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7日 星期一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评《走进毛泽东的黄昏岁月》(中)


  1975年夏,毛泽东双目患白内障,需要动手术。书称毛本人不同意,很多人劝说未果,可孟锦云说了一句话,毛竟没有表示反对,当天下午就做了手术。这个叙述与张玉凤的说法不一。张回忆说,是她把要做眼睛手术的事婉转地告诉毛,毛才欣然接受的。[17]张玉凤的名字广为人知,“文革”前曾在毛泽东的专列当乘务员,1970年调入中南海,照顾毛起居,后来还兼任了毛的机要秘书,为毛收发和阅读文件,与毛的关系更密切。即便不排除孟所说的真实性,从常情讲,也是张的劝说比孟的一句话更有效果。

  还是1975年夏,毛泽东对故事影片《创业》作批示。书称,毛听说对该片争议很大,江青给它罗列了“十大罪状”,就在客厅里观看该片,看完之后写下批语:“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据官方公布的文献,毛是1975年7月25日看了《创业》作者、长春电影制片厂编剧张天民来信之后写的,而且不只是这两句,原话是:“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调整党的文艺政策。”后面还另外写了一句:“此信增发文化部及来信人所在单位。”[18]三天前,毛刚刚做了左眼白内障针拨手术。张玉凤回忆,是她给毛读张天民来信,毛在听她读信的过程中“非常生气”,“听完之后,即刻作了批示”。[19]按张的说法,毛听张读信之后就作了批示,并无观看影片的情节。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病逝。书称,当天上午,张耀祠(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笔者注)去毛泽东住处,将消息告知了工作人员。孟直到当天下午才在念讣告清样稿时,将这一消息报告给毛。此说不仅不合规矩(如此重大的消息,工作人员断无权力和胆量拖延报告),也与张玉凤所忆矛盾。据张回忆,1月8日上午十点,张耀祠急匆匆地赶到游泳池毛主席卧室,将周总理逝世的噩耗报告了毛,毛“听后许久一言未发,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20]陈长江也回忆说,周恩来病重后,毛派张耀祠前去医院值班,了解情况,“随时向他报告”。周一逝世,张耀祠即向毛作了报告,毛“当时没有讲出一句话来,只是悲痛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在毛住处的值班室,张耀祠还将消息告诉了陈长江等人。[21]陈的回忆与张玉凤的记忆基本相同,有些细节都一致,印证了张的说法。还有,毛不参加周恩来追悼会一事,书称是孟锦云打电话请示汪东兴,汪回复:政治局未发出通知请主席参加追悼会,你们就不要问主席参加不参加追悼会了。毛因此没有参加周的追悼会。张玉凤则另有说法,她曾亲口问毛是否参加总理的追悼会,毛“一只手举着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文件,另一只手拍拍略微翘起的腿,痛苦而又吃力地对我说:‘我也走不动了。’”[22]张没有提及政治局的通知。显然,不参加追悼会是毛本人的意思。实际上,如果毛真想参加,很难想象政治局能够限制他的行动。

  1976年4月5月,北京发生镇压民众悼念周恩来活动的天安门事件。书称,6日下午,江青还有毛远新、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等人到了毛泽东卧室,向毛汇报。书中有不少描述:

  江青不仅坐着说,还不时站起来,用手比划着。她在向主席汇报着天安门事件的经过。她的述说,绘声绘色:“那帮反革命暴徒,真没想到工人民兵来得这么迅速。民兵们早已埋伏在中山公园、文化宫、二十八中,一声号令,天安门广场灯火通明,十万工人民兵一齐出动,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多数人缚手就擒,有的顽固分子还想反抗,工人民兵的棍子就把他们的嚣张气焰压下去了。他们一个个跪在地上求饶,真是大快人心……”

  张玉凤的叙述又与此不同。4月5日上午先是江青去了毛泽东住处,走到毛的床前说:“我来这以前,特意到天安门广场绕了一圈,一路上硝烟弥漫,一伙人烧房子,烧汽车,这是以死人压活人。邓小平是他们的后台。我要控诉。我建议中央开出邓小平的党籍。”据张回忆,毛看了看江青,没有说话。不多时,毛远新才带着政治局会议的决议来请毛表态。[23]按张的说法,去毛住处汇报的只有江青和毛远新,没有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江青和毛远新去毛住处是一前一后,不是同时。至于江青汇报的内容,张的回忆也不是孟锦云所述。

  1976年7月28日发生唐山大地震,波及京津。书中据孟锦云所述称,毛泽东当时“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孟守候在一旁,感到毛“睡得很舒坦”。孟在迷迷糊糊中被震醒后,急忙往毛的床上看,毛“依旧侧卧在那里,很踏实,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只不过,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神态像是在想着什么”。书中还写了一段对话:

  “怎么了,抻条单子做什么?”

  小孟听见毛泽东笑着发问,便马上回答:

  “主席,刚才发生了强烈地震,小李他们吓得不得了,赶快跑来,保护您呢!”

  毛泽东听了,似乎觉得十分好笑,又很好玩,他不慌不忙地说:

  “地震了?越震我倒睡得越香噢,这叫地震不醒安如山嘛。”

  小孟说:“我们都紧张坏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

  小俞说:“主席,这次地震可厉害得很,比邢台那次感觉明显多了。”

  “总有一天,会天塌地陷,自然规律嘛,不用怕。”毛泽东用十分平静的口吻说。

  这段描述细腻而生动,却与其他当事人的记忆大相径庭。陈长江回忆,地震发生前的一些日子,毛已经处于昏迷或半昏迷状态。二十天前,朱德逝世,毛听了消息后,只有面部的表情,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次地震发生后,陈长江奉命到毛泽东卧室,“见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已处于昏迷或是半昏迷状态。我们谁进去,他已不知所以了,毫无反应。只见他的鼻子上还插着一根鼻饲管”。当有关负责人向毛报告要把他搬迁到安全住所时,“他只是把手向上向下挥动了挥动,工作人员判断这是表示‘同意’的意思。如果是左右摆动,就是不赞成的意思。当时的毛主席也只能是这样表达自己的看法”。[24]处于昏迷半昏迷的毛泽东,插着鼻饲管,只能用手势表达意思,怎么会谈笑自如?

  如果说上述几例还只是不同亲历者记忆的龃龉,正误之间、采信与否,尚有讨论的余地,那么,下面这些叙述因为有文献资料比对,则属于比较明显的讹误了。

  书中说,1975年10月中旬的一天,孟锦云给毛泽东念报纸。报上一些文章反“经验主义”、打“土围子”和“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矛头无不是指向周恩来和邓小平的。毛对此没有多大兴趣,而且表示:“我看批判经验主义的人,自己就是经验主义。”“喊着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人,自己却在扩大自己的法权。”看上去,似乎毛对含沙射影地指责周、邓不以为然,其实是作者弄错了事情发生的时间,把彼时的事情“移植”到了此时。

  反“经验主义”、打“土围子”和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是1975年三四月份的事情。事情源于毛泽东1974年12月在长沙的谈话,毛在谈话中提出,要把列宁为什么说要对资产阶级专政这些问题搞清楚;还说,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现在还搞八级工资制、按劳分配、货币交换,这些跟旧社会没有多少差别,所以,林彪一类上台,搞资本主义很容易。他指示张春桥、姚文元要写文章。这番谈话莫名其妙,毛为何这时提“对资产阶级专政”、“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坊间多有分析,姑且不论。事实是,张、姚随后将毛的谈话整理成《毛主席关于理论问题的重要指示》,由中央转发全党。1975年3月,张春桥等人开始大反“经验主义”。3月1日和4月1日,姚、张先后发表《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和《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的长篇文章;江青也声称“主要危险不是教条主义,而是经验主义”,还把反“经验主义”的问题提到了政治局会议上。江、张的行径引起邓小平反感:年初邓以第一副总理身份开始主持国务院工作,正在启动和展开整顿,江、张等人批“经验主义”,无疑是在搅局。与江、张等人矛盾甚深的邓仗着毛此时对他的信任,向毛奏了一本。毛果然将政治天平倾斜到邓一边,在5月3日深夜召开政治局会议,告诫江、张等人不要搞“四人帮”。那句“我看批判经验主义的人,自己就是经验主义”的话,就是他在这次会上说的,原话可见官方编写的《毛泽东传》。[25]反“经验主义”声浪因此沉寂一时。这都是1975年上半年的事情。

  说到念报纸,书中讲到的一件事情也不对。一次,孟给毛念报纸,选择了一段河南水灾的新闻。报道说,河南某县成千上万人仍处于危难之中,已有几十人丧生,几千人离乡背井。此事说的是1975年8月发生在河南、安徽淮河流域的重大水灾,因特大暴雨、山洪暴发而未及时开闸分洪导致的数十座水库决堤垮坝,酿成流域地区数万人丧生的惨剧(关于死亡数据,事发当时便说法不一,存三万、四万、五万、八万、十万、十六万诸说,迄今仍无定论),灾损程度和死亡规模以河南驻马店地区为最。官方对此没有任何公开报道。当年亲赴灾区调查的新华社记者张广友,生前曾写过一篇回忆文章,道出原委。灾难发生后,上级不许公开报道,除了赴灾区的中央慰问团给中央写了报告外,只有随行的新华社记者写了五篇《河南灾区纪行》的报道,刊于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国内动态清样》是一个非公开的内刊,专门呈送高层和有关部门。张广友提到过一个细节:1980年代初,他有一次同当年的国务院副总理纪登奎闲谈,说起那次水灾不让公开报道的事。纪说:不叫公开报道是怕产生副作用,影响稳定;那个时候正是毛主席和周总理重病期间,不让公开报道,也是怕他们受刺激,内部报道也只能选择极少量给他们看,这种内部报道不会给他们看的。[26]所以,孟很可能念的是内部报告或内刊,绝不会是报纸。历年的《人民日报》不难找到,逐日查阅,未见任何只言片语的报道。

  1975年毛泽东曾对周扬一案作过批示,书中对此事的叙述也与史实不符。孟锦云说1975年9月中旬,她将周扬的一份检查送交毛;几天后又将出席国庆招待会的名单呈送毛,毛不见周扬的名字,便在周扬的检查上写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几个字。此说不确。事情的原委是:1975年9月30日,邓小平以周恩来总理的名义举行国庆招待会,一批老知识分子也受邀出席。此事在知识分子中颇有反响,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政工组编印的《政工简报》登载了一些反映。毛看了之后,于10月16日写下批语:“打破‘金要足赤’、‘人要完人’的形而上学错误思想。可惜未请周扬、梁漱溟。”[27]可见,毛的批语不是八个字,既没有写在周扬的检查上,也不是写于国庆招待会之前。不难假设,倘若真是毛事先有批示,有关部门不可能不邀请周、梁两位。顺便说明一下,毛对周扬还有一个批示,那是这年7月2日对林默涵来信的批语:“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分配工作,有病的养起来并治病。久关不是办法。请讨论酌处。”[28]这个批示与国庆招待会无关。

  1975年,中共决定特赦战犯。孟锦云说,12月一批国民党高层战犯要特赦的文件呈送毛泽东批阅,毛很快作了批阅,随后便把文件放在了柜子里,按常规,要等到1976年春节时再正式发下去。时近1976年元旦,毛问孟关于特赦的文件发下去没有,孟报告毛要等春节前发。毛问:“为什么要等春节呢?可以在元旦发嘛。既然决定了,我看早发比晚发好,人家可是度日如年噢!”其实,特赦战犯是这年上半年的事。1974年12月毛提出此议,第二年2月27日又指示:将战犯“都放了算了”。[29]3月17日,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次会议通过了特赦全部在押战犯的决定。《人民日报》随即发表了这个决定,几天后,叶剑英、华国锋等人接见了最近被释放的在押战犯,包括前国民党高级将领黄维、李九思、文强、蔡省三等人。

  至于孟锦云说的12月份的文件,不是特赦战犯,而是释放在押原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事情的起因,同特赦战犯有关,但不是一回事。这年9月7日,邓小平向毛呈送公安部的请示报告,清理在押国民党省、将级党政军特人员。时全部在押人员341名,公安部的意见是对以历史罪或主要以历史罪判刑的232名予以清理释放,以现行罪逮捕判刑的109名此次不予清理。9月9日,毛批示“建议一律释放。”[30]12月15日,司法机关决定全部释放在押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15日至18日各地司法机关先后召开宽大释放大会。12月24日,《人民日报》作了报道。两件事《人民日报》都有报道,毛泽东的批示也已公布。孟锦云已经误记,作者又没有查考,以致把两件事情混为一谈。

  1975年12月26日,毛泽东的最后一个生日。书中说,半年前毛已有吩咐,没有他同意,江青不能到毛的住处来。但这天江青还是来了。江特意给毛带来了两道菜:胖头鱼汤和肉丝炒辣子,在毛的床前热情贺寿。毛却一脸木然,无喜无忧,无惊无奇,沉默不语,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书里的描述惟妙惟肖,然而对照文献,则让人生疑。据公开的文献,12月27日,江青致信毛泽东:“盼望主席认为方便的时候,让我去看看你。”[31]毛当即回复:“我近日有些不适,以不见为好。”[32]从江青和毛泽东的来往信件看,至少12月27日前,江青根本没有见到毛,否则不会给毛写信。因此,所谓江青去毛泽东处贺寿等等,即便有此情节,孟锦云也记错了时间。

  书中所说关于毛泽东临终前的情况也不完全确切。书里的记述是:“1976年9月8日晚七时,小孟来接班……七时十分,毛泽东的呼吸急促起来。小孟过来,低头给主席按摩胸部。主席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很难受,叫医生来。’医生赶紧把氧气的管子放在他的鼻子处。他用手去拽,肯定是不舒服,过了几分钟,呼吸开始平静起来。这时,医生看见主席的鼻孔里有一点嘎巴儿,就把输氧管先拿下来,用棉签给他弄出来之后,又给他戴上输氧器时,他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了。又是处于极度的昏迷,抢救,抢救,四个多小时的抢救,但是一直是昏迷,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据毛的医疗组总负责人陶寿淇(阜外医院院长、心内科主任)和医生姜泗长(解放军耳鼻喉科主任)说,9月8日下午四时,毛泽东已插着鼻咽管,已经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了。另一位医生王新德(北京医院神经科主任)也说,9月8日晚大约六七点钟,毛泽东血压下降,那时毛已不大知道事了,从这时到去世,其间有五六个小时,毛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了。汪东兴证实了这一情况,他说:“九月八日晚主席已是病危,人已昏迷,不省人事,连续抢救四个多小时,直到去世也没醒过来。”[33](未完待续)

  [17] 《毛泽东周恩来晚年二三事》。

  [18]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450页。

  [19] 张玉凤写的揭发材料,1976年10月20日,转引自《毛泽东传(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下卷,第1744页。

  [20] 《毛泽东周恩来晚年二三事》。

  [21] 《毛泽东最后十年》,第244页。

  [22] 《毛泽东周恩来晚年二三事》。

  [23] 张玉凤:《回忆毛主席去世前的一些情况》,未刊稿,转引自《毛泽东传(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下卷,第1776-1777页。

  [24] 《毛泽东最后十年》,第254、256页。

  [25] 见《毛泽东传(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下卷,第1733页。

  [26] 张广友:《目睹1975年淮河大水灾》,《炎黄春秋》2003年第1期。

  [27]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第477页。

  [28]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第441页。

  [29]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第421页。

  [30]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第465页。

  [31] 转引自《毛泽东传(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下卷,第1761页。

  [32]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第513页。

  [33] 林克、徐涛、吴旭君著:《历史的真实》,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157页。

  韩钢,《往事》 201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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