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9日 星期一

牛棚里的告别


一九六八年的年底,我已办好插队的手续,户口签到了农村,只等着出发的那一天。那个时期,整个郑州都是乱哄哄的,学生插队,干部下放,满大街都是背着绿挎包行色匆匆的人们。我的姐姐和哥哥都于前一年分别去了黑龙江兵团和河南农村插队,父母在河南省直机关斗批改一团参加“斗、批、改”,家中还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妹妹,一家人难得见一次面。

一九六九年的元旦刚过,得知父母他们马上就要去干校,我赶在他们走之前去见上一面。父母所在的斗批改一团在省委党校,我到了那里天已黑了。一进大门,满院子的大字报大标语铺天盖地,那里面有许多我熟悉的名字,父亲的名字被颠倒着写在大标语上,用红笔画着大大的“X”,此时文革已过三年,我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好不容易找到父亲住的牛棚,那真是一间名副其实的牛棚:屋内没有床,地上铺满了稻草,一群“牛鬼蛇神”横七竖八的躺在稻草上。昏暗的灯光下,他们黑黢黢的脸和满头的白发形成强烈的反差,我几乎看不出他们都是谁,但我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是国内知名的艺术家、画家和作家。在这些众多的白发中,我没看到早已满头白发的父亲。那些“牛鬼蛇神”热情的招呼我进来,并指了指门后,我看到门后有一张破旧的小床,父亲躺在上面,他的腰病犯了,大伙把唯一的一张床让给了他,这深深的“牛鬼”情既让人感动又令人心酸,他们中的好几个人都比父亲岁数大,却都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稻草中。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很伤感,怕父亲伤心,我故作轻松的向他告别,并说我插队的地方固始县是个好地方,种水稻,不用吃杂粮。一位年纪最大的老画家对我说,那个地方很有文化底蕴,如何如何好,说句老实话,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它的文化底蕴在哪里,只知那个地方的固始鸡又肥又大名满天下。说了几句,父亲催我快走:

“爸爸的问题非常严重,我实在是顾不上管你们了,照顾好自己吧!”

牛棚里的人不能长时间的和家人会面,我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匆匆离去。

出了牛棚,院子里的冷风让我直哆嗦,我的心已经凉到了底,沉重的连腿都迈不开。想起父亲刚才的话,我很害怕:不知父亲的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什么样的噩运在等着我们,那一刻,我感到生活中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

走了几步,远处有个步履蹒跚的人影晃动,走进一看,原来是父亲机关里的一位阿姨,我跟她很熟,那是位令人亲近的长者。她被打成了叛徒,无论如何我也难以把她和甫志高联系起来。听大人们说,她一直未婚,兄弟姐妹十人中,有三个是将军,其他大都官居显位,她本人也是抗大出来的老革命。我慌忙过去和她打招呼,她依然和蔼可亲,明显的老了许多,我清楚的感受到她内心的沉重。她背了一个像农民工那样用被单包起的巨大的包袱,小小的个子被压弯了腰,说了两句话她急匆匆离去。望着她满头白发被冬日的冷风刮得乱糟糟的背影,想起牛棚中的那一幕,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的流了下来,我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掩面而泣,我多想放声大哭一场,把心中的苦闷都宣泄出来。

两天后,我踏上远去的列车,开始了我的插队生活。

一年后,两个妹妹去了内蒙兵团。

这期间,我们家的七口人全部下放:父母在黄泛区的干校,姐姐在黑龙江兵团,两个妹妹在内蒙兵团,我和哥哥插队,这样的状况,恐怕在全国也不多见。不过,那时去干校、关牛棚,被上山下乡,又绝不是一家一户的遭遇。

倪小英,民间历史 2013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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