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30日 星期六

在雲南大理,尋找傳教士墓園


《明鏡月刊》廖亦武


2009年8月3日中午,我和老母輾轉千里,自四川成都抵達雲南大理,入住老牌先鋒詩人野夫在蒼山腳背租賃的農家院子。
野夫出遠門,看家護院的,是一位叫澤魚的佛教居士,圓腦殼大肚皮,皺褶頗豐的下巴和後頸窩,開口閉口皆笑,惹得我等連聲驚呼“彌勒佛轉世”。此種吹捧非同小可,於是澤魚甩動長袖,翻動短腿,數著菩提念珠,率眾下得山來,在懸掛著《麥加朝聖圖》的穆斯林清真館為我們接風。

我們吃葷腥,彌勒佛吃素菜,席間我得知,29歲的澤魚是整個大理地區,唯一的《零八憲章》簽署者,不禁肅然起敬。而澤魚卻慷慨陳詞,稱“沒有民主,哪來佛法,如果佛祖再世,也會對坐牢的劉曉波翹幾下大拇指”。

我不禁哈哈大笑。這個夾在蒼山洱海間的千年古城啊,大約被四野瘋長的大麻熏壞了腦子,橫豎不超過兩三公里,居民不超過兩三萬口,但被敬奉的神明卻不計其數。首先是白族的本主廟,供養了上千尊者,從東海龍王到王母娘娘到史書記載的皇帝和大將軍,應有盡有;然後是清真寺和佛廟;然後才是基督教堂和天主堂。至於官方排斥的家庭團契,以及比家庭團契更走極端的異教,如巴哈依教,也在那些低矮的屋簷底,伸縮,紮根,白蟻般暗中蠶食著無神論共產帝國的地基。

點悟蒼生,結束專制

因此才產生了如魚得水的“當代彌勒澤魚”。眼下他站起來,沖著斜坡間的幾條懶狗,宣告在雲南境內流傳已久的一則預言:2013年,未來佛,也就是彌勒佛,當真會從雞足山華首門降臨人間,點悟蒼生,結束專制。我恍惚記得我的鄰居老張,從一位雲遊中國的墨西哥瑪雅占卜師那兒得到啟示,也作過類似的宣告。還特地加一新紀元腳註:閒雜人員腳不出戶,正規人員遊走四方,天當被地當床,男不婚女不嫁。於是我撫掌歡迎高居殿堂的大肚羅漢來到我們中間。惹得澤魚亢奮至極,進一步宣告佛陀可以是你我他,是一條狗一條蟲,是耶穌是天主,是達賴喇嘛是穆罕默德,是悲哀是憐憫是喜樂是空氣。這個教那個教,眾教平等才阿彌陀佛。

我說你沒醉吧?澤魚說青天白日那敢醉?等落黑了再敞開,繼續乾飯乾酒乾民主思想,一乾方休。我說這些都不在話下,老廖最想乾的還是訪談。澤魚說好,我引見城外無為寺的主持和尚給你乾,何如?我說算了。澤魚說不乾和尚,難道乾基督?我說正是。澤魚一拍大腿,稱出大理南城門幾公里,就有西方傳教士的墓園。
我喜出望外。當即就敲定了拜訪墓園的時機。

飛毛腿時光。感覺只眨3次眼,就閃到3日後。用罷午餐,我提醒澤魚該出門了。我們一前一後,穿插羊腸道,直趨山腳。待橫過馬路,才抹把油汗,在古城牆的巨大陰影內回望,但見蒼山如一溜粗腰農婦,齊斬斬地躺倒,敞開了由天及地的陰道;經血般的溪流綿綿不絕,肥沃著這塊上帝眷顧的壩子,也肥沃著此刻米粒般的我們。

接著就在城門洞站牌登上一輛滿載白族人的中巴,奔10餘公里下車。接著就在城門洞站牌登上一輛滿載白族人的中巴,奔10餘公里下車。澤魚不由分說,將我領入高坡深處的“蒼麓書院”。這是一個不僧不俗的所在,門臉高聳入雲,人工池塘左右,均為兩進兩出的白族庭院。春花般燦爛的白族服務員穿梭著,而院長卻是個秋雨般晦暗的老男人。澤魚居中拉攏,我們只得落座,看翹起小指的土著妹兒表演中國茶道。緊接著,二胡、笛子、三弦加鄉村小調,裂帛一般,齊奏升平,令我等反革命如坐針氈。

藉口小便告退,繞行池塘良久,正中刻滿字的大石頭成為整座書院的核心。院長不請自到,為我講述這塊石頭的來歷:它在很遠很遠的時候,是頭羊或豬,這周圍山坡上的許多石頭,都是羊或豬,被觀音菩薩點化,驅趕,從洱海東渡到洱海西,抵達這兒,要為白族村民造福。豈料魔鬼卻藏在村頭,半夜三更學雞叫,引得全村的雞,後來是幾十個村子的幾千隻雞,都叫起來。於是人類在夜半起床,下地幹活。觀音菩薩的計畫被打亂,只好隱身走掉。失去法力的畜生群四散奔逃,全變成蒼山的石頭。

這就是造這個書院的起因?我問。院長點頭,並歎息周圍好多美妙的巨石,都被城裏人開採去。這塊“觀音石”,還是他經過反復交涉,才作為白族歷史傳說的信物,永久立此存照。
我想提議把“書院”改名“石院”,因為我尋遍書院,也沒見幾本書。卻忍住了。
至中途南五裏橋村下。爬了幾分鐘急坡,澤魚就氣喘如牛了。周圍是回族人的地盤,石頭圍牆蜿蜒如蛇,空氣中飄蕩著牛羊的膻味。在交叉的地溝旁,我撿起一個羊骷髏,又轉手拋往雜草叢。澤魚道,清朝時,回回杜文秀造反,自稱兵馬大元帥,攻佔大理古城,殺得白族和漢族屍橫遍野;後來朝廷滅杜文秀,又將回回殺得屍橫遍野。

我連連咋舌,稱“的確兇悍”。死也兇悍,蒼山之腰,回回公墓面積最大,界碑界樁經緯分明,外人外鬼不得擅入。


傳教士墓園废墟。(廖亦武提供)

繼續上行幾百米,沒路了。望不透的大麻和飛機草,這兩種強勢植物,特能適應大理水土,據說下個雨,吹個風,再出個太陽,齊腰深的大麻杆頓時就拔高一倍,條形葉片蒼翠欲滴,猶如惹眼的妖婦頂一把綠傘。而飛機草卻如大幫鄉間無賴,見縫就鑽,對所有的草木死纏爛打。
迂迴再迂迴,澤魚像一散掉包裝的肉粽,漏出油膩的肚皮;我則被蟲子或鋸齒草蜇得大吼兩聲。好歹登臨一地坎,可以四下遠眺。那兒,澤魚指點著。間隔五六塊玉米地,挖掘機的螳螂臂正伸伸縮縮。
我疑惑道,他們在整理墓園麼?澤魚嘿嘿,挖石頭呢。蒼山好多巨型石頭都進城,為房地產服務了。

在陡峭地坎間曲折進退,鳥翅般擺動雙臂,總比狗一般亂鑽大麻叢的滋味好。10來分鐘後,我們終於抵達傳教士墓園,被無邊無際的玉米林所包圍,且本身就是玉米地。我跳下地坎,細細觀摩每塊石頭,圓拱形、方形、菱形、三角形。石縫間雜草囂張,我拔掉一些,辨認出半組黑黝黝的英文;挪幾步,又是半組;再挪幾步,一新鮮血色的十字架迎著斜陽閃爍。
墓牆的基礎依稀可辨。四四方方兩塊,約兩個半畝地,中間隔著一土坎。西北角有一缺口,估計是進出墓園的門。可如今誰能曉得,這兒曾經埋葬過多少西方人,多少中國人。(《明鏡月刊》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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