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7日 星期五

吴宓:中国放火者多救火者少(下)

赤旗飘扬,群情激昂,世风人心为之大变。吴宓深知难以见容于新时代,于是采取了“免祸全身”(《吴宓书信集》,第352页)、“避难苟安”(同上,第363页)的做法,“根本态度是不愿长住北京”:1946年,“不肯随清华北上而投武大”;1949年,“又甘弃武大而远入西蜀”;1950至1951年,女儿学昭传达“胡乔木等之雅意”,欲“调职回北京”,仍然“力却之”(同上,第391页)。可惜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人不找事事找人。急于上进的各地师友不断鞭策他“进步与改造”(同上,第373页),女儿学昭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督促他严加改造,以至于吴宓最怕见的人竟然是亲生女儿——“学昭宓怕见她,总是促我思想改造”(同上,第431页)。这份“怕”,吴宓自嘲“如《石头记》中之宝玉最怕人劝其‘读书,上进,做官’”,依然年轻的学昭当然“猜不透”(同上,第384页)。1948年父女首度交锋时议定的规则——“各友其友”、“各行其是”、“各守疆界”——迅速化为乌有。1952年,吴宓在那份著名的“洗澡”报告《改造思想,坚定立场,勉为人民教师》中特别写道:“一九四八年暑假,我在武汉大学答复我第三个女儿学昭‘各行其是’的话,我决不再说。因为是非只有一边,此是则彼非。”(1952年7月8日重庆《新华日报》首发,7月19日《光明日报》转载)彼此相安勿扰既已无法实现,“固有”的“亲情”势将荡然无存,父女间的裂痕不但没有弥合,反而越来越深,最终扩展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革命的“萧光同志”,最终还原成了文化的“吴学昭女士”。这个当年不肯读父书的女孩,一生最伟大的成就恰恰是整理、出版亡父的文字。有女能读父书,吴宓纵有万般愁怨,也可以瞑目了。吴家父女充满吊诡的情感轮回,再次证明了一个基本道理:“生人五伦间之感情”终难“断绝”,“违反人情之政教”不可能“持久不败”(《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65页)。

  吴家父女的情感线索,由嫌隙到裂痕再到鸿沟,脉络清晰,昭昭在目。相比之下,陈家父女情的演变,至今仍然云遮雾绕,难以一睹真容。

  陈寅恪虽然年长吴宓四岁,但结婚生女却整整比吴宓迟了七年。他和唐筼也有三个女儿:长女流求,生于1929年;次女小彭,生于1931年;幼女美延,生于1937年。阴差阳错,时间上的落后,反倒减轻了陈寅恪夫妇1948到1949年间防堵“左倾”思潮的压力。

  1948年暑假至1949年初,陈家飞离北平、途经南京、滞留上海、南下广州的过程,目前所能看到的最新鲜的回忆是这样的:

  这年(张求会按:1948年)暑假,流求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附属中学高中毕业,匆忙赶回北平投考北方的大学,希望考取国立大学,减轻家里负担……流求高中就读于比较封闭的教会学校,加上九姑(张求会按:陈寅恪之妹陈新午)监护很严,对北方学运等情况了解不多,母亲就请刘适先生(张求会按:别名“石泉”)抽空为流求讲讲北方政治时势……放榜后,流求如愿考取国立清华大学生物系医预组。

  ……第二天(张求会按:1948年12月14日),胡适伯父请邓广铭先生寻找我们。邓先生通过俞大缜表姑才问到大伯母家地址,找到我们,告知国民政府由南京派飞机来接胡适等,交通部长俞大维带口信要陈寅恪一家随此机离开战火中的北平。父母与新午姑、大维姑父向来关系至为密切,相知笃深,听闻邓先生此话,稍做考虑后便随邓先生往胡适寓所,愿与胡先生同机飞离……这时,流求表示不愿离开北平,同学们都留校迎接解放,而且考上清华不容易,走了恐怕很难再回清华读书,非常可惜。母亲对她说:现在是烽烟四起的紧急时刻,父亲失明,母亲有心脏病,美延年龄还小又瘦弱,如果你不和我们在一起走,连个提文稿箱、搀扶父亲的人都没有,何况这次是大维姑父传话来接我们离开北平,也是亲人的一番好意。流求本来执意不走,后经母亲反复劝说,觉得母亲的话确是道出家中实际困难,很有道理,自己有责任替母亲分忧,九姑和姑父一贯待自己如同亲生,想到这些,决定和父母一起登机。

  ……我们在上海住了一个月,父亲决定应岭南大学之聘,遂南下广州。当时流求入国立上海医学院借读,后转学入二年级,一人留在上医读书,未随父母南下。(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著《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227-231页)

  接受师母唐筼之委派、为师妹流求介绍“北方政治时势”的石泉,当时就学于燕京大学研究院。1948年暑假,石泉刚刚完成研究生学位论文(张求会按:指导教师即陈寅恪),未及最后校阅,“国民党政府发动了‘八·一九’大逮捕,反动军警包围了燕园,准备进校搜捕进步学生,石泉的名字也在黑名单上”(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此据张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64页),幸得师友掩护,“仓促脱身离校,进入华北解放区”(石泉《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自序》,三联书店1997年版,“自序”第2页)。“进步学生”石泉的介绍,是否对十九岁的流求起了一定的作用,不得而知。但陈流求顺应时代,自觉接受“左倾”思想的影响,应该是事实——也就是说,流求不愿随父母离开北平,极有可能另有隐情:

  陈寅恪一家12月16日到了上海,住进俞大纲家中……陈寅恪一直留在南京念中学的二女儿陈小彭已先期到了俞家。至此,陈的一家可算是大团圆了。

  但社会分裂所带来的一些矛盾,也投射到这个多年漂泊、凄苦的家庭里。还在北平时,陈家大女儿已经受到“学运”思潮的影响,用当年的话来说是一个要求进步的学生。这一点,与陈寅恪一向所坚持的学术应当保持独立自由精神的观点有所冲突。为此,陈寅恪是将他心爱的女儿带离了北平,但两代人的心灵并没有很快得到沟通,时代的裂变仍将对这个家庭产生很深的影响。也许两代人都有自己追求人生的方式,等到一切都回复到平静时,历史已刻下了很多不堪回首的沧桑!(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17页)

  两相对照,我倒更相信陆键东的分析与研判。键东为创作此书而辑录文献时,“陈寅恪”尚未大红大紫,彼时所获各类访谈、回忆,自然较后来更加可信。当然,陆著情感过浓、以臆测代替考证的瑕疵,也确实需要使用者时时警醒,试以下面这段文字为例:

  从以后的发展来看,还在上海时陈寅恪就开始考虑将广州作为他一生漂泊的最后一站。他不但把两个女儿带到了广州,其中二女儿立即转入岭南大学附属中学,毕业后升入岭大农学院园艺系,最小的女儿陈美延则进入岭大附属小学。(原注:大女儿陈流求留在上海念医科。)而且,他一抵达岭南大学便马上进入角色,兼任中文系与历史政治学系两系教授,参加一些活动,恍如回到了熟悉的母校。(同上,第18页)

  此段文字,一头一尾均属“以臆测代替考证”(张求会《〈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让更多人认识陈寅恪》,《南方都市报》2009年1月11日)的典型。2009至2010年,胡文辉《陈寅恪1949年去留问题及其他》(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9年5月24日)、张求会《陈寅恪1949年有意赴台的直接证据》(载《南方周末》2010年4月29日)、张求会《陈寅恪1949年去留问题补谈》(载《南方都市报》2010年5月18日)三文陆续发表,以新史料再次验证了余英时多年前的推断:“陈先生最后未能离开广州固是事实,但我们决不能说他自始至终从来没有考虑过‘避地’的问题。”(余英时《跋新发现的陈寅恪晚年的两封信》,见余著《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268页)因为,已经有足够的材料证明他不但有过“避地海外的念头”(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同上,第97页),“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曾经付诸行动”(张求会《陈寅恪1949年去留问题补谈》)。这里所讲的“付诸行动”,指的是1949年5月,陈氏夫妇分头申请办理入港、入台许可证,以谋求“避地海外”。有一个重要的细节不得不提:陈寅恪为办理赴港入境证提交的是“像片四张”,为办理赴台入境证提交的是“申请书四纸”,两次都只准备了四个人的材料。如前所述,当时陈流求一个人留在上海医学院读书,因此,被漏掉的那一位家庭成员最有可能就是她。最大的疑惑至此浮现出来了:到底是流求又一次不愿随家人出逃,还是陈寅恪夫妇对长女另有安排,抑或彼此另有难以言传的隐衷?所有这一切,只能留待当事人自揭谜底。

  最后,我愿借用2010年写下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语:“逝者已矣,生者犹存。最好的纪念永远是还原真相,无论还原真相将令人如何难堪与痛苦。而书写的自由,既取决于外在的环境,又何尝不取决于作者的心态呢?”

作者:张求会,来源: 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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