊戌变法失败后，他追随康有为流亡海外，被派往美国担任中文报纸《文兴报》主笔，又创办《大同日报》，跟孙中山等革命派论战，一时名动北美侨界。1906年，又到新加坡主持保皇会事务，担任《天南日报》主笔，宣传保皇立宪主张，也叱咤一时。

　　说来可悲的是，虽然欧榘甲多年奔走四方，宣传维新变法，但他最为后世铭记的事迹，居然是一起至今仍扑朔迷离的谋杀案。


　　革命的钱财，相煎的师徒兄弟

　　欧榘甲被打死的3年前，1909年5月27日傍晚，与欧榘甲同为广西振华实业公司创办人的广西候用道刘士骥，突然被人刺杀于广州永安里寓所。消息传出，顿时被海内外媒体所热炒。当时，他刚从海外招股归家，突然冲进四名刺客(另四名把门)，抓住他连捅7刀。当即毙命。没过多久，公司另一创始人刘义任也骤然死于广州，据说死于毒杀。欧榘甲与另一名创始人叶恩见此，不得不“出入率以死士相随”，战战兢兢度日。

　　这个刘士骥是广东龙门县人，长年在广西办新式教育，声名鹊起，算是晚清政坛的少壮派。但按今天标准，也不过一“正局级”干部，哪来这么大影响力？原来，他的死牵扯到当日中国一股势力与一名政客：保皇会与康有为。

　　刘士骥命案，源自剑拔弩张的两派人马：一派是以叶恩、欧榘甲、刘士骥等为首的振华实业公司，一派是以康有为、徐勤、梁启超等为首的保皇会。说起来难以置信，两派原是一碗里吃饭的师徒兄弟。欧榘甲不用说了，叶恩则是加拿大华商，保皇会发起人之一，梁启超好友。就是毒发身亡的刘义任，也属于保皇会成员。共过患难的师生兄弟，最后居然“五虎将决裂”，悲哉！

　　他们决裂，有“路线问题”。欧榘甲原先忠心耿耿，追随康有为流亡海外。后来，世面见多了，他对康的保皇路线发生怀疑，转而亲近孙中山，认为文明世界的来临，“莫不有革命为之别开天地、重光日月。”又出版《新广东》，公开反对满清政府。力倡保皇的康有为，读了大为震怒，骂他“离经叛道”，差点逐出门墙，彼此逐渐疏远。

　　不过他们决裂的根本原因，还是“金钱问题”。原来，康门师徒流亡海外，无心栽柳柳成荫，挖到了“第一桶金”。鸦片战争后，海禁大开，去欧美谋生的华侨日多。康有为师徒流亡海外时，这些华侨已经闯荡欧美50多年，虽有排华法案的打击，但仍发展迅速。早期华人出洋，卖猪仔的不在少数，胼手胼足，混好的不多，但从他们手中抠出的钱如能积少成多，也是一笔财富。这片“肥田”，最早掘金成功的政治组织，不是孙中山这批革命党，而是以康有为师徒为首的保皇会。


　　康有为的生意场：“保救大清皇帝公司”

　　1899年7月，康有为到达加拿大，组织“保救大清皇帝公司”（注意，是“公司”，不是“协会”，虽然后世习惯叫“保皇会”）。要抠华侨的血汗钱，捐款不行，得用利益来换。保皇会宣称：他们成立公司，目的在保光绪皇帝，将来光绪重掌大权，参股者可获厚利，“赏功为有国大典，况功之高者，莫如救驾，酬劳之厚，尤出非常，此千古罕有之遇也(《保救大清皇帝会例》)”。

　　这样的空头支票，再加上康有为吹嘘有“皇上密诏”(其实根本没有)，没见过天朝大吏的华侨怦然心动，遂掏腰包参股。当时美洲华侨多是广东人，康有为同乡，“老乡见老乡，宰熟最有方”，保皇会遂财源滚滚，捞了一大笔。据革命党的冯自由讲，从1899年到1902年的4年里，仅在北美华侨那里，康有为等人就募集了1500万元。这数字未必确实，但就算只有一半，一百年前也是超级巨款。

　　有钱后，怎么花？一部分用来投机政治，交给谭嗣同好友唐才常在国内组织自立军搞“勤王”——解救被软禁的光绪皇帝，实际上就是武装叛乱。这部分钱的大部分，康梁扣住了没给唐才常，自立军失败，没钱是一大原因。一部分用来办报，宣传保皇，反对革命。还有一部分，供康有为游玩。

　　康有为有晚年自称“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所费不赀。他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年轻时没钱也要嫖娼的，革命党攻击他在海外“饮食起居，拟于欧美帝王”，弟子都不能自辩。后来归国，家用一年不下几十万，海外16年花了多少？尽可猜想了。反正保皇会的经费支出，向来不透明，商款经常随意挪用，是一笔糊涂账。至于老师吃肉，弟子喝汤，此乃人之常情，更不用多说了。

　　问题是，这些钱不是捐款，而是华侨交付的股资(虽然没上市)，要还利的，利钱哪来？“保救大清皇帝公司”这个“半政半商”的“会营企业”，募钱有术，花钱有方，挣钱却非所长。保皇会投入一部分钱办实业，康有为到墨西哥炒地皮，又派叶恩到香港经商，还让弟子谭良到美国开酒楼，但统统以失败告终。

　　康有为把责任全推给叶恩与谭良。两人一着急，跟康有为笔战，反目成仇。谁是谁非，难说，反正钱没了。几番内讧，保皇会的名声在华侨心中也渐渐臭了，到了1908年11月14日，光绪皇帝被临终的慈禧太后毒杀，保皇会无皇可保，没了依托的政治基础，再加上革命党声势逼人，华侨们转而日趋革命，康有为与保皇会也就渐渐没米下锅，腾挪不开了。


　　康有为争夺振华实业公司失败

　　就在这时，出了刘士骥、欧榘甲等来北美招股这桩事。广西产银，但清政府没钱开矿。晚清搞“新政”，鼓励实业，吸引侨资，办实业成了地方官的一项“政绩”。1907年12月，保皇会的重要人物叶恩、欧榘甲、刘义任等，先后拜访广西巡抚张鸣岐，勘察矿产，创设了“振华实业公司”，计划到海外招股300万元。他们计划很宏大，包括开矿、修路、垦荒、建银行等。1908年夏，经清政府批准，张鸣岐委派刘士骥以广西候用道身份到北美招股。

　　当时，保皇会在北美势力还在，刘士骥、叶恩等为招股，寻求保皇会的支持。正缺钱的康有为闻知此事，怦然心动，三番两次插手，想把振华实业公司揽到自己手里，甚至要求自己信任的弟子徐勤、梁启超来管钱管事。10月25日，梁启超等四名康门弟子还专门致电刘士骥，下最后通牒：不交出振华公司的控制权，就不准继续招股！

　　刘士骥、欧榘甲、叶恩等当然不干：我们辛苦弄来的股本，凭什么白送你？刘士骥本来跟康有为私交甚密，视之为“救国英雄”，1902年还冒险上书清政府，要求赦免戊戌变法人士(清政府没同意，但倒没怪罪他)。此次招股后，两人关系迅速恶化。刘士骥在日记里自称如梦初醒，“吾十年迷信，至此为之破矣”，认为看透了康有为。双方从开初的一团和气，发展到剑拔弩张。刘士骥等在纽约攻击康有为及其亲信，揭穿他们的腐败内幕。

　　1909年3月底，保皇会向美国政府诬告刘士骥，说他们招股行骗。刘士骥、叶恩遂被美国警方拘留，经清政府驻美公使出面交涉才被释。虽然遭到保皇会的阻挠，刘士骥、欧榘甲、叶恩等最后还是招股成功，胜利归国了。

　　刘士骥等的攻击沉重打击了保皇会。内部如此龌龊，谁还愿意掏钱给你？保皇会“局面大变，人心大解，风潮四起……楚歌四面”。康有为不得不退居幕后，由弟子徐勤接任他的商务公司总办。钱财眼里无兄弟，朋友师徒一场，从政治开始，到金钱结束，只有你死我活了。刘士骥被杀，就是这背景。


　　刘士骥案描出康有为的面目

　　刘士骥被杀，舆论大都认定幕后黑手是康、梁。康、梁则矢口否认，反说刘士骥与刘义任都是欧榘甲派人杀的，原因是欧榘甲想“谋反”，两刘不从，遂杀人灭口，云云。还有人在新加坡伪造欧榘甲谋反的证据，交给清廷。这招忒毒，当时革命党正在两广闹革命，要是张鸣岐信了，真能置欧榘甲于死地。

　　积极参与振华案的梁启超，于1910年10月给张鸣岐写信辩白，说自己早不过问保皇会的商务，对振华公司事绝不知情，又声称自己“一生无他长，惟心地之光明磊落，庶几可以质诸于天地鬼神”。而乃师康有为呢，在刘士骥离美前一个月“已游欧洲”，当然也与此案无关。信中还指责当年的朋友欧榘甲“生平遗行，罄竹难述，殊不屑以污我笔墨”。这信貌似振振有词，可惜虚张声势，难以服人，“已游欧洲”就不能以电报操纵么？

　　事实是，刘案没多久，刺杀刘士骥的杀手之一被抓，供出后台是香港的何其武。这个何其武，是梁启超与徐勤的亲信。而徐勤，则是康有为最忠实的门徒，在保皇会里如同“总经理”。刺杀刘士骥的后台老板是谁，不问可知。刘士骥之子刘作揖，遂把刘士骥的日记，康有为、梁启超、徐勤等与刘士骥之间的信函和电报原件影印成册，题为《康梁徐谋财害命铁证书》，公诸于世。

　　其实，搞谋杀，康有为早有前科。戊戌变法时，军机大臣荣禄见康有为，说维新难，他针锋相对说：杀几个颟顸大臣，就不难了！这话不是随口说说，戊戌变法期间，他跟梁启超、谭嗣同合谋，想捕杀慈禧与荣禄。这事胆大妄为，且破坏慈禧与光绪的母子关系，伤天害理，康、梁相约绝口不提，数十年后才被史学家挖出来。1905年，康有为在美国华侨中培养了50名刺客。次年，又派亲信梁铁君秘密入京，谋刺慈禧，未遂。刘士骥命案，不过是康有为策划的又一次谋杀，且杀成了。

　　康有为这人，爱讲“仁者爱人”，感叹“黎元疾苦多”。1899年4月20日，他在加拿大演讲，声称“我历经艰难辛苦，变维新之大政，拼万死舍一身而来，皆为保全中国四万万之人民之众起见”(《在鸟喴士晚士咑埠演说》，“鸟喴士晚士咑埠”，为newwestminster音译，即加拿大新威斯敏斯特)。嘴上如此仁义，做事为何如此狠毒，动辄起杀心？

　　其实，两者不矛盾。康有为向来提倡“孔教”，要把儒学弄成“中国基督教”，“忽自以为孔子则欣喜而笑”(《我史》)，自认为“孔子再世”。他的“孔子再世”，相当于“基督重临”。你要知道，他信仰基督的同乡洪秀全，虽然狂妄，也不过自称“天弟”，还是耶稣的弟弟。

　　康有为则不然，自号“长素”，意思是超过“素王”(孔子)。弟子陈千秋，他赐号“超回”，意为超越孔门弟子颜回；梁启超，号“轶赐”，意思是超过子贡(子贡，又叫端木赐)；麦孟华，号“驾孟”，凌驾孟子！他的自大，你就可想而知了。对他来讲，反我“圣人”者，当然死有余辜。捏死敌人，跟他“保全中国四万万之人民”，不但不矛盾，也许还正吻合。

　　欧榘甲死后两年，康有为结束流亡生涯，施施然回到中国，继续他的“圣人事业”，又收了许多弟子，包括大名鼎鼎的刘海粟。

　　杨志，《法治周末》2012-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