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5日 星期三

梁启超对“大革命”为何大恐惧(下)


1927年1月27日:“知识阶级”已成为反革命代名词

梁启超家书:

“近来耳目所接,都是不忍闻不忍见的现象。河南、山东人民简直是活不成,湖南、江西人民也简直活不成,在两种恶势力夹攻之下。全国真成活地狱了。不惟唐生智头痛,连蒋介石们也头痛。总而言之,共产党受第三国际训练,组织力太强了,现在真是无敌于天下。我们常说:‘他们有组织,我们没有组织。’谁知陈铭枢给他的朋友的信(我亲看见的),说的也正是这两句话。现在倒蒋陈、倒唐之声大盛于两湖、江西,李济琛在广东想自己练些非共产的军队(四师),到底被他们破坏,练不成功。蒋、唐他们自己安慰自己道:‘好在军队不在他们手里。’不错,现在南方军人确非共产派,但他们将来必倒在共产派手上无疑。现在南方只是工人世界,‘知识阶级’四个字已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两湖、江西大小公私学校完全封闭,以改组名义封闭,但开学总不会有期。)而所谓工人又全是不做工的痞子流氓,看着生产事业都要停止真是不了。将来我们受苦日子多着哩,现在算什么?我们只有磨炼身心,预备抵抗,将来还可以替国家做点事业,教小孩子们也要向这条苦路进行。”(1月27日)

笔者注:

梁启超所感受到的“‘知识阶级’四个字已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的状况,其实与工、农运动中严重的“民粹”倾向有关。所谓“民粹”,有两个基本特征:1、绝对的排斥社会精英,也就是梁启超所谓的“知识阶级”;2、绝对的“平民利益”。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中有一段话,可谓大革命中的“民粹主义”的最佳注释:

“在第二时期内,必须建立农民的绝对权力。必须不准人(后增入“恶意地”三个字)批评农会。必须把一切绅权都打倒,把绅士打在地下,甚至用脚踏上。所有一切过分(后更改为“所谓‘过分’”)的举动,在第二时期都有革命的意义。质言之,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间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据《毛泽东选集》,中国共产党晋察冀中央局编译。1947年3月出版;其他版本对文字有所修改,见括号内注释)

“必须不准人批评农会”、“ 必须把一切绅权都打倒,把绅士打在地下,甚至用脚踏上”,这其中的民粹味道是很浓烈的。更何况当时还有这样的认识:“乡下农民中,还是那些闯祸不怕大,生事不怕多的游民无产阶级分子,才有胆来领导这个革命。”李维汉多年后反思这段历史说:毛泽东将那些“踏烂鞋皮的,挟烂伞子的,打闲的,穿绿长褂子的,赌钱打牌四业不居”的游民,即流氓无产阶级当作贫农的一部分,列人革命先锋之中,说他们“最革命”,缺乏一分为二的分析。农民运动中民粹若此,工人运动自然也不例外,知识阶级成为“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1927年3月21日:暴烈分子定要和我过不去

梁启超家书:

“今日下午消息很紧,恐怕北京的变化意外迅速,朋友多劝我早为避地之计(上海那边如黄炎培及东南大学稳健教授都要逃难),因为暴烈分子定要和我过不去,是显而易见的。更恐北京有变后,京、津交通断绝,那时便欲避不能。我现在正在斟酌中。本来拟在学校放暑假前作一结束,现在怕等不到那时了。……南方最闹得糟的是两湖,比较好的是浙江。将来北方怕要蹈两湖覆辙,因为穷人太多了,(浙江一般人生活状况还好,所以不容易赤化。)我总感觉着全个北京将有大劫临头,所以思顺们立刻回来的事,也不敢十分主张。但天津之遭劫,总该稍迟而且稍轻。你们回来好在人不多,在津寓或可以勉强安居。还有一种最可怕的现象——金融界破裂。我想这是免不了的事,很难捱过一年,若到那一天,全国中产阶级真都要饿死了。现在湖南确已到这种田地,试举一个例:蔡松坡家里的人已经饿饭了,现流寓上海,他们并非有意与蔡松坡为难(他们很优待他家),但买下那几亩田没有人耕,迫着要在外边叫化,别的人更不消说了。恐怕北方不久也要学湖南榜样。”(3月21日)

笔者注:

梁启超担心“暴烈分子定要和我过不去”,不是没有道理的。随着“知识阶级”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1927年6月,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临时执行委员会曾呈请中央通缉“学阀”,排在首位的是章太炎,随之家财被没收;“研究系”的骨干张君劢、张东荪也列名其中。

蔡松坡即蔡锷。蔡家在湖南尚有几亩薄田,也未遭到农民运动的直接冲击,但仍不得不为生计流亡上海,个中原因,与当日底层贫民搞的“平粜阻禁运动”有密切关系。该运动的本意,是底层贫民担忧一旦遇上青黄不接的年份,省内粮价暴涨,进而威胁自己生计,故而以农民协会的名义,禁止一切粮食出境。

这种措施既然是贫农自己所定,本来理应对贫农有利。但实际却不然。措施最先损害的是佃农、自耕农、中农、富农和地主们的利益——这些农民,都有在市场上自由出卖粮食的需求,“平粜阻禁”之后,粮食不能在丰收与荒歉之间流动,导致其价格极低,种地反成了亏损之事,中共的《向导》周报描述说:“政府催还田赋,地主即推谷卖不出去”,政府对此也无计可施;无力抗拒政府催赋的自耕农和佃农,则纷纷抛荒或违背租佃契约逃走。蔡锷家中多是老弱妇孺,几亩薄田又无人愿意租耕,无奈只能流落上海,寄食乞讨于故旧之门。佃农、自耕农们放弃种地之后,粮食大量减产,贫农们美好生活的愿景自然也落了空——更严重的是:贫农们这样闹,将粮食控制在省内,不许外运,导致前线的北伐军补给出现了严重问题,激起了军队的愤怒。

而贫农们之所以能够将“平粜阻禁运动”付诸实施,是因为他们掌控了农民协会。据时人的调查,农民协会不仅“参加乡村统治权”,而且取代政府,实行“农协专政”,执行司法行政大权,独裁一切,“遂成为一个农民专政的机关”。不但乡村的一切权力归农会,“并且已经进一步蚕食、干与县政府”,几乎所有的农民问题要交给农会,工人问题要交给工会,学生问题要交给学联才能解决,“而县政府则门可罗雀,简直等于一种装饰品”。这时的湖南,“统治权在城市确已转到工会,在乡村中确已转移到农民协会。”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湖南的农民运动,虽然由共产党包办,但发动起来之后,却已不受共产党的控制。按中共湖南区委1927年3月公布的数据,“在农协会的旗帜下,起来了的已1000万余人”,但当日湖南的农村党员仅仅只有1700余人,绝大多数的农民协会,都不在中共的控制之下;许多则直接落入了地痞流氓手里,成为社会危害。舆论批评汹涌而至,以至于1927年1月,湖南省农民协会不得不做出对各级农协进行“洗会”的决定。

所谓“洗会”,就是清洗掉各级农协里的地痞流氓。该决定要求:一、为使真实农民意见,在各级协会中充分表现,乡农协执行委员须绝对是耕田农民、专营手工业者,或体力劳动者亦可,其他的分子,尤其是地痞流氓,应严加淘汰;二、区农协执行委员3/5须属真实农民,专营手工业者,或体力劳动者亦可,2/5则属于有职业的知识分子,或是行动上表现为农民谋利益的人。带有流氓地痞性质的人,即应严厉防止,以免扰乱农民组织;……

但因为毛泽东以“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为宗旨的《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的出炉,这次整顿没有被严格贯彻下去,中途流产。农民协会这一事物,因其失控,也越来越被国民党人所诟病,汪精卫1927年6月1日在武汉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上的愤怒批评,与梁启超的言辞几乎一模一样:

“照他们这样胡闹,打到湖南,湖南完了;打到江西,江西完了;打到河南,河南又完了。中央只好关门,还革什么命!本席可以大胆说一句:农民协会是一个空前的错误,国共两党同志都应该明明白白承认的。我们看,农产品被摧残完了,工商业家都打得跑光了。上不要中央,下不要人民,还革什么命!”


1927年5月5日:所谓什么为主义而战,都是骗人

梁启超家书:

“近来连接思忠的信,思想一天天趋到激烈,而且对于党军胜利似起了无限兴奋,这也难怪。本来中国十几年来,时局太沉闷了,军阀们罪恶太贯盈了,人人都痛苦到极,厌倦到极,想一个新局面发生,以为无论如何总比旧日好,虽以年辈很老的人尚多半如此,何况青年们。所以你们这种变化,我绝不以为怪,但是这种希望,只怕还是落空。

“我说话很容易发生误会,因为我向来和国民党有那些历史在前头。其实我是最没有党见的人,只要有人能把中国弄好,我绝对不惜和他表深厚的同情,我从不采那‘非自己干来的都不好’那种褊狭嫉妒的态度。……受病的总根源,在把社会上最下层的人翻过来握最高的权。我所谓上层下层者,并非于富贵贫贱等阶级而言,乃于人的品格而言。贫贱而好的人,当然我们该极端欢迎他。今也不然,握权者都是向来最凶恶阴险龌龊的分子,质言之,强盗、小偷、土棍、流氓之类个个得意,善良之人都变了俎上肉。这种实例,举不胜举,我也没有恁么闲工夫来列举他。‘党军可爱,党人可杀’这两句,早已成为南方极流行的格言……总而言之,所谓工会、农会等等,整天价任意宣告人的死刑,其他没收财产等更是家常茶饭,而在这种会中,完全拿来报私,然他们打的是‘打倒土豪劣绅’旗号,其实真的土豪劣绅,早已变做党人了,所打者只是无告的良民。

“……近来蒋介石们不堪共产党的压迫,已经翻过脸,宣言‘讨赤’,而且残杀的程度比北方厉害多少倍。同时共产党势力范围内也天天残杀右派。(前面那几张纸都是十天以前陆续写的,现在情形天天剧变,很有些成了废话了。)据各方面的报告,最近三个礼拜内双方党人杀党人——明杀暗杀合计——差不多一万人送掉了,中间多半是纯洁的青年。可怜这些人胡里胡涂死了,连自己也报不出帐,一般良民之人枉死城者,更不用说了。尤可骇怪者,他们自左右派火并以来,各各分头去勾结北方军阀,蒋介石勾孙传芳,唐生智勾吴佩孚(都是千真万真的事实),双方又都勾张作霖。北军阀固然不要脸,南党阀还像个人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见所谓什么为主义而战,都是骗人,现在揭开假面孔,其形毕露了。

“……思永来信说很表同情于共产主义,我看了不禁一惊,并非是怕我们家里有共产党,实在看见象我们思永这样洁白的青年,也会中了这种迷药,即全国青年之类此者何限!真不能不替中国前途担惊受怕,因此越发感觉有做文章之必要。你们别要以为我反对共产,便是赞成资本主义。我反对资本主义比共产党还厉害。我所论断现代的经济病态和共产同一的“脉论”,但我确信这个病非“共产”那剂药所能医的。我倒有个方子,这方子也许由中国先服了,把病医好,将来全世界都要跟我们学,我这方子大概三个月后便可以到你们眼边了。思永不是经济学专门家,当然会误认毒药为良方,但国内青年象思永这样的百分中居九十九,所以可怕。等我的方子出来后,看可以挽回多少罢。”(1917年5月5日)

笔者注:

正如那个年代大部分的爱国忧世的青年们(如胡适)集体左倾倒向社会主义一般,梁启超的两个儿子,梁思忠与梁思永也不能例外。其实梁启超本人也倾向于社会主义,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反对资本主义比共产党还厉害”。所以,梁氏与他年轻的儿子们的思想区别,不在于是否同情社会主义,而在于是要“社会革命”,还是要“社会改良”。

梁启超很早就对“社会主义”下过定义,他说:“社会主义,是要将现在经济组织不公平之点,根本改造。……要之,对于现在的经济组织,认为不合人道,要重新组织一番,这就是社会主义。”——“改造”二字,既包括“革命”,也包括“改良”,但梁氏始终都非常坚决地提倡“社会改良”。

不过,梁氏批评1926-1927年的“社会革命”,称其“受病的总根源,在把社会上最下层的人翻过来握最高的权”,却没有看透“社会革命”的实质——尽管他努力做了补充:“我所谓上层下层者,并非于富贵贫贱等阶级而言,乃于人的品格而言。贫贱而好的人,当然我们该极端欢迎他。今也不然,握权者都是向来最凶恶阴险龌龊的分子,质言之,强盗、小偷、土棍、流氓之类个个得意,善良之人都变了俎上肉。”恰恰是这段补充,偏离了“社会革命”最危险的内涵:“阶级斗争”。——“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最关键的区别,正在于有无“阶级斗争”。“政治革命”针对的是执政者,是现政权,它推翻的是暴政,而不是某个阶级;“社会革命”则不然,欲以“社会革命”的形式搞社会主义,“将现在经济组织不公平之点,根本改造”,则必然会走向穷人革富人之命,无产者革有产者之命……


结束语

1926-1927年的“大革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将“社会革命”付诸实施。它带来的教训是极其深刻的:一方面,“社会革命”不能像“政治革命”那般,有非常具体的阵营划分(人民与暴君/暴政),每个人在社会中所属的层级(尤其是以财产来区分的时候)既没有原罪,更不会有天然的道德优势;另一方面,“社会革命”一旦开启,受财富重新分配的动力驱使,必然陷入“阶级斗争”的怪圈,但“阶级”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有严格的认定标准的名词,它无法像“暴君”、“暴政”那般有非常明确的指向,这种模糊性,导致“社会革命”缺乏明确的革命对象,或者说革命对象始终处于一种变动状态,其必然结果,就是将整个社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杀戮场,正如鲁迅在1927年所愤怒抨击的那样:

“革命,革革命、反革命、反反革命……”

所以,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如梁启超那般的改良派,如戴季陶那般的革命党——前者从不盲目地高喊什么“告别革命”;后者从不盲目地高喊什么“革命万岁”——二者都明白:面对可能到来的暴政,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从不许诺“告别革命”;为了防范社会变成杀戮场,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也从不会鼓吹“革命万岁”;他们能够很清晰地区分“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的异同。

腾讯历史,原标题为“1926年年度事件:北伐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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