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6日 星期二

张爽:慕好汉形迹,总乱世勾留——悼刘迪


親朋好友追思“四五運動”時的“小平頭”劉迪

第一次见到刘迪是在胡子家,是在1994年的那次《今天》十五周年聚会上。那天去了很多人。刘迪说话不多,只是偶尔笑着用极精确、简练的话轻松回答了几个朋友抛过来的问题。他的大而圆圆的“小平头”就是他的符号。这个发型从来没改变过。他穿的是一件比较新的劳动布工作服。这件工作服刘迪一直穿着,大概总是仔细地洗得特别干净,后来都洗褪了色,刘迪还一直穿它。

说到刘迪的衣服,我印象最深的,除了这件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外,还有一件棕绿色的皮夹克,很多年以后,皮夹克都快被刘迪穿碎了。在我的印象里,刘迪夏天一定会穿那件洗褪色的工作服(从没见过刘迪穿体恤或者短袖衬衫),冬天只穿这件皮夹克。刘迪从不拿背包什么的,他走到哪都是一身轻松。

第二次见到刘迪还是在胡子家,章立凡也去了,凭着身高马大章立凡喝得很猛,最后在胡子的北屋里大吐不止。章立凡本来忍着尽量不吐,可刘迪不知从什么地方给章立凡找到了一个大盆,章立凡立即把整个脸埋在大盆里,开始伴随着大声的吼叫狂吐不止起来。我在胡子的南屋里被章立凡发出的吼声吓坏了,心想,这下完了,这大个子肯定要喝酒喝死了。刘迪笑意盈盈地在北屋帮助章立凡完成大吐之后,神情自若地清理了垃圾,直到章立凡消停了,他才来到我们呆着的南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三次见到刘迪是在什么时候,我忘记了。

慢慢地,刘迪就像其他哥哥姐姐一样,成了我参与他们那理想未来主义生活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转眼到了2003年,有一件事很快被大家传为美谈,那就是有关刘迪养猫的故事。那一年闹非典,很多人家抛弃了小猫,刘迪成了救猫的人,他好像最多的时候在家里收留了13只猫。我很好奇,刘迪怎么变成了养猫人了?这有点不靠谱。

2005年,我带着脱离婚姻的空虚、自我拯救的热情和对油画技法的痴迷在燕京神学院完成了那幅历时近两年的壁画。那天是4月里的一天,阳光很好,我请刘迪、铁生、南生和许多朋友去看那幅画。刘迪穿着他的皮夹克,他那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照见我的那幅有点像乌托邦的画,真是相互辉映。我不是说我的画好,我是想说我从刘迪的眼中看到了我的画好在哪。从神学院出来,我想让大家找个地方一起坐一坐,吃点东西聊聊天。刘迪说:“看了这样的画,还吃什么东西啊。”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他的那句话是我到现在听到的对那幅壁画最美妙的评价。我非常感动,我不太会对这样的鼓舞做出什么回应,一直是这样,很多朋友都用心评价过我的画,我都回应得很机械,没有流露出我本心的感动来。

那次观看壁画之后,刘迪说要看看我的其他画。我有些紧张,第一,我的作品数量少;第二,我从不肯开放我的所有作品,除非是我特别信赖的朋友;第三,刘迪是个鉴赏家,他知道什么是美的,什么是真的。刘迪后来一直在促成一次能让我轻松地给他看看画的机会。
2005年那次去看燕京神学院壁画的兄长中已经走了三人:白南生、史铁生、刘迪。此刻,我默默地敲出他们的名字,泪水已喷涌而出。

忘了后来是哪年了,在程玉家再次遇见了刘迪。那天老鄂和徐晓给大家烙春饼,大家带去了很多搭配春饼的副食,我带去了我酱的牛肉。在洋溢着很久没有的安全感和暖意的巨大饭桌上,大家突然想念起刘迪来,程玉给刘迪打电话让他来,他答应了。在刘迪到达之前的谈话中,大家谈起刘迪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不知他是怎么生活的。还谈到文革中的批斗会,我当时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我说不明白什么是“喷气式”。这时,正好刘迪敲门,他进来之后就被大家压住“喷气式”了一下,刘迪还是那个笑容,他顺从地接受了“喷气式”。大家问我看明白没有,这就是“喷气式”。刘迪被大家压了好一会儿,等他抬起头的时候,脸都憋红了,可他却还是像孩子那么笑。我给刘迪卷春饼,炫耀我酱肉的手艺,刘迪平心静气地说:“这还不简单,哪能算什么手艺。”一个朋友关切地问刘迪没有收入靠什么生活的,刘迪还是平心静气地回答说:“你管得着吗?我又没管你要生活费。”他的这句话没有让大家觉得有什么过火的,反而让大家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家直接把话题扯到别处,再没人关心刘迪是靠什么活着的了。

一边吃着春饼,刘迪一边轻描淡写地给我讲他和他的猫的故事。他说他已经把猫训练到猫以他为上帝。他想尽办法每次进到猫舍的时候都让猫感到他是从天而降,走的时候也不让猫发现他是怎么走的。这样猫就自然把他当做了从天而降去无踪影的神。他每天都带着猫散步,他的猫一步都不会离开他,对他崇拜到五体投地。到了发情期,他就让猫们去尽情谈恋爱,如果发生尿道炎等等小病,他都能给他们及时治疗。

我听得出神,央求刘迪把这些故事都写下来给我看,刘迪微笑着用他那老北京腔轻轻地说:“其实可以写一本书,不过我没时间写。”

那天夜里,程玉开车把刘迪和我分别送回家。刘迪说先送我。路上,刘迪突然提出顺便到我那儿去看看画,我说没问题,但是程玉当时博士伦眼镜没戴好,她的眼睛很疼,她还要坚持把刘迪送回通县去才能回家摘眼镜。于是大家商定改天再来看我的画。

给燕京神学院画了壁画之后,在齐铁英牧师做院长主持神学院工作期间,齐牧师对我一直有特殊的关照,每次外国管风琴师来演奏,或者外国合唱团来演唱,他都会正式邀请我去神学院看演出,而且齐牧师每次都给我带朋友的权利,人数也不限制。一次,神学院演出一台外国一个神学院很著名的合唱团的精彩演出,我邀请我的姑姑、刘迪和一些其他的朋友去听。刘迪在电话中和我商定上午先去看我在画室的画,下午我们一起去神学院听合唱。我同意了,并约他上午10点到画室。去的前一天,刘迪说时间有点紧,他还是想直接去神学院。
那天之前我画了两把扇子,一把上面画的是素梅,准备送给齐牧师;一把上面画的是一只“虎虎有生气”的大猫,准备送给刘迪,并题书:“养猫者纳凉”。

我坐姑姑的车一起到了神学院,画壁画的全程我都是坐公共汽车或打车去神学院的,所以不太认识路,姑姑一路一直数叨我笨得连路都说不清,我非常怕她,就像小时候怕她一样。我奇怪我都长这么大了,怎么对姑姑的怕有增无减呢。其实那天姑姑对我比小时候客气多了,她没有大肆地数叨我,就算给我面子了。

到了神学院,刘迪已经到了,因为天很暖和,他穿着他的褪色发白的工作服,消瘦白净的脸上仍旧是那副不变的微笑表情。我送给他那幅扇子,他很高兴。他打开扇子欣赏一番,发现了问题。他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其实我不是养猫者。”我立刻反应过来,他是爱猫者,是救猫者,是猫主教。刘迪是他的猫们信仰的神。

演出非常精彩,那些神童的和声如同天籁。大家都很满意。刘迪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但我发现他虚弱多了,身体似乎大不如前。

刘迪和我坐姑姑的车回程,姑姑有洁癖,她嫌弃刘迪的工作服,这让我非常后悔和她一块来,再加上来时的路上她说我笨,我对她很生气。姑姑把刘迪送到了八达岭高速路的马甸那个口。她开车送我回花园村。姑姑不知道我的朋友和她的朋友的本质区别就是我的朋友基本都不生活。她奇怪我怎么能交一个穿着一件快洗破了劳动布工作服的老头朋友。我简直是强忍着发火告诉她:刘迪是我的朋友中最有学问的一个。

这一次,虽然请刘迪听了天籁一般的合唱,却仍旧愧对他,我应该和他一起下车,把他送回通县的,我真的应该这么做,但我没做到。

齐牧师又一次来电话让我去听管风琴,我又给刘迪打电话。刘迪说他去。第二天齐牧师打电话说改日期了,可是我把改日子的事只上网群发给了大多数朋友们,而刘迪不上网,我竟然忘了给他打电话了。他从通县赶到地处昌平的神学院后才发现改日期了,他给李南打电话,李南给我打电话,我又给他带去的朋友的手机打电话,这样才算确认白跑了一趟,演出改日期了。刘迪很宽容,他没有责怪我没通知到他,但我很歉疚,真的很歉疚。

2011年秋天,从李南那听到刘迪生病住院的消息。李南说要把刘迪的一只猫给我,我没要。这只猫后来几经周折终于通过黑大春找到库雪明代养。李南告诉我刘迪的身体住院之后每况愈下。我很想去看望刘迪,李南说不方便,等方便了再去。

上星期一(2011年10月10日),李南一大早来单位找我,我请了假,我们又一起到通县找王力雄,希望能找到什么办法把刘迪送出国好好治病。李南一路上一直很沉默,想心事。王力雄建议先在国内把病医治好,这样才能具备通过出关时移民局要求的基本身体条件。李南说:其实刘迪除了治病之外根本就不愿出国。吃饭的时候,王力雄带我们去了宋庄小堡,正好芒克的画室在小堡,就把芒克也一起约出来想办法。事实上李南知道,一切都晚了,没有办法了,但她必须跑跑、问问,她必须尽全力。我要到医院去看刘迪,李南不让,坚决不让!她说刘迪不想见任何人!

昨日清晨六点,收到桂桂短信:“刘迪走了。”上班后我给李南打电话,叫她节哀。李南让我给王力雄打电话告诉他。我给王力雄打电话:“刘迪走了。”王力雄说:“啊,这么快?!”然后他笑了,说“走了就好”。我说:“你自己多保重!”我以为王力雄是因为刘迪肺癌的痛苦解脱而慰藉。今天收到王力雄的EMAIL:“你告诉我刘迪走了,我以为他去美国了,我说这么快,心里想的是肯定走了相当不同寻常的路径,否则从未见过这样顺利的。这种路径应该不能对外说,所以我在明知有人听的电话里,自觉地没有多问。哪里想到,他是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10月19日,我填写八声甘州词悼念刘迪兄长,并以此文、词敬谢英灵生前鼓舞我画好画!

悼刘迪——和八声甘州

看秋风瑟瑟悲煞天,似是故园秋。乱国殇繁紧,英雄零落,独上高楼。但恐志存岁减,事事怎堪休。看盛事烟水,君非同流。
思量山高路远,日暮穷途邈,华国渐收。慕好汉形迹,总乱世勾留。盼英魂天楼低望,念一回,两世架方舟。岂知我,稍歇停处,悼记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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