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0日 星期五

餓得打晃的村民,連抬棺材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世華:我的一九六〇年(中)



(續前)雪上加霜

天黑了,我們全家老小默默地圍坐在鋪滿麥草的地上,沒有點燈,也沒有人說話,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突然,傳來一個女人時斷時續的哭聲。我們又仔細聽了聽,是的,是一個女人的哭聲。
“是咱嬸子,” 嫂子說,“八成咱叔不行了,早幾天叫人家鬥得很厲害,還吐了血。”
像是一聲命令,母親立刻起身,順手拿起一把燒紙,領著大哥、嫂子、二哥和我一起去了叔叔家。果然不出嫂子所料,嬸子正在叔叔床前“我的爹啊我的娘”地哭,看見這個情況,母親也坐到在叔叔床前跟著哭了起來:“我的兄弟啊,我的好兄弟……你咋該走的?……親弟兄兩個一個頭(一)天(走),一個第(二)天(走)……”邊哭便點燃手里的燒紙。
我和大哥、二哥、嫂子一起跪倒在叔叔床前,抱頭痛哭:“叔啊,我的叔啊……苦命的叔……”
我們一起哭了好一陣,嬸子說:“家里……啥也沒有,怎麼下地啊?你爺爺的棺材誰也不能用,他自己不知道哪一天……”然後,她對著大哥說:“您叔有合作社的股票,拿到大隊里換幾個錢,看能給您叔弄個板(棺材)不……”說著,她又哭了起來。
母親勸住嬸母:“別光哭了,妹子,把東西拿出來,叫他們去大隊看看。”
嬸子拿出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地取開,拿出幾張帶有印章的紙交給大哥。大哥把那幾張入股的票據交給我,說:“你去一趟吧,家里的事我來操辦。”

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大隊部所在地油坊村在哪里,我從來沒去過那里,尤其在這個暗夜里我更不知道往哪里走。但在這個時候,哥哥吩咐我,我只能從命。
一出門,無邊的黑暗便像一隻猙獰的巨獸把我吞噬了,天上沒有星光,家家黒燈瞎火,原來的路變成了眼前若隱若現的一條白線。我便順著這條白線,朝著大概的方向走去。我記得出村往西北方向的路邊是一條溝,溝邊上長著一排柳樹。大躍進的時候,柳樹全被砍了,所以我稍微偏離這條白線就會掉到深溝里去。

突然,我聽到背後“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似乎有人不遠不近地跟著我,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回頭往後望,只有無邊的黑暗,哪里有人?我再往前走,“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還是隨著我。我小時候聽過太多的關於鬼的故事,是不是鬼呢?我的頭髮和汗毛立時都豎了起來,渾身往外冒汗。實際上,我更應該害怕的不是鬼而應該是人——倘若有人在那暗夜里一悶棍把我打死,然後煮著吃了,怕是連兇手也找不著。
我還硬著頭皮往前走。那條白線引著我走進更加濃重的黑暗,周圍有房子和樹木的輪廓。我意識到我走進了另一個村子,那應該是魏莊。進了村子,膽子似乎大些了,但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走了:面前是好幾條縱橫交錯的白線,我該順著哪條走呢?村子里是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靜,既不見燈光,也不見人影,無處問路,我只好跟著一條較粗的白線往大約東北的方向走。穿過魏莊,眼前突然出現了一處燈光。我想那就是油坊村了。我一步一步地靠近燈光,見發出燈光的房子前面是面積很大的一個高土台,上面蹲著一片人,個個端著碗往肚里扒著東西,發出一片“呼嚕呼嚕”的聲音。我猜想他們是大隊和小隊的各級幹部,他們在進行著最原始的、最低級的集體貪污腐敗:多吃多佔。從那響亮的“呼嚕呼嚕”聲里,我斷定他們也是很餓的,不然他們也不至於偷偷摸摸地在暗夜里集中到這個地方集體進行。

我大著膽子走上檯子,問了幾個人才找到了我要找的大隊長張善合,向他說明了來意,把手里的叔叔入股的票據拿給他看。張善合簡單地說了句:“你先回去吧。”
我回來了,並不知道這位大隊長給沒給兌成錢,因為我未等到叔父下葬就回校了,只知道母親後來多次哽咽著重複那句話:“親弟兄兩個一個頭(一)天(走),一個第(二)天(走),一個睡櫥櫃,一個睡門板,我一輩子的挖屈啊……”四十三年後的2003年清明節,我回家重築祖墳準備立碑時,王作軍告訴我,叔父下葬使用的確實是一塊門板,屍體上蓋了一張蘆蓆。叔父的合作社股票後來落入何人之手,不得而知。

我回到家的時候,全家人都還在等著我。我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母親又安慰了嬸母一番,我們便回到自己家里來了。這一夜,母親肯定是沒合眼的,我不時地聽到她嗚咽著重複那句話:“親弟兄兩個呀,一個頭天,一個第天,沒害一天的病,我一輩子的挖屈啊……”家里的其它人都不說話,都在心里默默地咀嚼著家庭連續的災難帶來的苦痛。夜里我並沒有聽到小侄女的哭聲。此時,她應該還活著,一定是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
叔父那年只有五十二歲,在飼養組里養牛。村幹部把村里的人都斗遍了,也沒搜出糧食來,忽然想到叔父:在餵牛前淘洗麥草、豆秸的時候,偶爾會淘出麥粒、黃豆來,因而他們斷定這麼多年來一直擔任飼養員的叔父家里一定有糧食,要逼他交出來。叔父哪里交得出?所以就免不了遭批鬥。在批鬥過程中,被推拉扭打。據嫂子說,叔父被人推搡倒地,立時就吐了血。像叔父這樣的老實人,尤其受不了這樣的氣。父親的自縊身死對叔父自然是雪上加霜,促使了他的辭世。

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嫂子說:“咱爺爺眼看著不行了,你能到大伙房里給他要點吃的不?”我什麼也沒說,拿起一個盛面的葫蘆瓢,走到生產隊的伙房里。幾個炊事員正忙著準備全隊的早飯,這里有和我家關係最好的店里二嬸。我像一個乞討的孩子似的伸出手里的瓢對二嬸說:“俺叔昨晚上死了,我爺爺也快不行了。能不能給我爺爺點糝子,叫我嬸子給爺爺燒碗糊塗(稀飯)喝?”
二嬸看了看我,又回頭用徵求意見的眼光看了看食堂會計王念昌。王念昌說了聲:“給他稱點兒吧。”
二嬸挖了一滿碗糝子,放在秤盤上稱了稱,然後倒在我的瓢里。我彷彿領到了可以救爺爺生命的東西,很快地走到爺爺住的小屋里。
爺爺和衣躺在床上,瘦骨嶙峋,身子倚靠著牆。他的眼睛全被眼屎糊住,隨著喘氣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爺爺雖年事已高,卻沒有任何疾病,前幾年還在晚上跑到十幾里外的地方看戲,過年我給他拜年的時候,他也還能拄著棍在屋里走動,五個星期的飢餓已經使得他臥床不起了。

我走到他面前,喊了聲:“爺爺……”
爺爺沒有聽出我的聲音。我猜,他的身邊已經很久沒有人了,他從山東老家帶來的兩個兒子已經分別於前天和昨天先他而去,他的心里該是怎樣的痛苦!他哪里會想到還會有人來看他?聽到有人叫他,不知是誰,他努力想看看我,卻沒有睜開眼,只好用顫巍巍的喉音問到:“你……是誰?”
“是我,三兒。”我趕緊說,“我從食堂要來點糝子,交給嬸子去,叫嬸子給你燒點兒糊塗喝。”
爺爺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只從嘶啞的喉嚨里擠出“噢”的一聲。

嬸母還一個人呆坐在停放著叔父屍體的床邊。她這一夜也一定是不眠之夜。我把那一瓢糝子交給嬸子,交待了幾句就離開了。
這是我給爺爺盡的最後一次孝、也是我對他老人家盡的唯一一次孝。我當時還未成人,不僅不能用自己力氣掙的錢給他買點吃的,就是自己一口一口省下來的窩窩頭,我也只能留給母親一個人。

這一天是唐寨街逢集的日子。早飯後母親挎起箢子,說:“咱們趕個集吧,看能買點吃的不……沒有了你大大,我……我還得帶著你們往前活……”話未說完,母親先掉了眼淚。
我抱住母親的一隻胳膊,跟著母親上集了。
一路上,母親一直邊走邊不停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反覆地重複著那句話:“親弟兄兩個一個頭天,一個第天,一個睡櫥櫃,一個睡門板,我一輩子的挖屈啊……”聽見母親哭,我就把母親的胳膊抱得更緊,想止住母親的哭,便哭著搖晃著母親的胳膊喊:“娘,娘……”哪知母親聽見我哭,反而哭得更厲害了:“我的兒啊,天塌了啊……沒有了您大大,往後的日子……咱,咱娘兒們怎麼過啊……我的嬌兒啊……”

路上有不少來來往往趕集的人,聽到我們母子的哭聲,他們也只匆匆看一眼,然後匆匆而過,沒有一個停下腳步詢問一聲的。在那個年代里,人們經歷了太多的痛苦,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家破人亡,早已經變得麻木了。再說,他們自己也在鬼門關前徘徊著,哪里有閑心過問身外的事?
路邊楊樹下躺著一個老頭,上身穿著露出舊棉絮的破襖,下身只穿著一條單褲,一隻腳掛著鞋子,另一隻光腳拖在地上,鞋子在一尺多遠的地方,身邊是一隻歪倒的破籃子,籃子邊上露出幾根幹蔥。那人是死了還是活著?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停下腳步過問。

集上倒是有不少人。趕集的人都是為了尋吃的。街西頭有一家飯店,飯店門口排了很長的隊。我們湊到跟前一問,說是飯店里賣糊塗。母親應該是很長時間沒喝過面糊塗了,便拉著我排在隊伍的末尾。我們正隨著隊伍緩慢地前移,近鄰的一位姐姐擠進來說:“我替你們排吧,你們在旁邊等著。”我們蹲在外邊等了半天,那位姐姐過來告訴我們,一個人只准買一碗,她買的那一碗給她孩子喝了。我們還說什麼呢?只好餓著肚子往回走。走到街東頭,母親買了幾條桑枝——她還養著一簸箕蠶呢。這是我們趕這一趟集所購買的唯一的東西。我們家東北角本來有一棵大桑樹,過去母親年年養蠶都靠它。到了一九五九年,餓瘋了的人們不僅把桑葉吃盡了,把樹枝削禿了,後來樹皮也被扒光了,硬是把一顆大桑樹活活地吃死了。然而,母親仍然買桑葉養蠶。母親在這朝不保夕的時候,自己餓著肚子,卻沒忘記給她的蠶買吃的。
楊樹下的那位老人還在那里躺著,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旁邊依然是那只歪倒的破籃子、一隻舊鞋子和幾棵幹蔥。我斷定他是死了。

過了中午,扒了一碗紅芋葉子,大哥就打發我回校——畢竟學校里每天還有三頓飯吃,而且我還能從學校省點窩窩頭救母親。臨走我和母親又相擁哭了一場。
出門時,我忽然想到風燭殘年的爺爺。我得給他老人家告個別——我心里知道,我下次回來肯定見不到我的爺爺了。
我竭力忍住眼淚,走進爺爺的小屋。爺爺的眼睛依舊被厚厚的眼屎糊著,喉嚨里發出“呴呴”的聲音。
我喊了聲:“爺爺……”
“是三兒嗎?”爺爺想坐起來,卻沒有挪動他那瘦弱的身軀。
我趕忙扶住他:“爺爺,您別起來了。爺爺……”我突然哽住了。我頓了頓,抹了抹眼里的淚,努力把我要說的話說完:“我,我得走了……俺叔的事我也不能問了……”淚水又奪眶而出。
“走……走吧,”爺爺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呴出來的,“走吧,你,你在家也……也不能幹啥……”
我趕緊走出來,一出門淚水就像泉水一樣湧出來。剛葬了父親還沒有圓墳,叔父死了尚未入土,爺爺奄奄一息……還有命運未卜的母親,在這個時候我怎麼能離開?而我又不得不離開,這是人世間真正的生離死別!我的心疼如刀絞。

那天是陽曆的三月九日,陰曆的二月十二。天已經晴了,趕到學校時,大半圓的月亮掛在天上。李樂銀把我帶到大伙房後邊的熱水爐跟前,給我倒了一大碗開水,然後把能給我留住的這兩天的伙食——兩個黑麵饃饃和三八節節日午餐的半碗丸子交給我(我的稀飯和菜自然被其它同學吃了)。我已經兩天沒吃一粒糧食,早已餓得前肚皮貼著後脊樑了,但面對著這麼多好吃的東西,面前現出的是母親和爺爺的面容,竟一口也吃不下去。我只吃了一個饃饃,把其餘的都省了下來。
回到學校,我開始了初三最後幾個月的緊張複習,天天懷著更加忐忑不安的心情。
兩個多星期之後的一個午後,我到郵電局寄信。把信投進郵筒,一轉身看見大哥進來了。大哥說,他是來縣城開會的。他告訴我:爺爺不在了,嬸嬸也不在了。他說得很平靜,像是在敘述著一件極普通的事情;我聽得也很平靜,似乎哥哥告訴我的是一件家常瑣事——對這兩個消息我早有了充足的思想準備,或者說,這都是意料中的事。我們都沒有哭,連眼淚也沒掉。其它的細節,比如,叔叔用的什麼作棺材?葬在什麼地方?爺爺是哪天死的?嬸嬸呢?我都沒有問。大哥沒有提小侄女的事,我也沒有問。好像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不值得問的“小事”。臨分手時,大哥囑咐我:“你以後也不要再省饃了,我給咱娘省點帶回去就行了。”

我畢竟放心不下母親。不久的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回家看母親,肩上背著那個小書包,書包里仍然滿裝著我一口一口省下來的窩窩頭。透過坍塌的院牆,遠遠看見母親坐在一個用繩子攀的軟床上,嫂子坐在一個矮凳上,兩個人好像在做著什麼針線活。侄兒坐在旁邊不知玩著什麼東西,沒有看見二哥和倆個侄女。以往,嫂子和母親的關係是不融洽的,家庭接連突遭的不幸使得她們互相偎依。
一進院子,淚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流。母親一看見我,就放聲哭了起來:“我的兒啊,你再也見不到你大大了……我可憐的兒啊……”

我坐在母親旁邊,陪著母親哭。過了好大一會兒,母親才止住眼淚,告訴我說:“您爺爺也死了,您嬸子也死了,”說著她用手指了指叔叔家的院子,“那門里(指叔叔家)算……算是沒人了……”說著,母親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轉頭望望叔叔家的院子,再回頭看看我們家的院子,落日的餘暉照著空落落的兩個大院子,一片死寂,沒有了一點人氣。
後來得知,我離家的第二天,叔父也被安葬在高坡荒灘上,與父親的墳併排。此後,一連六天,爺爺每天上午拄著一根枴杖,一步三晃地走到父親和叔父的墳地上,繞墳數圈,一邊走一邊泣不成聲地說:“兒啊……我的兒啊,往年只有兒埋爹,想不到今天爹葬兒……我的兒啊……”凡當時目睹爺爺哭悼父親、叔父的人,沒有不落淚的。我至今不明白:我離開爺爺的時候,他分明已經臥床不起,眼也睜不開,人也不認,只是一息尚存等待著死亡,他哪里來的力氣使他站立起來並來回走一兩里路去哭他的兩個兒子?而且一連六天天天如此!到了第七天,他自知他這一盞燈的油已經熬幹了,他再沒有力氣去哭自己的兒子了,他也要隨兒子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但是他沒有自殺的力氣,於是,爺爺用北方農民紮腰的大帶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另一頭掛在床幫上,就這樣死去了。第七天的早晨,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僵在床前地面上,脖子上套著那隻大帶子。那一天是公曆三月十五日,農曆的二月十八日。

生前父親和叔父已為爺爺備好了棺材,用的是較好的木料。爺爺死的時候雖然只剩下一把骨頭了,但棺材很重;再說那時候人們已餓得打晃,一陣風都經不住,哪里有抬棺材的力氣?臨時找來的幾個人東倒西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爺爺的棺材抬到埋葬著父親和叔父的那片荒灘上。當然,他們顧不上排列的順序了,只是就方便挖個坑把棺材放進去,然後用土埋上而已。

當年輕氣盛的爺爺當年帶著兩個兒子從山東鄆城來到這兒定居的時候,他是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爺兒三個會在一個星期內死於非命,然後一起被葬到這片荒灘上。時也?命也?三座墳沿著高頭一字兒排列,自東而西分別為爺爺、父親、叔父。它們座落在唐寨的大南門邊上,蕭縣人趕唐寨集必經的大路邊,向路人訴說著這段悲慘的家史。
母親告訴我,爺爺死後第十天,公曆三月二十五日,農曆的二月二十八日嬸母病餓而死。嬸母雖然較母親小,但她患著嚴重的“心口痛”的慢性病(我猜想一定是胃潰瘍),失去了叔叔,身邊又沒有子女,終於沒有熬過來,孤苦伶仃地死去了。

二〇〇六年十月,時年八十九歲的劉以臣叔告訴我:在嬸母去世的前一天,他遇見嬸母趕集回來,挎著的籃子里裝著一杆盤子秤和一支簪子。家里早已沒有錢,也再沒有可賣的東西,嬸母想把它們賣了換點吃的。但那個年成,誰會去買這個?嬸母在街上呆了半天,無人問津,只好仍舊挎回來,當然什麼吃的東西也沒買到。劉以臣叔買了四個蘿蔔,拿了一個給嬸母,說:“你回家煮點蘿蔔水喝吧。”嬸母千恩萬謝感激不盡。當天晚上,嬸母搖搖晃晃地到了劉以臣叔家,把手里捧著的一個雞蛋遞給劉以臣叔,說:“你……你上午給了我一個蘿蔔,我……我不能白……白吃你的,還給你這個……這個雞蛋吧。”劉以臣叔不肯要,嬸母又說:“你家有……有小孩子,你給孩子煮……煮著吃吧。我一個大人不……不要緊。”然後,嬸母又搖搖晃晃地回去了,但想不到第二天嬸母就斷了氣!

當嫂子發現嬸母的時候,她已經不知斷氣多長時間了。嫂子趕緊四處尋人把嬸母抬下地,但當時留在村里的非老即小,哪里見得到能抬動嬸子屍體的人?不得已,嫂子最後找到連長歐儒存,跪在他面前磕頭哀求道:“儒存叔,我求您了,您行行好吧,您千萬行行好,俺嬸子死了幾天了,不能讓她臭在家里,求求您找幾個人把她抬到地里去吧……”嫂子邊說邊磕頭。這樣,歐儒存從稻改隊里叫來了幾個年輕人,把嬸母的屍體原身放進她自己陪嫁的衣櫃里,仍舊抬到那個高頭荒灘上,埋在叔叔身邊,算是入土為安了,也算是與叔叔合葬了。

嬸母去世後的第十一天,公曆四月五日,農曆的三月初十日,小侄女終於停止了哭叫——她被活活地餓死了。這一天是清明節,是萬物復萌草木芃芃的日子,然而,我的小侄女,這個在錯誤的時間出生的孩子的小生命卻在這一天終結了。她在世上僅存活了不到一年。
自父親公曆三月七日、農曆二月初十懸樑自盡至今,短短的二十八日內全家竟有五口人相繼辭世!他們走了,悄無聲息地走了,他們的死如同地球上少了幾隻螻蟻,橫亙無垠的天體里少了五顆無名的小星星,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只是在我心里烙上了刻骨銘心的痛苦。
但,悲劇並未就此結束。(未完待續)


李世華,《明鏡月刊》



李世華《共用的墓碑——一個中國人的家庭紀事》(明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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