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政治学——百年《苏报》案（一）

　　章炳麟是1903年6月30日在上海公共租界被捕的。一天前，《苏报》将其所写《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摘要刊出，触怒清廷。他成了政治犯，也就是现在所谓的“反革命份子”——只不过在当时，“政治犯”叫“国事犯”，“反革命份子”实为“革命份子”。

　　章炳麟的文章只是个导火索，实际上，早在十天前，他所任教的爱国学社就引起两江总督魏光焘这样级别的高官注意。魏光焘在给外交部的电文中称，“查有上海创立爱国学社，召集不逞之徒，倡演革命之邪说，已饬查禁密拿。”（注1）请注意，这里说的是“革命之邪说”，而非“反革命邪说”。是“革命”而非“反革命”，才符合颠覆政府的本意。爱国学社以蔡元培为学校总理，吴稚晖为学监，的确是个反清联络机关。

　　被清政府拿来说事的，除了章炳麟的文章《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还有邹容的《革命军》一书。章炳麟的文章没被《苏报》刊登之前，清廷已经决意查办爱国学社，他只是一不留神正好撞到枪口上而已。他算运气比较差了；但严格意义上讲，34周岁的章炳麟不是运气差，而是运气有点好。苏报案，让其名声大噪，全国一等一公知的地位至此底定。坐牢的经历，也成为他在革命成功后的资本。

　　《苏报》案的另一主角邹容时年才18周岁，刚从日本留学回来，苏报案本来预示着他未来不可量的前途，可惜因为缺乏革命的好身板，1905年即将出狱前夕即瘐死。

　　“坐牢”本身是政治运作的一个重要环节。坐等坐牢的章炳麟，则是中国较早对其进行实践的异议分子。

　　早上6点，巡捕赶到爱国学社时，章炳麟正在账房里算账。巡捕拿出拘票，问现场有无章炳麟、邹容等人，章炳麟回答说：其他人都没有，章炳麟是我。巡捕即“以索系之”，把他带走。章炳麟本来想回宿舍取点东西，被巡捕拒绝。爱国学社的核心发起人之一、学监吴稚晖晚上得知消息后说，“他以坐牢为荣，亦很好”。听者微笑。（注2）

　　章太炎被抓前一天，吴稚晖等人被俞大纯（他的儿子黄敬曾在新中国出任第一机械工业部部长、国家技术委员会主任，江青前夫。）约去“大兴里7号进士第杨”，说是有要事商量。这“大兴里”是附近有名的上等妓院。俞大纯曾留学日本，与爱国学社关系比较密切。

　　在大兴里，俞大纯的父亲、候补道台俞明震（注3）正在等吴稚晖。俞明震说，《苏报》闹得太厉害了，吴先生要劝他们温和一点。我昨天专程拜访陈范，正赶上他出门。

　　这个俞明震本是朝廷命官，奉命缉拿蔡元培、吴稚晖等人，但他却把两江总督魏光焘的密令拿给吴稚晖看。吴稚晖居然不怕，只说：“请先生照公事而行可也。”俞明震却连称“笑话笑话”，然后将话题转到出国留学去了，表示自己的儿子要去美国，留学可帮助国家“改新”。一面大骂西方，一面又送子女出国，这现象原来在清朝覆亡前就存在。

　　吴稚晖和俞明震散后不久，巡捕就去《苏报》馆主陈范处抓人了。陈范和蔡元培等人和俞明震很熟。陈范字梦坡，俞明震对此很清楚，但却故意在拘票上，将“陈范”和“陈梦坡”分作两人（吴稚晖认为，俞明震欲借此表示事不由他）。巡捕来时，陈范就在现场，巡捕认识他，但却并不实施拘捕，反而带走了他的儿子陈仲彝，及与此案没一点关系的《苏报》账房陈吉甫。

　　这是《苏报》案发前革命者与官僚暗通款曲的政坛实况。俞明震事先向陈范、吴稚晖通风报信，最后抓捕时，也只挑小虾米下手。如果不是章太炎坚决不逃跑，邹容自首，《苏报》案等于就是一个笑话，另4人要么与案件无关（如陈范之子陈仲彝、苏报账房程吉甫），要么关系不大（如被控准备起义的广西人龙积之），被关押数月后开释。

　　陈范本人，在儿子和账房等被巡捕带走后，才在家属的劝说下出去避了风头。当时章炳麟非常不屑，表达了鄙视之意。章炳麟也在拘票名单里，他当然比陈范有勇气。但老实说，当时不逃跑，所能预估的风险并不大。陈范避走，有家眷劝说的原因。

　　之所以说风险不大，除了国内很多官僚纯属应付差事、对清廷早无效忠之心外，还因为《苏报》所在的上海公共租界，可以得到洋人的保护。譬如租界老巡捕房捕头蓝博森半个月前，还向吴稚晖等人表示，只要不藏兵器，仅发表言论，捕房会保护他们。

　　对搞政治的人而言，“坐牢”是一门学问。坐牢坐的不对时机，可能就是个雷震，再幸运点，是施明德，时机恰好，或许就出个陈水扁来。章炳麟大抵算是中国较早领悟到“坐牢”政治学的先锋人物。吴稚晖也称，苏报案被抓者，“有幸有不幸”，“独太炎（章炳麟号太炎）受禁二年，成为大名”（注4）成为苏报案的最大赢家。

　　这也是为什么章炳麟被抓后，还写信叫邹容自首，而邹容真的就去自投罗网了。他某种程度上算被章炳麟害死的。7月1日，邹容被抓捕到案之前，章炳麟等5人被押到公共公廨，他们都昂首挺胸的样子，根本不觉害怕。“咸直立案前，英总领事署迪翻译官喝令跪下，诸人不服，相率蹲踞于地。迪君嗤之以鼻，令屈双膝，诸人知不能再售其奸，乃始帖耳而伏。”（注5）

　　英领事坚持嫌犯下跪程序。案件进入公廨审判程序，虽然仍有政治力干预，但需遵守法庭仪轨，依法办案。这中间仍有博弈空间。接下来，是考验章炳麟和邹容辩护策略的时候了。

　　注1：《苏报鼓吹革命清方档案》。中国史学会主编《辛亥革命》（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注2、3、4：《吴稚晖述上海<苏报>案纪事》，冯自由著《革命逸史》（中），新星出版社2009年1月版。“俞明震”在吴稚晖文章中误做“俞明颐”。章炳麟实坐牢三年，非二年；

　　注5、《申报》1913年7月2日报道《会党成擒》。

    韩福东，影响力中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