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

祝勇:胡适与蒋介石(下)


  11月10日,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电邀胡适出席在南京的“国民大会”。第二天,胡适兴致勃勃飞到南京。15日,“国民大会”庄重开幕,代表总额2050名,胡适被选入主席团。《宪法草案》在大会需经三读。在二读大会上,又推定代表孙科、胡适、王宠惠等12人负责整理宪法决议案条文的文句。

  像宪法条文这样百年大计的文献之文字推定,只要有胡适在,大家就不会选第二人,即使法学家王宠惠也要让位。胡适报告后,宣读《宪法》条文历半小时,大会完全接受,国民党的“制宪大业”,终于宣告完成。

  胡适对于这部“宪法”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曾对英国大使拉尔夫·史蒂文森说,这次国民党结束训政,是一件政治史上稀有的事。其历史意义,是国民党从苏俄式的政党回到英美西欧式的政党,这是孙中山遗训的复活。

  1947年3月13日,蒋介石又请胡适吃饭。此时国共内战已全面展开,像胡适这样的“中间人物”,行情自然见涨,蒋介石于是希望胡适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加入政府,为他的独家老店装点门面。那一天,胡适说:“请不要逼我加入政府。”蒋介石说:“你看见我的信没有?是托何市长(即何思源,1946年10月调任北平市市长。1949年北平解放前夕,他是北平市和平谈判首席代表,为北平的和平解放积极奔走,因此遭到国民党的暗害,寓所被炸,除小女儿被炸死外,他和夫人等全家人全部受伤。何鲁丽是其女。)转交的。”胡适说:“没有。”蒋介石最后说:“如果国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决不会勉强你。”胡适听了,心里生出几分窃喜,因为他看见了自己在蒋介石心目中的位置。从蒋介石那里离开时,他神态天真地对傅斯年说:“放学了!”(《胡适全集》,第33卷,第625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5天后,蒋介石又找胡适谈话,苦口婆心地劝他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参加国民政府委员会,说国府委员不是官。胡适离开时,蒋介石一直把他送到门口,问:“胡太太在北平吗?”胡适回答说:“内人临送我上飞机时,说:‘千万不可做官,做官我们不好相见了!’”蒋介石一听,笑了,说:“这不是官!”(《胡适全集》,第33卷,第625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胡适不入政府,是因为他认为进入政府不如组党,组党不如办报,以“保持抵抗中共的力量,保持批评政府的地位”(梁锡华选注:《胡适秘藏书信选》,正篇第204页,台北:远景出版社,1982年版。),进可攻,退可守。但对于宪政的出台,他是要大力宣传的。8月1日上午9点,胡适带着两眼血丝站在北平广播电台的话筒前,做了题为《眼前世界文化的趋向》。为了准备这场演讲,胡适一夜未眠。坐在收音机前的绝大多数人,第一次通过广播听到了胡适的声音。胡适说:“我是学历史的人,从历史上来看世界文化的趋向,那民主自由的趋向,是三四百年来的一个很大的目标,一个最明白的方向。最近30年来的反自由、反民主的集团专制的潮流,在我个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逆流,我们可以不必因为中间起了这一个30年的逆流,就抹煞那300年的民主大潮流、大方向。”(李伟:《何去何从:残局中的“过河卒”》,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第21期。)

  1947年,中华民国举行立法委员(相当于国会议员)选举,这将是1913年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1918年安福国会以来成立的第三届国会。胡适或许没有想到,人民对这次选举表现出出奇的冷漠,除了南京、上海有竞选人的宣传车在市区来去,在城垣、建筑间,可见一些竞选标语、口号以外,乡村一片死寂(参见《全国泛选期》,原载《中央日报》,1947年11月22日;《立委选举开始》,原载《申报》,1948年1月22日。),除了对于打仗的恐惧,中国的老百姓没人知道南京将要做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神圣的一票”,一个匠人说:“我不知道什么叫选举,我只知道赚钱养家活口。”还有一个人力车夫说:“我是一个苦力,有保甲长替我做主就好。”(No Signs of Election Fever in China,North China News,August,11th 1947.)

  北平投票那一天,天气阴冷,设在青年馆的第一投票所,一上午只有几十人前来投票,杭州的自由业投票,大多弃权,湖北通城县“投票时,选民稀稀拉拉,断断续续,进度很慢。投了一天的票,为数甚少”(谭鹤鸣:《记通城选举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原载《通城文史资料》,第1期第121页,1985年版。)。

  既然渴盼已久的宪政时刻终于到来,人民为何如此冷漠?是因为战争,因为经济不景气,民不聊生——连民国工资最高的大学教授都在为吃饭发愁,谁还去管谁当总统?经济学家杨西孟计算出,在剧烈的通货膨胀后,大学教授的薪金实际缩水了98%,蒋梦麟要靠典卖仅剩的衣物维持生活,而抽不起烟、喝不起茶的闻一多,则忍痛变卖线装书,还处处讲课打工,还难于养活十口之家。胡适虽为北大校长,日子也不好过,他曾给前来采访的记者算账说:“去年(1946年)7月校长薪津可得28万元,折合美金100多块钱。现在虽已调整近百万元,但折合美金,每月仅得35美元。”他的秘书郑天挺补充说:“胡校长每天薪水合1块2角美元。”即使胡适也还要靠一些银行的朋友们拆借维持生活。

  几个月后,《申报》的记者采访他教育改革的计划,连温文尔雅的胡适都气急败坏地说:“教授们吃不饱,生活不安定,一切空谈都是白费。”(李伟:《何去何从:残局中的“过河卒”》,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第21期。)

  除此,还因为国民党包办选举,也就是说,所谓选举,必须按照党的意志来执行,与百姓的意愿无关。张朋园说:“包办选举,上自中央,下至乡保,无处不在。国民党从提名候选人开始,便是一手包办的做法,该党中常会一再指示,党的提名人必须当选,甚至于候补的顺序都一一指明。但是,虽然三令五申要求张三、李四必须当选,还是有不服者起而竞争。许多国民党人得不到党的提名,便以签署方式参加竞选,加上地方派系的倾轧,同时国民党必须为青年党、民社党、社会贤达等背书,情况益形复杂而呈现混乱。”(张朋园:《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1909—1949):晚清以来历届议会选举述论》,第187页,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版。)

  这届国会选举,继承了以前混乱和腐化的风格。江苏崔锡麟,在高邮竞选国大,先拉关系取得提名,一天深夜,他给县长送去了与一百两黄金等价的钞票,作为交换,他得到了40万张选票,装了一大麻袋,他还不及点数,就存在了他所控制的下属单位高邮农民银行。然后,他发动了20多名银行职员,连夜奋战,花了一天两夜的时间,把每张选票上的“崔叔仙”的名字写好,……投票前一天,他把圈好的选票送交县长,亲眼看到县长把这40万张选票分封在十个区的投票箱内,加上省府封条,他才长出一口气。(崔锡麟:《我是怎样贿选国大代表的》,原载《江苏文史资料集粹》,第346—347页。)

  不仅银行职员,连中学生都拉去写票。湖北应山县的两名中学生,被体育老师拉出去写票,他们被告知,要一个姓易的当选,不要姓杨的当选,他们打开票箱,看见姓杨的选票就全部取出来,夹在大衣内,跑到厕所,把选票丢到粪坑里,或者干脆点火烧掉,他们就这样销毁了几万张选票。(吴昀等:《应山县国大代表竞选丑闻》,原载《广水文史资料》,第4期,第141—146页,1989年版。)

  选票有价,昂贵者价值百金,在穷乡僻壤,一点粮食、食盐,甚至吃一碗面条,一杯水酒,就能换来一张选票,甚至吸一口鸦片烟,也可以拿走一个人的选举权证。

  总统府里的蒋介石对此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选举像他预期的那样“取得圆满的结果”,但在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看来,这次选举更像一场闹剧,他直言不讳地批评,选举“多有不法而贻人口实”,他非常失望。

  1948年,国民大会(国会)选举总统,蒋介石当选,5月20日,在21响礼炮声中,蒋介石宣誓就任中华民国总统。就职演说中,蒋介石一身长袍马褂,以一口奉化乡音说道:

  实行宪政是中华民国前所未有的大事,我们经历无数的牺牲困难和挫折,才能完成今日实施宪政的程序,这是长期苦斗所获的结果,这是五十余年来我革命抗战先烈和全体军民流血流汗的结晶,我们必须珍护这一艰难创造的成果,每一个人都有神圣的责任。行宪是为了国家的前途,也为了人民的福利,如果国家不能因行宪而达到统一、独立、繁荣,人民不能因行宪而得到幸福和进步,则行宪将失其意义。

  ……

  我们中华民国宪法制定的主旨,在于“巩固国权,保障民权”。当前国家最大的需要,是统一、自由和进步,而称兵叛国、捣乱社会秩序的共匪,则是国家统一的障碍和自由进步的敌人,我们对于制造分裂、破坏建设的反民主的恶势力,必须集合全国力量,彻底的予以根本的清除。宪政政府成立以后,必须进一步整顿军事,加强军事,在短期内戡平叛乱,使匪区同胞脱离水深火热的痛苦,民族生存与历史文化,不致感受威胁。同时,我们更必使全国政治、经济、教育、社会各方面一切的措施与戡乱军事相配合;今天的戡乱军事,决不是党派意气之争,更不是什么得失利害之争,乃是民主对极权、统一对祸国、人道对残暴、生存对毁灭的全民族救亡自救的战争。今天实在是国脉民命存亡绝续的严重关头。中正受命于危急之际,个人的成败荣辱,早已置于度外,惟有鞠躬尽瘁,期达我毕生报国救国的志节。我确信全国民众自觉自发的力量,乃是铲除共匪最坚强的力量,也惟有政治、经济、社会全般的革新,才是消灭共匪最有效的方法。为了维护民国的基础,为了保障人民的幸福,我恳切号召我全国爱好自由的爱国同胞们及时奋发,在三民主义宪政之下,一致动员,集中意志,贡献力量,来完成戡乱的工作,缩短战争的灾祸,恢复正常的秩序,以实现国家统一与和平。

  在蒋介石最初的就职承诺中,“民主”一词出现了20次,超过了“宪法”“民生”“人民”,甚至他最关心的“戡乱”,成为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如果说蒋介石的时代,一点民主也没有,那也是不客观的,虽然,他有军统、中统、蓝衣社,对民众虎视眈眈,但像鲁迅,像胡适这样的“刺儿头”,还都好好地活着,没被劳改、关押,除了谈共产主义色变,其他主义,诸如自由主义、法西斯主义、民族主义,乃至无政府主义,都未曾遭遇思想改造,20世纪20年代以后,中国出现过上百个政党。但与军阀比起来,国民党政权还是对意识形态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这主要表现在1946年李公朴、闻一多两个知识分子被暗杀。那是因为老蒋慌了,没了底气,就动了杀人的念头。

  其实杀人既不经济,也不管用,像闻一多这个只知做诗治学的知识分子,在西安事件的当口是明确支持蒋介石、站稳了立场,与中央保持一致的,因为李公朴被杀,才站出来做了“最后一次演讲”,痛骂老蒋。而闻一多的死,又不知要将多少隐士逼成斗士。也是这一年,蒋介石在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会议上宣布和共产党彻底决裂,决定镇压“武装暴乱”。

  那次“国大”,由“国大”代表莫德惠领衔,771名“国大”代表联名提出了一份《请制定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案》,使总统在“戡乱”时期不受“宪法”第39条或43条的限制。蒋介石后来连任五任“总统”,在台湾实施了40年的“戒严”,都是这项提案的后续影响。在这份《请制定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案》中,第一个签字的人就是胡适。


  胡适后来说,他在“道义”上是支持蒋介石的。(李伟:《何去何从:残局中的“过河卒”》,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第21期。)

  无论胡适怎样抨击政府的独裁,这是他从来不逾越的底线。

  然而,这样的“戡乱”,却把绝大多数的人民推向了共产党,他们不用是纸票,是内心的“倾向”,把“票”投给了共产党,连胡兰成都说:“天下大乱,而眼前这些游击队却是可亲的子弟,反为只见国民党在狂躁不安,不得其所,顺逆之势如此倒转,就是旧朝将没,新朝将起了。”

  天下皆反,蒋介石的宪政蓝图即使伟大,也没有时间施行了,就在他宣誓就职的那一天,蒋介石开始考虑如何辞职下野。他在当天的日记中不无酸楚地写道:“心绪愁郁,精神沉闷,似乎到处都是黑暗,悲伤凄惨未有如今之甚……更切辞职之念矣。”

  这一年,他62岁。

  在国民党的“镇压”中,共产党不仅没有销声匿迹,反而一天天地壮大,有意思的是,打倒蒋介石的战争,刚好沿着与他当年的北伐之路相逆的道路进行——它发起于东北(当年北伐的最后一个目标——张作霖的老家),占领北平,一路高歌南下,在抢夺徐州之后,前往长江、南京和上海的道路就敞开了,政府高官及其眷属们纷纷坐上“疏散列车”,踏上南逃之路,立法委员的逃走,甚至使立法院都达不到法定人数而陷入瘫痪,胡兰成不住地惊叹:“解放军渡长江,毛泽东的总攻击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胡兰成:《今生今世》,第29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共匪”南下上海、打进南京总统府,最终打到国民党从前的根据地——广州,把蒋介石逼到台湾这个死角上,像死棋里苟延残喘的老帅,再也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反击。

  10月的最后一天,蒋介石在日记里写道:

  过去的一年,实为平生所未有最黑暗、最悲惨之一年。

  他不甘心,于是自勉道:

  惟自问一片虔诚,对上帝、对国家、对人民之热情赤诚,始终如一,有加无已,自信必能护卫上帝教令,以完成其所赋予之使命耳。

  还说:

  虚度六三,受耻招败,毋恼毋怒,莫矜莫慢。不愧不怍,自足自反,小子何幸,独蒙神爱。惟危惟艰,自警自觉,复兴中华,再造民国。(转引自[英]乔纳森·芬比:《蒋介石传》,第438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

  美国《时代》周刊在这一年底仍然把蒋选为了年度封面人物,在封面上,他们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标题:

  “消失的地平线。”


  三

  蒋介石说自己一生在为民主(三民主义)奋斗,但他从未真正懂得民主的真意。胡适曾经很不客气地批评蒋介石、胡汉民:“生平从来不懂得什么民主,就应该到民主的私塾里上学,好好用功进修一下。”(参见李宗陶:《胡适与蒋介石,道不同而相为谋——访台湾“中研院”胡适纪念馆主任潘光哲》,原载《南方人物周刊》,2012年3月19日。)民主对蒋介石来说,与其说是理想,不如说是现实博弈的一张牌。张朋园说他“要做的是法西斯主义信仰下的领袖”(张朋园:《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1909—1949):晚清以来历届议会选举述论》,第207页,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版。)。1931年,蒋介石第一次提及法西斯主义,称其为“超象主义之精神,依国家机体学说为根据”。1933年,他在对干部讲话时,把法西斯的特质归结为信仰领袖,他说:“我们现在认定中国非有一个领袖,非大家绝对信仰他这一个领袖,不能改造国家,不能完成革命”,并要求所有人将“生命和自由幸福交给他”(《在国民会议上演讲》,见《自反录》,第2集,第2卷,第286页,无出版时地,转引自张朋园:《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1909—1949):晚清以来历届议会选举述论》,第207页注释,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版。)。

  他不是要民主,而是要做君主,他要独揽权力,因为天下是他打下来的,谁不服,谁就自己去打,这份理由很简单,看上去也很充分,却是封建的皇权逻辑,家天下的逻辑,不是民主的逻辑,在20世纪,已经没有人接受这样的逻辑。所以,毛泽东猛批:“他们口里的宪政,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们是在挂宪政的羊头,卖一党专政的狗肉。我并不是随便骂他们,我的话是有根据的,这根据就在于他们一面谈宪政,一面却不给人民以丝毫的自由。”(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宪政》,见《毛泽东选集》(合订一卷本),第69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8年版。)革命的时候,他是以解放国家、实现民主为号召的,如果他说打天下是为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人会浴血奋战、流血牺牲。他独揽权力,换来的只能是彻底失去权力,因为他没有征询人民的意见。他是在重蹈覆辙——晚清的覆辙,袁世凯的覆辙,北洋政府的覆辙,他都重温了一遍。他没有引以为戒,是因为权力在前,没有人能够摆手,直到两手空空,才悔之晚矣。

  连他的铁杆“文胆”,陈布雷,最终都看不起他了。老蒋曾经气呼呼地把一份报告摔到陈布雷的面前,陈布雷一看,原来是毛泽东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那是1947年12月毛泽东在陕北米脂县杨家沟的一次中央会议上所作的报告,显然,蒋介石是认真读了这份报告,所以沉不住气了,厉声说:“看人家写得多好!”言下之意是:你从来没替我写过这么好的文章。陈布雷忍不住,回了一句:“人家可是自己写的!”

  淮海战役失利之后,蒋介石在军政会议上,表达了与崇祯皇帝相近的意思,大意为自己如何如何英明,手下则腐败无能。陈布雷见委员长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以领袖自居,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不禁脱口而出:“一派胡言!”蒋介石愣了半天,脸色铁青地用浙江话说:“书生误国,看错人了。……散会!”

  不久,陈布雷自杀了。

  不久,蒋介石出局了——连马仔都瞧他不起,这个君主,也没什么可混的了。

  他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打下了江山又亲手把它失掉的人。

  1948年12月12日,清华园里的教授们可以在夜里清晰地听到军车自平绥路急驶的声音,是国军在南撤。沈从文在给远在香港的侄子黄永玉的信中写道:“北京傅作义部已成瓮中之鳖。长安街大树均已锯去以利飞机起落。城,三数日可下,根据过往恩怨,我准备含笑上绞架……”(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第7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

  陈雪屏为抢救教授学者来北平,但应者寥寥。(参见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第247、24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关键时刻,知识界的领袖胡适决定跟着他的政府走。14日,国共在城外激战,这天早晨,胡适还没有出门,就接到陈雪屏的电话,力劝他南行,说即有飞机来接他南去。他上午10点钟赶到北大,在焦急中等待了大半天,指着天对秘书郑天挺说:“看这样青天无片云,从今早到现在,没有一只飞机的声音。飞机已不能来了!”心浮气躁的胡适12点到东厂胡同的家里,仍然没有飞机的消息,到1点半,才接“剿总”电话,要他下午3点到中南海勤政殿集合。到勤政殿后,飞机仍一再拖延,直到15日下午,胡适与妻子江冬秀在傅作义的“剿总”里吃了一个馒头,才赶到南苑机场,登上蒋介石的专机离开了北京,于薄暮时分到了南京,只留下一张便条给北大同事汤用彤和郑天挺,便条上写:“今早及今午连接政府几个电报要我即南去。我毫无准备地走了。一切的事,只好拜托你们几位同事维持。我虽在远,绝不忘掉北大。”

  3天后,在南京,举行了纪念北大50周年校庆,同时也是胡适58岁生日的纪念会,胡适竟然当着很多人的面痛哭失声,他说,自己“是一个弃职的逃兵”。他大半生所追求的那个梦想——用和平渐进的方式推动中国社会变革——的可能性没有了,他所走的和平道路已经失败。

  1949年元旦,胡适只在日记上写下寥寥几个字:

  南京作“逃兵”,作难民,已十七日了!

  蒋先生有主张和平的文告。(《胡适全集》,第33卷,第703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他的旅馆里来了一个人,抬眼看时,竟然是自己的学生胡颂平。胡适对他说:“我现在住在这里,这座房子,这些煤,都要国家花钱的。像我这样的人,也要国家花钱招待吗?”胡颂平安慰他说:“这是临时的住所。先生如能到国外去替政府做些外援工作,还是可以救国的。”胡适说:“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政府,我怎样抬得起头来向外人说话!”(胡颂平主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六册,第2065页,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版。)

  4月6日,“抬不起头”来的胡适在上海登上了“克利夫兰总统号”,前往美国,不知他是否会想起,26岁的自己回国,投身新文化运动时的那份豪迈,即使1946年回国,他的心底也还是有微薄的希望的,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像一个失败的赌徒。在茫茫无际的太平洋上,胡适应雷震所托写了《〈自由中国〉的宗旨》一文,作为《自由中国》杂志的发刊词。

  蒋介石刚刚在台湾中部山区的日月潭找到一个安静的隐居之地,就接到一封电报,得知了国民党在大陆彻底灭亡的消息。手里捏着电报,他沉默了很久,才对蒋经国说:“我们到山里走一走吧。”一路上,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不知走了多远,蒋介石说,去钓鱼吧。蒋经国就从一位渔夫那里雇来一条船,蒋介石一个人坐上船,划了出去。落山风直贯下来,吹透了他的青衫,使蒋介石的身影显得苍老孤单。那一天,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不知“人民”这个久违的词汇,是否就在那时跃入他的心里。读历史的人只是知道,不久之后,台湾实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政策,其中一项,就是把土地分给农民,据说是为了实现孙中山关于“土地归人民所有”的诺言,但蒋介石还是给它取了一个“很共产党”的名字:

  土改。

  祝勇,《随笔》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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