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8日 星期四

周揚在“文革”中被揪掉了耳朵

《新史記》郭羅基/周揚、陸定一的心態是將“文革”中所受的苦難,當作“文革”前自己給別人製造苦難的應得懲罰,默默承受,於心稍安。另一些人,將自己所受的苦難視為極大的不公,而自己給別人製造的苦難,又是理所應當


1966年6月1日以後,有一句重複了千萬次的套話:“偉大領袖毛主席批發北京大學哲學系聶元梓等七人的大字報,點燃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這熊熊烈火燒向的對象叫做“黑幫分子”。有一天,聶元梓手裏拿著一摞紙,對我說:“這是黑幫分子揭發周揚的兩個材料,內容差不多,麻煩你把兩個綜合成一個。”我在哲學系好像是公共秘書,有什麼舞文弄墨的事都來找我。要我幹活,就奉承我:“你筆頭快。”其實,不見得。主要是我好說話,來者不拒。

聶元梓交給我的兩個材料,一個是副系主任馮瑞芳所寫,一個是系秘書湯一介所寫。他們都是1961年周揚主持的文科教材會議的參加者,揭發的內容不過是周揚在會上的公開講話。湯一介的材料比較系統,題目是《揭發周揚毒化大學文科的罪行》。我以湯一介的材料為主,以馮瑞芳的材料作補充,綜合成一個材料,交還給聶元梓。

過了幾天,《光明日報》發表一篇文章,題目是《清算周揚毒化大學文科的罪行》,署名“北京大學哲學系教師郭羅基”。我很奇怪,我沒有投稿呀。一看,文章的基本骨架就是經我的手綜合而成的馮瑞芳、湯一介的揭發材料,加上一些“清算”,不知何人所寫。我問聶元梓:“怎麼回事啊?怎麼能假借我的名義發表文章?”她說:“我也不知道哇,那是工作組搞的。”當時是工作組統治學校。我心裏很惱火,但我知道,同工作組是說不通的,《光明日報》也不會更正。特別是“清算”中說周揚“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我非常抵觸。“文化大革命”前,我對周揚有好感,“文化大革命”一來就把他打倒,我內心極為同情。

粉碎“四人幫”以後,我特地向周揚說明,並表示歉意。我說:“以我的名義傷害了你,十多年來我一直過意不去。”他說:“那時我因肺癌動了手術,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對我來說等於不存在,也無所謂傷害。”他還反過來安慰我:“你不必放在心上。你的名字被人盜用,你也是受害者。”

在《光明日報》發表《清算》這篇文章之前,《紅旗》雜誌發表了阮銘、阮若瑛的《周揚顛倒歷史的一支暗箭》,是為點名批判周揚之始。後來又發表了姚文元的大塊文章《評反革命兩面派周揚》。這些,確實構成了對周揚的傷害。所謂“顛倒歷史”是關於《魯迅全集》中的一個注,這個注也不是周揚所寫。據阮銘說,文章起初並未指向周揚,是陳伯達強行安上這個標題,於是根據標題修改內容。“暗箭”變成“明槍”。文革後,阮銘、阮若瑛向周揚登門道歉。周揚只是淡淡地說:“在當時的情景下,都是可以理解的。”

1982年,王震到中央黨校當校長,整“胡耀邦的班子”,首先拿阮銘開刀。按照王震的意圖,“文革”前中宣部的副部長熊復、張磐石、林默涵、劉祖春等都寫了阮銘的黑材料。有人估計周揚不會就範,鄧力群的班子捏造了一份“周揚談阮銘”。周揚得知後,非常氣憤,隨即另寫了一份,交中央黨校。所有這些材料,只有周揚為阮銘講了好話,以德報怨。
“文革”中,周揚在監獄裏深自反省。出獄後,他到處向人賠禮道歉。有人還批評他過頭了,說:“許多事情是中央決定的,你無權賠禮道歉。”他自己所受的苦難,卻很少提起。我發現他的左耳朵有點異樣,問怎麼回事?他說,被專案人員揪掉了一塊。別人坐牢都失眠,他卻睡得很好,以至專案人員提審時還打瞌睡。一打瞌睡,就上來揪耳朵,揪來揪去,少了一塊。他像談別人的事情那樣輕描淡寫。我想知道得更多,他揮揮手說:“過去了,過去了。”

陸定一也是。他的夫人嚴慰冰告訴我:“定一在裏面被吊起來打。”1978年12月,陸定一才被放出來,“腳上連襪子都沒有”。陸定一本人從來不對人說。

我猜想,周揚、陸定一的心態是將“文革”中所受的苦難,當作“文革”前自己給別人製造苦難的應得懲罰,默默承受,於心稍安。另一些人,將自己所受的苦難視為極大的不公,而自己給別人製造的苦難,又是理所應當。(新史記》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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