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外祖父牛福成、外祖父牛志恆、大姨牛佛黛、小舅牛祥娃、小姨(注:尚未取名)餓亡於 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大饑荒。小腳外婆劉玉梅帶著17歲的母親、十來歲的舅舅牛富貴在人販子的帶領下,從甘肅秦安縣逃荒到陝西富平縣,活了下來。
受訪人:牛淑英,女,68歲,我的母親,1961年從甘肅逃荒來陝西。現為陝西省富平縣流曲鄉東川大隊人。逃荒前為甘肅省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人。
依:是我老爺(曾外祖父)死得早,還是我爺爺(外祖父)死得早?
母親:你老爺死得早,58年死的。你爺爺是59年,59年的正月。那陣子我還在人家屋裡住著哩。
依:那你為什麼不在自己家住?
母親:人家把咱攆出來了,隊裡的幹部把人攆出來了,因為咱是富農成分,不讓在自己屋裡住,今天攆到這裡,明天攆到哪裡,後來就鑽在代祥家的一個爛窯洞裡住著。
作者的曾外祖父、外祖父、母親曾經在甘肅省秦安縣店下灣村生活。
依:你吃食堂的時候吃的啥?
母親:吃啥哩?喝湯湯。
依:有沒有饃饃?
母親:沒有。
依:喝湯能喝飽?
母親:喝不飽也就給你那麼多湯湯。58年、59年、60年餓了三年。
依:食堂沒有了,吃啥呢?
母親:食堂沒有了,給你分一點點糧食,一天一個人四兩(注:十六兩的老秤,折算就是二兩半,150克),喝稀湯喝了一陣子,沒有了,喝不上了。幾天幾天就啥都不得見。
人成天在地裡找著吃哩。你那個小姨就到地裡剜苜蓿,拉出來的屎只有綠水,到處流,屎就沒有乾的,沒有糧食嘛。你舅有一次把一碗蕎麥麵偷著吃了,肚子脹得圓圓 的,青筋暴得,一條一條清清楚楚的,看著害怕。麵還是生的,你婆藏了一碗給屋裡人燒湯哩,你舅找到給全吃上了——娃太餓了,險乎沒脹死。
依:你們偷著吃嗎?
母親:偷,偷穀穗子。
依:人家不打?
母親:有派著專門的人看莊稼哩。
依:那餓的時候你吃啥?
母親:啥都沒有,有那麼幾天啥都沒有,就能喝些涼水,人瘦乾了。最後沒有辦法,去偷上些苜蓿,這麼大一疙瘩苜蓿菜能賣一毛錢,我都賣過。把苜蓿偷著拔上,煮熟,捏成比雞蛋大些的疙瘩,到郭家鎮去賣,一個一毛錢。那街道的人苜蓿少。
依:你不怕人家逮你?
母親:我起得早得很,後半夜就起來,月亮還明明的。人都餓得偷苜蓿哩,半夜起來滿地都是人。
依:苜蓿疙瘩裡面有沒有拌麵?
母親:沒有,光是苜蓿,哪裡來的麵呀?我賣了三回,一個一毛錢,一次能拿二十疙瘩。
依:我爺爺(注:外祖父)被綁過沒有?
母親:那一年,隊裡把咱家的糧食都搜著去了,穀子、洋芋都拿去了,把你爺一繩子綁了關起來,不讓回來。我提了個罐罐給你爺送的湯。
依:我爺爺死那一晚上,你和他一起睡著嗎?
母 親:就是,那一晚上,你婆(注:外婆)還到人家屋裡睡去了,咱睡的那個窯小得很,睡不下,就到人家屋裡睡去了。你爺可能是前半夜就死了,早晨我摸起來冰涼 的了。那天下著一點雪。我醒來就奇怪了,平時睡覺,你爺把自己蓋得嚴嚴的,今天怎麼肩膀露在外面了?我叫了一聲:“大(方言:父親),你咋了?”我手一 扳,人都硬了,死硬了。我就叫代祥他大來了,給你爺剃了個頭。沒有棺材,用了一塊板板子把人抬出去了,蓋了一件舊皮襖。代祥的父親給挖了個小窯窯子就給埋了。
這是我多年的心病。到72年,情況稍微好些了,我又回去甘肅了一趟,挖出來只有些骨頭。我請代祥的大伐了一棵樹,做了一副薄棺材板子,重新埋了一次。在代祥家門口做的,代祥大能做木活。——把你爺埋在新墳裡,這都40年了。
依:你的小妹妹死,你記得嗎?
母親:記得嘛。
依:比我爺爺早,還是比我爺爺遲?
母親:遲,我和我四大(注:四叔父)抬出去的,挖了個坑就埋了,那娃都值錢了(值錢:意思是長大成人了),都十五、六了。娃還是餓,成天沒啥吃,又生了病,死得快。(《名星》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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