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1日 星期二

尋訪大饑荒倖存者:我的叫化子母親


《名星》依娃

“媽,你的老家在哪裡?”
“甘肅,天水,秦安縣。”
“媽,你為什麼逃荒來陝西?”
“沒吃的,當叫化子哩。”
“媽,爺爺咋死的?”
“沒啥吃,得了病了,就死了。”
“媽,爺爺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死的?他的墳在哪裡?……”
“你爺爺叫牛志恆,死時42歲,他的墳在咱老家店下灣……”

母親的故鄉——店下灣記憶

帶著無數問題,2011年6月,我陪同母親牛淑英、舅舅牛富貴、老姑牛俊娣回到了50年前他們逃離的村莊——甘肅省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給饑荒 中餓亡的外祖父牛志恆上墳燒紙。從母親、舅舅、老姑的口中得知,我的曾祖父牛福成、外祖父牛志恆、大姨牛佛黛、小舅牛祥娃、小姨(注:尚未取名)餓亡於 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大饑荒。小腳外婆劉玉梅帶著17歲的母親、十來歲的舅舅牛富貴在人販子的帶領下,從甘肅秦安縣逃荒到陝西富平縣,活了下來。

2012年9月,我第二次獨自前往母親的老家店下灣,一家一戶,去找村裡的老舅舅、老婆婆談、詢問、聊天……打開了店下灣50年前的封塵記憶。



受訪人:牛淑英,女,68歲,我的母親,1961年從甘肅逃荒來陝西。我是她21歲時所生的長女,她一生和我的父親宋長順生養了五個女孩,名字分別為春娥(作者小名)、春玲、春莉、小莉、小玲。現為陝西省富平縣流曲鄉東川大隊人。
逃荒前為:甘肅省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人。

時間:2012年9月18日、19日         
錄音長度:84分鐘
地點:西安市未陽區鳳城三路小妹家

大饑荒餓亡人:牛福成,男,68歲,甘肅省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人,餓亡,為我的曾外祖父。
牛志恆,男,42歲,甘肅省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人,餓亡,為我的外祖父。
牛佛黛,女,14歲,甘肅省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人,餓亡,為我的大姨。
小女娃,尚未取名。一歲左右,甘肅省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人,餓亡,為我的小姨。
牛祥娃,男,8歲,甘肅省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人,餓亡,為我的小舅。
劉環琴,女,40歲,甘肅省秦安縣魏店鄉人,60年逃荒中失蹤。估計餓亡。為我的三姨婆。
某女,70多歲,甘肅省秦安縣人,逃荒到陝西富平十天後死亡。



採訪我的母親牛淑英比較困難,因為她沒有文化,不識字,也不太善於言談。每次我問一句,她就答一句,又往往把話題錯開,很不願意說過去的苦難日子。那天, 我們母女躺在床上聊天,我悄悄打開錄音,她問是不是手機,我說是,她就很放鬆,聊了很多過去從來沒有說過的事情。也是這麼多年,我們母女說話最多的一次。


曾祖父被捆吊逼要銀元

依:媽,你是在哪裡出生的?
母親:在老家,就是那個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灣村。

依:我爺有文化,是吧?
母親:你爺是天水師範學校畢業的,愛念書。那一門子就出了這一個念書人。

依:我舅舅是哪一年生的?
母親:1951年,你婆部子裡(土話:村子裡)生的。土改的那一年,那時候,還有巡查的人,一到天黑連燈都不敢點,你婆把燈放在斗裡面。

依:誰巡查呢?
母親:隊裡人(指“村裡人”,下同。1958年中國農村“人民公社化”之後,村改成生産大隊、小隊,農民也就習慣了將村說成“隊”,迄今有的改不過口來。 ——《名星》編者注)。就害怕你把啥東西給轉移出去,我們就把油燈在斗裡放著,就能遮黑。外面的人不知道裡面的人在點燈。人家看見你天黑了點著燈就不行, 就要進來問你弄啥哩。

依:是不是土改的時候就把我老爺(當地方言,指曾祖父。下同)給吊起來了?
母親:嗯。

依:你家是不是有錢呢?
母親:有,有些白元(土語:銀元),你老爺下苦掙下的。

依:隊裡有沒有地主?
母親:沒有地主,就是代祥家和咱們家是富農成分,把代祥的大(爸)都用繩子綁了一回,代祥他大那陣才十幾歲,被綁得哭哩,叫喚著說:“我是個娃,我就不知道啥。把我放了呀!”綁得直叫喚,疼得叫喚。主要是拷白元哩(注:拷打要銀元)。

依:我聽人家說把我老爺吊起來打,是嗎?
母親:把你老爺用繩子捆起來吊起來,是為了拷白元,要錢——那是1951年、52年的樣子。

依:拷人,你看見了嗎?
母親:看見了,咋沒看見?在老部子,吊在房簷下。隊裡人用繩子把你老爺一捆,吊起來拷白元哩。我也就是十來歲,看著害怕。

依:是隊裡人還是工作組?
母親:隊裡人,隊裡的幹部。

依:吊在樹上還是門上?
母親:吊在柱子上,我在房子門口站著,看見你老爺嘴裡流白沫沫子,流得很長,淌到前襟上,人哼哼著,我不敢過去看。

依:開批鬥會沒有?
母親:開哩,在小學校開會哩,把你老爺用繩子綁了,頭低下,站在那個土台台子上。那個小學校現在還在哩,沒有娃念書了。

依:為什麼開批鬥會?
母親:拷錢哩,要錢哩。


依:你說把我老爺吊起來,他叫喚了沒有?
母親:沒有,用繩子勒著叫不出來聲。

依:你家有沒有白元?
母親:有,有沒有交我不知道。在果園的窖裡藏著白元。我記得有一次還挖出來,給你老爺這六個兒子分了。你老爺有六個兒子,大老婆有兩個兒子,你爺也是一個,小老婆有四個兒子,弟兄六個。以前的男人有些錢就娶兩個老婆。

依:那陣子鬥地主,是吧?
母親:鬥哩,咋不鬥?你老爺是富農成分,隊裡把咱家裡的房子、樹、牲口都拿去了,把你老爺給氣瘋了,瘋瘋癲癲不知道啥了。成天胡喊叫哩。有一個晚上打著燈 籠子,跑來跑去大聲喊叫:“來了——!來了——!”說搜家的人又來了。把我嚇的,人瘋了,人家把家拿得空空的了,馬和騾子拉走了,把一窖糧食拿去了,家裡 做衣服的布拿去了。那是57年,或者56年。

依:人家到屋裡胡挖不?
母親:挖哩,挖錢哩。挖園子、挖地、挖牆、挖炕,就看你錢在哪裡藏著呢,就像土匪來了。挖,他也沒有挖出來白元。

依:那把什麼拿去了?
母親:把兩匹騾子拉去了,把幾匹老布拿去了,粗布、白粗布都拿去了,拿走了兩疋布。我們那時候地多得很,從山坡上到溝底下,都叫人家給分了。

依:我聽老姑說挨餓的時候,我老爺從外面揹了個驢頭回來,是嗎?
母親:那是後來沒有啥吃了,亂找著吃哩。他揹了個爛驢頭回來,說要吃哩,我說那上面哪裡有肉?咋吃哩?時間長了,驢頭都發臭了,人就不能吃。驢頭本身就沒有啥吃的。

依:他在哪裡揹的驢頭?
母親:在路上,都壞了。如果好的話,沒有人扔。那是人餓得胡吃哩。(《名星》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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