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7日 星期五

什麽人在說罪人毛澤東好?

《新史記》特約記者 馬儉、記者 高伐林整理

對於崇毛和非毛這兩派人士而言,2013年12月26日是一個絕非等閒的大日子——120年前這一天,對於中國和世界的走向、對於中國幾代人的命運具有重大影響的毛澤東,在湖南韶山沖一個富農家庭呱呱墜地。

在中國社會矛盾尖銳的形勢下,毛澤東120周年冥誕成爲各方人士論爭的焦點。
中國研究院和《新史記》雜誌於2013年11月23日在紐約舉辦研討會,邀請12位學者、媒體人來探討毛的歷史功罪、毛的遺産、毛與中國的現代化轉型等問題。《新史記》整理了與會人士發言,並經發言者本人審訂。全文五萬字,刊於甫出版的《新史記》第17期。

王軍濤(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
我在中國是最早公開評毛的一個。1980年底北大競選的時候,我就貼了評毛的大字報。那時候我就說,毛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而是“受馬克思主義啟發的、 偉大的中國革命家”——我要特意強調“偉大”這個詞,不是從正面和負面來褒貶,只是說他改變了中國。毛的重要性就在於此,中國繼續前進繞不開他;而且,前 進還是倒退,對他的評價是衡量指標之一。

我們現在評毛,就從兩點上來評:一是他的人格和個性;二是他的歷史功罪。

就人格個性而言,我不認為毛是“理想主義者”。毛不甘於現狀,不是因為有什麼具體改造世界的藍圖,而就是想折騰,折騰出名堂。他是個從不安於現狀——不安 於任何現狀的人。從他自我敘述的思想軌跡來看,他對理想從來就沒有過什麼背書,他既不背書理想的道德品質,也不背書一個確定的社會理想。我們講一個社會理 想要讓人安居樂業,而毛想做的事,沒有一條是讓人安居樂業。其實就是剛才馮勝平所說的,毛這一輩子就是想有作為,說得好聽點,是有雄才大略作為,說得不好 聽,就是想折騰!折騰來折騰去,折騰全世界,還要折騰成。他這一輩子最成功的、最得意的,就是把這個世界折騰來折騰去,所以這是他的個性。

這也不像有人認為的那樣是什麼違背人性。人類心理學早就超越古典思想對人性的浪漫想像定義。人類的問題都孕育在人性中,變態也是人性。毛要不是利用人性中 的弱點,他也不能成功。毛有追隨者,毛能贏得黨內鬥爭,不僅僅是他的權謀,他利用了很多人性中的弱點。所以我覺得,我們談人性,不能光按照經典的、古典主 義的觀點,把人性描寫、想像得很美好,人性是有弱點的。我覺得像馮勝平他們對人性抱悲觀的態度,其實西方人早說過,他們也有這些東西,只不過人家政治家和 思想家承認這一點,在現實中提出限制性措施,因此實際後果不會那麼釀出離譜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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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軍濤

從毛的個性上看,我覺得這人的道德品質是很糟糕的,他沒有理想,他什麼新康德主義、無政府主義,他自己說信過這個、信過那個:馬克思主義、斯大林主義,叫 他否定來否定去,一直到剛才說的“五七指示”,他真就完全信嗎?他也不。全國都“五七”指示化了,他還要折騰。所有這些東西都說明,毛就是一個想折騰的 主,這是他的個性。不管道德上你說他好還是不好,但是就這種人他成功了,整個中國和世界都被他折騰。

第二,從歷史、政治上來評價,毛就是罪人。你不要說毛“讓中國獨立”。全世界那麼多國家,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不打仗,都獨立啦,對吧?印度不也獨立並在 崛起嗎?人家也在發展經濟,但人家還有安居樂業,毛連這個都沒給中國,毛給中國帶來的是貧困,後來是鄧解決了脫貧的問題、發展的問題。毛那個時代,跟別的 國家相比,沒有帶來秩序,而是帶來了很多災難。

就說他對外的獨立和強大,並不是真正強大,他只是占了便宜:國際上,整個西方帝國主義自我改善了,美國人領頭,放棄了侵占領土的方式。毛要是碰到日本等等 繼續採取傳統手段的帝國主義,他照樣守不住,剛剛開始建國,美國一下就把它打掉了。毛之所以能夠生存下來,就是運氣好:那些擴張性的帝國主義都被美國打敗 了,美國建立的秩序,就是尊重主權國家的,那麼多國家,西方都讓它獨立了,用得著毛打什麼“國內革命戰爭”死那麼多人嗎?而後來從災荒到“文革”,全是他 給中國人帶來的獨特的災難,是世界上任何一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國家所沒有的。

所以我覺得毛在政治上全是罪。但是今天還是有人說毛好,我覺得有幾類人:

一個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是覺得現在的中國有問題,他們不懂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例如西方道路,只能在毛和鄧中間選擇,不喜歡鄧了就喜歡毛——80年代沒人 喜歡毛,大家都喜歡鄧的改革開放,現在鄧的路線問題暴露得太嚴重,人就又想毛,在想像中對毛做了很多美化——其實他們向往的那些,都不是毛的東西。毛的那 一套真的再現,他們肯定更不喜歡。
第二個是新左派,新左派實際上對毛做了一番再解釋。其實他們說的很多也不是毛的東西,毛沒那麼多的社會理論,也沒有那麼多的社會學思想。

第三個就是西方。西方這些中國學者們,有很深的“毛澤東情結”,他們對毛澤東的理解呢,一個是看毛澤東對解決西方社會存在的問題是不是有啟示,什麼平等 啊、社會主義的遺產啊,他們做了很多想像的解釋。還有一個是,他們覺得,毛確實回答和解決了中國政治上一些極難解決的問題。比如在已經山河破碎的情況下, 毛重新把中國統一了,建立起了一個讓西方也感到比較畏懼的政權,從這個歷史功績上來說,先不說好還是不好,他們研究農民革命,他們喜歡追問中國革命的起源 是什麼。

毛是在中國所有近現代政治家中間,最後一個解決了中國面臨的分裂問題的人——當然他沒有解決現代化的問題,這是鄧解決的。但是學者覺得毛解決了這一點,也是有許多需要理解的,這些東西,我們都需要跳出來理解。


毛的法寶:軍事動員體制

毛獲得了成功,其實他就是因為解決了他的時代提出的兩個問題,但是他的答案並不是一個好答案。站在我們今天的角度來說,我們必須要超越毛,但還得要知道毛為什麼成功,如果不知道他為什麼成功,我們還會重蹈覆轍。(康正果:你說的“時代的兩個問題”是什麼?)

兩大問題是:第一,中國應當建立什麼樣的社會;第二,如何實現這個社會。

在毛登上政治舞台時,全世界都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在全球化進程中間,帝國主義的擠壓,讓傳統帝國全部完蛋了,那時候有些帝國主義是比較粗野的,比如日本、 德國這些帝國主義,跟英國和美國這些還不太一樣。給中國帶來直接災難的是蘇俄和日本。在這種情況下,你說講憲政,北洋政府就是玩憲政嘛,他有曹錕賄選也 罷,像16省都督當時在“府院之爭”中支持段祺瑞,段祺瑞也沒搞軍事政變,他跑天津下野,逼黎元洪把他請回來,北洋一直在憲政框架中玩兒,是國共兩黨不在 憲政的框架中玩。第一個顛覆中華民國的是國民黨,五族共和的五色旗是被國民黨給顛覆的,都是在蘇俄的支持下幹的。我就想說,在中國外部、內部,沒那麼大的 階級矛盾,基本上中國在整體貧困的時候,無論是工廠還是在農村,一個地方要是繁榮,地主和農民都享受利益,資本家和工人都享受利益;如果衰落,那就都沒 有。這是毛回答的第一個問題:怎麼能夠讓一個積貧積弱、已經破碎的中國再站起來?

剛才我講了,國際環境上看,解決這個問題,其實跟毛沒有太大關係——二次世界大戰打完後,全世界都做到了這一點;帝國主義也在改進自己全球化的體系;那麼沒有毛也可以解決。但是不管怎麼說,從史實上看,確實還是毛解決了這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我覺得更重要:你有一個社會理想,你怎麼實現它?怎麼在政治上不斷有紛爭時,達到一個新的統一?在這一點上毛是有貢獻,但這個貢獻,並不是像 馮勝平所說的,是這個社會注定讓痞子成功。毛解決這兩個問題,其實就是一個絕招:用軍事動員體制。其實毛並沒有什麼社會理念,他就是動用了軍事動員體制, 就贏了。在戰爭之後,他一再想在國內繼續維持這種體制,“五七幹校”就是一種體現。一直到他晚年他都是用這一招:第一,要維持軍事動員體制,得有生死存亡 的環境,所以他不斷地找敵人,找不到時假想出西方“帝修反”,還要在內部找敵人。第二,要精神高度亢奮地不斷搞運動——其實都是來自於毛在腦子裡的一個理 想社會,這個社會就像軍事動員體制一樣,是沒有分工的。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毛在建立軍事動員體制的過程中,是動用權術的。這個體制從哪兒來?我不太同意正果說的來自於共產黨。共產黨有很多體制啊,各家共產黨,有的有分 工,也有的引進、利用了一些西方和傳統文明,比如斯大林對俄羅斯文明有些變態的發揚,所以我認為,共產黨有反文明的一面,也有在文明在對自己有用時發揚的 一面。而毛不同,他對整個文明持一概反對的態度,這跟他多年搞軍事要保持一種簡樸,有關係。他也並不是反道德,因為軍事動員體制的維持,也是需要一定的精 神和道德的,清教徒的很多規範也是很嚴厲的,像我們小時候在毛時代男女之間的隔離啊什麼的。

毛在權術鬥爭中獲得成功,搞起了軍事動員體制。但是,搞這種體製成功的也不僅是毛,從歷史上看,我覺得這個體制更吸收了中國傳統的政治經驗。中國的農民起 義,王朝之間的戰爭,都是誰能建立起這樣一個有效的體制,誰就能獲得成功。並不是所有建立這種體制的人都像毛這麼壞,有很多第一代的君主像劉邦,給人民帶 來了太平。我不太同意中國儒生對劉邦評價那麼低,劉邦不是像阮籍說“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當時六國的遺老遺少都在啊,那些英雄都在啊,他們誰都看得 明白:群雄競起,將來就是劉邦和項羽兩個人要爭天下。你說劉邦“流氓”,但所有六國之後都知道將來就是漢王和楚王要對決。我的意思是,劉邦是個流氓,這沒 錯,但他最早從沛縣起家,對沛縣起事的戰友一個不殺,而朱元璋殺掉一萬多功臣。劉邦之所以後來被貶低,是因為儒生不喜歡他,但是劉邦確實是給天下帶來了太 平,他沒有像毛去搞那麼多的亂七八糟!
如果君子不肯加入,政壇就只剩流氓了

回過頭來講毛給我們提出的最大命題:不按照毛的動員機制和權謀方式,我們能夠在中國實現政治目標、在促進充分多元表達的前提下,維持建設與和平需要的秩序 嗎?習近平、王岐山他們不相信,因此搞了個國安機制。這個國安機制,是把黨章國法都廢掉了。他們現在為什麼捧毛?他們從心裡佩服毛:毛用他的權謀,解決了 政治分歧,駕馭住了分崩離析的政治局勢。但是,是不是一定要用流氓的方式?中國在20世紀之初不是沒有別的主義的,憲政主義、自由主義……都有,而且那一 代人,梁啟超、胡適和陳獨秀等等,曾經是中國現實政治家的精神領袖,但是因為他們追求“乾淨”,要保持自己一個純粹批評者的角色,都不肯下場進行骯髒的政 治博弈。在一場又一場的博弈中,君子不下場,博弈最後就成了流氓的遊戲!

所以冯勝平,你討厭流氓、永遠譴責現實中的政客都是流氓,但如果因而潔身自好不與之交鋒的話,那麼中國今後永遠就是流氓的遊戲!如果中國人為了做好人而贏 不了現實的政治遊戲,那麼中國人永遠不會對好人有信心——就這麼簡單!所以我今天在政治鬥爭場上就是不退場,要跟那些流氓玩!一定就玩不贏嗎?人類歷史 上,西方人不也是那麼過來的?別以為美國那幫“國父”多麼崇高,也是很髒啊,美國1800年選舉是美國政治上公認的最骯髒的選舉,兩個“國父”約翰·亞當 斯和托馬斯·傑弗遜競選,傑弗遜造了大量的謠——這個人現在已經被證明是個偽君子,跟他的黑奴睡覺,造謠中傷華盛頓,幹了那麼多的壞事;亞當斯這個人搞集 權,逮捕了好多人。兩人有各自的問題,但是美國還是那麼建立起來了。

我有時候覺得,勝平,你不像搞政治學的。政治學一開始面臨的命題就是,當有各種各樣disagreement的時候,當一個稀缺價值被各種各樣的力量都來 爭奪的時候,我們應當用一個什麼樣的制度?你如果真的相信普世價值,如果你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你就得相信這個價值在現實的博弈中能贏——它不光是最終能 給社會帶來進步;而且你得相信,我們在現實的博弈中,是能夠依靠現實的人心、現實的人群能贏。你不能說:我認為一種價值是美好的,另一方面,我又認為它對 中國人沒有用,我們中國人永遠很骯髒,沒法用它來贏——那你推崇的價值就不是普世價值。

我們下一步真正要清算毛和毛的遺產的話,就得思考:在政治上分崩離析的時候,靠什麼還能夠給這個國家帶來政治上的安定和秩序?如果只能是毛這種人能成功、只有這種流氓能成功,那我們就別做中國人——這個我不相信!

我在西方讀書,給我最大的一個感受是,西方人從來不在Loser(失敗者)之間談道德,失敗者就是失敗者,出局了。西方人談個人生活,道德可以很廣泛,但 西方人談政治家道德,永遠是在成功者之間比較誰有道德,所以他會在成功者之間建立起一個評價標準,讓好的更好,壞的受到譴責;假如人人都有一些共同缺點, 他會再找其它一些原因,但是找所有的原因,也不會為他辯解,而是繼續對他進行鞭策。

馮勝平提的問題非常好,我一直認為你是上帝給我們這樣的人一個禮物,就是我們必須要克服了你的這些說法之後,才能夠走向成功。但是按照你的藍圖去設計中國的出路,絕對不能成功,真要成功,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宿命!

毛澤東在中國最終的命運,取決於我們能不能通過做好人,用自由主義的普世價值原則在現實的政治鬥爭中間贏——從民運中的小格局中要贏,然後再贏中國的大格 局。要是做不到這點,中國人永遠對做好人沒有信心,對自由主義沒有信心,不管你怎麼罵毛澤東是“罪人”,還是得說中國就該“罪人”來領導、就該“壞人”來 領導,因為我們沒有別的希望啊!

毛澤東的歷史地位取決於我們未來的一輪博弈。王岐山們肯定是說,只有像毛澤東這樣,才能真的解決中國的問題,維持政治的穩定和秩序,他是這麼想的——當然 咱們也實事求是地說,他腦子裡的毛澤東,跟那個完全流氓化的毛澤東還是不太一樣。但是呢,他畢竟要靠共產黨的黨國一體化體制,靠著這種耍出流氓手段的、沒 有道德底線的、在政治上冷酷無情的一些算計,來繼續維持中國的政治穩定。如果他們贏了,那麼中國還會有一代人、兩代人對於自由主義是沒有信心的、對於普世 價值是沒有信心的。所以我覺得中國自由主義者在評論現實政治問題的時候,他們一點都不像相信普世價值的人——普世價值的一個基本道理就是“普世”,如果它 在中國不適用,或者在一個政治過程中它不適用,只是對於分析一個理想中的社會,一個解釋合理社會它才適用的話,那它就不是普世價值!(新史記》17期)



剛出版的《新史記》17期以十多萬字篇幅評述毛澤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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