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8日 星期三

教皇阴影下的米开朗基罗(上)


  我们不能忘记,他和上任教皇还有一个十七年的契约。虽然尤利乌斯二世已死,但他的后人和家族还在,他们已经为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建造付了钱,米开朗基罗也有三十二座雕像的计划和允诺。

  两项无比浩大的工程,他能兼顾吗?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暂时放弃了尤利乌斯二世陵墓的修造,开始筹建圣洛伦佐教堂。米开朗基罗具有强大的内在生命力,但他忧郁、躁竞、不想与人分享荣誉,总要事事动手,不易与人合作。他亲自跑到卡拉雷去监督采石工作。美第奇家族刚刚买下皮耶特拉桑塔采石场,要求米开朗基罗用这家采石场的石头,但固执的米开朗基罗坚持用卡拉雷的石头,这惹怒了教皇及其家族,诬指他受了卡拉雷方面的贿赂。美第奇家族的一位大主教(即后来的教皇克雷芒七世)一五一八年给他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我们疑惑你为了私人的利益袒护卡拉雷石场而不愿用皮耶特拉桑塔的白石……我们告诉你,不必任何解释,圣下的旨意要完全采用皮耶特拉桑塔石场的石块,任何其他的都不要……如果你不这么做,将是故意违反圣下与我们的意愿,我们有理由对你表示严重的愤怒……因此,把这种固执从头脑里驱逐出去吧!”在强大的压力下,米开朗基罗屈服了。他只好选用美第奇家族石场的石头。结果,他又得罪了卡拉雷人,他们联络航海工人,拒绝为他提供运石的船只。而且,从新的采石场运送石头要在山中和平原上修路,经费不足,当地人又不肯出钱帮助。新雇的采石工人不会工作……这一切,都使他焦头烂额。他在修路、找船、监督采石中疲于奔命,一五一八年,终于在劳累过度,烦虑太甚中病倒。他的健康在衰退,梦想在枯竭,但没有谁会体恤他。他回到佛罗伦萨,等待运来的石头,但阿尔诺河干涸了,运石船进不来。运往佛罗伦萨的六根巨柱般的白色花岗岩,在路上就断掉了四根。石头终于运到了,但他迟迟不能开始。或许巨大的建筑工程并非他的本行。宝贵的光阴浪费在采石场和泥泞的路上,教皇利奥十世和美第奇大主教终于不能忍受了,一五二○年三月十日,教皇发布了一道敕令,取消了由米开朗基罗建造圣洛伦佐教堂的契约,又一项计划付之东流。

  米开朗基罗遭受了巨大打击,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不和大主教计算我在此费掉的三年光阴,我不和他计算我为了这圣洛伦佐作品而破产,我不和他计算人家对我的侮辱:一下子委任我做,一下子又不要我做这件工作,我不懂为什么缘故!我不和他计算我所损失的开支的一切……而现在,这件事情可以结束如下:教皇利奥把已经斫好石块的山头收回去,我手中是人家给我的五百金币,还有人家还我的自由!”这封信充满了怨望和委屈,实在来说,在这件事情上,他应该检讨和指责的应该是他自己。教皇利奥十世并不欣赏米开朗基罗忧郁的性格,他使教皇局促、不舒服,甚至有些害怕,他更喜欢的是洋溢着青春热情的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犹疑寡断,缺少定力,轻掷时间和才华。在一五一五至一五二○年间,正值他四十至四十五岁的盛年,但他几乎一无所成。这是伟大的文艺复兴的最后几年,天庭上耀眼的星辰即将隐去,大幕即将闭合,在这数年中,这伟大的天才太对不起自己也太有负于时代了。与其形成对比的是,拉斐尔在这五年中,创作了各式各样的传世名作,主持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领导着考古发掘,筹备庆祝节会,建立纪念物,统治艺术界,并创办了一所极发达的学校。在一系列勋功伟业之后,在他光辉的顶点,这颗巨星陨落了。

  拉斐尔死于一五二○年四月六日,他仅仅活了三十七岁,他短暂的一生创造了人类艺术史上不朽的业绩,后人将他和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并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三杰。性格即命运。这个古老的真理在他和米开朗基罗的对比中愈发鲜明。同样以才华效力教皇,由于拉斐尔性格温柔、平和、谦虚、诚恳,他活得没有像米开朗基罗那样纠结和痛苦,他的人际关系和事业同样顺风顺水。一五○九年,二十六岁的拉斐尔就被尤利乌斯二世邀请作梵蒂冈教皇居室的壁画,由于他杰出的才能、年轻俊美的外表和谦和的性格。很快就成为教廷的宠儿。他和尤利乌斯二世处得很好,教皇尽管刚愎专断,他们之间从未发生龃龉和摩擦。而随后的利奥十世对拉斐尔可谓宠爱有加,竟破例送他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拉斐尔频繁地出入于教皇宫廷和贵族府第,成为名门显贵的座上宾。他虽然是一个艺术家,却积极谋求教职,希望成为红衣主教。在他死前两个星期,教皇还致信给他,告诉他再多寻求几位主教的支持,并保证在下次教职授勋仪式上任命他为主教。教皇赐予的帽子不仅示以恩宠,当然也含寓意。拉斐尔对教皇表示应有的谦恭,一五一九年,在致利奥十世的一封信中,他写道:“很多教皇有您老人家的这种称号,但是从来不像您那样具备如此伟大的学识、勇气和精神……有许多教皇只知肆意破坏、歪曲古代教堂、雕像、凯旋门等建筑。而您所考虑的应是关怀那些不多的建筑如何得以保全,它们是古代祖国和伟大的意大利的光荣。”这里或许有对权势谄媚的心机,但更多的是和教皇珍爱古典艺术的精神相契合。没有什么比和权势者精神契合更能博得他的垂爱了。利奥十世喜欢拉斐尔,甚至还做主把红衣主教毕比印纳的一个侄女许配给他。如果不是他猝然离世,他的前程会何等辉煌啊!

  但是,够了!拉斐尔不再需要那些世俗的尊荣和享乐了,华贵的命运交响乐在高潮时戛然而止,上帝是明智和节制的。

  至于米开朗基罗,他还会在人世活好长岁月。权势的重轭束缚着他,尽管他不驯服,不断地呼喊和抗争,但宗教和世俗的最高权力带给他的仍然是屈辱和痛苦。


  他戴着这重轭前行,直至命运的终点。


  四

  一五二○年至一五三四年间,教皇克雷芒七世主宰着他。

  这是佛罗伦萨显赫的美第奇家族又一个入主罗马教廷的人。和所有的教皇一样,他要把艺术和艺术家作为夸扬他的宗族的工具。克雷芒七世委托米开朗基罗主持美第奇家庙与坟墓的建筑,这项浩大工程的最初计划包含四座坟墓:重建美第奇家族僭主统治的洛伦佐的;在教皇西克斯图斯发动的阴谋中被刺杀的他的兄弟朱利亚诺的,继承统治地位的洛伦佐的儿子和孙子的。这都是美第奇家族历史上最为显赫的统治者。一五二四年,克雷芒七世决定增加利奥十世和他自己的棺椁,这是这个家族出现的两位教皇,掌握着罗马乃至意大利最高的宗教和世俗的权力。同时,还要建造一座以洛伦佐命名的图书馆。

  文艺复兴的黄昏降临了,巨人相继离去,意大利即将没入野蛮的黑暗之中,米开朗基罗或许是这个时代仅存的巨匠之一,克雷芒七世对米开朗基罗体现了极大的耐心和容忍。“没有一个教皇曾这样爱他。没有一个教皇曾对他的工作保有这么持久的热情。没有一个教皇曾比他更了解他的意志的薄弱,时时鼓励他振作,阻止他枉费精力。”(罗曼·罗兰语)为了要他专心服务,教皇劝他加入圣方济各教派,致送他一笔教会的俸金。开头米开朗基罗拒绝了,但教皇还是按月给他薪给,比他所要求的多出三倍,又赠予他一所临近教堂的房子。他的朋友在致他的信中写道:“他崇拜你所做的一切,他把他所有的爱来爱你的作品。他讲起你时那么慈祥恺恻,一个父亲也不会对他的儿子有如此的好感。”

  可是,要医治侵蚀这颗伟大的心的烦躁、狂乱、悲观与致命般的哀愁,再高的权力也无能为力。再慈祥的主人也是主人,奴隶总是想挣脱他的锁链。米开朗基罗在给侄儿的信中写道:“我服侍教皇,但这是不得已的。”权力可以拴住肉体,但没法征服一颗渴望自由的高贵心灵。一五二四年,米开朗基罗和教皇间又发生了麻烦,他拒绝接受教皇的俸金,而且停止了工作。他要回到前任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陵墓的修建中去,他没有忘记他庞大的计划,况且他接受了对方的酬劳,如今他为新的教皇服务,尤利乌斯二世家族和后人要追究他违约的责任,追讨金钱并控告他。他夹在两个教皇中间,一个死去了,权力已经终止;另一个还活着,用他的恩威羁縻着他。他被撕裂着,痛苦万分。聪明的人自然会选择活着的权力,可他为了艺术和契约竟要为死去的教皇服务。他的朋友认为他的举动简直就是疯狂,劝他不要闹出这样可怕的笑话。尤利乌斯二世已变成一具骷髅,而克雷芒七世坐在梵蒂冈教皇宫殿里,带着权力者轻蔑的微笑俯视着他,他竟然请求活着的教皇让他去效力死去的教皇。

  克雷芒七世的确轻蔑地笑了:不,不可以。美第奇家庙和陵墓的工程不能停止,你从前的艺术设想、你违约的责任、金钱的损失以及它可怕的诉讼后果不在活着教皇的考虑之内。好好干,这就是你该做的!

  梵蒂冈宫廷的司库在米开朗基罗拒绝教皇的俸金后中止了供给。他工作着,但是没有丝毫报酬,又一次陷入了窘境。他呻吟、诉苦、哀告,在一番愚蠢而徒劳的折腾之后再次屈服了。可是,那司库决心作弄他,对他恢复俸金的请求置之不理,直到克雷芒七世垂怜他的苦境,答应在他活着的时候将永远优待他,他才重归苦役般的艺术劳作中去。

  权力是任性的。经过这番折腾,米开朗基罗的工作非但没有减轻分毫,相反还要为教皇偶尔的怪念头绞尽脑汁。一次教皇要求在一根柱子上建一个钟楼,这费了米开朗基罗很多时日。车夫和泥水匠们的怠工,家庭带给他的烦恼,这一切我们还是略而不谈了吧。他呻吟道:“我的忧患是那么多,比艺术使我操心得更厉害!”总之,他活得很苦,很累,那些年,他不是作为一个艺术家,而是作为一个不幸的人在无穷的烦忧中挣扎度日。

  米开朗基罗永远不会被强权所驯服,他内心压抑着对专制暴君的仇恨,充满热烈的共和思想;但他又是胆怯和世故的,对政治祸乱可能带来的灾难有一种神经质的恐惧。美第奇家族对佛罗伦萨世代专制在公众中酝酿着反抗和不满的情绪,一五一二年,米开朗基罗在给弟弟的信中嘱咐说:“安分守己,不要树立敌人,除了上帝以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并且对于何人不要说好也不要说坏,因为事情的结局是不可知的;只顾经营你的事业,什么事也不要参加。”他甚至告诫弟弟说,一旦发生动乱,应最先逃跑,因为生命比财产更有价值。对政治怀有的深切恐惧使知识者比常人更加敏感和卑怯,米开朗基罗也不例外。可是在他的灵魂深处,对专制暴君却是充满着何等的仇恨啊!他和朋友讨论但丁的诗篇,解释为何但丁把恺撒放在比刺杀他的布鲁图斯与卡修斯刑罚更重的地狱里,他替刺杀暴君的武士辩护,声讨暴君的恶行,他说:但丁“知道暴君所犯的罪恶是神人共殛的罪恶,他把暴君们归入‘凌辱同胞’的这一类,罚入第七层地狱,沉入鼎沸的腥血之中。……因为杀掉一个暴君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杀了一头人面的野兽。一切暴君丧失了人所共有的同类之爱,他们已丧失了人性;故他们已非人类而是兽类了。他们没有同类之爱是昭然若揭的;否则,他们决不至掠人所有以为己有,决不至蹂躏人民而为暴君。”把暴君称为人面野兽,这是对独裁者最无情的诅咒。正因为对人间的暴虐者有如此的仇恨,所以,尽管他平时流露出远离是非,明哲保身的卑怯心理,在风云激荡的革命风潮中,他竟然能够勇敢地站在潮头。一五二七年五月,罗马被西班牙王查理-昆特攻陷,美第奇宗室被逐,这激起了佛罗伦萨人的国家意识和共和观念,人民揭竿而起。米开朗基罗站到了反对教皇和美第奇家族一边,他参加守城会议,被任命为防守工程的督造者,甚至还被任命为佛罗伦萨的卫戍总督。这是米开朗基罗人生中的重大事件。他因风潮而狂热;因恐惧而遁逃,在教皇势力卷土重来的时候,他疏远朋友,谄媚权贵,以求自保,最后完全慑服于教皇,变成了教皇勤谨驯顺的仆人。罗曼·罗兰为他辩解说,他之所以在物质的暴力面前低头,为的是使他的艺术梦得以保全,这是伟大人物可悲的弱点。诚然,质之他后来的艺术杰作,我们可以同意这种辩解。毕竟艺术家的使命不是和独裁者做政治和宗教上的对决,他的反抗是内在灵魂的反抗,并把其躁动不安的灵魂熔铸于作品之中。

  这期间他所创作的作品,力图反抗基督教压抑人性的悲观主义,突出了叛逆的异教精神。如创作于一五二九--一五三○年间的《鹅狎戏着丽达》,(由其学生携往法国,一六四三年因“放浪”被毁掉),稍后,他为人绘制《爱神抚摸着维纳斯》以及两幅大约同时期的“极猥亵”的素描,都背离基督教禁欲的教义,是他自然天性的大胆流露。文艺复兴时期人性的觉醒在米开朗基罗早期作品中就有惊世骇俗的表达,他早期的雕塑《大卫》,在从大教堂广场迁往诸侯宫邸的路上,就因其展示全裸的人体遭到佛罗伦萨市民投掷石块的攻击。而完成于一五三一年的四幅不朽的雕塑《日》与《夜》,《晨》与《暮》,则是人类痛苦的不朽象征,表达了生命的一切苦恼与憎厌。米开朗基罗在关于《夜》的一首诗中写道:“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是幸福,只要世上还有罪恶与耻辱的时候。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于我是最大的欢乐:因此,不要惊醒我,啊,讲得轻些吧!”这表达了艺术家和诗人内心多么强烈的愤懑和痛苦。这一切,我们也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才能细细品味和感悟。

  当然,作为暴虐权力下的屈从者,他也不得不违心地为权贵效力。他为教皇的使者和爪牙巴乔·瓦洛里雕塑了《抽箭的阿波罗》,而此人却是杀害他最好朋友的凶手。伟大的作品留下来了,然而却带着他卑怯和屈辱的印记。他雕塑着美第奇家族历史上洛伦佐和朱利阿诺两兄弟的肖像,有人说不肖本人,他回答说,千年后谁还能看出肖与不肖?在繁重的工作和精神压力面前,米开朗基罗身体消瘦,精神狂乱,他有头痛和心脏病,几次想自杀。由于他从前曾拒绝为佛罗伦萨修建一座坚固的要塞以保护美第奇家族,遭到这个家族的继承人亚历山大·特·美第奇的嫉恨,但克雷芒七世需要米开朗基罗活得更长久一些“以发扬罗马、他的宗族与他自己的光荣”,因此极力庇护他,这才使他得以活着并工作着。一五三四年九月,教皇克雷芒七世死了。幸运的是,米开朗基罗当时没有在佛罗伦萨,所以才免遭美第奇大公的毒手。此后,他再没有回到家乡佛罗伦萨。这位六十岁的老人羁留罗马,直到死去。


  五

  一五三四年米开朗基罗离开佛罗伦萨,前往罗马,认为教皇克雷芒七世已死,他可以摆脱美第奇家族教堂和陵墓的修建,履行约定,全力完成尤利乌斯二世陵墓的工作,以求得良心的安宁,然后平静离世。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新任教皇保罗三世要他听命于他。米开朗基罗陈述理由,说自己因契约的约束,暂不能为新教皇服务。保罗三世怒道:“三十年来我怀有这个愿望,而我现在成了教皇,反不能满足我的愿望么?我将撕掉那契约,我要求你侍奉我。”在专横的权力面前,米开朗基罗想到逃亡,他想逃到一座修道院去,因那里的主教是死去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和自己的朋友,他可以躲在那里完成作品;他还想逃到尤利乌斯二世的家乡乌尔比诺去,认为那里的人可以保护他。但他最终放弃了这些想法,得罪在位的教皇后果是可怕的,所以,他还是选择了服从。

  一五三五年九月一日,保罗三世发布敕令,任命他为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绘画和雕塑的总监,翌年四月,米开朗基罗受命创作壁画《最后的审判》。此后五年间,他全力投入这项巨大而辉煌的工程中去。一五三九年,老人从绘画的台架上跌下,腿部受了重伤。他又痛楚又愤怒,拒绝医生的医治。后来他的一个医生朋友不顾他的反对,留在他的居所,直到医好他的伤。

  此时的米开朗基罗,处于意大利文艺复兴舞台的中心,有着大师的尊崇和荣耀,然而他并不快乐。和尤利乌斯二世一样,教皇保罗三世也经常到场看米开朗基罗作画,他的司礼长切塞纳伴随左右。一次,教皇征询他对作品的意见,切塞纳说,在这样一个庄严的场所,表现这么多猥亵的裸体是对上帝的不敬,这样的画只配装饰浴池和旅店。米开朗基罗非常愤慨,待他走后,凭记忆把切塞纳画入画中。他把切塞纳画成判官米诺斯的形象,沉沦地狱,在恶魔群中被毒蛇缠住了腿。切塞纳又惊恐又狼狈,到教皇面前去申诉,教皇和他开玩笑地说:“如果米开朗基罗把你放在监狱中,我还可设法救你出来;但他把你放在地狱里,那是我无能为力的了;在地狱里是毫无挽救的了。”尽管保罗三世对艺术家的作品的内容和形式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可是,指斥米开朗基罗的画有伤风化的人不止一人,其中攻击他最厉害的是一个叫拉莱廷的淫书作家,他曾屡次向米开朗基罗索要艺术品而遭到拒绝,甚至他还不自量力地为后者提供一幅《最后的审判》的图稿,米开朗基罗当然不会遵从他的设计。拉莱廷积恨在心,他给米开朗基罗写了一封无耻的信,责备他“表现使一个娼家也要害羞的东西”,并以对上帝大不敬的罪名向异教法庭控告他,请求教皇毁灭这幅壁画。意大利正在开展贞洁运动,社会风气趋于保守和禁锢,米开朗基罗虽然对一切的喧嚣和指控示以无言的轻蔑,但内心也极为痛苦。当切塞纳和拉莱廷的攻击占了上风时,他无言;当他的画作被视为“路德派的秽物”时,他仍无言。但他拒绝修改他的作品。教皇只好命米开朗基罗的一个朋友去修改壁画,要给画中人物穿上裤子。有人询问他对此事的看法,他带着轻蔑和讥讽的口气回答说:“告诉教皇,说这是一件小事情,容易整顿的,只要圣上也愿意把世界整顿一下,整顿一幅画是不必费多大心力的。”米开朗基罗知道,自己是在怎样一种热烈的信仰中完成这件作品的,如果向那些污浊的猜度和下流的心灵辩白,他会感到羞耻。由《最后的审判》而起的风波在他的生前和死后一直没有止息。教皇保罗四世和克雷芒八世都曾想把这壁画除掉,但与这饱经忧患的艺术家已经毫无干系了。

  继《最后的审判》之后,教皇保罗三世犹不餍足,还命这位七十岁的老人带病完成了保利内教堂的《圣保罗谈话》和《圣彼得上十字架》等壁画。一个衰弱的老人已经不适于作壁画这种艰苦的劳作了,完成时,他已七十五岁,这也是他最后的壁画作品。在他的暮年直至死亡,在圣彼得大教堂建筑师兼总监的任上,还遭致艺术上的敌人怨毒的攻击和诽谤;不止如此,尤利乌斯二世家族还因他不能履约完成陵墓不断威胁他,要他退还用去的金钱。他为他们完成了《行动生活》和《冥想生活》两座雕像。一五四五年,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草草完工,他原来的艺术设想大半付之东流,但他也从纠缠他大半生的噩梦中解脱了。

  在他的晚年,教皇不断更迭,但他始终没有摆脱他们的役使。圣保罗三世死于一五四九年,接任他的是尤利乌斯三世,他在位五年后死去,切尔维尼大主教被选为教皇,名号为马尔赛鲁斯二世,这个短命的教皇在位只有几天,接替他的是保罗四世。此时,米开朗基罗已是八十岁的高龄。他曾想回到佛罗伦萨,“把他的疲劳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边”(致友人书),他一生服侍了几代教皇之后,想把他的残年奉献给神灵,要求“人们答应卸掉他十七年来以教皇之命而且义务地担任的重负。”但这个卑微的愿望并没有达成,保罗四世下令重新授予他一切权宜。一五五五年,他在给侄儿的一封信中写道:“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做这件事情的。八年以来,在烦恼与疲劳中间,我徒然挣扎。此刻,建筑工程已有相当的进展,可以开始造穹隆的时候,若我离开罗马,定将使作品功亏一篑:这将是我的大耻辱,亦将是我灵魂的大罪孽。”于是,他又投入了圣彼得大教堂穹顶的施工中去。这匹苟延残喘的老马注定要在重轭下挣扎到最后一息。

  罗曼·罗兰这样评价米开朗基罗:“他之于意大利,无疑是整个民族天才的化身。在他生涯的终局,已是文艺复兴时期遗下的最后的巨星,他是文艺复兴的代表,整个世纪的光荣都是属于他的。”然而他一生都在教皇的役使之下,尽管是“被迫的”,他蔑视权贵,蔑视礼法,蔑视社会,蔑视所谓的光荣,但他却无法挣脱教皇加诸他身上的桎梏。教皇之于米开朗基罗,既是恩主--要他听命并保护他,为他提供施展天才的平台;又是克星--完全被羁勒,失去自由,如一头勤苦的牛,始终在主人划定的田地里耕作。

  美国艺术史家E·潘诺夫斯基写道:“伟大的艺术赞助者很少(几乎没有)。……艺术赞助人(如:红衣主教、世俗统治者、贵族、财阀)却与此相反,他们的威严和首创精神会把别人的作品引导到世界上来。艺术作品要根据他们的观点对他们表示赞美,而不是对艺术品表示赞美。……这些王公贵族予舍予夺,艺术家要任凭他们挑选,他们插手制定艺术方案,批准或批评艺术方案的实施,可以为之付款,也可以分文不给。他们让自己的大臣、秘书去编写这些目录,让自己的史官、诗人、人文主义者去描述,去颂扬,去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视觉艺术的含义》第三篇《圣德尼修道院长絮吉尔》)这段话可以说明教皇对于米开朗基罗一生创作活动的作用和影响。再浓重的权力阴影也会随风而逝,消散无踪,大师不朽,他所创造的艺术瑰宝光耀千载,百劫不磨!

  “自那高远的苍穹深处‖耀眼的星辰降落人间‖信仰的国度超乎众生之上‖巨人之手,使世界变得庄严圣十字教堂里‖真埋着他的骸骨吗?‖你在大卫脚下粲然一笑‖仿佛诗人迷醉的夜晚天使飞翔在空中‖流浪者拨弄琴弦‖回首佛罗伦萨‖已是暮色阑珊……”(《意大利组诗·佛罗伦萨私语》)

  告别暮色阑珊的佛罗伦萨,看到亚诺河石堤上仰卧着观看云朵的青年,心中不由得也生出一种歆羡之情了……

  周树山,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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