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8日 星期三

唐德刚:预言书中的蒋介石、毛泽东与洪秀全、杨秀清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乃至我们的蒋总统、毛主席——我国历来的统治者有那个不相信讖纬之学和子平之术?基督教徒的孙中山先生也曾说过他与佛有缘。孙公说这句话的背景也曾有一大堆类似“启示”(Vision)的故事呢!连绝对相信神灭论的胡适,不也说过“麻将里头有鬼”?仅供四人合玩的麻将里头都有鬼;那么共有十万万人合玩的大麻将里头,怎能没有鬼?!我们的历朝统治者,包括最近的江主席,想在这场大麻将里,找点鬼言鬼语,有什么稀罕呢?!朋友,江公今日虽然位尊九五,贵不可言,他这个交大毕业的工程师之为“人”,事实上与足下和我,也差不了太多。兴致好的时候,谈谈《推背图》,聊聊《烧饼歌》,算不得什么“提倡迷信”也。——茶余酒后,我们谈得,他谈不得?只是我们谈后直如清风过耳;江公谈后,就要变成小道消息罢了。

  其实“迷信”这种东西,原是社会里一个少不掉的“体制”(institution)。——梦露姑娘的棒球明星丈夫迪玛吉说,他和梦露结婚,不是跟一个女人结婚而是和一个“体制”结婚,正是此意;而迷信这个体制在中国政治上所发生的影响,可不在女人(美女)这个体制所发生的影响之下啊!清末的太平天王,慈禧太后,和民初的洪宪皇帝,都是他最大的受害者。——他们受害了,我们老百姓才跟着倒霉。

  “九十九先生”的谜底

  可是“预言书”这宗迷信是在世界任何文化中都存在的。每每都有奇验。古朝鲜即有一宗预言说:釜山这个东海小渔村,在某个时代要为该国首都。近百年来那个韩民相信呢?谁知一九五○年韩战爆发,李承晚大统领败退南下,据釜山为反攻基地。它一夕之间就变成国都了。

  我国的预言书《烧饼歌》,就更古怪了。这个《烧饼歌》自明代唱到清末,一般都觉得它很灵验。可是我们民国时代的新青年,却有理由的斥之为“事后伪作”。然事有蹊跷,它在我们及身经历的民国时代,却也唱出些什么“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休”来。

  试问“九十九”这位老兄是谁呢?在抗战中重印于重庆的《烧饼歌》,即有注者解释为“一位姓白的”。盖九十九便是一百少一也,这册重庆版是笔者亲自看过的。这一破解当时对那位名重国际的桂系大将,小诸葛白崇禧将军,乃至他整个桂系的政治前途,是祸是福,真很难说。

  不过在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历史已证明白崇禧、李宗仁都无此福分,至多做个配角。当时亦有人解之为蒋“中正”、“介石”先生。因为蒋公这两个名字也各有九笔。合起来也正是“九九”先生也。这可算是“验”了。可是后来历史证明,仍然只是“一部分正确”(Partly correct);还有人比他老人家更为正确呢!——原来“九十九先生”也叫“二十八画生”。二十八者九加十加九(9+10+9=28)等于二十八之谓也。“二十八画生”原是毛泽东当学生时在长沙办《湘江评论》的笔名;也是他向《新青年》投稿时的笔名。因为毛泽东三个繁体字加起来,共有二十八画,故名。

  这一来,“九十九先生”由蒋、毛两位民族英雄平分之,也倒是很公平的。可是他二人今日如相逢地下,再携手来搞个“国共第三次合作”,毛如要多占点便宜,蒋恐怕也无法拒绝。因为毛公还多两三个“九十九”为蒋公所无。

  原来在一九四九年秋季,中共在北京升旗建国时,据说毛公的风水先生劝他选一个“大日子”迁入中南海,毛就选了个九月九日。这个“据说”可能是损毛的人附会的。毛或无此意,但是纵使是附会,或风水先生拍马屁,可是毛公最后去见马克思的日子,别人就不能拍马屁;他自己也无法选择的了。——毛公死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也算是个巧合吧!

  再者,毛氏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在北京登基,至一九七六年在中南海后宫龙驭上宾,他老人家在中国也整整的做了二十八年的皇帝,也算是个巧合吧!

  最不可思议的则是《推背图》在这方面也把毛公描画的须眉毕露。在《推背图》第四十一象的“颂”中,预言者写了下面的四句:

  帽儿须戴血无头,手弄乾坤何日休?九十九年成大错,称王只合在秦州。

  在这四句中,除第一句仍然不可解之外(或者也可解之为“帽子乱戴,血债无头”吧),其他三句不是把毛氏对中国大陆二十八年的统治,说得入木三分?吾人如试把隐语除去,真言恢复,把这四句改写成:

  帽儿乱戴血(债)无头,手弄乾坤何日休?二十八年成大错,称王只合在延(安)州。

  这不是现今历史家对毛公很正确的评语吗?在延安时代,董必武颂毛诗中便有“不教佳誉出延州”之句。毛泽东在延安时代把陕甘宁边区(古秦州地区)的确搞得很好,誉满国际。又有谁知道毛泽东只是个“方面之才”。一旦入主北京,做了皇帝,他就才有不胜,浩劫连年呢?

  《推背图》的作者竟能于千年之前为吾辈“预言之”。——纵使是迷信、是伪造、是巧合……无论怎样,身经此劫者,在家破人亡之后读之,也是发人深省吧!

  历经沧桑的《推背图》

  《推背图》这本怪书有图象有讖语,据说是唐太宗贞观(六二七~六四九)年间李淳风与袁天罡合撰。新旧《唐书》中有传;《宋史·艺文志》中也有著录。因其乱测朝政为统治者所不喜,宋太祖赵匡胤做了皇帝乃以死罪禁之。然此书已流传数百年,不禁还好,愈禁愈红。朝廷不得已,乃取旧本把其中预言颠倒紊乱使读者搞不清次序。无从相信起。但是自古以来的统治者禁书(包括秦始皇)都是只禁民间之书,真正好书好画孤本绝版(如今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所保存的孤本殿版《金瓶梅》),大皇帝还是要秘藏禁宫,自己去细细“御览”的。因此这册唐版《推背图》,便在宋元明三朝大内中幸存了,直至闯王犯阙,崇祯上吊之后,才又自宫廷中解禁出来。可是清初康雍乾三朝,文网甚严,文人多不敢犯禁。至英法联军(一八六○)和八国联军(一九○○)相继占领北京,禁城文物国宝一再被洗劫之后,古本《推背图》就和古本《金瓶梅》一样,才飞入寻常百姓家。

  至于本书被禁之后,和再度被复印,终于大量流入民间的详细情形,当前两岸目录学家一时还难断言。因此其中许多看来灵验非凡的的讖语预言,一般读者,包括笔者自己,时至今日,仍然觉得是绝对不能相信的。因为根据科学原理,乃至最肤浅的常识,这种预言必不会准确到连后世统治者的真名实姓都可以呼之即出的。——不像“九十九”只是个数。

  洪水滔天苗不秀

  且看《推背图》第三十四象,巽卦,对太平天国的那项预言;全文如后:

  讖曰: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

  颂曰: 太平又见血花飞,五色章成里外衣。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全非。

  【附注】标点符号为笔者所加。其后原有的“金圣叹曰”则删去,笔者所用本子原藏先岳遗书中,无出版标志。嗣后香港购一《预言七种》,亦无出版处,然字句相同也。

  上面的“头有发”是长毛,毋需解释。长毛的“官”所穿的制服有红有黄。因此红黄二色为官服颜色,民间绝不许用。用者斩首不留。民间一般都穿蓝青乌黑等“杂色”。公务员和一般干部,尤其是头有原始长毛的“老长毛”,绝不穿“白”!这种“衣怕白”的长毛习俗,不但一般读者没有印象,后世的专研太平史的专家学者,有的也未曾注意,而预言书作者却小题大做之。——我国古代秦人尚黑、汉人忌白,都与迷信有关。

  “太平时,王杀王”,下文将详论之。至于“五色章成里外衣”,这也是事实,盖洪秀全在永安封王时,他所封的东西南北翼五王,也是旗分五色的(翼王旗即为青色)。所以这位预言的作者,纵使是“事后伪撰”,而撰者也是个颇有火候的党史家呢!

  这首预言诗,如是“事后伪撰”,作者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怎能去学老名士张佛千教授,写“嵌字诗”,把洪秀全三字,真的嵌出来了呢?——这一下便牵扯到哲学和神学上“有神论”(theism)和“无神论”(atheism)两大纠缠上去了。

  许多大科学家包括爱因斯坦都绝对不信“神”的存在。笔者有缘竟有一次亲眼看到他老人家在一座教堂内,背上帝而坐,大谈其无神的宇宙论。

  可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包括很多拔尖的科学家,和顶半边天的女人),都是相信有神的。“天父上主皇上帝”不用谈了;就是以男身化女身,救渡苍生出苦海的观世音菩萨,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信宗教的朋友们(他们是有神论者)会说:“诚则灵”。你如果真相信上帝或观音,你可能有时会察觉到“有求必应”的“灵异”现象。但是你如死不相信(像爱因斯坦那样),那你就是个无神论者。你心目中既然无神,他两位老人家也很民主。那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河水不犯井水。——你平时既不烧香,临时可别来抱我佛脚啊!

  有神与无神

  所以,朋友!你如果是个有神论者,虔诚地相信宇宙间万事万物,都是上帝安排的,那么万能的上帝难道说还不如一个白发老翁张佛千?张教授会作嵌字诗,而上帝不会?——作嵌字诗要汉学底子好;难道观音菩萨的汉学底子还不如张佛千?要去向张教授投“门生帖子”?

  因此凡天下任何事理都不可说的太绝。我们信任无神论者的辩难至百分之九十九;也要给有神论者百分之一的机会,让他们尽其所欲言。——万一将来的考据学家、目录学家和版本学家真的证明了上述有关太平天国的预言诗,确是一八五六年(太平天国“天京事变”)之前的作品,那我们对这首预言诗,如何处置呢?

  纵迟至科学大昌明的今日,天下事还是有许多不可解的。我的前辈老朋友李宗仁将军曾告诉我说,当年他的参谋长叶琪将军坠马而死之后,他曾和白崇禧等叶琪的老友,去访问一位可以招魂的巫婆,这巫婆在昏迷状态中,竟然发出叶琪的声音;并交代了叶琪生前的私事。

  笔者的岳丈吴开先先生也是(且用他自己的话)“绝对相信人类是有灵魂的”;因为他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以上所举只是两位名人的经验。其实类似的例子在社会上是举不胜举的。

  笔者幼年曾旁观乡人“扶乩”。一次竟被叫上乩坛和一位堂弟共同“扶”那绑着一枝筷子的纱箩,这筷子竟在下面的沙盘里写出许多字来。这些字加在一起,经长辈断句,竟然是一首诗。我知道那诗不是我作的;我也知道那首诗不是我堂弟作的。堂弟连“总理遗嘱”都不大看得懂,那能作出那首典雅的旧体诗来呢?——但是这首诗是谁作的呢?真是天大的疑问——我自己经验中,数十年也无法解决的疑问。读者们若批阅拙作至此,可能会设想笔者也是一位有神论者了。其实非也,我只是和我老师胡适之先生一样,觉得“麻将里头有鬼”罢了。——有神云乎哉?

  小顽童敌不过老顽固

  天下事之不可思议者正多。但是人类却是一种自作聪明的动物。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愚者一得,往往就要以一得之愚,强人从己,向别人搞“专政”。——人类自有文明以来,可说是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被专政之中。

  古代和中古的西方、西亚、南亚和拉非落后地区的人类(包括我们自己的洪天王),可被他们自己制造出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各种上帝和伟大神祗专政专惨了。他们的圣人、哲士、先知、弥赛亚等等,知识贫乏到连一只小蚂蚁也制造不出;却斗胆的发明了无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伟大的上帝和神明,来向自己同胞或其它民族专政,一专便是千年以上,真是不可思议。

  在这方面,我们的中华文化就比较轻松多了。糊涂的洪天王之外,我们向来没有为上帝流过血。我们的文化传统一直是鄙视“怪力乱神”的。但是说也奇怪,我们却也被反对怪力乱神的先生们,专了两千多年的政而不能自拔。

  我们这项不谈怪力乱神的专政制度一直专到清末咸丰年间,才出了个“一神论者”(monotheist)洪天王。他挺身而出,向这个无神和低级的“泛神论”(pantheism,poly-theism)挑战。掉一句社会史学的专门名词,那就是洪秀全这一干人是受了“西学东渐”的影响,以有神的西学传统来向无神的东学传统挑战。洪杨一伙实在是我国历史上,第二次社会转型期中的第一批从事“转型”的先驱。只是这批乡下哥哥,草莽英雄,知识太低。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在“中国社会第二次大转型运动”中的历史作用,而做了个蚍蜉撼大树的造反小顽童罢了。

  再者在异文化挑战下的社会转型(也就是现代化或西化运动)原是渐进的,阶段分明的。最早期的西化(也可说是异化)往往是最幼稚、污染的成分最大,也是糟粕最多的。同时也是他那个对手方,百足之虫,死而未僵的老传统阻力最大的时候。——小顽童敌不过老顽固;小顽童就要遭殃了。——洪杨悲剧是有其历史上的必然性的。

  不要被赛先生、德先生牵着鼻子

  但是洪顽童的必然失败,并不保证他对手方那些垂死老朽的苍髯永驻。他老人家还是要继续他那由老而死的必然程序。——朋友,这也就叫做历史的必然!君不见“曾妖”那个老传统在西学挑战之下,还是延续不下去的。时未逾一甲子(六十年),孔家店不是又被打得稀巴烂?迨红卫兵来了。那千年无损的孔家三座老坟(孔丘、孔鲤、孔伋),不通统都被挖掉?!今夏余偕老伴谒三孔(孔庙、孔府、孔陵),见其墓草青新,固知其土下无物也。

  但是生而为人,就是命带专政的。继孔孟而来的,我们还不是被马列专政、阶级专政、民主专政又搞了数十年。当前的世界上的穆罕默德专政还不是方兴未艾?德先生和赛先生联合专政,不也是如日中天?!

  朋友们相信吗?赛先生、德先生也只是先生之一耳,胡适之先生有诗曰:“那个猫儿不叫春?那个先生不说话?”若论说话的本领,则德赛二先生就未必比孔孟、马列、耶穆诸二先生更强呢!他们三组中马列之外,都各有千年以上的专政史;赛德二先生才风光了几年?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大家在各自的时代,各领其风骚,谁比谁强呢?谁又是一成不变的永恒真理?!

  被一时时髦的思想所专政,圣贤豪杰所不能免,况我辈凡夫俗子乎?那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未遇敌手的英雄好汉,他还不是不敢与马斗、与列斗?老聃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穿了,圣贤豪杰,也只是一束刍(禾草),一条狗而已。狗有什么自由意志?听主人安排罢了。

  再回头看看我们那位聪明绝顶的胡适老师吧,他分明知道四人合玩的麻将里头有鬼。闻一以知十的他,为什么就不能演绎一下、推测一下说,四万万人合玩的大麻将里头更有鬼呢?有学识的人,往往是其“学”可学也;而其“识”不可学也。胡适则是一位学、识兼备的人;何以他识不及此?其实胡氏不是识不及也;他是学不敢也。他老人家服膺科学、民主,服膺了一辈子。被赛德二先生专了政,而终身不能自拔!谈到非科学、反民主的任何事物,他就碰也不敢碰一下了。

  胡适非不爱自由意志也;非有疑处不疑也。只是自由意志,被外来意志长期专政之后,“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如此而已。震铄古今的大思想家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迷失于教条主义的小作家,和平凡的我辈!

  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作者下笔千言,说了这许多离题万里的话,无非是——再引一句胡适之先生的名言——“围绕着方法二字在打转”。吾人治太平天国史,甚至整个中国近代史,态度可得大方一点。不能拘泥于任何一种特定的“方法”,而自我顶枷。我们有时连“迷信”也得让它三分。不可嗤之以鼻。朋友,你说所有的神仙都不如你?那你也未免自我膨胀得太厉害。

  你打麻将——现在港台日本和海外华侨社区乃至大陆上许多城镇,每逢周末,“碰”、“吃”之声,都响彻云霄——你和不了牌、输了钱,你把枱子砸通,还是和不了。可是麻将“鬼”一旦给你以青睐,“好张子”便一张接一张扑人而来;你“坐庄”、“霸庄”,接连不断。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好不乐煞人也。麽哥,有心脏病的赌友,有的乐极生悲竟为之一命呜呼。

  “麻将里头有鬼”是违反科学的;但它却是实验主义者在科学实验室里,实验出来的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

  但是吾人如把世事真看成一桌麻将,一切由上帝安排、神仙作主,那也未必。因为神仙(如画《推背图》、撰《烧饼歌》的那些聪明鬼)纵使不幸言中,他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欲知其所以然,纵是神仙也得看看社会科学家,是怎么去分析的呢!

  或问:子不言乎,吾人不能让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牵着鼻子走,何以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奢言社会科学歟?曰:非也。吾所戒惧者,专政也。科学专政与民主专政同是死胡同。一经专政则专者与被专者,皆面目全非。——胡适圣贤也。一朝为科学所专政,则不敢妄言鬼神。晚年大钻其原不值一钻之《水经注》;而不敢稍钻其大有可钻的麻将里头有鬼。

  天下任何事理都是走着瞧的。一经专政或独崇,则成佛徒所说的“着相”,便走火入魔矣!所以社会科学家纵连迷信也宽容它三分。如此而已。

  两百年转型的最后关头

  前已言之,在社会科学家的电脑里,历时十四年的太平天国只是近两千年来,中国社会第二次大转型中的第一阶段。

  吾人今日在这个走着瞧的程序中,回看这个转型运动,自鸦片战后发轫以来,大致需时一百八十年至二百年,始能竟其全功。显然的它现在已进入其最后阶段。如无重大意外,下一个定型社会,在二十一世纪初季应可酝酿成熟矣。——国事在社会科学家的电脑里,似乎也是可以预言的呢!

  再者这一记阶段分明的转型运动,不是勇往直前,有进无退的。它是走三步退两步;甚或是走两步退三步地缓缓地向前移动而至于今日。这也是辨证论者所强调的“对立——统一”的公式吧!迂回是难免的,前进则是必然的。明乎此,我们对“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的知其然,就可以提出社会科学也能够加以诠释的所以然了。

  “流窜” 、“割据”、“围剿与反围剿”

  须知我“汉族中心主义”的武力和文明向外扩张,自古以来是自北向南的。从吴越的归宗,到南粤(越)的同化,到越南之加盟,是程序分明的。可是洪杨诸公这次却领导了大批粤匪,逆流而行,打出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第一个北伐!(其后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和蒋介石领导的北伐,只是竟其未竟之功。)

  洪杨这次北伐,其来势之猛,真是世界史上所寡有。吾人如把它十四年的历史分段而论之,大致也可分成三大阶段:曰流窜时期(一八五一~一八五三);曰割据时期(一八五三~一八五六);曰围剿与反围剿时期(一八五六~一八六四)。一八六四以后的捻军和华南一些会党的继续活动,只能算是围剿与反围剿的余波了。

  所谓“流窜”者,简言之便是传统的黄巢、张献忠的斗争方式。农民在揭竿而起之后,由小股化大股,与官军你追我赶,不守一城一地,在国内四处流窜。钻隙前进,拖死官军。

  洪杨起义的最初三年,便是这样的,他们是一群没有根据地、没有后勤、没有固定兵源的中国传统历史上所记载的流寇——近人所谓农民大起义。这种农民起义所以能愈战愈强、愈滚愈大者,是有他们特殊的社会条件的。那就是政治腐化、官逼民反;社会瘫痪、民不聊生。在这个人心思乱的国度里,一般饥民和他们的有政治野心的领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一旦有人揭竿而起,则星星之火,很快的便可以燎原(《毛选》中以此为题)。

  永安突围时的人数问题

  洪杨于一八五二年春自永安州突围北窜时,连妇孺在一起不过二、三千人。——读者中的洪杨专家们,且慢……,先让在下谈点个人的小考据:

  关于永安突围的人数,我的业师郭廷以先生(中国近代治太平史的第一位权威),和后来的简又文、罗尔纲诸先生都说有数万人之众。笔者于五十多年前在沙坪坝的大学课堂里,便向郭师质疑。我认为这个数目字太大。我的理由有两点:第一是个人经验。那时我也是个形同流寇的流亡青年,与数千流亡伙伴自陷区突围到西南山(苗)区去的。亲身经验告诉我们,像永安那样的西南小山城是很难容纳像我们自己那样从天而降的“三千小儿女”的。慢说吃喝住,连大小便都无法容纳呢!

  第二是历史档案。当时向永安合围的官军总数不过一万四千人;而被围者其后总说是“被围于数倍之敌”。如此则突围者不过二、三千人,实是个合理的数目了。

  后来笔者在美国大学里教书,自己和学生一道读洋书,不意竟忽然开朗;原来当时参加永安突围的重要领袖之一的“国舅”赖汉英,便是如此说的。汉英是洪秀全原配赖“娘娘”的弟弟;也是后来捻军杰出领袖赖文光的堂兄弟。他自金田起义、永安突围、进军长江、奠都天京(南京)、到略地江西……,可说无役不与。后来进封“夏官丞相”,位至极品;实是太平开国元勋中,仅次于八王的重要首领。历来官书私籍对他的记载都是触手皆是的。晚至一九七五年他花县故乡还有他受伤还乡的传说。可是汉英在外交方面的经历,却鲜为人知。他是洪杨奠都南京之后,第一个与外国使臣接触的天朝外交官。

  原来洪杨于一八五三年三月底克复并正式建都南京之后,英国政府迫不及待地便试图与新朝接触并建立外交关系(其行径与一九四九年秋的英国在沪宁一带的活动,前后如出一辙)。同年四月下旬驻华英使兼香港总督乔治文翰(Samuel George Bonham)乃偕译员密迪乐(Thomas T.Meadows)乘英舰哈尔密斯号(The Hermes)直驶南京。由于外交礼节的难以如愿,英使拒见太平官员,而密迪乐则接触广泛。他所见到的印象极佳的新朝官员便是赖汉英;他二人甚为投契。密氏并赠赖氏欧制望远镜一架以为纪念。他二人的交往可记者颇多,密迪乐记录弥详;简又文教授亦曾加摘译。在他二人交谈中,赖即谈到当年永安突围的往事,颇富史料价值,而汉籍中则未尝见也。简君译文中竟亦疏于选译。赖说太平军在永安时陷入重围,弹尽粮绝,但是士气极高。在天公威灵感召之下,“全军二、三千人,置妇孺于中军,不但一举冲出重围,且将敌军彻底击溃。”(见Thomas  Taylor Meadows,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s. London:Smith,Elder,1856;Reprinted b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53;Reprinted in NewYork,1972.P.282.并请参阅Western Reports on The Taiping:a selection of Docu-ments.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2.P.44n.)密迪乐所记录下来的赖国舅的“口述历史”,显然是可信的;也是合乎事实的。

  金粉香里的开国昏君

  太平军自广西永安(今蒙山县城)突围(一八五二年四月五日)之后,人数虽少,却如猛虎出柙,锐不可当。全军沿途裹胁青壮,实力迅速膨胀。各路英雄好汉、激进工农,更是附义如云。台风横扫,草木皆兵。四、五月间,围攻桂林未克,乃北窜全州屠城而去(六月三日)。入湘以后,长沙之外无坚不摧。会党矿工船民参军者数万人。五二、五三年之交遂进据武汉三镇。全师至此带甲凡七万五千人,号称五十万。五三年二月乃尽掳三江一湖(湘江汉水与洞庭湖)中的民船数万艘,顺流东下。樯橹如林,旌旗敝天。下九江、克安庆、破芜湖,如入无人之境。三月十九日乃攻入南京,斩清廷两江总督陆建瀛及江南提督福珠洪阿。翌日又攻破南京城内之满城,将清廷之江宁将军祥厚、副都统霍隆武以下之满族男女老幼四万人,悉数屠杀。同时清查合城汉族户口。凡曾任清政府公职者皆视之为“妖”,随意捕杀。妖之外的一般男女市民,则勒令分为“男行”、“女行”。青壮男子则编入军营;妇女则编入“女馆”,随同劳动。百工技艺亦按职业性质,编入诸“馆”。所有公产均入“圣库”;市民私产则勒令“进贡”,加以没收。家人不得私聚;夫妇不许同床。违令者“斩首不留”。合城上下除王侯高干之外,同吃同住同劳动,整个南京城遂恍如一大军营。——此实中国历史上,在百年后中共搞“大跃进”(一九五八)之前,破天荒的有实无名的“人民公社”;有中国特色的共产主义之彻底施行!

  一切粗具规模,天王洪秀全乃于三月二十九日自下关江边,舍“龙舟”登陆。这条龙舟是什么个样子呢?想读者或与笔者有同样的好奇心。让我们且抄一位当时目击者的报道:

  洪秀全坐在船上,船首雕一龙头,饰以金彩;舵间装一龙尾,伪称王船。遍插黄旗。两旁排列炮位十余尊,钲鼓各一,朱漆龙棍大小各二。船上点灯三十六盏。(见简又文著《太平天国全史》页五一三,引《盾鼻随闻録》)。

  至于洪天王初入他的都城“天京”是怎样一种气派呢?再让我们抄一段当时在场看热闹者的口述:

  ……其日,东王杨秀清躬率诸王百官及圣兵恭迎天王于江干龙舟中。东王衣红袍,戴貂帽,如宰相服饰。其余各首领或戴官帽,或插竖鸡毛,带兵十数万,簇拥跪迎。是日天色晴明,旌旗敝空;各官皆骑马,带兵勇前驱。其次则各王皆坐黄轿,轿顶一鹤,后皆有王娘及大脚妇数十人骑马从焉。天王之帽如演剧长生殿唐明皇之帽,黄绣龙袍,黄绣龙鞋、不穿靴,坐一黄色大轿,轿顶五鹤朝天,用十六人抬之,舆夫皆黄马褂,黄帽。前队旗帜兵卫数百对。次锣鼓手若干对,次吹鼓手八人,各穿制服,太子(皇子)二人,一骑马,一抱在乳媪手中。天王轿后,妇人三十六人从,皆大脚短衣长裤,不穿裙,骑马,手执日照伞。最后拥兵卫者,亦不计其数。盖驱策万众,喧嗔数十里,居然万乘之尊。(见同上书页五一二转引自《养拙轩笔记》)。

  洪秀全这位落第老童生,三家村的私塾老夫子,至此可说是吐尽鸟气,与百年后屹立于天安门上,高呼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小学教师毛泽东,踌躇满志之情,可说是后映前辉了。至于他心中究有多少苍生,多少人民,吾不知也。但是大丈夫当如此也。治史者终不应以责备圣贤之笔,以丈量草莽英雄也。

  好汉既入深宫,难免纵情声色。据幼主小天王殉国前之回忆:乃父在金田起义时,已有姬妾十五六人。突围永安时“娘娘”已增至三十六位。天京后宫之内,则同床者多至八十八人。如此粉阵肉屏之中,大脚小脚应付之不暇,还有什么革命之可言歟?自起宫墙自绕,这位开国昏君,不论生死,就再也不愿全尸离此金粉之乡了。

  共识网书摘,摘自唐德刚:《晚晴七十年》,远流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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