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1日 星期二

閻連科:打擦邊球的人最虛偽


《名星》記者 高伐林

閻連科指出中國文學危機深重,又給大家指出了一抹亮色:最近五六年,中國文學悄悄發生了變化。

中國作家趕上了最好的機會


他 說,今天在中國文壇上最活躍的,仍然是50年代到60年代出生的作家,現在余華、賈平凹、王安憶都寫出了關注中國現實的作品。“還有莫言,我們說他最有才 華的是《紅高粱》系列,但是他也寫了關注計劃生育的《蛙》,拿了茅盾文學獎;寫了關注中國土改那段歷史的《生死疲勞》。最活躍的這一批作家,在寫作中,都 開始關注中國最近這30來年發生了什麼。”雖然這些作品或許還不是最好的作品,但與這個“重”的時代相稱、與在這個時代生存的人民緊密結合的“重”文學已 經開始誕生、成型。過三年五年,就可能出現非常好的作品。

閻 連科藉回答羅格斯大學涂經詒教授“如果經濟變動會給文學帶來什麽影響”的提問,强調說:中國作家趕上了最好的寫作時期——“我說的‘最好’,不是指寫作的 環境,而是指寫作的資源:我們這個現實社會生活,給我們提供了多麼豐富的故事素材!遠遠超過我們小說家的想象力。但是我們一定要警惕:如果不好好珍惜、不 善加利用如此豐富的寫作資源,真的有一天出現那種經濟下滑、導致風雲變幻到來,我們眼前真的出現了夢寐以求多少年的自由寫作環境,作家卻可能什麼都寫不出 來!”

他認爲,前蘇聯的作家就是前車之鑒:“蘇聯文學界本來創作是多麽活躍豐富,但是在蘇聯1991年解體之後,他們的作家在長達10年到15年的時間裡,什麼都寫不出來——這不是個人才華問題,而是作家失重,調整不過來,寫不出東西,這最要命!”

爲何不滿意《丁莊夢》?

很自然就談起了《丁莊夢》。怎能不談閻連科這部最出色的高度關注現實的長篇小說呢:它描寫的是上個世紀90年代河南省賣血而導致農村艾滋病泛濫。

這一嚴重事件,至少與兩位中央領導人有關,一位,是1990年到1998年在河南擔任領導職務,1992年起更以省委書記身分主政、後來官至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李長春;另一位,是1998年來到河南擔任代省長,隨後當上省長、省委書記、現任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


閻連科寫得最好卻被禁掉的長篇小說《丁莊夢》。

當 然,閻連科的小說中,並沒有寫到他們兩位,甚至隻字未提省、市、縣領導在倡導、慫恿賣血導致艾滋病泛濫問題上應該負有什麽樣的責任。他只是以一個村莊爲 例,深入剖析了村民們在已經知道自己得了絕症、時日無多的情况之下人際關係的斷裂和靈魂的畸變。但是,雖然重心並非政治,而是更深刻的文化心理與道德、甚 至觸及哲學層面,但在中國審查者眼中,在中國,沒有什麽負面的東西能與政治無關。此書在發行不久,就被緊急叫停了。

筆者問:中宣部/新聞出版總署下了文件?
閻連科說:《為人民服務》是中宣部和新聞出版總署發文件,對《丁莊夢》呢,是沒有文件的,就是給了出版社一個通知:賣到書店的就不管了,沒有發到書店的,一律封存。

我很好奇:你是回家鄉獲得的素材?
閻連科說:那倒不是,這些事發生在豫東,我的家鄉是豫西——閻連科是河南嵩縣人。

他講述起最初的創作打算,講述的過程夾雜著懊惱——懊惱的原因是,被人們看成他的代表作的這部長篇小說,在他看來,與他本來設想的計劃比起來簡直不算什麽:

【一個作家,一輩子寫10部、50部長篇小說,真正符合自己期待的題材,也就是三部五部吧?艾滋病這個題材,是命運賜給我的最好的題材。但是,我把它浪費掉了!

2000 年之前,我就到這個村莊去,前後去了七八次,花了多少錢就不說了。原來我的計劃,是先寫一部完整的田野調查那樣的十萬字的東西,把我看到、聽到、經歷的, 不摻雜任何想象,如實記錄下來;再去寫一部充滿想象力的小說。如果我寫出了這個田野調查——不是寫中國,也不是寫河南,就是寫這一個村莊,現實意義要比 《丁莊夢》大得多!能不能出版先不考慮。然後再寫一部小說,把想象力發揮到最高度,也許不一定寫得出最好的作品,但一定是我寫起來最過癮的作品!】

當時閻連科曾經這樣“異想天開”:虛構一個國家,這個國家中的某人,從當一個“血頭”組織賣血開始發跡,一直到他當上總統、主席。“他把血集中起來,把閥門打開,血液通過管道流到歐洲、流到美國,由此可以控制全世界”……

“但後來《為人民服務》被禁掉,因為太想出版作品、太怕不能出版作品,而寫這樣的書,成為所謂‘有爭議作家’之後,書都無法出版;於是就放棄了原來的計劃,寫了《丁莊夢》——結果還是被禁掉了!”

打“擦邊球”的人最虛偽

閻連科總結說:“不管《丁莊夢》是受歡迎還是不受歡迎,它反正不是我最想寫的。這給我非常深刻的教訓,我逐漸悟到,何不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中 國有個說法叫“擦邊球”。閻連科說:我越來越厭惡這個說法——打“擦邊球”的人,都是最虛偽的人,要麼你就唯美,甚至是頹廢,也能寫出偉大作品來;但你不 要打“擦邊球”,什麼都要:又要領導說好,又要讀者說好,還要國外的批評家也說好。作品好像也觸及現實,但卻是蜻蜓點水,點到為止。其實就是給自己編個藉 口!

悟出了這一點,閻連科感到身心自由多了。“對我個 人來說,就沒有什麼包袱了。我突然發現,我有十年時間在搖擺、在自我審查的過程中間,寫作的最好的十年,就這麼搖擺過去了!僅僅為了能出版,僅僅為了30 萬、40萬人民幣版稅、能夠過得再好一點……僅僅為了這些,我就審查自己,只寫作那些可以出版的書?不是說可以出版的就必定不是好作品,但一個作家,應該 寫我最想寫的。我應該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應該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閻 連科進一步分析:再說,什麼叫“過得再好一點”?小時候向往吃一頓餃子,現在可以一天三頓,頓頓吃餃子,不必在乎真正傾注自己心血的作品能不能出版了;更 何況,香港、台灣還可以出,這些書,或多或少可以反流回大陸。“當然,我不能要求所有作家都這樣:還有些作家吃不上餃子,還有些作家不想吃餃子,他一天要 吃一斤黃金,你怎麼辦?”

權力與作家,究竟誰怕誰?

有一次,閻連科作為布克國際獎(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的十位入圍作家之一到倫敦參加頒獎典禮,與旅英著名作家馬建一起,應倫敦亞洲之家的邀請舉行對話,被英國聽眾問及,為甚麼共產黨政府,包括中共和前蘇共都那麼害怕文學、害怕作家?

馬建認為,共產黨害怕作家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作家有思想,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共產黨極權政治的中心是要統一民眾的思想,不容人們獨立思考。

閻 連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認為,並不是共產黨害怕作家,而是作家害怕權力,“我對歷史的瞭解和我在中國現實中看到的,幾乎沒有作家不怕權力的。為甚麼今天的 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間不發達,並不是作家沒有才華,更重要的是作家沒有突破權力的膽量。”今天的中國作家已經在按照權力的要求在寫作了。“一個更可怕的 情況是,我們的政府機關特別有錢……金錢名譽正在腐蝕我們社會最有才華的作家,這是我們對中國文學更加擔心的一件事情。”
 

【閻連科小檔案】

現年55歲的閻連科,1978年當兵,歷任濟南軍區戰士、排長、幹事、秘書、創作員,第二炮兵電視藝術中心編劇,專業作家。1985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1991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現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

其作品數量驚人,長篇小說:《情感獄》,《最後一名女知青》,《生死晶黃》,《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炸裂志》等;
中篇小說:《為人民服務》,以及短篇小說集《和平寓言》,《鄉里故事》等18種和《閻連科文集》12卷;還有《閻連科親情散文》,《閻連科演講集》,《閻連科讀書筆記》等。
曾獲得第一、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等全國、全軍文學獎以及國際文學獎20多項。2013年,入圍英國第五屆布克國際獎終選名單。《丁莊夢》被《亞洲週刊》列入“全球華語2006年10部好書”,《受活》則被《亞洲週刊》列爲“全球華語2008年10部好書”。(《名星》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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