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6日 星期二

小毕:哭“小平头”刘迪




我的兄弟,你怎么就这样突然的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我的兄弟,你是如此好强,病成这样还瞒着朋友,就这么悄然的离去!

20号(周四)一早收到刘迪姐姐短信:“刘迪于昨夜平静离世,感谢您与一切关心他的朋友”。我眼前一片空白,呆滞片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恸哭。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心中难以承受这巨大的悲痛!更为在他走前没能见上一面,看上一眼而深深自责负疚……

我是16日夜收到孙冰的邮件得知刘迪病重住院,17日一早即按信中电话和刘迪姐姐联系探视,她说安排一下。我不放心,又发了短信:“大姐好,我是小毕,很久未联系了,昨夜刚知道刘迪生病住院,甚是惦念。请告知房间和探视时间我去看望。为他祈祷,祝他康复”。万没想到两天时间就走了,我捶胸懊悔——为什么没想到他的病是如此严重?为什么没立即去看他!我不能原谅自己!这些天,身边都是他的身影,眼前时时浮现出他的笑貌音容……
我和刘迪相识于1978年“四五天安门事件”平反后,我和一些“四五”人士一起参加“童怀周”(注)组织的《伟大的四五运动》写作组。写作组驻在虎坊桥路东方宾馆(北京市委招待所),这里就成了联络点,很多参与“四五”的人都到这里聚会,其中就有天安门“小平头”刘迪。他清瘦高挑的个子,炯炯有神的眼睛,短齐利落的小平头显得格外精神。已时值冬季,他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更显得与众不同。第一次见面就和他聊了很久,采访他“四五”那天在广场上的经历,他所了解的事件过程。那天我也在广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在编写《伟大的四五运动》一书过程中,我和严江征(写作组成员)去北京市公安局预审处调查“四?五”受迫害人员情况,预审处的人说:刘迪在狱中表现很好,坚持原则,没说过违心话。这更加深了我对刘迪的好感与尊敬。以后他经常来写作组,有时也住在这里。我俩性情相近,兴趣相投,彼此欣赏。记得有一次他看见我放在房间的拳击套,就戴上和我练起来,我不小心一拳把他脸打破了,流了血。我一边帮他擦一边道歉,他笑着说,拳击就该这样打。过了几天他又见到我说,他乘火车到天津,在车站被警察认出,以为他还通缉在逃,就扣押起来,怎么解释也没用,直到和北京市公安局核实后才被放出,闹出笑话。“小平头”成了他的符号。

“四五”随然平反,但中国的民主化建设路途尚远,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十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民刊《北京之春》,刘迪是13位编委之一。那时大家经常开会,讨论问题,编辑刊物,并到西单“民主墙”张贴散发。在工作与交往中,我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刘迪出身于高知家庭,受到良好的教育,为人正直,颇讲义气,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牺牲精神。在他考研的紧张时期,因原来的工作地点突然遭到干扰,且出刊又很紧迫,《北京之春》的印刷工作就搬到他家中。当时是油印机,先要人工刻蜡纸,再一张张的手工印,很是费时费力,印完还要整理、装订,然后再到西单民主墙去张贴、散发。当时他正在复习功课,准备考南开大学历史系研究生,但他义无反顾全力投入到此项工作中,因此耽误了考研,从此也失去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在个人利益与社会大义上,刘迪选择了牺牲自我。
为搞正式铅印,《北京之春》几个人凑了一笔钱,在《世界文学》杂志社邵明瑞老师的帮助下出了一期铅印版后就被有关部门盯上,不能再印。只得找郊区县小印刷厂去印,但也多次被有关部门阻挠,纸张款还被中间人骗走。那时的几千元是个不小的数目,编辑部决定由我和刘迪负责追回。当时我在粘合剂厂工作,每月有三十几元工资,就用这点钱当差旅费,我和刘迪在北京周边郊区奔波寻觅,甚至追到了河北农村,费尽周折总算找到了那个人和纸张下落。前后一年时间,终于追回三千元,全部交给了《北京之春》主编周为民。

那段时间我和刘迪朝夕相处,在外风餐露宿,乐得其所。也常住在他家,天南海北神侃,有时彻夜长谈,饿了就到厨房做点吃的,再聊,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家住在朝阳管庄三间房生物制品研究所,我住在南郊大红门,相距很远。当时的交通还很不方便,我有时骑车,有时乘公交去,但并未觉得远。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把他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记得在1980年秋,我和刘迪相约骑车去郊外远游。我俩从门头沟沿永定河逆流直上,一路山水,风光无限。骑到珠窝山路已尽,我们就扛着自行车沿崇山峻岭中的铁路前行,进入黑洞洞的隧道,有几公里长,远方一个小亮点,那是隧道的尽头。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漆黑隧道走着,后方传来隆隆的火车声,赶紧从铁轨中下来,紧贴在隧道壁上,列车冒着黑烟,车从我们身边擦过,好险!就这样,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走了很久才发现一条小路,我们下了铁路又骑车在崎岖山路上行进。天黑下,找不到村落,只得借着月光在悬崖峭壁的路上摸黑赶路。时值夜半,还没有找到休息的地方,一路又饥又渴,准备在山洞过夜。还好,看到一个勘察队工地,就去借宿,在一间工棚里紧挨着在寒冷中昏昏睡下。第二天一早起来,看到昨晚我们骑车的小路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不免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只有年轻时才有的无畏与冒险。吃过早餐(带的面包、罐头)出发,我们在陡峭的山路上有时只能推着自行车行走,一路刘迪兴致勃勃讲着沿途的历史故事,别有风趣。中午到了永定河上游官厅水库,看到一片果园,我们向农民要了几个梨,好甜。我们兴致极高,亦不觉累,从官厅水库骑车一鼓作气直达八达岭。站在雄伟的烽火台极目远眺,峰峦叠嶂,气象万千,怀古之情悠然而生。刘迪讲着明英宗在土木堡战场被俘、于谦保卫北京城后又遭陷害的那段历史,令人感怀唏嘘不已。多少年,相伴而行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人生一次难忘的旅行。

80年代初我还是独身一人,住在粘合剂厂一间办公室,刘迪也常骑车到工厂来找我,看门的都认识他了。记得一天半夜,他在城里办完事又骑车到我这里,怕影响看门人休息,没敲大门,就直接把自行车从墙外扔进来,人再翻墙跳进,反而惊醒看门人,以为是坏人,一看是他,就埋怨说:吓了我一跳,怎么不敲门啊。

刘迪侠骨柔肠,急公好义,不仅维护社会正义勇于献身,每当朋友遇到困难,也会全力以赴为之奔波,受他帮助的人很多很多。他的家经常接纳一些素不相识的落难人士,管吃管住,有的人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更长,我在他家也时常见到。他没收入,就用父母和夫人的钱接济这些人,他的家成了流亡者的客栈。89“六四”我遭通缉流亡在温州,隐名埋姓靠给人打工生活,两年未能和家人联系。我爱人带着一岁的宝宝跑回哈尔滨,90年她回北京打探我的消息,和刚出狱的刘迪联系上,刘迪让我爱人住在他家落脚,关爱有加。至今我爱人每每想起,感叹再三!

91年1月,当局要对被捕的“六四”人员进行审判,我的朋友王军涛、陈子明被定为“六四黑手”,杀或不杀,其结果不知凶吉。我从谢小庆那儿得知消息后,从温州潜回北京,联络朋友,聘请律师,组织为他们无罪辩护司法诉讼。又见到刘迪,相互谈了这两年不同的遭遇,并商量如何打好这场世纪官司,留下历史。刘迪全力投入到为“六四”人士司法救助和国际声援中,奔走呼喊,留下了悲壮的义举。记得在军涛、子明开庭前夜,他到北京西苑宾馆见了律师,提供了相关的证言。那段日子很紧张,我们被24小时监控跟踪,随时都有被抓的危险。如果被抓,我真希望和刘迪关在一起,将不会寂寞。

春节前,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颠覆政府罪”判王军涛、陈子明有期徒刑13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其他“六四”志士被判7-4年不等。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被当局定为“六四黑手”的王军涛、陈子明没有被杀已是值得庆幸的结果,这里面有着刘迪为之的努力。

93年我被当局以“为王军涛、陈子明等人开工资,挪用公款”莫须有的罪名判3年有期徒刑。在我服刑期间他关心照顾我的家人,刑满出来后和刘迪也见了面,他一如既往飘逸潇洒,有事他来,没事他走。后我又投入到紧张的创业中,彼此见面机会很少,就是偶尔朋友聚会,他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飘忽不定。我一直认为他是“神仙”,过着超然脱俗、至善于行、大隐于世的日子,甚至很羡慕。后听说他在“自然之友”做公益,还救助小动物,流浪猫养了十几只,做了猫的“上帝”。一直认为他很好,从而也忽略了对他的关心与帮助,甚至他得病住院也不知。在他最需要关爱和帮助时,我没能尽到朋友的责任,这是我最为伤痛和所不能原谅的!

刘迪是个彻悟的人。看透人生,看透生命。他淡薄名利,清心寡欲,有食则居,保持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风范。他一生没有正式工作,从没挣过工资,只在插队时挣过可怜的工分。生活靠夫人微薄的工资和父母的接济,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是他的交通工具。在物质社会环境中,他不是不需要钱,而是把钱看的很轻,真的很轻!朋友有难,他即使再困难也会挤出钱来接济,有着纯粹的士大夫情结与侠义精神,这在当下的社会中是难能可贵的。物质上他是贫穷的,精神上他是富有的,他留给了社会一笔可观的精神遗产。我在悼念他的挽联中写道:一生清白,没钱没车没房,两袖清风,有情有义有德。

刘迪是一个大度的人。有一次骑车被摩托车撞飞,昏倒在地,把肇事者吓坏了。他醒过来后,摇摇晃晃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看没折胳膊断腿,只是皮肉受伤,就说:你走吧,没事了。当他推车要走时,肇事者却不干了,说摩托车被他撞坏了,反倒要他赔钱。

刘迪是一个有情趣的人,生活也很有品位。其实他完全有条件过很舒适的日子,但他并不看重,而崇尚心身的自由与精神的高贵。吃喝玩乐他都在行,但从不会去刻意追求而是随性为之。1983年我刚和莹莹谈恋爱,骑车从北京南郊大红门到管庄三间房他家去看他。他带我们去了通州古运河边的一家百年清真老店,这个店很小,一般人不会知道,那顿饭我们吃的很香。80年代初,摩托车还是很稀罕的东西,他家国外亲戚送他一辆本田摩托车。他带我在马路上兜风,交警看到把我们拦下,很羡慕地仔细欣赏。

刘迪是从不麻烦别人的人,甚至家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从未和朋友们开过口,都是自己扛着。他病重住院,很多朋友都不知道,他去世的噩耗,还是我通知相关朋友的,大家为之痛惜。

在我们这个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社会,刘迪一直保持着心灵的纯贞,人格的高尚,坚守着理想的追求和做人的原则。可以说,刘迪是人杰,是楷模。他很卑微,却很高贵,因为高贵来自于卑微。他很平凡,却很伟大,因为伟大来自于平凡。

刘迪走了,就这么带着他的理想去了,也许还有无尽的遗憾。他是在用行动默默地践行,在用行动尽着一个社会公民的责任。他做到了,他做了很多,他可以无愧于他生活的这个时代而仰天笑慰!

刘迪走了,风一样的逝去。他在的时候,也许你没有感觉到他的价值,当失去他,你会突然感觉到什么是悲痛,什么是缺失;什么是做人的真诚,什么是人生的光辉。刘迪是一棵树,种在你心里,活在你心中。这棵树会随着时间的年轮越长越大,傲然挺立。

刘迪走了,象洁白的云朵飘向天边,再不归来,留下无限的思念与哀伤。我要痛哭,为死去的刘迪,为苟活的自己。我在呼唤,他在天国的灵魂,我们一起在人间的真情。

2010年10月21日 北京

注:“童怀周”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室主任汪文风和白晓朗、李先辉等教师为悼念周恩来总理,在天安门广场张贴悼念诗歌,呼吁为“四五”天安门事件平反所起的笔名,其含义是共同怀念周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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