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5日 星期三

梁启超对“大革命”为何大恐惧(上)



1926年7月9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中正在广州誓师,北伐战争拉开序幕。因为聚合了苏俄的卢布、新党军体制以及工农运动,这场北伐取得了国民党有史以来最辉煌的战果。但在这辉煌的战果之外,质疑与恐惧也同时在人心中弥漫,在梁启超看来,这场“大革命”,简直就是祸国殃民……



梁启超对“大革命”的大恐惧

1926年的“大革命”,是在爱国忧世的青年们集体倒向社会主义的大背景下开启的。这场“大革命”,包括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两个部分,前者指的是通过军事北伐推翻北洋军阀政权;后者则是指工、农群众运动。前者大致上处在国民党的控制之下;后者则完全由中共包办。政治革命获得了时人的高度认同;社会革命却收获了知识界最严重的分裂——支持者将其赞美到天花乱坠,批评者将其贬斥得一无是处。

如何看待这种分裂?尤其是如何看待那些批评?那些批评背后有没有坚实的事实作为依据?梁启超1926-1927年间写给子女们的书信里的那些对时局的评论,或许是个极好的视角——1、这些评论系私密性质(家书),能够完全代表作者的真实想法;2、梁氏毕生致力于救亡和开启民智,其立论的动机显然是善意的;3、梁氏在政治信仰上反资本主义而主张国家社会主义,不至于被解读成“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反动文人”

1926年9月29日:不反对研究系人物辅佐军阀孙传芳

梁启超家书:

“时局变化极剧,百里所处地位极困难,又极重要。他最得力的几个学生都在南边,蒋介石三番四复拉拢他,而孙传芳又卑礼厚币要仗他做握鹅毛扇的人。孙、蒋间所以久不决裂,都是由他斡旋。但蒋军侵入江西,逼人太甚(俄国人逼他如此),孙为自卫,不得不决裂。我们的熟人如丁在君、张君劢、刘厚生等都在孙幕,参与密勿,他们都主战,百里亦不能独立异,现在他已经和孙同往前敌去了。老师打学生,岂非笑话(非寻常之师弟)。好在唐生智所当的是吴佩孚方面(京汉路上吴已经是问题外的人物),孙军当面接触的是蒋介石。这几天江西的战争关系真重大。若孙败以后(百里当然跟着毁了),黄河以南便全是赤俄势力。若孙胜蒋败,以后便看百里手腕如何。百里的计画是要把蒋、唐分开,蒋败后谋孙、唐联和。果能办到此著,便将开一崭新局面。国事大有可为,能成与否不能不付诸气数了。”(1926年9月29日)

笔者注:

蒋百里、丁文江、张君劢这些知识分子,都是围绕在梁启超周围,以梁为精神领袖的“研究系”人物。“研究系”的前身,是辛亥年后与国民党分庭抗礼的“进步党”;“进步党”的前身,是辛亥年前与革命党分庭抗礼的立宪派。“进步党”搞“开明专制”失败后,放弃党派活动模式,成为松散的“研究系”。很显然,在1926年,“研究系”知识分子仍然寄希望于通过影响当权者,走“政治改良”的道路。梁启超本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和直系军阀孙传芳的合作,但并不反对“研究系”人物去辅佐孙传芳。次子梁思永曾致信梁启超质疑此事,梁启超回复道:

“思永问我的朋友何故多站在孙传芳那边?这话很难说。内中关系最重要者,是丁在君、蒋百里二人,他们与孙的关系都在一年以前,当时并没有孙、蒋对抗的局面。孙在北洋军阀中总算比较的好,江浙地方政象亦总算比较的清明,他们与孙合作并不算无理由,既已与人发生关系,到吃紧时候舍之而去,是不作兴的。直到最近两个月,孙倒行逆施,到天津勾结二张,和丁、蒋等意见大相反,他们方能老老实实的和他脱离关系。中间这一段诚然是万分不值(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然在一年前他们的梦想原亦很难怪。(故丁在君刻意欲在上海办一较良的市政,以渐进手段收回租界。)至于我呢?原来不甚赞成他们这类活动(近数月来屡次劝他们自拔),但我们没有团体的严整组织,朋友们总是自由活动,各行其是,亦没有法子去部勒他们(也从未作此想),别人看见我们的朋友关系,便认为党派关系,把个人行动认为党派行动,既无从辩白,抑亦不欲辩白。我之代人受过,总是免不了的(亦自甘心),但因此颇感觉没有团体组织之苦痛,朋友中有能力的人确不少,道德学问和宗旨都是对的,但没有团体的一致行动,不惟不能发挥其势力,而且往往因不一致之故,取消势力,真是可痛。(1927年1月25日)

“研究系”与军阀孙传芳的合作,主要是丁文江的主导,梁启超只是一个不反对的旁观者。丁文江之所以愿意选择军阀,用傅斯年的话来讲是:“他认为改良中国的政治(他的政治大体上是行政)决不能等到所谓时机成熟,有机会不可失机会。他之参加孙传芳团体,是个三人团,陈陶遗、陈仪和他。他们三人想借机试验一回”;但更重要的,则是“研究系”一以贯之的“政治改良”立场——如梁启超所说,“孙在北洋军阀中总算比较的好”,宁愿在一堆烂苹果中选择一只腐烂程度最轻的,也不愿意抛弃苹果去选择别种水果,这是“研究系”一贯的政治立场。


1927年1月2日:中产阶级不能自存,正当工人全部失业

梁启超家书:

“时局变迁极可忧,北军阀末日已到,不成问题了。北京政府命运谁也不敢作半年的保险,但一党专制的局面谁也不能往光明上看。尤其可怕者是利用工人鼓动工潮,现在汉口、九江大大小小铺子什有九不能开张,车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饭,结果闹到中产阶级不能自存,(我想他们到了北京时,我除了为党派观念所逼不能不亡命外,大约还可以勉强住下去,因为我们家里的工人老郭、老吴、唐五三位,大约还不至和我捣乱。你二叔那边只怕非二叔亲自买菜,二婶亲自煮饭不可了。)而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放火容易救火难,党人们正不知何以善其后也。现在军阀游魂尚在,我们殊不愿对党人宣战,待彼辈统一后,终不能不为多数人自由与彼辈一拚耳。”(1927年1月2日)

笔者注:

信中所谈及的两个问题:1、“闹到中产阶级不能自存”;2、“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是梁启超谴责中共包办下的“社会革命”,也就是工、农运动的主要理由。这两个问题是否属实? 长期致力于工人运动,1927年前后战斗在“大革命”工运战场第一线的刘少奇,在1937年2月26日,给张闻天写了一封信,对十年前的那场稚嫩的“大革命”中稚嫩的工人运动做了深刻的反思。刘少奇说:

“当时在长沙、武汉、广州等城市,工人运动中的左倾错误是很严重的。倘若你们看看汀州的工人运动是‘左’倾得‘岂有此理’,倘若某某同志咒骂苏区国营企业的工人‘要求过了’、‘不努力工作’,是‘左’倾得‘糊涂’,那我就要告诉你:这还算不了什么!一九二七年前,武汉、长沙、广州工人的‘左’倾错误,比这还严重到十倍!提出使企业倒闭的要求,工资加到骇人的程度,自动缩短工时到四小时以下(名义上或还有十小时以上)。随便逮捕人,组织法庭监狱,检查火车轮船,随便断绝交通,没收分配工厂店铺,这些事这在当时是较平常而且是极普遍的。工会是第一个政府,而且是最有力量,命令最能通行的政府,他的权力有时超过正式政府,你总听说过吧?……这些事干起来而且越干越厉害,在社会上、政治上、经济上、人心上要发生严重的影响,这是无疑的。企业的倒闭,资本家的关门、停业与逃跑,物价的飞涨,物资的缺乏,市民的怨恨,兵士与农民的反感(当时有许多小城市的工会被农民捣毁,而且是农民协会领导的),军官与国民党人的非难,就随着这种‘左’倾的严重程度而日加严重起来。而工人运动当时是共产党员负责的,这一切非难,就都加在共产党身上。人们并不责备工人,而责备这是出于共产党的指示,这就影响共产党与各方面的关系。”(刘少奇,《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的一个问题》,《党史研究资料》第2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刘少奇的反思,证明梁启超信中所谈及的“现在汉口、九江大大小小铺子什有九不能开张,车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饭,结果闹到中产阶级不能自存”,确属事实。至于“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1927年6月,武汉失业工人救济局有过一份统计,称当时武汉有失业工人14万人;武汉国民政府内部的报告中,外交部长陈友仁则有另一个数据:“失业的将近二十万人。”汪精卫所估计的数据,则是“失业的工人现共有三十万之多。”

何以一场以维护工人利益为宗旨的“工人运动”,最终带来的却是大量的工人失业?刘少奇的反思里其实提供了答案——“提出使企业倒闭的要求,工资加到骇人的程度,自动缩短工时到四小时以下”。其实情况比刘少奇所描述的还要糟糕,据郑超麟回忆:工人们不但以武装化的纠察队封闭商铺厂店,强迫店主厂主接受自己的要求,而且“手工业工人和店员向雇主算账,不仅要求增加以后的薪水,而且要求补加以前的薪水甚至算至几十年前的,所加的又比原薪多好多倍”,这样激进的结果,自然只能是雇主关闭商铺厂店逃亡。张国焘还记载了运动的一种恶性循环——随着工厂的纷纷倒闭和雇主的纷纷逃亡,失业的工人越来越多,其结果就成了:“工人们一方面要工厂复工,才不致失业,另一方面又提出一些迫不及待的经济要求,使企业更难经营”——失业时间越长,工人生计越艰难,“迫不及待的经济要求”就提得越高,企业就越不敢重新开张……国民党中央工人部在调查武汉纺织业迅速衰落的原因里谈到:工会势力过于庞大,工人纷纷怠工,无病也要求带薪休假,管理者则“简直不敢说”,以至于“商人纷纷歇业,以避工人之锋”。

社会普遍的不满,也反馈到了主持“工人运动”的共产党那里。据刘少奇给张闻天的书信里说:

“在起初,人们都期求共产党设办法,就是政府都并不直接去干涉工人。共产党在当时责无旁贷答应政府这些事,但共产党未能改正这些事,而且连阻止这些事的发展,都未作到。这就使人们都上了另外的路途。反革命从而大施阴谋,利用来组织反革命的暴动。共产党要来阻止工人这些事,又因为说服得不够与采取强迫办法(与逮捕工人),就不能不引起了工人的反感,大大的丧失了工会与党的信仰。如是一方面工人不满于工会与党,另一方面国民党人及其他的许多人又责备工会与党……”(刘少奇,《关于大革命历史教训的一个问题》,《党史研究资料》第2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这也正应了梁启超所说的那一句:“放火容易救火难,党人们正不知何以善其后也。”


1927年1月25日:只有“国家主义青年团”有希望救中国

梁启超家书:

“思永来信所讲的政治谭,这种心理无怪其然,连我都有点如此,何况你们青年呢?打倒万恶的军阀,不能不算他们的功劳,我们想做而做不到,人家做了当然赞成,但前途有光明没有呢?还是绝对的没有。他们最糟的是鼓动工潮,将社会上最坏的地痞流氓一翻,翻过来做政治上的支配者,安分守己的工人们的饭碗都被那些不做工的流氓打烂了。商业更不用说,现在汉口、武昌的商店,几乎全部倒闭。失业工人骤增数万,而所谓总工会者每月抽勒十余万元供宣传费(养党人),有业工人之怨恨曰增一日,一般商民更不用说了。”(1月18日)

“……万恶的军阀,离末日不远了,不复成多大的问题;而党人之不能把政治弄好,也是看得见的。其最大致命伤,在不能脱离鲍罗庭、加伦的羁绊——蒋介石及其他一二重要军人屡思反抗俄国势力,每发动一次辄失败一次,结果还是屈服。——国民党早已成过去名辞,党军所至之地,即是共产党地盘,所有地痞流氓一入党即为最高主权者,尽量的鱼肉良善之平民。现在两湖之中等阶级(中国本无资产阶级),已绝对的不能生存,全国生产力不久便须涸竭到底,前途真不堪设想。若我们稳健派不拿起积极精神往前干,非惟对不起国家,抑亦自己更无立足地了。

“我看现在国内各党派中惟有“国家主义青年团”一派最有希望,近来我颇和他们为交谊的接洽。但其中主张亦不一致,内中有一派主张意大利莫索里尼式者,结果还是一党专制,还是剥夺人的自由,我们绝对的不能赞成。但这一派人最有朝气,最能奋斗,将来希望他们能稍折衷以归于中庸,才有合作余地。留美学生中,此团体发达状况何如(听说从前是不甚多),你们不特随时留意,恐怕将来要救中国,还是要看这一派的发展运用如何。”(1月25日。编辑注:此信分两次写成)

笔者注:

梁启超在信里提出了第三个他反对“大革命”中的工人运动的理由:“社会上最坏的地痞流氓”在工人运动中呼风唤雨,真正的工人则流离失所。工运的领导者在主观上是否有利用地痞流氓来打开局面的想法,笔者目前尚未见到相关资料,更多的材料则证明,帮会势力一直是中共在组织工人运动时的严重阻力和重要敌人,原因很简单——中共是一个以工人阶级为专政基础的政党,其势必要在工人当中积极发展工会,而工会势必与已经广泛存在于工人中的帮会势力发生利益冲突,二者极难互容。但在梁启超的语境,似乎是把一切破坏“中等阶级”生存的工运参与者,都视之为地痞流氓了——梁氏很早以前就说过:“夫所欲用之以起革命之多数下等社会,其血管内皆含有黄巾闯献之遗传性也。”所以,梁氏虽然赞成国民党的“政治革命”(北伐推翻军阀政权)——“打倒万恶的军阀,不能不算他们的功劳,我们想做而做不到,人家做了当然赞成”,却反对共产党包办的“社会革命”(工农运动),在他看来,这样的社会革命,会激发“下等社会”民众血液里的“黄巾闯献之遗传性”,最后变成地痞流氓当道的“革命”。

梁氏接受“政治革命”,但坚决排斥“社会革命”,他希望中国能够走一条“社会改良”的道路。而要走通这条“社会改良”之路的关键,是一个“中等社会”的存在。在梁氏看来,:一个国家的进步和强盛,靠的是富人而非贫民,在经济发展方面尤其如此。梁氏为自己的“富人”概念作了一个定义:排除了那些“剥削兼并他人之所有以为己肥,乃窖之而藏之”的剥削者之后,所余存的“中等社会”,颇类似于今天所谓的“中产阶级”。梁氏主张先在中国造就一个“中等社会”,然后再由这部分人去发动社会改良。如此,也就不难理解梁氏在目睹“中等社会”遭遇大破坏之后,对“大革命”的强烈抵制的态度了。

被梁氏寄予希望的“国家主义青年团”,是中国青年党的前身。该党与中共渊源极深,都是从少年中国学会分化出来的。青年党后来成为国、共之外的民国第三大政党,党魁曾琦、李璜、左舜生等人信奉“国家主义”,长期在政见上与中共分庭抗礼——青年党强调“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中共推崇“工人无祖国”;青年党主张全民的民主政治,中共信奉世界革命和阶级专政。(详见《转型中国1923·民国第三大政党》)

腾讯历史,原标题为“1926年年度事件:北伐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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