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3日 星期六

饥荒时代的山珍海味——炒麦粉的回忆



炒麦粉是江汉平原农村一种度荒的方便食品,类似北方的炒面。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大麦率先成熟,人们就将它炒熟磨成粉。食用时,用少许水调成“捏得拢撒得开”的颗粒,再拌以青菜,插秧割麦时作为午餐带到田里,就不用起炊烟了。
   
城里人有时也吃炒麦粉,那是为了尝鲜。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从乡下走亲戚回来,带了一点炒麦粉。我以为是一种罕见的美味,不等妈妈用水调匀,就抓了一把往嘴里塞,乐呵呵地边吃边笑。哪知吃这东西是笑不得的,突然“嘭”的一声,白色的粉末从鼻孔里呛出来,鼻涕眼泪奔涌而出,鼻涕里还带有一点血丝。我一见到血,就像叫驴似的在地上乱滚乱叫,护住鼻子不让妈妈擦。最后妈妈千哄万哄,还做了一碗我最爱吃的桃子汤,才平息了这场风波。从此,炒麦粉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极其讨厌的形象。
   
可是,在饿肚子的那个年头,正是这令人讨厌的炒麦粉,却给我留下了一段温馨的回忆。
   
春寒料峭的1961年,我失学了,为了生计,来到江汉平原的一所农村小学代课。当时我18岁,正是“又长骨头又长肉”的年龄。可是每天的“瓜菜代”把我饿成了“皮包骨”。老师们都是面带菜色,有的还浮肿。只有一个与我年龄仿佛的姓王的女老师与众不同,脸色白里透红,像刚从树上摘下的水蜜桃。这在当时简直是人间奇迹。是优越的物质生活给了她特别的营养?是促进少女成熟的某种激素维持了生理平衡?还是胃里有一种什么特殊的酶,能将青菜萝卜转化成动物蛋白呢?
   
论家庭条件,她父亲是汉江边上一个小镇上的小医生,比我家强不了多少;平时都在学校食堂吃饭,并未见她开小灶。为什么当我们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却精力充沛,唱起歌来,声音还像银铃似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在一次闲聊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老师道出了个中奥妙。原来,她有一个嫁在乡下的哑巴姐姐,夏收时常到田里捡麦穗,然后搞成炒麦粉偷偷地给她送来。她有一个非常漂亮的饼干盒,装的满满的。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咽了几次口水。这时候的炒麦粉已不是呛得我鼻孔流血的讨厌货,而成了不可企及的美味珍馐,真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劣质食品却能给人体注入如此大的能量啊!我多么羡慕她,我要是有一个哑巴姐姐,要是有一个漂亮的饼干盒……
   
三年的天灾人祸笼罩神州大地的时候,千古文明的人类退化到了以动物性的本能相互侵夺,相互残杀的史前期,为人师表的老师也毫无例外。
   
一般星期六下午都不上课。这一天,王老师原打算下午回家,故没有订晚饭。可是午后下了一场大雨,没有成行。吃晚饭时,她和大伙一块来到了食堂,炊事员陈妈犯愁了,以商量的口吻对大家说:“王老师没下米,再烧嘛柴火又湿,能不能匀出一份……”话音未落,老师中就爆发出一阵咋呼,特别是那个30来岁的女教师,像一只领头雁:“我们这一点都不够,鬼叫她不订饭的?”这句话像一把利剪,“咔嚓”一声剪出了一片寂静……
   
盛好的七碗掺有大半胡萝卜的饭擺在灶台上,漂浮着喷香的热气,诱惑着围着灶台的八个人。那时候人们端饭,都要用眼睛掂量好一阵后,再去端自己认为最满意的那碗。当我去度端最后一碗的时候,敏感到王老师已退出了厨房,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王老师,来!”她回来了,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碗,一份匀成两份,推一碗倒她面前。其他老师都回寝室去了,只有我和她面对面坐着。我狼吞虎咽的扒完了半碗饭,她却像数颗粒似的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挑,眼里潮润润的。
   
晚饭后,我默默地回到寝室,躺在床上享受这难得的不上晚办公的周末。虽然饥肠不断地在胃里躁动,但心里却有某种充实的感觉,似乎大脑也由于供氧充足,显得异常活跃,连续地反映出几个“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因一碗粗劣的饭食被人当众刻薄后却默然无声?为什么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郎愿意接受一个与他素无往来的年轻男子的慷慨?是她具备特别的涵养呢?还是饥饿淡化了人的尊严,迫使她表现出为了生存而返归自然的动物性本能呢?
   
又一个星期天的晚办公,回家的老师都兴冲冲地来了,王老师回来的较晚,但气色很好,话也比往日多。大家围着两张乒乓球桌办公,每人一盏煤油灯,我和她坐在一个角的两边,算是近邻。我正在批改数学作业,忽然作业本上飞来了一张纸条,一行十分清秀的字:“下办公后到我寝室去一下。”我的心怦然一震,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少女向一个少男递纸条当然会想到丘比特的神箭,但我马上否定了。虽说整个学校只有我和她年貌相当,然而平时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彼此交谈加起来不超过100句话,没有任何一句话超过什么“理想”、“前途”的范畴。是她六年级语文教学遇到了什么困难,想与我这个平时喜欢不自量力地写写文章的“小才子”探讨?但这话尽可以在大庭广众中讲嘛,薄薄的纸条,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把我搞懵了。我放纵大脑神经,力图穿透纸背,看里面到底包的什么“药”?由于神不守舍,一团红墨水掉在作业本上,当我去拿粉笔的时候就势瞟了她一眼,只见她粉红的脸上无任何表情,正端庄悠闲地在备课本上运动着那只花杆钢笔。
   
下办公的铃声响了,老师们都回寝室去了。我稍稍磨蹭一会儿后,就揣着一个疑团悄悄地来到了她的寝室门口。推开那虚掩的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红色的饼干盒。她正坐在桌边看一本小说,不时用铝制小匙挑食散发着清香的炒麦粉,见我来了,忙起身让座。我搭讪着,翻过小说的封面:“啊,《欧也妮·葛朗台》,巴尔扎克的,能借我看看吗?”“行,看完了给你。”她边说边将饼干盒推到我的面前,把小匙递给我:“尝尝吧。”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为那些胡思乱想亵渎了一个少女的纯洁而自惭形秽,原来是对我上周末“慷慨解囊”的回敬啊!
   
闻到炒麦粉的香味,食欲的诱惑使我顾不了“大男子”的尊严,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地享用了。味道真美啊,简直像吃山珍海味。能量的输入,使辘辘饥肠得到了温柔的慰抚,浑身都感到熨帖舒坦,这是饱食终日者所无法感受到的。我挑了几匙后,又把茶匙递给她,她挑一口,我挑一口,也忘记了男女有别,吃的津津有味。两个人的嘴巴都胀的鼓鼓的,又不能说话,要表达什么就做手势。突然,目光相撞,都发现对方的嘴巴上糊满了白粉,像白胡子老头,终于忍俊不禁,几乎同时“嘭”的一声呛出了满口白沫,像两只喷气式飞机的烟雾在空中交汇了。我们都掏出手帕,各自擦掉自己的鼻涕、眼泪和嘴巴上的白粉,“咯咯咯”的笑声伴随着眼泪在轻轻地流淌……
   
打这以后,我们的感情距离缩短了。多少次晚办公后,我耐不住饥饿的骚扰,推开那虚掩的房门,从她那漂亮的饼干盒里品味带有江汉平原泥土芬芳的炒麦粉,不仅充实了饥肠,似乎饥饿的心也得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慰藉。
   
日子一长,老师和学生都敏感到我们过从甚密,不时有侦探似的目光跟踪。有时,当我们正在房里品尝炒麦粉或闲聊的时候,就有住宿的毕业班学生进去打岔,也有老师无事进来搭讪。真是活见鬼,人家怀疑我们恋爱了。凭心而论,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一则年龄都不是很大,再则是不是由于饥饿这一魔鬼作祟,使我们的情窦没有得到正常的发育,还是那苦行僧年代循规蹈矩的惯性使我们都不敢偏离“正统”的轨迹呢?
   
终于发生了一件事。一天,一个学生讨好地告诉我们,说学校旁边的土窑场烧出来的砖坯上,有几块将我和王老师的名字并排刻在一起。无疑这是学生的恶作剧。我们一起到窑场去证实,看到那刻有我们名讳的砖坯,她似乎有所愠怒。我倒无所谓,还自我解嘲地说:“这也不是坏事,可以名流千古嘛!”我偷偷地瞟了她一眼,见到的是粉红色脸上一双柳叶眉倒竖的杏眼。
   
这学期结束,我调到了另一所学校,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以后我又调回了县城。文化大革命更天各一方了。在我下乡后、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时候,听一个原来的学生讲,她近30岁才结婚,调到外地一个小城市教书去了。
   
一晃,30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只有在那燥热难眠的夜深人静时,那蕴含着江汉平原泥土气息的炒麦粉的清香,不时在我口腔里萌生出无尽的回味……

曾凡义,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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