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只是那艘沉没之船的回忆,也是1949年那个特殊年份的回忆
2010年5月25日,浙江舟山,太平轮海难生还者及遇难者家属共25人乘船出海,为61年前的遇难者海祭
张典婉(图/本刊记者 梁辰)
李昌钰也是太平轮事件的受害者
王兆兰和丈夫,当年16岁的她,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古稀老人
叶伦明老人在福州家中,墙壁上挂着他参加马拉松的照片
太平轮纪念协会海祭团团长张昭雄展示他父母的照片,父亲在太平轮海难中逝世
1949年11月,上海,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难民挤进了一艘准备开往浙江宁波的船上。这船原是美国海军的给养供应船。
倘若那些残骸仍在,它们在白节山海域的水底已经沉睡了63年。我们在詹姆斯·卡梅隆的《泰坦尼克号》里,能看到北大西洋4000米海底钢铁坟冢的阴森内部,但在距离更近的舟山群岛,我们却无法得知水下场景。1949年1月27日,一艘叫太平轮的船在此沉没,约千人罹难,仅有四十多人生还。随着太平轮一起沉没的,除了人的生命,还有对未来的期盼。随后不久,两岸割裂,海难很快就被政治的忧惧所取代。一个时代都沉没了,谁还会在乎一艘船呢?
两年前的5月25日,年长的幸存者和年轻的遇难者家属别着黄丝带,手捧白色菊花,来到这片海面上,面朝白节山灯塔方向默哀,祭奠沉入深海的亲人和一个远去的时代。
60年过去,这起死了上千人的海难,没有多少人问津。来自台湾的张典婉是这次海祭的发起人。12年前,她开始收集关于太平轮的点滴。
我在张典婉的办公室呆了大半天。在等待采访的时候,她给我吃了一种台湾带来的甜点。那些被一艘沉船划分两岸的亲朋再次吃到对岸的甜点时,几十年就过去了。
2005年,张典婉到上海档案馆查阅关于太平轮的资料。当她看到一捆捆被灰尘覆盖的“民国三十八年”纸页时,非常激动,“这么多年,没人碰过。”
2000 年,张典婉的母亲司马秀媛离开人世。她当年乘坐太平轮从上海来到台湾。整理母亲遗物时,张典婉发现了父母在上海的身份证,记录着沪上生活点滴的记事本,和一本写满朋友电话住址的通讯录。这些物件被锁在抽屉里,张典婉之前从没见过。
她大哭了一场。“母亲一直在讲太平轮的故事,可是我那时候太年轻,不能体会。”
四十出头,已是两个小孩母亲的张典婉决定要写下太平轮和母亲家族的故事。在收集家人故事的时候,她发现了更多人的故事,这本叫《太平轮一九四九》的书中,
有音乐家、军人、商人、报人、公务员、职员……他们的命运在一场旅途中被改变。
起航,死亡的旅程
年逾九十的叶伦明坚持长跑几十年,曾经是香港最年长的马拉松长跑选手,他是太平轮海难的幸存者。张典婉在车水马龙的铜锣湾地铁站口第一次见到叶伦明后,叶对她说:“我要为他们而跑。”叶伦明所说的“他们”,是1949年1月27日与他在太平轮上一块晚餐的朋友。
那天是小年夜,第二天便是除夕。当天下午,上海黄浦码头吹着寒风,日光昏沉。人们提着大包小包,挤着登船。太平轮停靠在忙乱的码头里,农历
新年之前,这是驶向台湾的最后一班轮船。一个个木箱被陆续抬上了船,里面装着运往台湾的杂货、国民党史料、金融机构的账册报表,和工商企业经营往来的资
料,近六百吨钢筋也被拖进船舱。
船吃水很深,船身倾斜。“我看到船都歪了,不敢坐,就把船票卖了。”一位姓施的女士多年以后向张典婉回忆。船票不便宜。国共内战后期,船票不再是票面价,多用黄金直接交换。更多的人一票难求,想趁乱挤上去。由于进货延误,原本上午要开的船,直到下午4点半才离开上海。
南京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吴伯超来到黄浦码头的时候,船票已经卖空。他从南京赶来,准备乘船去台湾,和妻女一块过年。自从进入1948年之后,
淮海战役、平津战役相继打响,战火遍地。吴伯超的妻女已经提早赴台。“父亲担心战乱影响音乐学院师生安全,极力向当时教育部长朱家骅建议,将音乐学院迁到
台湾。”吴伯超的女儿吴漪曼说。
吴伯超在码头上遇到了太平轮的三副,他们之前认识,看到吴教授无票可买,三副慷慨地把自己的床位让给了他。
当年曾经服务于海员工会的任钦泓回忆:只要与船上工作人员熟识,便容易无票上船。在上海保存的法院档案显示,在太平轮所有者——中联公司提供的名单里,正式登记的乘客是508名,但是,还有很多人没有登记,通过各种方式上了船,乘客实际超过千人。
2004年,张典婉在上海一家餐厅吃饭时,偶遇作家白先勇。她告诉白,自己正在拍关于太平轮的纪录片。白指着正在餐厅里吃饭的一位客人说:你应该采访他。
这位吃饭的客人是现任香港城市大学教授郑培凯。他当时还是婴儿,其家人准备迁往台湾,买了1月27日太平轮的船票,但他吐奶严重,母亲为此
烦心:这么长的海上航行,该如何是好。此时,恰好所托之人及时帮他们买到了飞机票,于是没上那艘“死亡之船”,而是改乘飞机前往台湾。“来了台湾,妈妈对
我特别好,常说还好我吐奶,救了全家。可是如果我调皮,惹得她心烦,她就说:都是你!如果坐那艘船沉了,现在一了百了!”郑培凯说。
随着国民党军队在国共战场上的连连失利,蒋介石已经为南迁作好了筹划。1948年,故宫那些价值连城的国宝和中央银行的大批黄金,开始秘密运往台湾。上海出海口施行宵禁,但大多数船只无视此规定,包括太平轮。
太平轮驶出港口不久,黄昏旋即转为黑夜。为躲避军方可能的拦截,如同其他夜航船一样,太平轮一路不点灯不鸣笛。为赶时间,还改了航线。在太
平轮厨师张顺来的记忆里,这天晚上海象极佳:无风、无雨、无雾。毕竟是小年夜,一顿像样的晚餐更能增添节日气氛。太平轮管事顾宗宝登船前,采购了丰富的食
材:培根、沙鱼、海参、干贝、冬笋……各类酒水饮料也很充足。
与此同时,另一艘船——建元轮也在没有星光灯火的黑暗中行驶,这艘益祥轮船公司的货轮从另一端——台湾基隆港出发,满载木材与煤炭,朝着上海方向驶来。
船舱里,乘客与船员吃喝打牌,兴致浓郁。因为第二天就是除夕,许多人期待下了船便可以和家人团聚。叶伦明在为大伙儿盛米饭,他与几位熟识的好友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晚餐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在海的另一头,许多人在等待。不到10岁的李昌钰,与兄姐一起玩耍,父亲已经有些时日未见,小孩们颇为想念,他们在院子里用石头摆出了“父
来公园”几个字。他的父亲李浩民登上了当天的太平轮。李浩民是江苏如皋人,家中世代经商,发迹后,转往上海,从事石油及百货生意。1947年,看到时局莫
测,他让家人先去台湾,自己留沪。
晚上11点5分左右,太平轮在海面上已经航行了将近6个小时,晚餐的欢愉时光已过,大部分乘客已经入睡。此时,李述文在船舱里听到“砰”的一声,接着有铁链放下的响动,他觉得不对劲,走出船舱一问,才得知,太平轮与迎面驶来的建元轮发生了撞击。
生还者徐志浩事后讲述:“太平轮与建元轮,都是晚上夜行,熄灯急驶,太平轮大副当天已喝醉,交由三副掌舵,三副忘记调舵,等发现建元轮迎面而来,提醒挂灯鸣笛已经来不及了。”
被撞的建元轮很快沉没。结实一些的太平轮,并没有马上意识到情势的险峻,继续前行。很快,有乘客发现船的下舱进水情况非常严重。得知此状况,船长下令开足马力,试图让太平轮朝最近的海岸驶去。
沉没,冷酷的冰海
一切已无时间扭转。海水涌进船舱的速度快过了太平轮行驶的速度。在叶伦明的回忆里,仅仅几分钟之后,太平轮就开始下沉,忙乱的声音和凄厉的哀号开始在海面上响起。
“两船相撞时,没有即时放下救生艇,放下后,也没人割断绳索逃生。”徐志浩回忆。
国防部参谋少校葛克所在的船舱已有海水涌入,他和妻小赶紧登上甲板,想上救生艇,但上面已经挤满了人,根本进不去。
船身右侧就要沉入水里,葛克抱着女儿和大儿子,妻子抱着小儿子,紧紧拥抱在烟筒旁。一股海浪掀来,葛克掉进海里,妻儿都不见了。他连呛好几
口水,挣扎着浮上海面,爬到一块木板上。随后又来了两个人,三人背靠背坐在板上,下身浸在海里。每一块漂浮物都成了救命的稻草。葛克看到,有人掏出枪,迫
使别人让出自己的木板。“有人心肠很坏,自己放了小艇,也不愿搭救别人,就往前冲了。”回忆至此,叶伦明仍然非常愤怒。
“落水恐惧,已足使人精神受极大威胁,而天气冷冻之严酷,直可使活人冻僵,身穿衣裤,全部湿透,加以酷冻,身如贴冰,浑身发抖,牙齿互撞不已。”这是李述文的描述。
人们抱着各种物品,泡在冰冷的海水里等待着,夜晚显得过于漫长,很多人撑不住了,沉入水中。直至天明之后,他们隐约看见一艘轮船从远方驶来,用尽力气大声呼救。
当时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得救的有36人。根据张典婉的调查,在这36人名单之外,又发现了几名幸存者,达到了四十多人。大部分的人没能获
救,这个数字在千人左右,和泰坦尼克号的遇难人数相差不多。“我们是否愿意去体会,那一艘永远抵达不了目的地的轮船上,其实有着比电影《泰坦尼克号》更真
实、更动人的事情发生着呢?”张典婉说。
白先勇写过小说《谪仙记》,里面有一位叫李彤的小姐,父母因太平轮沉没而遇难,她的命运因此而改变。谢晋把《谪仙记》拍成了电影《最后的贵族》。吴宇森正在筹拍的电影《太平轮》就是以太平轮海难为故事原型,搁浅的拍摄计划在2011年重新启动。
2010年1月27日,太平轮纪念协会成立,不时有遇难者家属打电话给张典婉。有一天,一个电话打过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停了很久,然后说:我是生还者。这让张典婉非常兴奋,在此之前,叶伦明是她惟一能采访到的生还者。
给张典婉打电话的是王兆兰,她是官方名单里年龄最小的幸存者,当年16岁,也是仅有的两名女性幸存者之一。王兆兰的母亲、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全部罹难。沉船后,王兆兰在海上漂了一夜,身体已经冻僵。“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的手松开了,弟弟也不见了,我被人拉到木箱上,呆呆地看着海,清晨太阳出来了,有艘船经过,大家说,喊哪!喊哪!我喊不出来……”
王兆兰记得,在救起落水者的澳大利亚军舰上,军人们给她分发了热汤热茶,把湿透的衣物拿去烘干,让她认领物品。王兆兰不懂英语,请了另一名获救的女性周侣云帮忙沟通。
周侣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自己落水时的感受:“我只觉得身体往下沉,可以听见水从耳边滑过的呼呼声响,好像身体被夹在什么东西里,水不断从嘴、鼻、耳里进入肚子,我一时想着什么都完了。但是我感觉在海水里淹死太难受了,这样死太不值得,我宁愿死在炮火里或实验室里。”
徐志浩则写道:“我看见用手巾满包着的金条,在他们全身只剩一只头在水面时,这时价值百万金圆的金条,也都不再恋情地被送到了海的怀抱里!什么都在这时成了废物,只有生命是最宝贵的!大家都为着自己的生与死做最后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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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1月,上海,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难民挤进了一艘准备开往浙江宁波的船上。这船原是美国海军的给养供应船。”
应为194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