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日 星期五

张大春:权谋

  今天的政坛常有人指称对手“权谋”,被指称权谋的通常认为自己所展现的是政治智慧、是治术。权谋这个词儿最早见于《荀子·王霸》:“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

  在这个词里的“权”字之取义不是“权力”或“权利”之权,而是“权衡”之权,意思就是估量、算计、较测得失轻重。权谋有一个背信忘义的性质,它与尊重伦理性质的政治论述有一个基本的差异,那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是不要以为仅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一个“理念”就算权谋了,真正的权谋讲究的不是那“目的”如何正确,而是“手段”如何隐晦。手段必须让人在事前看不出来,事后想不明白,留下来的疑惑令当局之人以及旁观之人、后世之人都争议不休,无从定夺,这才配称权谋。


  如果权谋的难度真有这么高,它就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理解、甚至实践的技术。倘若如此,那么这个词儿反而不会家喻户晓、众所周知,乃至动不动就拿来数落自己不喜欢的政治人物。换言之:权谋一定有其浅易的一面,一般不搞政治的人也能操作,使些小奸小坏小手段,得些小便宜,以之为“高明的骗术”,还能够慨叹自己不是台面上呼风唤雨的当权人物,也颇能有一点踌躇满志之态。

  先说小老百姓搞权谋。

  《阅微草堂笔记》卷三上有这么个小故事,说淮镇东献县东边五十五里,也就是《金史》里所记载的槐家镇。镇上有户马姓人家,园林雅致,台榭琳琅,称得上是豪宅了。忽然有一阵,家里经常发生各式各样的怪事。夜半院落里不时传来抛掷砖瓦的声响,有时候还可以清楚地听见啾啾鬼鸣,要不,就是在人迹较少的房舍里突然烧起一把无名火,搅扰了一年多,马家终于受不了,另外买房子搬家。

  嗣后承租这房子的住户也一样不得安宁,通常待不了多久,便给鬼祟跑了。从此,这宅邸就荒废了,落得个贱价求售而仍然卖不出去的局面。有个老儒生不信邪,把宅子买了下来,挑选吉日迁入,居然平安无事。人们都称道这老儒生学问道德高尚,能镇妖伏魔,毕竟还是念过诸子百家书的人有福泽。日久方知:人家念过的书不应于福泽,却应在权谋上。有那么一天,邻居们看见有个在乡里间素行不良的流氓来了,登门同那老儒生吵闹不休,言语间似是分赃不均之故,这一闹,镇上的人才明白:当初马家闹鬼祟,都是老儒生伙串这流氓干的。分赃不均导致权谋露馅,这是小老百姓的权谋列为下等者。

  《世说新语·假谲》里的故事说的通通是权谋,有三则跟曹操有关。包括望梅止渴、梦中杀人这两个一般人熟悉的掌故,还有一个不适合放在中小学课本里的段子——曹操常说如果有人要加害于他,他是感应得出来的,一旦感应着了,就会心跳加剧,谓之“心动”。之后便私下跟他所亲近的仆从说:“汝怀刀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那仆从不知道这是曹操设计来“以儆效尤”的,果真奉命怀刀而来,以致枉送了一条性命。赔上一条奴命似乎不足为奇,可是不要忘记:曹操还是暴露了权谋者的一个重要的特点:不择手段到一个地步,对人命就会产生轻贱之心。

  此外,邹忌与城北徐公比美的故事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了,不过在那个故事里的邹忌似乎是有智慧的、有宽容性格的良相。靠着他的进谏,齐威王才领悟到不可偏听,且偏听必出于谄佞,或导致谄佞;不只要“察纳雅言”,还要“察纳异己”。也从这样的一段谏言之中,齐威王悟出了招引四方贤士的道理,使齐国政府“门庭若市”。邹忌果真是这样一个人吗?也许是,但是我们还是有他展现权谋、排逐异己的证据。

  《战国策》卷八和《史记》卷四十六里都记载了邹忌如何除去政敌大将田忌的故事。邹、田之不和当时尽人皆知,于是给了一个叫公孙闬(音“翰”)的小臣绝佳的机会。

  公孙闬向邹忌献计说:应该建议国王派田忌去打魏国,如果胜了,是出谋划策有功;如果败了,田忌就算没给魏国人打死,也会因为军事上的失利而获罪,恐怕还是难逃一死。邹忌觉得这计策不错,有赚无赔,就依言行事。不料田忌三战三胜,立了大功,遂使“出谋划策”者大为失色。公孙闬一计不成、还生二计,指使心腹人拿了许多钱,冒充田忌的属下到市集上去问卜,说:“我们田将军打魏国,三战三胜,声震天下,要是趁此时机推翻齐王自立,未知是吉是凶?”这话传开来,田忌百口莫辩,只好大胆西进,叛逃到楚国去了。

  邹忌和公孙闬的故事提醒我们:权谋并非尽如《三国演义》里赤壁鏖兵的诸葛孔明那样,机关算绝,使人尽入彀中,而是于布局实施之际,还能面对种种意料之外的挫逆,甚至带些随机应变的转折,我心目中的首选有二,一是苏秦,一是王阳明。

  要是和老同学张仪比起来,苏秦“合纵”的事业是功败垂成,六国相印看来还是兜不拢一个高峰会。但是在苏秦政治生涯的末期,他设计了一桩轰轰烈烈的大权谋。

  《史记》卷六十九记载:苏秦说服燕王让他到齐国去取得齐王的信任,从而削弱其势力。到了齐国之后,苏秦果然赢得了齐王的尊敬和信任,封为客卿,极其倚重。这就引起了齐国的大夫的嫉妒,派遣刺客暗杀苏秦,可一杀没杀透,苏秦负伤逃跑,还与齐王见了面。齐王当然是要派人捉拿刺客的,但是苏秦阻止了齐王,说:“我死之后,请大王将我的尸体抬出去车裂,就说我是替燕国来做间谍的,如今终于正法。这么一来,那刺客一定会现身表功,大王就能够替我报仇了。”齐王依计而行,暗杀苏秦的政敌果然入局现身,教齐王给杀了。此事传回燕国,燕国人举国欢庆:苏秦替自己报了仇、也替燕国除去了大患。

  还有一个人们不太想得到的权谋的范例:王阳明。

  王阳明于正德十四年时在南赣巡抚任内攻克南昌,把起兵谋反的宁王朱宸濠捉拿归案,却忽然听说皇上亲征了,御驾即将抵达南京。这事极不寻常,表示皇帝对他的信任有了变化。恰巧在这个时节,有宦官钱宁等二人来到浙江,王阳明便在镇海楼为他们设宴洗尘。筵席间,王阳明忽然叫人撤去楼梯,拿出两箧书信来——正是从朱宸濠那儿搜出来的物证,足以证明这两个宦官曾经长时间与宁王有勾结。王阳明却把那些信通通还给了两个宦官,明明白白是“市恩”。

  之后不久,果然有权臣借着宁王造反的事要扳倒王阳明,而那两个宦官却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们必须竭力为王阳明撇清,一则用以答报,再则王阳明若是吃上了官司,不定还会又掀出什么旁的证据来,把他们也罗织进去。

  不过,把这么些人鸡兔同笼装进一个权谋的抽屉里,会不会抬举错了某甲、又糟践坏了某乙呢?我想不至于。曹操、邹忌、苏秦、王阳明从来不曾被人等量齐观过,然而,唯有经由一个语词,我们才有机会带着具有纵深的角度看看这些已经被“历史巨轮”碾压得扁平的人物。

  张大春,文汇报 201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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