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5日 星期五

张鸣:清末民初的中国,有自由(下)


——共识在线第30期文字实录


  放权的过程不能收,收的话人家会反的

  主持人:孙中山在同盟会开始革命前后,有很多的立宪派转向革命派。

  张鸣:不是倒向革命派,是立宪派参加革命,有的是联手,比如湖南的谭廷闿,但并不一定都是和同盟会联手。

  主持人:立宪派为什么参与革命,立宪推行不下去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吗?

  张鸣:他们一方面是立宪请愿,他们希望马上立宪,因为当时是十二年的预备期,觉得太长了,怕最后事情就黄了。当时摄政王妥协说要九年,但还是让预备立宪,还是没答应。再就是这期间当家的满人亲贵收权,都是你们几个亲贵:摄政王当家的时候25岁,请愿的时候也就是26、27岁,他的六弟载洵23岁左右,七弟载涛19岁,这三个人什么经验都没有,把大权都揽在手里,所有机会都尽可能让满人干,把汉人排挤,这样大家很失望,张謇是很温和的大资本家,他出北京以后从来没进北京,看到这个事情就去北京劝,但是也没用,所以后来他也革命了。他们所说的立宪也好,新政也好,改革也好,就是一个放权的过程,不能收,收的话人家会反的。

  主持人:他的初衷是不是参加了革命之后,把清朝的命革了,还推行立宪?

  张鸣:立宪肯定是要搞的,但是找不到君主了。辛亥革命之后谈判的时候也有方案说还是要搞君主立宪,袁世凯说我们还要让清朝去干,但是不给它实权,这边所有人都不同意,因为它已经失信了。那谁来当皇帝?说给朱元璋后代,但谁是朱元璋后代,但太多了。说找孔子后代,这很明确,但是孔子后代不干,谁能干?谁也干不了,那就没皇帝,找不到皇帝了,只好就袁世凯去当了。袁世凯其实不太情愿。

  从另一方面来讲,当时立宪派觉得君主立宪不成,是因为没有经过后面的事。他不知道后面的事,觉得说不定我们弄个美国制度也行,美国制度在当时是最先进的,最有朝气,拿过来也行,大家也觉得可以,也没觉得怎么样。因为新政时期,很多事都是袁世凯干的,大家觉得袁世凯很能干,也是公认的,很多人就是觉得这个人没什么学问,但是有时候一想,他们说当头儿的不一定要很有学问,能干就行。

  主持人:民国开始逐渐地有很多推崇共和的人提出学贯中西,但是从1929年开始,胡适、陈序经他们提出的口号是“全盘西化”,您怎么看?

  张鸣:中国后来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是两个轨道都在走,全盘西化的人也是这样,包括胡适的全盘西化,他们也是要开窗户。胡适他们回国以后做的都是中国学问,他对中国学问是有全部的爱好的,但只是提出要引进学理而已,把自由主义的风尚和为人处事、生活形态引进来而已,并不是说要真的把中国文化全部都搞掉。对全盘西化的理解,我不认为是破旧立新的过程。至于说保守主义者可能连这些东西也受不了,反而不喜欢这种自由主义的态度,他们可能最反的是激进主义。在西化过程中尤其五四以后很多人是激进主义态度,说要把传统拔掉,比如,把中医废掉,然后废旧立新,把汉字干掉,把它罗马化--采用这样的方式,很激进的方式。提倡废汉字是钱玄同的意思,不是胡适的意思,胡适只是说白话文而已,并不是说就搞掉了,他是改良的方案,里面就有一个去旧鼎新的过程。保守主义最反激进主义路线,钱穆他们都是这样。我觉得各种路径的改造可以并存,并不是说谁非得就是对,谁非得就是错,大家讨论,这可能是比较好的路径。但是如果搞政治上是否正确,你死我活,你是我非,这就错了。实际上他们一直在做中国的学问,搞国库,如果他们不这么搞的话,研究中国的思想、文化、文学、艺术以及历史的学问永远也继承不了,永远是过去那一套。

  蒋介石也想独裁,但他没这个能力

  主持人:还有人觉得蒋介石当政的时候,他的统治方式在形式上看起来不是独裁,而在实际上却是独裁的。

  张鸣:蒋介石的确是独裁,但是他限于能力有限,独裁的程度是比较低的。因为国民党内是一个庞大的派系网络,他只是一派而已,他在国民党的资历比较浅,靠跟孙中山攀亲,通过孙中山的威信,比汪精卫、胡汉民差远了,当时汪精卫、胡汉民他们叱咤风云的时候他还只是混子,所以他党内很难摆平,他的想法经常被推翻,所以他的独裁有限,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倒是想独裁,强人都是想别人遵从自己的意思。另外,国民党有一个欧化的结构,要不断吸纳欧化的人,就是受过外国教育的人,比如胡适、蔡元培他们这些人,这些人都是欧化的人,蒋介石特别烦五四,但是感觉他们的力量很大,比如蔡元培、胡适、傅斯年这些人,无法把他们铲平,到了台湾都是这样。不像老毛,不高兴就把你灭了,但是蒋介石做不到,所以他始终不可能把党内思想统一、权威统一。到台湾才勉强,在大陆的时候根本做不到。

  主持人:您觉得他做不到是因为他的权力受限吗?

  张鸣:一是权力有限,二是制度限制,国民党是一个宪政框架在这儿放着,这个框架阻碍了你这么做。

  主持人:跟他个人有没有关系?比如说他的政治手腕。

  张鸣:你也可以说他没有那么黑、那么狠,这应该是优点,那么黑、那么狠有什么好处呢?中国有一个不好的习惯,说要黑一点、狠一点,我觉得这是很不好的价值观,实际上不黑不狠的人才值得称赞。

  主持人:再往前追的话,在帝制的时候也是很讲究宽厚。作为皇帝,大家好像比较喜欢宅心仁厚的皇帝?

  张鸣:宅心仁厚的皇帝也很重要,大家需要这种政治面貌,但从明朝以后,这个变化是有的,皇帝的权威升高,皇帝的厚黑程度提高得到认可,这是有的。因为元朝是少数民族统治,可能比较野蛮一点,到了明朝,朱元璋是草根出身的人,就继承了文化负面东西多一点,所以明朝这个迹象比较重,到清朝的时候皇帝的一些限制就没有了,明清以后君主专制程度提高了。

  孙中山和义和团都是暴力

  主持人:曾经有人说加入同盟会,孙中山前前后后组织过多个不同的政党,他曾经邀请入党的要下跪,向他宣誓忠诚,但是黄兴反对,但是反对无效。有这个事儿吗?

  张鸣:不是下跪,是同盟会转为中华革命党的时候。辛亥革命以后同盟会变成国民党,国民党貌似很厉害了,二次革命被袁世凯打趴下了,孙中山觉得失败原因就是党派分散了,所以重新搞了中华革命党,所有革命党人要向他宣誓,按手印,向他个人宣誓效忠,不是下跪,下跪大家更不干了。后来中华革命党变成小团体了,黄兴一直没有效忠中华革命党。从他搞中华革命党以后,孙中山和中华革命党在中国都没有什么动静,后来不行,就把中华革命党解散了,悄然恢复到国民党,这也没有一个过程,中华革命党是无疾而终,再不要求人家这么干了,就算了。实际上孙中山有帮会倾向和集权倾向,当年搞兴中会的时候加入过洪门。组织秘密的、纪律严明的、忠于一个领袖的团体的确行动能力比较强,搞阴谋是容易一点,但是搞民主肯定不行。

  主持人:您刚刚提到兴中会和洪门,在名称上受到国民同盟会的影响,国民同盟会、兴中会、洪门、义和团对孙中山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

  张鸣:日本的影响很大,包括开始的时候他们的党徽、组织、服装都是受日本影响很大的,很多成员都是日本留学出来的。日本又是一个导师性的(国家),当时中国是学日本,毋庸讳言,近代是学日本,我们的现代化比人家晚了一截,这没什么可说的。日本人也愿意帮孙中山,孙中山脸皮厚,去就是要钱,人家也给他。今天要两千元,明天要五百美金,都是钱,他老是要钱,人家都给。包括黑龙会对他都有影响,日本也有民主的形象、有帮会的倾向也有军国主义的倾向,这些倾向在国民党身上都有体现,国民党也曾经想搞军国主义。日本人比较喜欢王阳明,王阳明在日本了不得,本来中国只有心学,没有阳明学的概念,日本有阳明学,我们把日本阳明学转过来,在中国也讲阳明学,尤其对国民党影响很大,要比对清朝的影响大。立宪党人也是受日本人的很大影响。至于义和团没有什么影响,他曾经在义和团期间,想在那边搞事,想搞起义,但是是在义和团之后孙中山的革命党才得到同情,以前在内地完全是没戏的,大家觉得你是一帮浑蛋。清朝在义和团的事情之后民心大失,因为朝廷一开始想过维新变法,后来不搞了,向后转,又利用义和团,后来发现它不行了,又把它抛弃了。最先剿灭义和团的是清军,一反一复,当时的老百姓觉得你不守信誉,这是很大的事情,清朝的威信一下坠到谷底,所以国民党受到同情。义和团本身对孙中山的革命党没有什么影响。

  主持人:有人说孙中山还是要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想法跟义和团有关系。

  张鸣: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想法多了,中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想法,改朝换代都是这样,跟义和团有什么关系?而且义和团并没有想夺取政权,只是想帮忙,当然是以群众暴力的形式出现的。一般的改朝换代不是群众暴力,而义和团是动员起来大家都干,就像搞红卫兵一样,这是它的特殊性,但是孙中山的暴力跟义和团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暴力。

  洪门是帮会,国内的是两大分支,一个是青帮,一个是红帮,分为天地会、哥老会、三合会、三点会等等,都是红的,四川有袍哥,都是一个系统的,但是没有一个统一的全国性组织,都是各搞各的,甚至一个省都统一不起来。海外洪门也是各搞各的,因为是从内地移民过去的,所以把这个组织也带过去了,其实就是一些脱离土地的农民在寻求自我保护,寻求团结互助,一开始它不是反清复明,只因为清政府不允许这种草根的组织出现,而且搞不清楚它是怎么回事就镇压,一镇压就把性质变了,老镇压,就越来越邪,越来越反政府,所有人都想利用他,维新派想搞起义的时候也找他们,革命党也找他们,孙中山后来也利用洪门,后来海外洪门和孙中山闹翻了,因为一旦利用完了就不管了,所以洪门后来奉陈炯明为头儿,特别恨孙中山。

  主持人:孙中山最开始革命的时候口号里也是有反清复明的?

  张鸣:没有,帮会那时候没有反清复明,后来为了美化自己,写洪门三百年历史的时候有开始瞎编,一开始说什么少林寺等等,就是编故事,其实都是瞎扯。

  主持人:孙中山有很好美好光辉的一面,但是也有一些有问题的事情,比如他那时候搞暗杀。

  张鸣:你说孙中山光辉,他是第一个反清团体的首领,发动反清起义,第一任民国大总统,还要国共合作,从正面来讲都是后来人承认的。但是他在民国的时候评价不是很高,包括个人品行问题。他个人品行当然也不是太好,至少比汪精卫差,汪精卫无论是他的爱情、婚姻、操守都很好,长得又帅,所以大家都觉得很好。孙中山不行,孙中山差一点,但是他有他的特点,他很能演说,很能说服人,很多人跟孙中山谈了半天就被孙中山说服了,但是出门一想就觉得不对了。他是一个符号性的人物。

  主持人:军阀混战的时候,在国内要站住脚要当将军或者督军,手里都要有实权,掌握军队,但是孙中山那时候长期在海外筹集资金,支持国内革命事业,他为什么在党内威信还能这么高?

  张鸣:第一就是他能找到钱,国民党的同盟会期间他最能搞到钱,是大金主,海外大部分华人是两广和福建去的,只有同乡才能搞到钱,所以他才能搞到钱,黄兴就不行,黄兴是湖南人,湖南人在海外很少,基本搞不到钱。再就是他革命最早。第三是他能说服人,所以肯定他是第一号领袖。后来两湖的人也自己干了,辛亥革命就是他们自己干的,我也不要你的钱了,我自己搞钱。他们自己在这儿干,所以孙中山也不太清楚。

  主持人:那时候孙中山在海外一心一意筹款?

  张鸣:孙中山筹款都在广东、两广搞起义,不在两湖或者江浙搞,所以两湖和江浙的人都不太满意,所以都自己搞,比如徐锡麟、秋瑾他们起义都是自己搞的,两湖的辛亥革命也是他们自己搞的。

  主持人:那他们的资金来源呢?

  张鸣:他们比较窘迫,比孙中山钱少,辛亥革命起义的时候,刘公是襄阳大富商,留学日本,很有钱,他说要捐官,家里就给他们五千两银子。当时,革命党人费了很大劲整不到钱,突然来了一个人,很有钱,就先给他派了一个美女谈恋爱,最后美女也笑纳了,钱也给了他们,给了他们五千块钱,他们就有钱了,就买枪、子弹、弹药,制作旗子。后来他们的头儿,炮一响就跑了,把花名册丢了,被清政府捡走了,第二天就按图索骥抓人了,起义的士兵也不知道那个花名册有谁,所以大家就都干了。后来写历史的时候就写成是精心策划的,实际不是。这些人是平时做了(思想)工作的,里面有真的革命党,也有的根本不是,都是一块喝过酒,也说过一些话,真要是落什么罪名他们也都完了,所以他们就干了。其实也不是都干了,也就四分之一的人干了。关键是那个领导是清政府的头儿,炮一响就跑了。

  主持人:暗杀的事情请您聊一聊。

  张鸣:当时是两条路并行的,一个方面就是暗杀,他们是英雄史观很强烈的,说我不是要唤醒民众或者做动员工作教育你们,那是立宪派的事情,立宪派忙于启蒙教育,他们不屑于干这个事情。我们只要几个人起义了,干成了,大家就会跟着走,要不然就把头儿干掉。暗杀最著名的就是汪精卫暗杀摄政王的事件。

  为了暗杀,革命党搞到了诺贝尔黄色火药,威力巨大,运到北京,陈璧君当时是拿着外国护照,弄一个照相馆掩护,安上炸药和引线,经过多方测量,发现摄政王每天沿固定路线上朝,他们就头天晚上在桥底下埋火药。那天晚上有一个居民跑肚子,有公共厕所又不想去,就跑到沟里方便,一蹲下,看到那个桥下影影绰绰,就提上裤子跑去报告了,这样就事发了,警察一来他们就跑了,大罐子就扔那儿了,警察取出一点,试了一下,发现非常厉害。汪精卫是准备要死的,因为引线是用电话线摇把子,不能太远,他们在那儿掘了一个坑,那个一炸,他自己也必死,好不容易争到这个位置。哥们儿当时确实是革命青年,临死前陈璧君说跟他睡一觉,他还没睡。后来按物找人,以人找人,蹲坑找人,这个铁罐子,一看是当地打的,就找这个铁罐子哪个铁匠铺,铁匠铺说是有这个人,说什么模样,画出来,按这个模样再找人,找照相馆,把汪精卫和另外一个炸弹专家给抓了,剩下的人都撤了。抓住之后,当时内务部尚书是肃亲王耆善和章宗祥审讯,看这两个人特别仗义,而且不怕死,特别有学问,很年轻,长得又帅,觉得很可惜,就没有杀。后来他们还搞过很多次暗杀。俄国也是这样,暗杀是英雄主义的行为,几个人拿手枪和炸弹,非常勇敢。

  主持人:反而很崇尚这种行为。

  张鸣:汪精卫那个时候在北京关押,很多人觉得了不得,女孩子特别想见他一面,特别了不得的。

  当时军阀战争还是相当文明的

  主持人:您曾经写傅作义守涿州的故事,当时著名的四场守城战役还有刘玉春守武昌、蒋士杰守信阳、杨虎城守西安。

  张鸣:那个时候攻城手段有限,威力不够,所以如果城墙足够坚固的话就可以守。刘玉春是一支孤军,虽然当时武昌的城墙是最高最难攻的,刘玉春守城也没有希望,因为吴佩孚大势已去。吴佩孚这次失败是彻底失败,他以前失败过一次,后来他东山再起,但是东山再起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了,吴佩孚要有足够时间练兵才能成气候,他没有时间练兵。但是刘玉春是个例外,吴佩孚慧眼识珠把他提拔出来的,所以刘玉春特别感激,一定要守,大概扛了一个多月,这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事。他当时孤军守了一个多月,把他抓了以后,一派人就说他是反革命,要枪毙,因为当时国共合作了。还有一派就是老式军人,觉得他了不起,不能杀,各为其主罢了,所以后来把他放了。这个人还是很了不得的。

  蒋士杰守信阳是抗击国民军,国民军是冯玉祥、傅作义他们系统的,信阳是个不大的城,国民军火力也不够,攻不下来,也是几次拉锯、几次反复。蒋士杰的部队都是大烟鬼,如果抽足大烟的话很厉害的。打大烟鬼军队得找到一个窍门,得找到抽烟的规律,后来张国焘的部队为什么能打败湘军,就是因为摸到了他抽烟的规律,抽烟的时候打,因为抽足烟根本打不过他。攻城的时候国民军不懂,几个月也没攻下来。后来也是协商才投降的。

  杨虎城是打刘镇华,杨虎城是国民军系列的,是冯玉祥系列的,冯玉祥那时候被打败了,就溜到俄国去取经了。韩复榘他们就假装投降投到阎锡山部下,杨虎城就不肯投降,但是又弱,怎么办呢?只好守城。攻了三个月,城里饿死的人非常多。现在不可能有这个情况了。那个时候攻城主要靠炸药炸,守城的只要事先感觉好在哪儿能炸,就事先准备好,堵住就能把握住,或者事先挖洞,往里面浇开水和油,他们都干过。守城靠这个的话攻城就有难度,但是如果我能用炮把这个墙轰平了你就没戏了,就无法守了。后来抗战时期,重炮引进之后基本没有这种好事了,谁都守不住了,但是当时军阀混战,战斗力比较低。

  主持人:炮也是德国先造的。

  张鸣:后来自己也造炮,但是炮的威力没有那么大,准头也没有那么强,那时候炮兵是个技术兵种,需要有一个过程,北伐时代,俄国部队先到冯玉祥部队,发现中国军人很怪,炮是有了,但是他们不会用这个仪器,不会测。俄国人说这个炮你可以不看目标就打的,可以用仪器标尺测量,比如打几个地标标好了就可以打,但是中国军不会,他们就现教,这是一个过程,中国人对现代化武器有一个逐步熟悉的过程,但是当时还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才出现这么多守城英雄。

  主持人:您讲傅作义守城的故事里也说其实攻城里已经有飞机了。

  张鸣:奉军当时是最有钱的,所以有飞机、大炮、坦克车等等,全都用上了,但基本都不行,因为买的都是过时的。装甲车也不行,毒气弹也过期了,都用上了,都不行。军阀混战中很少有人用这个东西,当年这些老军阀打得还是比较文明,他们有老道德,毒气弹打得也不是你死我活。干吗玩命打?再就是双方之间家属不能动,不能要挟人家,打完之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般很少枪毙俘虏的,打得比较文明。用毒气弹还是第一次,而且被人骂得很惨。

  主持人:当时还有停战,把城里居民都遣散了。

  张鸣:对,他们是尽可能不伤及无辜,现在回过来看是相当文明的。那时候(战争)力度不大,真有人愿意看热闹。成都第一次巷战,这些老百姓搬板凳出来坐着,像看足球一样地看。

  主持人:四次比较著名的守城战争中,疏散百姓的只有傅作义这一次吗?

  张鸣:对。当时刘镇华的军队比较混蛋,刘是河南人,他们有一个地域纷争问题,河南人和陕西人是世仇,我也不知道怎么形成的,他们之间很早就有矛盾。两边人就有仇恨,所以对老百姓伤害很大,如果允许把老百姓放出来的话可能损伤没有那么大。所以刘镇华名声很不好。

  主持人:您认为当时打仗还有君子遗风,这是什么原因?

  张鸣:这也不好说他们怎么想的,第一次是有旧道德,他们认为我们都是绅士。因为清朝以前的武人是被人看不起的,好人不当兵的。但是清末有一个变化,都是绅士去弃文从武,拯救国家,后来新式军阀很多都是绅士变的,都是绅士去学习军事,他们是士大夫。再就是他们还是认为自己是民国,是共和国,双方之间的敌意不是那么深,虽然是打仗,但都是奉命而为,今天我打你,明天说不定我们就是朋友了,互相联合,都是为利益,双方之间从官到民没有什么敌意,不像后来共产党和国民党的你死我活,那时候没有这个概念,今天你们赢了,你们是主攻,我们先打,明天说不定就联合打别人去了,所以就用不着这么狠。

  主持人:都是留有余地的。

  张鸣:对,明天合作怎么办?

  民国恰恰拥有我们缺少的自由

  主持人:您最后再给我们解读一下您觉得真正的民国精神是什么?

  张鸣:我不认为有什么民国精神,民国有自由,北洋时期自由度很大,国民党时期虽然有点压抑,但是基本大家还是自由的,心灵和思想很自由,政府或者权力对这个范围限制不多,这样人们的精神状态不一样。清朝的时候精神自由比较少,又因为是少数民族统治,压抑得比较厉害,但是一旦放了以后,大家的精神追求会迸发出很多能量,当然可能会做一些坏事。那个时候流氓土匪好像也想很精彩,干了一些事,像杜月笙这样的都很精彩,有些艺术家比如梅兰芳、尚小云他们都很精彩,这个时代就是特有的,下一个时代就没有了,唱戏的就可以奔着我的戏来,不想别的,不用想着会不会把我抓起来,只要把我的活干好了就行;那些流氓想,我不能老干坏事,得干点漂亮的事,我就可以参加慈善,干点仗义的事,就可以让人显得很多样性;搞文化的人只要把自己的东西干好,办杂志的就好好办杂志,教书的就好好教书,请你的人就多,你的价值就高了,文章也是如此。沈从文这样的刚到北京混的时候没有名气,都没有饭吃,后来他写了一封信给郁达夫,郁达夫一看这个小子很不错,就看他去了,他在北京冬天的凉炕上,捂着被子都快冻死了。郁达夫就带他去吃饭,给他点钱,他就立足了,就可以写文章了。国民党到台湾都是这样,流浪儿一支笔,偷几张稿纸,投稿就中了,几天下来不仅可以养活自己,也可以养活自己的弟弟妹妹。你有才华就有人要你,社会很重视这个东西。尽管逃难,大家也都要看点副刊,要有文学,文学本身就能换来钱,社会重视精神产品,重视人的自由灵魂。他会得到周围人的重视,就可以靠这个东西来谋生,混得越来越好。沈从文也没上过大学,什么也不是,后来还当了教授,现在根本做不到。沈从文的课讲得非常枯燥,但就是小说写得好,人家就要你。当然你留洋回来也行,但是你得有点本事,我到大学干不好了,不一定丢人,中学干不好去大学也无所谓,这个学校不舒服我转到另一个学校,转身就走,没什么羁绊。

  这样的环境才可能出人才,人都是这样的,要有自由的灵魂。每个人都很有个性,有些个性可能有的人看着很不舒服,但是个性能够发挥的时候才有创造力,才能把他的创造力发挥出来,所以文化很灿烂,这点是很可贵的,是我们后来恰恰缺少的东西。你说民国精神,这个不是全体民国人的精神,但是民国恰恰有这个东西,不管怎么战乱破坏,只要有这个东西就不一样。西南联大,什么设备都没有,就一个草棚子大学,但是出了这么多人(才),就是因为学问是人创造的,精神产品是人创造出来的,只要人有这个精神就可以干出这个事来。也不是说那个时候就没有内部斗争和蝇营狗苟的事,都有,但是我们现在是只有蝇营狗苟,没有了创造精神和自由灵魂,这就完蛋了。不能说那个时候也有这种事,那个时候就啥也不是,不是的,那个时候也有这样的事,但是人家有另外的更好的东西,可贵在这个东西上。

  主持人:您刚刚说的这些,跟美国精神相似吗?

  张鸣:自由都是一样的,我觉得不是说美国不美国的,中国的知识分子自由精神就有士大夫精神和士大夫气质,王国维、陈寅恪这样的人都是美国精神吗,陈寅恪还去过美国,王国维还没去过,你说他的精神不自由吗,实际他是很守旧的,但他也是很自由的。只要你有学问就可以干,环境允许你这样,这样才可能有文化的辉煌。

  主持人:最后请张老师给共识网和中国的年轻人说几句寄语。

  张鸣: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不管现在有没有自由,我们要争取有一个自由的环境,让我们的灵魂能够在这个环境中自由地飞翔。

  张鸣,共识网 2013-07-04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明鏡新聞 - 歷史

明鏡雜誌 - 歷史

明鏡博客 - 歷史

明鏡出版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歷史/傳記

明鏡書店 - 新史記雜誌社

明鏡電子書 - 歷史/傳記

明鏡雜誌 - 新史記

明鏡雜誌 - 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