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5日 星期二

徐友渔:文革中的暴力与上层煽动大有关系

认识文革 反思文革——共识网专访徐友渔(上之2)


  袁训会:您之前写的文章说有“两个文革”,一个是毛泽东自己的权力斗争的文革,第二个是人民的文革。人民的文革是不是就是说文革之前虽然有反官僚怨气,但是真正的运动是毛泽东自己出来以后鼓动发起的?

  徐友渔:我觉得人民群众敢于理直气壮地在我们这个社会反官僚、反特权,而不是像以前说这话都害怕被说成是反革命言论,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应该是跟文化大革命有关,是受了毛泽东的鼓励才这么说的,这么说才比较准确。当然,极个别的情况也有,什么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比如57年反右的时候,北京大学的谭天荣、人民大学的林希翎他们也明确提出这个问题,但是马上就被打成右派,被镇压了,这种想法还是不成气候的。但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就理直气壮了,因为引用的就是毛泽东的话,毛泽东带领我们这么做。准确的关系应该说是毛发动和鼓励的。

  需要说明,我是在介绍“两个文革”说,我自己并不赞成这个说法。“两个文革”说认为除了有一个毛泽东发动起来要打倒刘少奇的文革,还有一个人民起来反官僚的文革。我认为第二个方面是第一个方面派生出来的,不可以单独并列。

  王科力:文革之前官僚体制对人民的压制,群众跟干部之间的对立,确实是比较严重的?

  徐友渔:应该是非常严重。现在官方说文化大革命不好,全盘否定,其实文化大革命之所以能够发动起来,那时候中国的亿万群众,那时候八亿人民,几乎百分之百都拥护这个运动,只说上当受骗不够,官方没办法解释这件事,也无法正视这件事。而文革之所得到真心拥护,实际上是官民之间的矛盾非常严重。当然我不想说文革以前就有反官僚的运动,在高压状态下,人们不可能表现出来。

  最高领导人中有一个微妙而重要的差别,刘少奇、邓小平他们是有点原教旨的,更教条主义的,他们说社会主义制度好,任何说它不好都不行,而毛泽东有点不同,他完全承认、完全看到了干群矛盾已经到了非常尖锐的地步,只不过他不说自己是这个制度的缔造者,他不谈这一点,但是他承认“干群关系”非常紧张尖锐,我们现在说得更直截了当就说是官民矛盾,毛泽东确实看得清楚,而且他在自己的政策里也体现了,比如搞“四清”的时候,他知道干部是多吃多占的,要让他们退还东西。毛泽东对这些现象的批评是很厉害的。我觉得毛泽东搞文革如果单凭个人的威信,大家觉得他是当代最高水平的马列主义盲目跟随他干,这一点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人们那么狂热、那么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文化大革命,实际是跟个人利益有关系,这种利益就是毛泽东带领我们革命,把我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说出来,号召我们向官僚进攻,这点我觉得是毛泽东抓得是非常之准的。其他高级领导人不敢承认党变了,政权变了,群众不满意了,而毛不但敢于承认,还要充分利用群众的不满。

  3、文革中的暴力是上层煽动起来的

  王科力:这里有民意跟上层政治家的鼓动相呼应。另外一个现象,也是大家关注比较多的,就是文革里的暴力、武斗,其实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现象,您觉得文革暴力是怎么鼓动起来的?是各派的自发行动还是上层的煽动?

  徐友渔:这里要掌握分寸,说得准确还是困难的。首先一点,暴力是怎么起来的,是上层煽动的还是群众自发的?首先我觉得可能最主要的责任还是上层煽动,上层煽动有几个原因:第一、毛泽东想发动文革,想造成天下大乱,而邓小平、刘少奇当初在中央第一线工作,他们做事情是按部就班,要有“党的坚强领导”,就是党委党组织来指挥。毛泽东想搞天下大乱,实际就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说的那一套,比如他说,革命不是绘画绣花,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么雅致、那么从容不迫,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从这种意义上说应该是有煽动的意味。毛泽东想造成天下大乱,这些学生听到毛泽东都这么讲话,什么打校长、打老师等事情都出现了。刘少奇那一边的人说的要遵守党的纪律,要遵守党的政策这一套就算不了数了。从这种意义上说,给实施暴力提供了思想武器,应该是上面人的鼓动,从第一步就这样。

  而后面的武斗和这些关系都非常大,大概是在1967年5月,江青接见安徽红卫兵,那个时候全国武斗已经非常厉害,但江青话就说得很轻松,“小青年,爱玩枪,玩一下也没什么关系”,而毛泽东就说得更厉害了,毛泽东明确给林彪做指示,“发枪给左派”,发枪给左派的意思就是军队把枪提供给这一派去镇压另外一派,其实两派都是拥护毛的,只不过另一派不符合毛的心意。这种情况的话我觉得跟煽动的关系太大了。

  毛还有一个说法,“我们已经十多年没打过仗了,打一打,也是一个锻炼”。文革是很复杂的,表面上,中央发文件、发社论,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但实际上更起作用的是私下指示的这些话,实际就是鼓动。那时候一方面由于《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写的“要文斗不要武斗”,所以他们也会说:你看,我们是号召不武斗的,但是更起作用的是另外一些话,就像刚才引的毛泽东的话,当初文化大革命初期打老师、打校长或者是同学之间互相打斗,那时候传得最多的是林彪的一句话,“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好人打坏人是活该”。这些话大家听到,对搞武斗就有恃无恐了,因为林副主席、毛主席这么说的,江青同志这么说的。从这种意义上我觉得是有一个上层煽动,如果没有这种煽动,就按照文件写的,大家都知道武斗不好,不应该自相残杀,那就不应该有武斗。所以煽动的因素很重要。

  但是,武斗那么厉害,如果说每一起武斗都是有上面的人,都有毛泽东的心腹在说你要去打,这又是不符合实际的,我也不想把煽动说成是主要的因素,应该准确一点,他们说了很多话实际上起到了煽动和挑动的作用。这种例子还有很多。发生大规模武斗的时候,比如上海张春桥、王洪文指挥打上柴“联司”(上海柴油机厂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编者注),打保守派,有纪录片详详细细记录了陆海空三个方面去包围上海柴油机厂,毛泽东在上海是看了纪录片的,他是赞成的。从这一系列事情来说,我觉得他们的挑动和煽动对武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是中国武斗到了全面内战的程度,上亿人都卷进去,你也不能说每一场武斗都是他们煽动,而且他们也没煽动到那个地步,除了个别事例,比如说毛泽东知道和同意打上柴“联司”的事,他也不是每次都是一定要叫哪一派打哪一派,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他制造了那么一个环境,使得武斗是不可避免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很能够说明问题,全国武斗非常厉害的时候,表面上官方的社论还是说不要武斗,但是毛泽东发了一条最高指示,这条最高指示对于武斗起了非常重要的鼓动作用,他说“文化大革命是国民党跟共产党斗争的继续”。我自己在研究文革、采访的时候,在陕西省采访的时候就出现这么一个情况,学生跟学生之间打,使用了迫击炮和机关枪,把对方打死五十多个,中学生最后看见一大片尸首,战场上遍地横尸,吓坏了,这时一个干部就出来说话了,他说:毛主席最新指示,教导我们,这是国民党跟共产党斗争的继续。大家一听,太应该了,国共斗争的继续是什么意思,就是你死我活,一方消灭另一方嘛。从这种意义上我觉得他们说的话和政策挑动、煽动作用很大,但是全国发生那么大的武斗,实际他是制造了一个环境,他要把这一派和另外一派说成是共产党消灭国民党,当然武斗是理直气壮的,他也把一派说成是左派,另外一派说成是反革命或者是右派,你去消灭对方也是你的职责,他制造了这么一个气氛。

  另外,还有很多时候,一方面他说不要武斗,实际一方面他是采取纵容的措施,所以我觉得这几点层次比较明确,一个是挑动和煽动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他们制造了全国大规模这样的环境,一派消灭另外一派是天经地义的,这是他们制造出来的。另外还有一些武斗也未见得他是非常喜欢,但至少他是纵容的。


  4、文革武斗中的个人利益考量

  王科力:说到武斗,王绍光老师在《超凡领袖的挫败:文化大革命在武汉》这本书里有一个观点,他说即使在武斗的时候,其实各派还是有理性的成分在里面,他用一句话解释说:“在疯狂的表象下,文革参与者实际上是理性的,文革参与者在涉及自身根本利益的问题上表现得非常理性。”那么这些造反派参与武斗跟他自身的利益有没有特别密切的关系?比如为了报复他的仇人或者为了借着武斗之名去牟利,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徐友渔:我觉得武斗肯定夹杂着利益,但这种利益不一定是个人的,而是一个派别的。你很难设想武斗打起来,发生枪战的时候,我还在想对方之中哪个人是我平时的仇人,哪个是我的仇家,这是没有的。这种借机整仇家的事文革初期是有的,比方文化大革命抄家的时候,有些人出身不是很好,有些人很穷但是出身很好,有些人是教授,家庭背景不那么好,但是非常富裕,那穷苦一些但政治背景好的人,那些平时看见别人吃得好、穿得好,儿女又有教养,他非常不高兴,文化大革命爆发,他就跑到派出所去报告,领红卫兵去抄的家,抄家以后,别人原来住得很宽,他就把别人的房子占了,这种个人利益动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是非常多的。有个人利益的考虑,就是我把他抄家以后,我就可以占他的房子,或者泄私愤,整人,但是文化大革命后来动枪动炮的时候,你要说个人有仇可能说不过去,两支武斗队互相都不认识,但是派系的利益是很重的,我要消灭掉对方,我这派才站得住脚,这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利益,他并不是完全在那里想我是在捍卫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初期红卫兵抄家是最直接的利益,我把你抄了家以后,你的房充公,我就给你占了。我觉得武斗中不是这样,如果说是出于派系利益,我觉得是能够理解的。

  王科力:文革时期有些大屠杀性质的暴力行为,跟武斗是不是还不大一样?

  徐友渔:有关系,但是性质确实不一样,大屠杀往往是跟大武斗同时发生的,你要说突然来一个大屠杀,我觉得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最多的比如湖南的道县、广西等等,都是在大规模武斗期间或者是在它前后,但是这两件事是完全不同的事,因为武斗有的时候是派别之间那种杀红了眼,双方都组织武斗队,文化大革命我也参加过,我完全知道。屠杀实际就不存在双方都有组织或武装,被屠杀的一方是手无寸铁的,所以这两件事性质上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武斗中间也有屠杀,就是有一派被打败了,这边是军事上占绝对的优势,比如在广西这种情况很多,因为这派是在军队的支持下这么做的,那种大武斗,胜利的一方对失败的一方,就是从大武斗变成大屠杀。但是在广西,那种所谓出身好的贫下中农组织法庭来宣判那些地富反坏右的死刑,完全不存在武斗,那就是杀人,还有就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北京大兴县的那种屠杀,就跟武斗没有关系。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湖南和广西的屠杀还是在大武斗期间进行的。

  王科力:如果说造反还获得了上层的理论支撑,但这种屠杀怎么获得它的正当性?

  徐友渔:它的正当性其实就是跟阶级斗争理论是有关,就觉得革命的一方消灭反动的一方是正义的事情,还是这样一个理论。但严格说来也是阶级斗争理论的歪曲和滥用,阶级斗争也不是说见剥削阶级分子就杀,更不用说对其子女了。

  王科力:划分了敌我。

  徐友渔:对,那种划分基本都是以家庭出身为背景划分的,在湖南和在广西都是这样,在北京的大兴县也是这样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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