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9日 星期四

從秦城監獄裡暗中挾帶出的短信


《新史記》程光


這 是半張殘破的紙片,它對我們來說太珍貴了。這是父親邱會作被關在北京秦城監獄時偷偷寫的,1980年6月由我們探監時暗中夾帶出來。紙上的大字是監獄工作 人員寫的供在押者借閱的圖書目錄,小字是父親的手跡,寫在紙的下邊空白處和背面。他利用私藏下來的半張紙片,寫了個短信。




這是長約19cm,寬為13cm的半張紙。邱會作寫在正反兩面上。

父親在這半張破紙片上寫的內容是:
1) 從去年十二月十九日開始重新進行審查(注1)。今年四月底以前為全面審查,五月以後幾個問題重點審查。目前正進行揭發交代,也可以說是深挖。深挖的高峰已 過去。對我來說,無論怎麼挖,也只能挖出一隻空棺材來。不管他們用什麼方法,我都不害怕,因為我對自己有什麼問題始終是心中有數的。勿念。


2)這次的來人不善,我亦不惑。至今為止他們得到的是:(一)同林的關係、(二)反對、(三)死人(注2)。“武”“謀”“逃”他們始終未正式提出(注3),只有影射。我則有什麼說什麼。對我的交代,他們多數似滿意。
3)在整個審查中,他們的言談:吉凶並重。對前者不幻想,對後者不懼怕。他們流露過,下面提出過要公審。這可能,似乎不會這樣辦的,即使如此,我也毫不在乎。
4)他們公開說過,出去的日子不會很久了。又說,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是幾個人的問題。我估計,我們四個人會一起處理(注4)。以我推測,他們未必抓到了黃、吳“武”“謀”“逃”什麼證據。

5)我寫的這點意事[思],路光可能理解得多一點(注5),因為前兩次你們來時,他的一句半句的說話就涉及到這方面的問題。路光這次可能不來。你們可把意思抄給他。不要給你媽說。以免增加她的負擔。此件絕對不可外傳。千萬,千萬!
我的淒慘這不說了,但願有面談之日(完)

只有這一片紙可利用,故寫得很簡單。我得知你們七一前後會來的。又及。


現在我找出這封信重新讀,好像又回到30多年前。

1971年9月24日,我的父親邱會作被“隔離反省”,從那以後很長時間我們不知他在哪裡,是生是死。“文化大革命”中許多老幹部被批鬥關押折磨去世後,實行嚴格保密,根本不通知家人。我們擔心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我們這裡。

1979 年底,我們接到公安部的通知,可以到秦城監獄探視關在那裡的父親。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天大的喜事,知道了父親還活在世上。遺憾的是,因為我在無錫工作,於次 日早上趕到北京不可能,錯過機會。1980年2月又通知可以到獄中探視時,我和愛人提前帶著不到兩歲的女兒匆忙趕到了北京。我們到了秦城監獄,看到了久別 十個年頭的父親。他非常消瘦,面色灰黯,衣衫襤褸,一付飽受折磨的樣子。但他思維清晰,目光有神,顯示出坦蕩不屈的神情。探視時間不到一小時,旁邊有公安 幹警監視,父親不可能說什麼“份外”的話。那一年6月,公安部又通知可以探監,我因正在外地出差,不能趕去。事後,我的兄弟把一個殘破的字條給了我。它是 父親私留了監獄裡囚犯借書時傳看的一張目錄紙的半張沒有歸還,利用它空白處和背面寫了一些話,偷偷藏在身上多日,已磨損的近乎破碎。紙上面沾滿了污漬,但 字跡清晰,意思明確。等到家人來探視的那一天,父親和子女們緊貼著坐在一起,任憑看守人員在旁邊盯著,全然無事一樣。父親察言觀色,趁著看守鬆懈之機偷偷 地把字條塞在子女的手裡,帶了出來,最後傳到我這兒。我仔細地看過之後,把它小心收藏,直至今日。

http://www.mingjingnews.com/MIBM/upimages/Book/P00000610.jpg
《邱會作家書》由明鏡出版社出版。訂閱網址:
http://www.mingjingnews.com/MIB/publisher/book.aspx?ID=P00000610


這個紙條原始地記載了一個被關押與世隔絕多年的人所知、所想,和對事態發展的推測。它雖然只有五百多字,卻把我們當時想要知道父親的狀況簡要地說明了。主要是:

1) 自一九七一年九月後,那場轟轟烈烈的批判揭發運動已歷經九年,雖然指責父親他們的“罪名”在鋪天蓋地宣傳,說得聳人聽聞,可居然對他拿不出什麼可信的證 據。父親說對自己有什麼問題始終是心中有數,這令我們放了心。那個震驚世界的“九一三事件”至今已過去四十多年了,仍然不公開相關檔案,像一個“謎”一樣 留在那裡。

2)揪著父親不放的問題是三個,即和林彪的 關係、反對毛澤東及“文化大革命”、單位裡死人的問題。這些被認為有據可查,坐實了案情。然而,它們卻都是人事歷史關係和具體工作上的問題。當權者想抓的 “要害”被父親概括成“武、謀、逃”三個字(即武裝政變,謀害毛澤東、企圖外逃),對這麼大罪行,卻不敢理直氣壯對他們正式提出,只是影射。那時,在全國 作了那麼多大批判,說出那麼多“證據”,扣上那麼多“帽子”,恰恰是“武、謀、逃”這最為關鍵處沒有舉出真正的證據。當權者雖然信誓旦旦,其實有些心虛, 在父親面前閃爍其詞,躲躲閃閃。我琢磨這一反常態的舉止,豈不是正好證明了父親的無辜。

3) 父親說,對他們的審查是軟硬兼施,吉凶並重。當權者自己想要公審,卻說是下邊提出來的,顯得有些虛偽。與此同時,又言稱不久就要釋放他,這種矛盾心態顯出 了沒有證據情況下的某種無奈。當然,這也可能是在對父親進行誘供,或是對自己手握他人生殺大權的一種炫耀。但無論哪種情況,都不那麼光明正大。這個早在公 審之前就由當權者預先欽定下來的內幕,令人感到它有政治報復和羞辱的意思,把法律當作打擊政敵的手段了。


我 剛拿到這張紙片時,反覆閱讀,思索著字裡行間的信息。父親說的“九一三”的情況,居然和當局的宣傳是如此天差地別。我提醒自己不要感情用事,畢竟父親是與 世隔絕多年的人,只在這個紙片上寫了簡單幾句話,事情還得小心觀察,要看真相如何。畢竟,最具權威的不是權力,不是高居權位者的意志,也不是蒙難者一方的 表白,而是事實!在社會公正和人類良知面前,它們必須公開。然而,事與願違,當權者躲閃了父親涉及“武、謀、逃”事實舉證,避開了“九一三”的認真查證, 急於對他定了罪。之後相關事態演化和真相的逐步披露,正是如父親當初在獄中判斷的那樣發展了下去,這令我驚奇不已。

當 時初讀這封信,我很悲哀。父親那句“我的淒慘這不說了”的話,道出了他受到的肉體摧殘和精神迫害。“文革”中對我們這樣的子女都不肯放過,往死裡整,更不 用說對待他了,這我深有體會。父親寫過這張紙條後幾個月裡,承受了密集的人身折磨,並被施以公審,判處16年有期徒刑。這對一個近70歲的老人來說是多麼 巨大的打擊。我曾想,父親要恢復虛弱病殘的身心,須要相當時日,也可能從此他就會默默無聞、終老到死。或許當局也是這麼認為,那些判罰會變成“鐵的歷 史”,不容任何人窺視內幕,可謂“蓋棺定論”了,即便釋放了父親,也永遠剝奪了他的話語權,哪怕是對他解除羈押也無妨了。

父 親在公審中剛被定下如此“彌天大罪”,判了長期徒刑,卻被立即釋放安置。這個突然而來的頗具戲劇性的事,對我來說是有思想準備的。父親曾寫道,“不管他們 用什麼方法,我都不害怕,因為我對自己有什麼問題始終是心中有數的。”仔細品味此話,看來他對自己以後要作些什麼,早已有了打算。

果然,父親剛剛有了點自由,在身體還很差的情況下,不顧治病養傷,立即開始了寫回憶資料。他克服各種困難,認真勤奮地工作,筆耕不止,直到2002年他89歲去世之前。

父 親留下了數百萬字的回憶遺稿、談話錄音、短文,專題著作、書信、日記等。他以親歷者的目光,重新審視反思了他經歷的80多年的中國共產黨革命之路,特別是 他親歷的“文化大革命”。父親在寫作之中走完了他生命最後21年的路,其中的艱難和辛苦,難於言表。但他竭盡晚年傾心之力,留下大量真實的史料,成就了他 一生中的最後奉獻。在這裡,我從父親那些年裡寫給我的幾十封信中選出20幾封,向讀者展示他的那段經歷,並把它們集成一部《邱會作家書》出版,以紀念為此 奮鬥到生命最後一刻的敬愛的父親的一百年華誕(1914——2014)。

這 些信的原始手跡影印件在書中全部展示了出來,但讀起來多有不便。我把每封信都用印刷體文字刊印、配以注釋,後面再寫一些背景情況介紹。希望這樣能夠有助於 讀者進行閱看和理解。父親的信按著時間順序先後排列,一一串起來,其中還插入了一些信中提及的手稿、信函、錄音稿和相關作品作為附件,把它們和那些信配合 起來看,更能顯示那20多年來父親的心路歷程和堅持不懈的努力。

2014年4月(本文為《邱會作家書》的代前言。刊於即將出版的《新史記》第20期)

注釋:

1,1971年中央專案組曾對邱會作等進行過審查。這裡指的是“文化大革命”結束後,1979年重新再對他們進行的審查。
2,指“同林彪的關係、反對文化大革命、總後機關在運動中有人死亡”等三個問題。
3,指“妄圖武裝政變”、“謀害毛澤東”、“外逃”等罪名。
4,指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四人。他們是中共九屆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軍委辦事組主要成員,於1971年9月被隔離審查。
5,路光,指邱會作的大兒子邱路光,程光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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