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5日 星期一

快乐的“文革”斗争会


斗争会都是杀气腾腾的。参加者怀着仇恨怀着愤怒一定要把那被斗者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处翻身,甚至当场就消灭他的肉体——乱棒打死。这种事在土改运动中实在太多了。所以斗争会上,斗人者青筋暴涨拳头高举口号声连天喊杀声不断,检举、揭发、批判、辱骂、栽赃、诬陷……乃至捆绑吊打无所不用其极。因此斗争会给中国人留下的记忆永远是残忍,是暴力,是恐怖。但有时候开得也十分“娱快”,我称它为“快乐的斗争会”。

我曾经亲历过一些快乐的斗争性会。比如1951年炎夏的一个晚上,在一个农家院坝里乘凉的主力军们觉得缺少了什么,需要乐一乐,就把同院子的一个因被丈夫遗弃终日骂不绝口而养成骂人嬖的女地主抓来跪在大家面前,提出一些“性趣”浓厚的问题逗惹她叫骂,大家从中取乐。还有一个年青的女地主因为丈夫早逝感情空虚,就和长工有了私情。土改斗争她的时候,主力军们知道她的家早被清洗多次已无“浮财”可挖,就专斗她“偷人”的隐私。主力军们一边骂她“下流无耻”一边细细地品尝那些有盐有味的细节,嘻嘻哈哈互相打趣调笑,斗争会开得很是快乐。还有一个50多岁的地主,因为吃鸦片烟早把金钱花光了,已无任何油水可挖,斗争会就只有逗玩取乐:把一个40来斤的磨墩捆在他的身上,叫一群孩子吆喝着他行走,就像驱赶一个猪狗。那鸦片烟鬼背着石墩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又结结巴巴瓮声瓮气不断嚎叫力不能支出现各种怪异姿势,主力军们则哈哈大笑……

物换星移风水轮流转。曾几何时,当年斗争地主的积极分子们,已经成为各个单位大大小小的当权派,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大救星突然把他们制造成为新的斗争对象,像当年的地主一样狼狈不堪地站在被斗席上。斗争会同样是残酷的,但也有一些非常搞笑的场面。下面记载几例。

走资派脑壳进水

那是1966年腊月,大巴山下某个小镇笼罩在雾霾、阴冷和寒风之中。外出串联的红卫兵已陆续回来就地闹革命。他们把在外地学到的斗争走资派的经验带回来,将本乡本土的走资派——从区书记到各单位头头——集合起来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下跪认罪。因为小镇实在太小,竟没有一个开大会的场所,就把那请罪的地点设在场口的公路上(那时交通已经阻断,公路上整日看不见一辆汽车)。公路是一个45度的陡坡,红卫兵用竹竿高高地支起一幅大救星的画像立在公路下坡,走资派们站在公路上坡,一个个依次走到公路中央向坡下大救星画像下跪,又抬起头来仰视着大救星画像请罪。这个动作是小将们专门为作弄走资派而设计的。可怜这些平日颐指气使脑满肠肥的走资派们笨拙愚蠢,卟通一声跪下去,屁股高脑壳低,几乎前滚翻……看见那狼狈相,观看者无不捧腹大笑。造反派则大声叱骂:“你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走资派!向毛主席请罪都跪不好,你还对得起毛主席?”然后就是“打倒走资派某某某”的口号声响彻山谷。走资派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吓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加上天寒地冻僵手僵脚,动作愈加笨拙,就又遭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笑骂声。特别是那个食品加工厂的书记,本来就肉满膘肥大腹便便,卟通一声跪下去,因为身体肥胖贯性太大,两手支撑不住额头触地嘴啃泥巴;高帽子也滑下来,里面的竹块戳痛了他的耳朵不觉“哎哟”一声,大家轰的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大叫:“X猪脑壳!你把地球咬破了我们住哪里?”……

那请罪仪式也是笑话百出。按造反派的要求,下跪之后先说“四个伟大”——即在导师、领袖、统帅、舵手之前各加一个伟大,次序不能颠倒。再自报家门“走资派某某向你老人家请罪,诚心诚意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云云。

第一个请罪的是区委书记XX基,他卟通一声跪下去,又抬起头来痴痴地望着大救星的画像,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说呀!”大家催促他,他好像才记起来了,说:“我请罪。”“你向谁请罪?为什么请罪?”造反派骂他。他说:“向毛主席请罪。”“不行!先说‘四个伟大’。”他说:“我向四个伟大毛主席请罪……”哗的一声,造反派们笑得跳起来:“你龟儿憨求了!四个伟大都搞不清楚,这不是你反对毛主席的铁证?”于是一阵阵“打倒走资派XX基”的口号声吓得他六神无主,竟不道“四个伟大”是什么意思,经傍人提示,他才说出“伟大领袖、伟大导师”,后面一两个“伟大”始终记不起来。经过造反派的一阵痛骂勒令他跪到马路旁边让其他人请罪。可惜后面的走资派也不比他聪明多少,不是把“四个伟大”记不起来,就是把次序颠倒了,没有一个说正确了的。惹得造反派一阵阵愤怒的声讨声,和轻蔑的笑骂声。

可怜这些平时道貌岸然能说会道的走资派,全部脑筋进水!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记忆能力和应变能力!一个个变成弱智而成为造反派恣意取乐的对象。


保皇狗倒地抗争

这是1967年初夏的一个傍晚,落日的余晖正覆盖在峡谷的山岩上,带着野花芬芳的晚风送来沁人肺腑的清香。大巴山谷一个小镇外面,造反派正召开一个批斗会。在这样一个清爽宜人的时刻召开这样的大会,本身就有一些休闲娱乐的意味。

批斗对象是“保皇狗”某某文。.其实他算不得什么走资派,他只是区公所的一个一般干部。但几年前他是某公社书记,威风得很,训人、骂人、斗人、打人、扣饭……甚至把人整死,作风恶劣,后来被撤了职,但群众还是很有意见,就给他戴了顶“保皇狗”的帽子拉来斗争。造反派勒令他低头、九十度弯腰、双手向后反卷——这叫“喷气式”。

斗争会没开多久,他就把腰杆伸起来,反卷的手也放下了。造反派叫他弯腰,他弯一会又伸直了。一个造反派就站在他的旁边,见他伸腰就在颈上一巴掌,说:“黄蜂骑在乌龟背,你敢伸头我敢螫”。这样,斗争会就变成了“巴掌—弯腰—伸腰—再巴掌—再弯腰”的游戏,观看者无不裂嘴大笑。但那保皇狗仍然固执地伸直腰杆,造反派愤怒了:“你龟儿好顽固!”重重的一巴掌打下去,没想到这一巴掌竟打出了一场好戏……

不料那保皇狗顺势“轰”的一声躺在地上,放声哭起来;“我白天劳动,腰杆痛得没法了,还要我弯腰,哪个遭得住嘛。”造反派哪里依他,高呼口号:“xx文不老实,打倒保皇狗!”那保皇狗像个被翻转在地上的乌龟一样四脚朝天不住地蹬踢挥舞,大声叫喊:“打倒就打倒!迟早都要打倒!迟打倒不如早打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斗争会上来从未有过的奇观!大家先是一愣,然后全场大笑。会场一片混乱……

批斗会主持人竟一时慌了手脚。那时外面的武斗之风还没有波及大巴山下这个偏僻的小镇,造反派还算文明,没有动武,只用连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来震慑这个肆无忌惮的保皇狗:由“打倒某某文”到“枪毙某某文”。那躺在地上的保皇狗料定造反派不会把他怎样,仍然脚蹬手挥,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声嘶力竭而又无所顾忌地大声叫喊:“拿枪来!拿枪来!……”

看见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滑稽丑态,会场上响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笑骂声,有的人笑得咳嗽不止,有的人笑出了眼泪。人们都像看猴戏一样围在他的周围,早把那批斗会丢到了九霄云外。哪里还是批斗会,分明是一场滑稽戏!在那个文娱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如此精彩的表演实在难得。

这样僵持一段时间后,那丑态百出的保皇狗还死猪一样躺在地上,批斗会无法开下去了,只有草草收场。

像这种快乐的斗争会我还可以列举许多。比如在一个更加偏僻闭塞的乡场上,造反派“破除封建迷信”,斗争一个化“神水”给人治病的“神医”,强迫他喝下自己化的“神水”,说“武松过景阳岗喝了十八碗,你是神仙要喝二十碗!”就提着他的耳朵灌得他腹胀如鼓,两眼翻白,上面喝水下面流尿,产生种种怪异丑陋的表情和动作,观看者笑破肚皮大饱眼福……

其实快乐的斗争会和残暴的斗争会并没有两样,都是对人性的摧残。试想对于被斗的人,不管是地主、走资派、保皇狗还是普通百姓,即使没有受多少皮肉之苦,但是被人任意戏弄、笑骂、取乐、羞辱、谩骂,他们的人格何在?脸面何在?他们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他们的身心遭受何等巨大的伤害!所以许多人在遭受斗争之后愤而自杀,那是以生命捍卫自己的尊严。因此不论是什么形式的斗争会,都是对人权的践踏,对人道的蹂躏!只有在专制集权、毁坏法制的国度,才有人敢干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凌辱残害别人的身心之上。

另外,不论暴虐的斗争会还是快乐的斗争会,参与者看起来都主动积极,甚至节日般快乐,其实内心充满着恐惧。他们为什么参加斗争会?谁敢于拒绝?恐怕每个人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强权之手趋赶着他们吧!如果你不斗争地主,那你怕不怕当地主的狗腿子而被斗争?你若不斗争走资派和牛鬼蛇神,那牛鬼蛇神的命运就会等着你!……。在运动来临的时候,每个人只有向领袖表忠心,表现紧跟和坚定,才能在运动中处于有利的地位而不致成斗争的牺牲品。他们积极地斗争别人,正是为了保护自己;或者说为了保护自己,就必须斗争别人。这是几十年来国人互相争斗、撕杀的原因,也是所有整人运动的潜规则。

但愿斗争会永远在中华大地绝迹。

陶渭熊,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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