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4日 星期三

世上再沒有安葬儀式能如此強烈震撼心靈

《名星》程幹遠

美 國飛機實行集中輪番空襲志願軍後勤運輸線的空中絞殺戰,使我們運輸線的傷亡率很高。從傷亡的情況來看大體有三種情況:一種是在公路上或鐵路上,受空襲直接 被炸死,炸傷;二是由於空中封鎖造成車輛閉燈駕駛,發生大量交通事故,如翻車、撞車、撞人等傷亡事故;三是後勤駐地,包括處於二、三線的指揮所受到敵機空 襲傷亡,就像毛澤東的兒子毛岸英在志願軍司令部(大榆洞)當俄文翻譯,被突然空襲炸死那樣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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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著有《親歷韓戰——中國軍人回憶錄》。

我們運輸連的二排長漢傑的犧牲,則緣於一次十分特殊的交通事故:他到志願軍後勤(我們習慣性地簡稱“志後”)留守處運送物資的途中,在價川附近被一輛火車頭給撞死。

十輪卡正過鐵道突然熄火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1952年4月下旬,師軍械處接到命令,要將全師警衛連、運輸連的舊式中正式步槍,全部換成國產的51式歪把子彈夾的自動步槍。我們 入朝時裝備比較陳舊,炮團的火炮有一半是解放戰爭期間從國民黨軍隊接收過來的美式105榴彈炮,另一半是蘇式122口徑,而配備的步槍大都是過去國民黨軍 隊用的中正式步槍,師的警衛連甚至還用日式“三八”大蓋。我們每輛車的駕駛員,都配一支中正式步槍,這種槍比“三八”大蓋短一些,但也有二尺多,放在駕駛 室裡挺不方便。我剛開始用這種槍來打防空槍,由於好奇,聽到飛機就朝天亂放一氣。有一次我出發時到事務長那裡去領了80發子彈,到第二天竟全部打完了,再 去領子彈時,事務長把我訓了一頓,他說你放爆竹呀,一夜晚上打掉80發,創全連最高紀錄!這子彈也是要花錢的,你也給國家節約點行嗎?弄得我十分尷尬。

這種中正式步槍後座力很大,有一次我不小心將槍放在大腿上打了一槍防空槍,大腿上被後座力撞了一下,頓時一塊青紫,痛了好幾天。現在要換成國產的51式,這種槍比較短,又帶有25發的子彈夾,攜帶起來方便多了,大家都很歡迎。

師部後勤處指令,要盡快將這批槍械發到戰士手中,決定派一部單車回中國境內的丹東志後的留守處兵站裝運。連裡決定由技術比較好的駕駛兵王維舟和另一個姓方的駕駛兵兩人開一輛十輪大卡車,並派二排長漢傑帶車直放回國,順便為連隊軍供站去採購一些香菸、豬肉、大白菜。

哪知道這部十輪卡車在通過價川一處鐵路交叉道口時,車頭剛過鐵軌,突然發動機熄火,怎麼也起不動,車子就橫在鐵軌處,當兩個駕駛兵下車打開引擎蓋檢查電路時,二排長漢傑因旅途疲倦,在車廂上裹著軍大衣睡著了。正當王維舟檢查火花塞、分電盤有沒有點火動能時,防空槍響了!

一輛閉燈行駛的火車快速朝著十輪卡的左側直衝過來,兩位在引擎蓋下工作的駕駛員一看不好,猛地跳下車子,同時大叫“二排長”、“二排長”!說時遲,那時 快,漢傑排長剛從睡夢中驚醒,還未翻身下車,已經來不及了,巨大的火車衝擊力,把汽車掛在火車頭上向前推出十多米並翻倒,漢傑排長重傷犧牲。

步槍朝天齊射送行

漢傑排長的犧牲是我們7師後勤運輸連入朝以來,第一個犧牲的連排級幹部——在這之前各班排都有像王景勛、王正財以及王香林這樣的駕駛兵或班長、副班長傷亡,為數已經有十多人,但還沒有連排幹部陣亡。

漢傑在價川身亡的噩耗傳來,連裡上上下下都非常悲痛,連部專門派出中吉普車由副指導員帶車開往價川出事地點,把漢傑的遺體運回連裡,安葬在內古邑里村北的山坡上。

在運漢傑遺體的那天夜裡,還發生一件嚇人的事。中吉普車上有另外一位戰士——連部通訊員小宋,由於一路疲勞,他裹著軍大衣倒在車廂裡睡得很熟,漢傑烈士的 遺體就和他並排。汽車回來已是深夜,開進防空掩體後,副指導員和另一位駕駛員拿著背包水壺下車向駐地走了,竟忘了小宋還沈睡沒醒。過了五六分鐘,駕駛兵手 電忘在車上,轉身回來取,這時小宋醒過來,從車後廂的油布下鑽出來,準備下車,駕駛兵猛地見一個人在黑暗處從車廂裡鑽出來,大吃一驚:難道二排長 又……?!哆哆嗦嗦地喊:“誰?什麼人?!”小宋也一嚇,怕來人情急之下莽撞行事,趕快喊道:“我,我,別開槍!”兩人一定神,都禁不住笑起來,那個駕駛 兵說:“我的媽呀,把我嚇死了,我以為二排長走屍了!”

第二天上午11點多鐘,連裡為漢傑排長舉行了葬禮,全連二排和其他排在駐地的人員約20多人排成兩排,全體肅立,恭恭敬敬地把漢傑的遺體安放在土坑中,由 指導員致了簡短的悼詞。我從悼詞中知道漢傑是山東膠東人,1947年參加民兵,後來參軍,曾參加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並立下三等功,犧牲這年才24歲。然 後大家脫帽默哀,再鳴槍致敬,每人發三發子彈,由於20幾支步槍一齊朝天開火,聲間如一排迫擊炮的巨響。三排槍響很整齊,把整個內古邑里山溝都震響,槍聲 過後,大地一片寂靜,只聽見四周一群鳥被槍聲驚起、向天空疾飛,也許這群飛鳥自由飛向天空,護送漢傑排長年青魂魄,飛向山東故土,飛向永遠沒有戰爭、和平 寧靜的天堂。我內心感到一種莫名悲痛。今天為漢傑送行的戰友中,誰將是下一位飛向天國的靈魂?我在心中默默向蒼天祈禱,漢傑兄弟一路走好!

漢傑排長的葬禮也許是我們全連所有犧牲同志中最隆重的一次,此後我參加親友同事的追悼會和告別儀式,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對天鳴排槍送別戰友的場景。也許 世界上沒有什麼正式的安葬儀式,能如此強烈地震撼我的心靈,我不由得想起古詩中“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 還”……等等悲壯詩句。

官大一級壓死人

我和漢傑排長在一起的時候並不多,但對他印象卻十分深刻,他是一個很開朗、很熱情的山東小夥子,和戰士的關係相處十分融洽,從來沒有什麼排長的官架子,也 很少看到他訓人。唯一一次我看到他發脾氣,卻是對一個人民軍的少尉排長。有一次我們完成運輸任務後,到內古邑里找老鄉家住宿,找到前村前面那位被我們稱作 為“大洋馬”的大嫂家門口時,忽然聽到漢傑排長正對著一位人民軍的少尉排長大聲訓斥,要他帶著三四個人民軍部下,從這戶老鄉家滾出去!

再一打聽,原來這個人民軍的少尉軍官在這大嫂家借宿,還要大嫂殺她家養的一只母雞來服侍他們。平時我們知道朝鮮部隊軍紀沒有我們嚴,他們對待老鄉很隨便, 會找年青婦女陪宿,還會強迫老百姓拿吃的招待他們。由於大嫂捨不得將生蛋的母雞殺掉,和這位少尉軍官爭吵起來,二排長聽了老鄉的訴說,怒火萬丈,馬上跑去 訓那位少尉要他滾蛋。

當時排以上幹部穿的是馬褲式的棉軍服,身上還佩有51式手槍,官與兵一看就能分得十分清楚,但那位小排長卻不知道漢傑排長是多大的官,也不敢頂撞他。我們 幾個乘機嚇唬他,指著漢傑說他是我們大隊長。官大一級壓死人,這位排長一聽他官大三級,立刻一個立正敬禮,灰溜溜帶著三個人民軍戰士快速地跑走了。我們幾 個小青年圍著漢傑排長哄堂大笑,說:“你官升三級把那小排長嚇死了,看他那個熊樣子,比兔子跑的還快。”

漢傑也開懷大笑,對我們說,你們幾個小鬼頭,這事可不准對連裡匯報。指導員知道了一定會訓我們破壞和人民軍的友誼,那可麻煩了。我們都齊聲答道,哪能,二排長放心,哪個鬼孫子會幹這事?
(《名星》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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