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4日 星期四

1956年中国各地就出现过一个“小跃进”


大饥荒的发生(中)


(续前)3.1956年的小跃进

我们本不奇怪,解放后的农村革命为什么不能停止在土地改革,25 但很少有人想过,合作化为什么不能停止在“初级社”、“高级社”,而非要逻辑地导向“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不可?

一项研究发现,1956年中国各地曾出现过一个“小跃进”,1958年大跃进中发生的所有事件,在这一年里差不多都出现了(除“大炼钢铁”这一件事之外)——如并大社、政社合一、高指标、瞎指挥、虚报数字、大办农田水利、社办工业商业、滥伐树木、作物弃置霉烂、牲畜生猪生产下降、平均分配、扩大留粮和社员福利、铺张浪费开支过大、起伙房办食堂、组办“共产主义农业社”、拆房倂居、大搞扫盲等文化建设、分配不兑现、粮食高征购、拼命苦干和劳动强度过高、发生伤亡事故和非正常死亡、出现饥灾、疾病和饿死人、干部强迫命令、违法乱纪打骂社员、“一平二调三收款”、“挖底财”、收“金银铜铁锡”、没收个人生产生活资料、扒墓平坟、控制钱款和个人消费、城市供应紧张、出现“盲流”,等等,等等,——尽管在规模上尚有不足,但二者在性质上却是相同的。26

这就为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全盘集体化”之后,就会“自发”(或“半自发”)地出现一个“跃进”?它们之间有着怎样的逻辑关系?不难看出,发动大跃进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农村经济的不尽人意,初级社保留土地分红,劳动所得即已下降,收入往往不如单干农民;高级社取消土地分红,并未解决这一问题,缘因劳动力增大投入,工分“贬值”,只好讲“平均主义”、“不计代价”,……直至后来的“共产主义”云云。另一方面,随着五十年代中期城里干部和工人待遇的大幅度增加,一时之间,反差十分显著,更刺激了农民提高生活水平的愿望。这些都产生了巨大的压力,由此来说,大跃进带有明显的“还愿”性质。也可以说,就像苏联曾经过的那样,有多方面的原因需要集体化之后出现一个令人目眩的“成绩”。可能正是它,再加上体制上的变化,终于使事情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27

就在这次农业“小跃进”中,农村劳动力被大数量、超负荷、高强度的投入生产,并出现了众多的伤亡事故和非正常死亡,以及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各种后果。……

正像人们多知晓1956年国民经济的“冒进”(及“反冒进”),而不大了解农村的“小跃进”一样,1956年的农业大减产(包括57年的继续减产)也被掩盖了。一项研究表明,1956年中国粮食减产数量当不下400—500亿斤,约合总产量的百分之十几,成为共产党掌握政权六年以来粮食生产的最大下降。28 这无疑是“小跃进”的一个结果(也或多或少与后来一样归罪于“自然灾害”)。

也许是由于各方面条件的不够成熟,和当年“反冒进”的结果(也包含苏共二十大的影响),“小跃进”被制止了。直到1957年反右派以后,它又卷土重来,并终于在1958年形成了所谓“大跃进”。


4.大跃进的发动

1956年出现的小跃进,使我们不能不将事情追溯到1955—1956年。1955年中,毛泽东在“集体化大风暴”中,编辑了《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即提出了经济和社会文化建设方面的许多宏伟目标。29 1956年初,发表《高潮》序言,提出“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于1957年八届三中全会通过),“多快好省”方针(见于1956年《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促进委员会”(以上被并称为三个口号), 30 同期,讨论“十大关系”问题(以上五点并列于1958年八大二次会议毛的讲话提纲之中)。 31 打算在苏联道路之外,寻找一条中国自己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用毛本人的话来说,即:我们不能走世界各国技术发展的老路,跟在别人后面一步一步爬行。我们必须打破常规。 32

1956年“冒进”(包括“小跃进”)的被制止,使毛大为光火。1957年,发生了整风、反右事件。毛说,反冒进在前,右派进攻在后,与右派相距大概五十米远。 33 随后的八届三中全会批评了反冒进,通过“四十条”,奠定了大跃进的思想基础。毛说∶将来只用几分地种粮就够吃。会上作出《关于在今冬明春大规模开展兴修农田水利和积肥运动的决定》;随即各地以“四大”形式(即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批判“右倾保守”,掀起了农田水利建设高潮。投入的劳力从几千万人,发展到一亿人。 34 以为只要像战争年代那样,动员群众,大搞群众运动,就什么事情都能办好。 35 接着,《人民日报》社论(11月13日)号召:在生产战线上来一个大的跃进。 36

1958年1月南宁会议提出“苦战三年”的口号。 37 2月政治局扩大会上,毛说:今年下半年你们就看到,要有一个大冒进就是了,我看是要比哪一年冒得还要利害。 38 5月八大二次会议确定“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总路线,将“四十条”规定的十二年任务一下子缩短到三年,并把它与超英赶美联系起来。 39 继1956年的小跃进之后,再接再厉,终于发动了58年大跃进。

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大跃进带有“偶然性”,似乎是“可有可无”的(我自己过去也曾持有类似的看法);由于1962年实行“队为基础三级所有”之后,农村制度大体退回到公社化以前的高级社阶段,就更增强了这种印象;甚至在不少有关集体经济的研究中,“省略”了大跃进(及大饥荒)这段历史。现在看来,这些观点都值得重新考虑。

5.1958年大跃进

粗看起来,58年与56年的不同之处,即在于建立了人民公社这一新的社会组织形式。这当然是重要的,但“大跃进”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它是所谓“共产主义(或共产主义过渡)的试验”吗?后一说法尽管仍在知识界占有主导地位,据我们调查了解,却并不符合事实,也并未说到点上。 40

1958年8月,在大跃进的高潮中,毛泽东提出:过去革命打死很多人,是不要代价的,现在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干呢?41
表示要像战争年代一样,不计代价、不计报酬、不怕牺牲,包括生命的代价和牺牲,来实现一个生产上的大跃进。随后又说,当然,死人也不要过多,例如中国死一半人,或三分之一、十分之一,死五千万人,就不好了。42
他还在《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议》中特别加写了一段话,说:我们现在就是要建立“农业产业军”。43
有证据显示,这正是毛在中国农村集体化问题上一以贯之的一个想法。44

什么是“农业产业军”呢?这在经典著作中很少进一步的解释。45
如果我们不把目光只局限于文字资料,而到乡间去走一走,就会发现它到底是怎么回事,和了解到农民的思想感受和他们的看法。就会了解到:“大兵团作战”是产业军,“三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是产业军,“供给制”、“吃食堂”是产业军,“打破坛坛罐罐”、“留个箱子好行军”也是产业军,——所有这些,都不是指向所谓“共产主义(实验)说”,而相反只能以“产业军”来解释的,——也就会发现,正是它——“产业军”制造“瞎指挥”,制造“高指标”,制造“浮夸风”,制造“共产风”,制造“强迫命令”、“干部特殊化”,……通过这些现实生活中的实际情况而不是什么“教义”,就会发现,“产业军”制造大混乱、大饥荒。46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即“大跃进”、“产业军”是否打破了“苏联模式”呢?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也存在不同的意见。实际上,类似的做法在苏联“十月革命”的第二年就开始实行过(即所谓“军事共产主义”),只是没有把它运用在农村而已。47 看来,在这个问题上,毛很多是学苏联的,而且,他好像还是《共产党宣言》的一个忠实执行者呢!

因此人民公社成立不过二个月,用毛本人的话讲,就“天下大乱”,不得不“降温”,开始了一个不断“纠偏”再“纠偏”的过程。毛说∶我们中国人包括我在内,是个冒失鬼。48 到1959年3月又说∶我担心苏联合作化时期大破坏现象可能在我国到来。 49 结果却不幸而言中……

解放后,政府本接管了忒多的权力和责任,而未计自己能否承担得了。在大跃进中,又通过公社化、军事化、共产、并居、大兵团作战、消灭家庭等,形成为对农民的一场最激烈的战争;将原有社会结构毁弃殆尽的结果(其方法远不止于派外乡人充任本村本队社干),也就消除了原有的社会保障机制(它早已所剩无多)。

经过长期的误解之后,人们可能终于发现,“传统社会”及其各种机制机能被严重贬低了。传统社会本是一个非中央集权、非统一划一的社会。成为现代生活一大主角的政府,还远远没有后来那么强大有力,人际关系也没有发展为日后的那种“金钱至上”、“惟利是图”。它是一个有着更多人情味的,重视亲戚、邻里、同乡、朋友关系而非高度政治化一元化的社会。存在着形形色色因地而异的乡俗、惯习、各种各样“猫儿匿”,可以实行一定程度的社会救济和多种互助。那时的人,也可能比“金钱至上”的现代人道德高尚,……但彻底反传统的结果,这些都被一扫而光。只剩下唯一的一家——政府,平日无事尚可,一旦出了问题,就可能是一场大灾难。

相应地,在这种情况下,农民的“反行为”也进入了新的阶段,一句话,他们“不干了”。 50 其结果,自然是生产的进一步下降和出现另一种人为的“天灾”。……

藉此,我们也可以回答——为何一些当代研究认为那“三年”并无灾害(或灾害不大), 51 而当时各地却有大量严重的自然灾害的报道?——这一令人困惑的问题。
(未完待续)

注释:

25、对此的最新研究,参见刘洋:《征服——一个乡村土地改革的口述史研究》,2004,硕士论文。

26、参见“1956年的小跃进”。

27、1957年11月13日《人民日报》社论说:人们“不了解在农业合作化以后,我们就有条件也有必要在生产战线上来一个大的跃进,这是符合于客观规律的”,见鲁振祥:“共和国史上‘大跃进’一词的应用与演变”,《中国经济史研究》2004:1,页153;他也指出,大跃进一开始只是“农业大跃进”,以后才演变为“全面大跃进”;又,在合作化过程中,据说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曾三令五申,要使农业社集体经济赶上并超过富裕中农的水平,但始终未能兑现(当时后者收入水平高于前者约42%),见杜虹:《20世纪中国农民问题》,中国社会出版社,1998,页311-312;另据研究,就是“大跃进”一词也并非中国人的创造。早在1930年代苏联大搞工业化时期,普遍使用的口号就是“大跃进”,见沈志华:“苏联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反应及其结果——关于中苏分裂缘起的进一步思考”,见网上文章(2004年9月):www.bjsjs.net/news/news.php?intNewsId=1008。

28、参见高王凌:“1956年的大减产”(未刊文稿);按:与前几年比较,1960年全国粮食减产则接近百分之三十。

29、如认为“在合作化的基础之上,群众有很大的力量。几千年不能解决的普通的水灾、旱灾问题,可能在几年之内获得解决”,中共中央办公厅编∶《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人民出版社,北京,1956,页675。

30、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北京,1991,页636、641、661。

31、薄一波,页642。

32、1964年12月毛泽东对政府工作报告的批语,1964年12月31日《人民日报》,《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1986,页849,见鲁振祥,页158。

33、1958年2月政治局会议,薄一波,页645。

34、薄一波,页679—681、636;据说,从1957年10月到1958年4月,全国农民共投入130多亿工日,完成土石方总量达250亿立米,铺成厚一米、宽66米的路,可以从地球铺到月球,李锐:《大跃进亲历记》,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页125—126。

35、薄一波,页660。

36、《新中国农村经济纪事》,页166。据说,“大跃进”的口号,最早是出现在实现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的号召中,《大跃进亲历记》,页158。

37、薄一波,页681。

38、薄一波,页653。

39、薄一波,页667;《当代中国》丛书编辑部:《当代中国的农业》,当代中国出版社,北京,1992,页141。

40、参见高王凌:“我眼中的大跃进”、王燕妮:“从MCH看公社化的ABC”(An Introduction to the ABCs of Communization: A Case Study of Macheng County /Wang Yanni,Introduction / Kimberley Ens Manning and Felix Wemheuer ,Eating Bitterness, New Perspectives on China's Great Leap Forward and Famin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2011)。

41、1958年8月21日在协作区主任会议上的讲话,HN省档案馆。

42、1958年11月21日,在武昌会议上的讲话。

43、《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七,页573;据说,毛泽东在北戴河会议上也曾说过:不仅工人是产业大军,也把农民组织成产业大军,积极性更高,产量更多。我们现在办大公社,统一调配劳动力,这就是战争时期的经验,杜虹,页369-370。

44、高王凌:《关于杜润生回忆的回忆》(未刊稿),1953年杜润生和陈伯达的争论。

45、关于“产业军”,《共产党宣言》里仅仅说:革命成功以后,“最先进的国家几乎都可以采取下面的措施:……(第八)实行普遍的劳动义务制,成立产业军,特别是在农业方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北京,1976,页272)。

46、在所有这些方面,MCH几乎都有上好的例子。如生产上的“掇秧”,及县委一班人如何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遥控指挥;再如“亩产三万六”的“天下第一(卫星)田”;又如1956年的“强迫命令”如何在58年“复发”,等等。目前的研究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

47、参见“1956年的小跃进”。

48、在郑州会议上的讲话,薄一波,页813。

49、《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八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页87。

50、杜润生的谈话,1994年;参见高王凌:“大跃进时期的农民行为”,《当代中国研究》(美国)2006年第2期。

51、其代表作见金辉:“风调雨顺的三年——1959-1961年气象水文考”,《方法》1998:3;另,在80年代初,万里曾说,这几年的灾害比“三年自然灾害”时大。但农业却出现了大增产(这当然也与“包产到户”的推行有关)。

高王凌,《观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