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

下乡插队第一夜


【写在前面】

2005年初夏重返“第二故乡”时,当年度过第一夜的屋子已经翻造过了,那里的主人乃至主人的儿子(支部书记和他的儿子)都已经不在人世了。(08-11-02)


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无论是出差还是旅游或是其他公私外出,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晚常常难以入眠。我也不例外。不过,近30年来,南来北往,经历多了,也就见多不怪了。只是有那么一个“第一夜”,使我终身不忘。

1968年11月19日,我与上海首批赴江西“插队落户干革命”的66、67、68届中学毕业生告别了亲人,告别了老师和同学,告别了大上海,坐上“红卫兵上山下乡专列”,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行程,于第二天11月20日的清晨到达火车行程的终点--江西省中部的樟树镇,随即又兵分两路,分别奔赴新干县和峡江县。我被分在去新干的行列中。我们换乘大卡车,颠簸了80多公里,来到从未谋面的“第二故乡”--云庄村外大约二百米的山坡上,大卡车再也开不进去了,在生产大队干部和贫下中农的簇拥下,我们步行进入云庄,从此开始了历时十年的“蹉跎岁月”。

云庄是个有百来户人家、四百多人口的村庄,规模之大在全县名列前茅。这次共接受了30名上海“红卫兵”,连同本大队其他三个自然村组成的另外三个生产队,共“收容”了60多名上海知青。当时,国家下拨了每人三百元的安置费,这笔费用除了为我们添置简单的农具如锄头钉耙之类以及购买下乡后第一年的口粮口油外,最主要的是建造住房,但是我们所到的云庄非但没有造房,连造房的准备工作都没做,精明的大队支部书记早早打定了这笔总数几近二万元的安置费的主意:当年,这可算是笔巨款了,可以办好多大事,颇有眼力的大队支书正筹划购买拖拉机,此时此刻上海知青的安置费就仿佛是不期而遇、从天而降的神助之力,就在我们“落户”后的几天,一台崭新的“丰收27型”轮式拖拉机开进了山村。当我们得知这是挪用了国家下拨的知青安置费而购置的内幕后,非但没有为自己的权益受到侵害而愤怒,反而为自己能给山村的发展作贡献而感到自豪。第二年春天,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不要国家一分钱,自愿上交安置费”的风,我们这些天真、虔诚得无以复加的“第一批插队知青”又率先响应……。多年后才知道,国家并没有接受我们的上交,在1973年毛主席亲自答复福建莆田县小学教师李庆霖的信件后,有关部门更加强调专款专用,不得挪用,生产队才归还了这笔巨款,为我们知青盖了集体宿舍。但这已经是我们下乡后第五个年头了。

然而,令人称奇的是,这位身居深山的大队支书居然凭着他近二十年的“从政”经验一口断定:“你们上海知青是毛主席派来的,不要多久,毛主席又会叫你们回去的。”我们知青虔诚地说:“不,我们是听毛主席的话决心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他带着狡黠的微笑,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毫不掩饰地宣称:“知青在这儿呆不长!”虽然这番对话是我们“落户”后的事情,但大队支书这样的认识早在我们到达以前就形成了,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有为知青“扎根农村”考虑过住房等长期规划,甚至还不相信真会有那么多上海知青来到这深山沟,于是,仅仅是在我们到达之前,草草安排了几家地主、富农腾出了三处房子,充当知青的住房。不料我们一下到了30人,使他猝不及防,当天实在来不及安排了,只能让我们八班的八名男生--小沙、小陆、小宋、小金、小郭、小刘、小费和我,挤在他家的西后厢房里。昏暗的油灯下,只见六块一尺多宽的床板一字儿排开,四周是尚未打开的行装,已经没有多少立足之地了。大家一看这情景,都说:“今天晚上是没法躺下睡觉的了。”怎么办?和衣而睡!有人还讲起当年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时露宿街头的故事,以此激励大家共度寒夜难关。

大家“排好坐次”,拉过几个小旅行袋,当作枕头,再打开行李,取出几条毯子,两三个人合盖一条,这样,八个人紧紧地挤在六块床板上,加上都是十六七岁血气方刚、天真纯朴的小青年,“热气足”,倒也能抵御这初冬的寒气。“噗”的一声,睡在最外侧的小费吹灭了油灯,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这就是我插队的第一夜!

屋外静得出奇,绝无大都市夜晚仍不绝于耳的汽车马达轰鸣声,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但很快就恢复了宁静。我张大眼睛,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思绪又回到了昨天,回到了上海,耳边又回响起动员大会上先期到井冈山地区考察的上海“红代会”常委们慷慨激昂的报告声,回响起上海百万“革命群众”隆重热烈欢送的歌声、口号声、锣鼓声,回响起亲人、老师、同学的亲切道别、谆谆叮咛,……可眼下的景况,能不让人产生若有所失的感觉吗?然而,在那个“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年代里,任何对贫下中农不满的想法都是不允许存在的,因此,必须“自觉地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正是在这种思想禁锢的氛围中,我暗自狠狠地进行了自我批评:“走上山下乡的道路,本来就是来吃苦、来磨炼的,哪有舒舒服服干革命的道理?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话说得多好、多有针对性啊!……”

突然间,门外响起了汪汪汪的狗叫声,还忒有叫人心惊肉跳的感觉。随着脚步声由远而近,狗也叫得越来越凶,更增添了寒夜的恐怖感。尽管挤在一起的八个人没有一人吭声,但可以感觉到大家的呼吸急促起来了,毕竟从小在大都市长大的我们都没有过“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经历……。脚步声由近而远,狗也仿佛叫累了,安静了下来,周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令人心悸。

我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的进攻了。因为已有五天没有好好睡觉了:11月15日夜里,我咬咬牙关作出了去江西插队的决定,连夜开始了紧张的行装准备。16、17这两天,也不知是怎么过的,茶饭不思,睡眠不香。18日上午把行装送到学校,这一晚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夜。19日是平生头一回远行,又是头一回在火车的硬卧上过夜……,连续的睡眠不足带来的浓浓睡意,吞没了初来乍到的新鲜感、陌生感、恐惧感、失落感……。

【08-11-10翻阅当年的日记,发现有一个差错:第一晚是七个人和衣而卧,不包括小沙。回忆起来,沙是副班长,身体不好,好像照顾他睡到大队部还是某个队干部家里了。

另外,还发现一个已经遗忘的情节:生产队对我们如此之多的上海知青到达云庄村毫无思想准备,使得突击征用“地富分子”的住房也措手不及,以至于我们连续两个晚上七个人和衣而卧。】

王宗仁,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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