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日 星期五

从文化部电影局长的一封信看《苦恋》高层争论(下)


  到了会议的后期,人们听到了对《苦恋》要批判的传闻。因此,主持会议的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了。罗艺军回忆说:


  在会议的后半段,已经有传闻说要批判《苦恋》了。这样,会议的气氛就明显地不好了。按照原定会期,还有五六天才结束,我们主持会议的人,似乎不知道怎样收场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林杉同志和我几次到周扬同志那儿去,汇报会议的情况,希望周扬同志能给予指导。可是,周扬同志只听汇报,并不表明态度,对《苦恋》这部片子,我记得他也没有明确的支持或反对的态度。这样,会议就虎头蛇尾地收场了。


  会后影协内部进行总结,有人追究《太阳和人》事件责任,疾言厉我,气氛森严,颇有点又要开展一场反右运动的味道。林杉同志未在大会上发过言,总结会上却表示他要承担这个事件的全部责任。我对这位在多次政治运动中挨整的老剧作家勇于承担责任的表态,肃然起敬。如果说这个事件果真是一个重大政治错误的话,别的人且不论,我至少也应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幸而时代已进入新时期,《苦恋》事件并未发展成一次反右的政治运动,我们也就蒙混过关了。


  这样,正像陈播所言,这部片子就不单单是个送审的问题了。如何处理?陈播回忆说:


  在这种情况下,中宣部和文化部就更加慎重。这时,文化部是周巍峙同志任代部长,他接手处理这件事。他认为,这部片子是有错误的,我们电影局的意见是对的。另一方面,根据王任重同志的意见,他强调,对这部片子要民主,要修改。


  当时,我们担心白桦和彭宁不尊重我们的意见,特意请了陈荒煤、司徒慧敏等电影专家,我们一起与彭宁谈话,谈修改意见。


  尽管有电影专家出面,白桦和彭宁还是希望影片不要修改了。面对着一方面是一片叫好声,另一方面是文化部要求继续修改的局面,白桦想到要让中央高层领导看看这部片子。他找到了胡耀邦:


  一九八一年一月十日晚,我求见胡耀邦,惟一的要求是请他看看片子。他可能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情况,拒绝了我的请求。他告诉我:“这部影片在没有审查通过之前,我不看。昨天晚上在中南海放了这部片子,我没有去。听说有人反对,有人支持。我们家看过电影的就是两派。我的儿子是赞同你们的,我的秘书就不赞同。”……他说:“希望你们的电影能够通过,然后也能在电视上放,我会坐在这张藤椅上看。”后来,这部电影一直没有通过。


  不过,尽管胡耀邦拒绝了白桦的要求,但在社会上对这部片子沸沸扬扬的时候,还是保持了一种冷静的态度。白桦在《我所见到的胡耀邦》一文中写道:


  已故的中央党校秘书长宋振庭,在当时打电话告诉我,尽管沸沸扬扬,耀邦在你这个问题上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抵制了那些“左”派同志,重申他的一贯主张:再也不能以一部作品和某些言论加罪于知识分子了,更不能发动一次政治运动。(白桦:《我所见到的胡耀邦》,载《怀念胡耀邦》第3集,香港亚太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21页)


  文艺界领导层之间的分歧


  在这“沸沸扬扬”的时刻,文艺界领导层之间对《苦恋》的看法也产生了分歧。


  1981年2月14日,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领导的刘白羽致信周扬、王任重,“建议在文艺界党员学习大会上放映‘太阳和人’,联系实际,进行讨论”。(1981年2月14日,刘白羽致周扬、王任重信)


  周扬、张光年、夏衍、陈荒煤等人,与王任重的意见一样,不枪毙影片,只能引用陈荒煤在“思想问题座谈会”上的发言中对此次会议的介绍:


  最近,我重新看了《大众电影》编辑部去年底、今年初召开的一次座谈会材料,很吃惊。参加座谈会的,有我们电影界的评论家,比较优秀的导演和写过很多好剧本的编剧。尽管会上对这《苦恋》有两种不同的分析,但不少同志对影片作非常肯定的支持和表扬。如,有同志说:这部影片“在思想上是振聋发聩”,“艺术上是标新立异”。有的导演讲:粉碎四人帮后,这是一部最新最完整的影片。有的编辑说:凌晨光就是影片编导者的形象。如果不是强烈的热爱祖国,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影片的编导像凌晨光,像屈原一样爱国。有的评论家说:画家的悲剧命运,牵涉到“四人帮”的罪恶,领袖的错误,群众的愚昧,人的异化等问题。有的人赞扬影片用大雁把“人”字写在天上是“诗化的主题”,就是要恢复人的尊严,艺术的尊严。一位导演说:影片的结局改变了凌晨光作为一个大问号趴在地上这一幕,很可惜。他责问:我国出现了这场大灾难,难道连划一个问号都不可以吗?一位评论家说:影片的主题是人性的召唤。党和社会主义国家,对待画家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呢?导演彭宁同志说:一般影片都出单主题,而这部影片是多主题——热爱祖国和中华民族;歌颂对祖国和中华民族的一代苦恋者,歌颂他们的向心力和凝聚性;要从这一代人的悲剧中找出历史的教训,使这些历史不再重演;歌颂人的尊严、生命、自由、价值和奋斗;反对现代个人迷信。白桦同志说:这部影片是他写电影以来和他原来的文学设想最接近的影片,是他看自己的影片第一次流泪的,有好像看到了自己生的孩子有点像自己的那种感受;影片写的是艺术家短暂的一生,而意图是概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反映人和历史的关系。他还说:开始创作这个剧本时,他就想到我国伟大的诗人屈原,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都是九死未悔的。他引用了《离骚》的话:“亦余心至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九死未悔”,很深刻、很形象地反映了我们的肝胆;凌晨光命运的客观规律,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见《会议简报·陈荒煤发言记录》)


  在陈荒煤讲话的8月21日,已是对《太阳和人》口诛笔伐的时候,陈荒煤对这次座谈会的介绍,当然是作为对这部影片批评的材料依据来看。


  《太阳和人》为更多的人所观看,是在1981年1月由《电影艺术》、《大众电影》两家杂志联合召开的“电影创作和理论座谈会”上。这次会议是在1月5日召开的,地点在北京体育学院的留学生楼。会议的组织者之一的罗艺军谈及了有关情况:


  这次会议邀请电影界编剧、导演、评论工作者为主的一百多人参加,会期两周。之所以选择新年伊始为会期,基于两个因素:一、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观摩1980年的部分较好的新片,从评论具体作品再归纳出一些理论问题进行探讨。头年底正是影片杀青之际,年初开会正逢其时。二、在生产第一线的导演艺术家,往往在年初处于旧作完成,新作尚未上马之际,正好有一段空闲能够与会。


  会议的前半截气氛开朗而活跃。许多多年来未能谋面的朋友,互诉衷肠。对影片的讨论,是自由论坛,求同存异。会议主旨标明“民主、争鸣、团结”,由于大家刚刚从“文革”及其后的两个“凡是”的阴影走过来,因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左”倾向。谢晋带来他的新作《天云山传奇》,引起与会者的很大兴趣。谢晋介绍,影片正在送审,前途未卜。因为有一种意见认为影片“美化右派,丑化党的领导”。在这个会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支持谢晋,认为《天云山传奇》是一部佳作。


  参加会议的白桦和彭宁带来了电影《太阳和人》。在会上放映后,马上成为会议的焦点,并引起重大分歧。多数人对《太阳和人》持肯定或基本肯定的态度,有的给予很高赞扬,认为影片深刻地批判了现代个人迷信,并真实地概括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我当时任《电影艺术》副主编,作为会议的主持人之一,也作了一个基本肯定性的发言,认为影片在美学上有突破。当然这纯属个人意见。


  这次会议虽由两个杂志出面,实际上是中国电影家协会主持的。代理影协书记处第一书记的林杉及另外的几个书记处成员,一直坐镇并起决策作用。这次会议也受到上级领导的关注,林杉同志和我每隔两三天都要赴周扬同志寓所,向他汇报会议的动向。


  在这次座谈会“一直坐镇并起决策作用”的代理影协第一书记的林杉(影协第一书记袁文殊因病住院),曾有一个肯定该片的发言。在“思想问题座谈会”上,8月24日,他在检讨中谈到发言的内容:


  我在发言中曾肯定该片,认为它是80年的好影片之一。发言时,我虽声明不代表影协,但仍造成影协支持该片的印象。这一点我应检讨。事实上,影协领导核心未讨论过该片,也未取得一致认识,有些主要领导同志对它也持否定态度。我的发言实际上给了这部影片支持,我承担责任。至于有的同志说这个座谈会为了掩护《太阳和人》,有意推出另一些影片加以批评,这个情况不存在。


  我当时之所以肯定该片,首先是从艺术上引起的。最初的印象,是影片有点精雕细刻,与一些粗制滥造的不同,又错误地认为这是一部浪漫主义的作品,不能用现实主义手法去规范它;还认为它是一部意念电影,固然不是我们应该提倡的创作方法,但可有一席之地。在影片的内容上,又错误地认为它是反映现实的,只是反映得不够准确。因此,没有很好地去考虑影片的社会效果如何。(见《会议简报.林杉发言记录》)


  在这次检讨发言中,林杉还透露,影协“党的领导小组五位成员中,三位对《太阳和人》一直是持否定态度的”。同罗艺军的印象一样,林杉也认为,“电影创作和理论座谈会”上,多数同志肯定该片,有的提出修改意见。“讨论会出现一边倒现象”,“经做工作,才有一位珠影的同志发言,基本否定该片”。


  为什么在“一边倒”的情况下,还要“经做工作”让人说出不同意见呢?罗艺军告诉我:


  会议上确有一些对影片持批判态度的人,可一发表意见就被赞扬派的人打断,形成一边倒的趋向。这里的原因有会议的气氛问题,但更主要的是白桦和彭宁的态度。白桦和彭宁对这部片子是下了功夫的,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珍惜。他们也都属于狂放的人。在片子放映后,有人也说出过不同意见,但是,在白桦和彭宁看来,这就像说他们的孩子不好一样,他们不大能接受。换句话说,给影片提出意见的同志是少数,往往会受到白桦和彭宁以及与会者的反驳。我作为会议的主持人之一,觉得这和会议的主旨“民主、争鸣、团结”不合。为此,我们还去说服动员持批判态度的人在会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可无人愿意再充当这种角色。


  到了会议的后期,人们听到了对《苦恋》要批判的传闻。因此,主持会议的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了。罗艺军回忆说:


  在会议的后半段,已经有传闻说要批判《苦恋》了。这样,会议的气氛就明显地不好了。按照原定会期,还有五六天才结束,我们主持会议的人,似乎不知道怎样收场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林杉同志和我几次到周扬同志那儿去,汇报会议的情况,希望周扬同志能给予指导。可是,周扬同志只听汇报,并不表明态度,对《苦恋》这部片子,我记得他也没有明确的支持或反对的态度。这样,会议就虎头蛇尾地收场了。


  会后影协内部进行总结,有人追究《太阳和人》事件责任,疾言厉我,气氛森严,颇有点又要开展一场反右运动的味道。林杉同志未在大会上发过言,总结会上却表示他要承担这个事件的全部责任。我对这位在多次政治运动中挨整的老剧作家勇于承担责任的表态,肃然起敬。如果说这个事件果真是一个重大政治错误的话,别的人且不论,我至少也应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幸而时代已进入新时期,《苦恋》事件并未发展成一次反右的政治运动,我们也就蒙混过关了。

  这样,正像陈播所言,这部片子就不单单是个送审的问题了。如何处理?陈播回忆说:


  在这种情况下,中宣部和文化部就更加慎重。这时,文化部是周巍峙同志任代部长,他接手处理这件事。他认为,这部片子是有错误的,我们电影局的意见是对的。另一方面,根据王任重同志的意见,他强调,对这部片子要民主,要修改。


  当时,我们担心白桦和彭宁不尊重我们的意见,特意请了陈荒煤、司徒慧敏等电影专家,我们一起与彭宁谈话,谈修改意见。


  尽管有电影专家出面,白桦和彭宁还是希望影片不要修改了。面对着一方面是一片叫好声,另一方面是文化部要求继续修改的局面,白桦想到要让中央高层领导看看这部片子。他找到了胡耀邦:


  一九八一年一月十日晚,我求见胡耀邦,惟一的要求是请他看看片子。他可能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情况,拒绝了我的请求。他告诉我:“这部影片在没有审查通过之前,我不看。昨天晚上在中南海放了这部片子,我没有去。听说有人反对,有人支持。我们家看过电影的就是两派。我的儿子是赞同你们的,我的秘书就不赞同。”……他说:“希望你们的电影能够通过,然后也能在电视上放,我会坐在这张藤椅上看。”后来,这部电影一直没有通过。


  不过,尽管胡耀邦拒绝了白桦的要求,但在社会上对这部片子沸沸扬扬的时候,还是保持了一种冷静的态度。白桦在《我所见到的胡耀邦》一文中写道:


  已故的中央党校秘书长宋振庭,在当时打电话告诉我,尽管沸沸扬扬,耀邦在你这个问题上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抵制了那些“左”派同志,重申他的一贯主张:再也不能以一部作品和某些言论加罪于知识分子了,更不能发动一次政治运动。(白桦:《我所见到的胡耀邦》,载《怀念胡耀邦》第3集,香港亚太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21页)


  文艺界领导层之间的分歧


  在这“沸沸扬扬”的时刻,文艺界领导层之间对《苦恋》的看法也产生了分歧。


  1981年2月14日,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领导的刘白羽致信周扬、王任重,“建议在文艺界党员学习大会上放映‘太阳和人’,联系实际,进行讨论”。(1981年2月14日,刘白羽致周扬、王任重信)


  周扬、张光年、夏衍、陈荒煤等人,与王任重的意见一样,不枪毙影片,促使作者修改。林默涵和刘白羽虽同意这样的意见,但仍有自己的看法——张光年有生动的记载:


  (1981年)2月23日,上午到周扬家开碰头会,着重谈了白桦的电影《太阳和人》修改问题,取得一致意见。但白羽、默涵咄咄逼人,碰得夏衍老头气恼不置。(张光年:《文坛回春实录》(上),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224页)


  从这则日记可看出,在当时,最起码是意识形态领导部门中的部分领导,对于处理“《苦恋》问题”是相当慎重的,而且,对于《苦恋》的“修改”(即“挽救”)已经基本“取得一致意见”,但是,从张光年笔下刘白羽、林默涵两同志“咄咄逼人”的表现来看,刘、林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或者说不愿就此罢休。刘白羽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领导,这也是稍后的“《苦恋》风波”最先起于《解放军报》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苦恋》的作者白桦是部队作家——武汉军区,这也使得《解放军报》对于他的批评“师出有名”。


  在此前后,主持编辑《时代的报告》的黄钢等人,将《太阳和人》产生的过程写成报告,送给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要求中纪委介入。中纪委接到报告后,在中纪委第三次会议上曾进行过认真的讨论。在“思想问题座谈会”上,苏一平讲话中提到此事:


  中纪委对此片进行了认真的讨论,有个同志说:现在电影、小说就是两个题材,一是爱情,一是反右派和“文革”问题,看了以后悲悲惨惨,不能鼓舞和激发人的积极性。这是自己人和自己人对着干,自己拆自己的台,哪天垮台了,宣传部门有责任。他们认为《太阳和人》是否定三十年,否定社会主义,否定党的领导,是一部很坏的影片,不应公映,必须进行批判。(见《会议简报·苏一平发言记录》)


  中纪委讨论后,对此事的处理也是很慎重的。中纪委打电话给中宣部,询问是否要中纪委出面来处理。王任重征求周扬的意见。周扬则召集一个小会讨论。张光年记载说:


  3月2日,上午到周扬处参加核心组例会,……黄钢借《太阳和人》电影事件向中纪委写报告,要求调查出笼经过,追查支持者。周扬在会上征求意见,默涵支持黄钢,贺赞成调查,陈荒煤和我表示反对,夏衍、赵寻、陆石等也不赞成作为违纪事件处理。我第一次同默涵公开争执。(张光年:《文坛回春实录》(上),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226页)


  尽管有林默涵同志对黄钢举动的赞成,但会议还是认为,中纪委不应介入此事。随后,王任重根据周扬等人的意见回复中纪委:电影正在修改,还是由文艺工作的领导部门来处理,不然会使文艺界更紧张了。


  但是,到了1981年4月20日,《解放军报》却发表了署名为“本报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四项基本原则不容违反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对这部电影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此后,关于这部电影的争论也推向社会,并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徐庆全,炎黄春秋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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