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6日 星期日

外科醫生只能看著傷員們死去:子彈已炸爛所有器官


  杜斌 輯錄


   編者按:北京攝影師、作家、獨立紀錄片製作人杜斌,主編了《天安門屠殺》一書,於“六四”24周年前夕,在明鏡出版社出版。該書搜集、整理了 “六四”事件參與者、目擊者等各方回憶,按時間順序編排。杜斌說:天安門屠殺的核心事實,是中國共產黨在天安門一帶以坦克車和機關槍,屠殺赤手空拳和平請 願的青年學生和普通老百姓,這是全世界的人當時在電視上親眼目睹的慘劇,“中國共產黨政權犯了殘害人類的滔天罪行”。
  該書部分內容已經在《大事件》21期選載。以下內容也選自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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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6月3日23時40分
    
  當38軍手握衝鋒槍的士兵、裝甲車和軍用卡車成列向天安門廣場方向移動後,四散逃命的市民和學生重聚。他們還有事要幹。

  “市民們自發地又將那三輛被士兵們推開的電車推回來,”據國家安全部的一份內部報告稱,“並用火將它們點燃,用以阻截後續部隊。”(《中國“六四”真相》,張良 編,明鏡出版社,2001年版)

  23時45分

  此時,西長安街上槍聲不斷持續不斷。
  在天安門廣場,屠殺見證人廣場生,突然聽到黑暗中爆響了“嘭、嘭、嘭”的奇怪的悶聲。

  它們不似子彈聲快速、尖厲,而像一個胖子奔跑,緩慢卻粗壯有力,暗藏不可阻擋之殺機。“嘭、嘭、嘭”仍然持續爆響。

  人們舉頭四處尋找,猜測那是什麼,從哪裡來,幹什麼去。
  緊接著,幾行紅亮的球串穿透黑空,從北京城東南方位連續爬出。它們三個一串,一個連一個,如行進的扁擔星,排著隊直指天安門廣場。

  它們緩緩劃過一道道覆鍋底弧線後,突然加速俯衝,有的消失於廣場上空,有的消失於樓群。有些軍事知識的人馬上驚呼:“信號彈,那是信號彈,他們要進攻了。” 

  話音未落,“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已經此起彼伏,響遍全城。它們如瓦釜雷鳴,像三十晚上年夜炮,越來越急,越來越多,突然製造出大舉進攻的效果。

  廣場湧出些許惶惑不安的氣氛,人們紛紛仰頭凝視這些突然闖上頭頂的信號彈。它們成群接隊,帶著碩長的彗星尾巴,顯然不是什麼好兆頭。
  然而,這只是開始。

  很快,以天安門廣場為鍋底,北京城已經似一個巨大炒鍋,劈裡啪啦的爆響從周圍震來。五顏六色的信號彈帶著拉長了的尖厲叫聲,開始像集團軍衝鋒那樣。

  它們無窮無盡,閃亮登場,爭搶著從各個方向呼嘯衝上北京城夜空,奔往廣場。

  它們縱橫交錯,擠佔黑空,編織出網網疊加的天網,形成籠蓋巍巍北京之勢。包括反映二戰、朝鮮戰爭等電影和眾多遊戲機特技在內,我從來沒有見識過這麼多的信號彈耀武揚威於一地、一個城市、一個方向、一個目標。 

  千百條信號彈彈道亮光閃爍。它們光怪陸離,橫行刺道,使本已不幸的北京夜空遭受了更大的不幸。……

  當時,在西單附近的胡同裡,我的一位老同事正與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的幾名學生急急奔往廣場,她體驗了這一切。……她控訴說:“看著信號彈不斷從樓房間穿過,好像追兵就在後面。我們心裡又氣惱又害怕,直想駡街……這不是明擺著威脅我們嗎?”
  她接著講,“博物館北側長安街上,我們幾百個人阻攔裝甲車開向廣場。有的人罵法西斯,有的人扔磚頭。對面突然射來密集的子彈,我們都趴在地上不敢動彈。還有幾個外國人在我旁邊趴著。

  可是,一個女孩忽然飛身衝起,我看得很清楚,她兩手空空,可口裡含著一朵鮮花,玩命朝戒嚴部隊奔去。

  人們驚呆了,拼命喊‘回來!回來!’一些人爬起來追她。

  這時槍聲又響了,人們急忙趴下來,但有的人是倒下去的。”

  “她呢,那個口銜鮮花的女孩?”我們問道。

  “她衝在最前面,當然倒下去了。”  (《1989接力》,廣場生,網路電子版)

  23時50分

  在天安門廣場,屠殺見證人南雁,聽到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的高音喇叭傳出焦急的聲音:“我是軍博的一名文職,軍博以西已打起來了!軍博以西已打起來了!他們在開槍!他們在開槍!我確認在我離開時,已有5人被打死!有人說是橡皮子彈,有人說是實彈,我相信他們會包圍廣場。”

  南雁看到,廣播還沒結束,人們就全站起來了。

  依稀聽見西邊像過年時放鞭炮聲,聲音時緊時鬆,聲音連成了片。看西方有些泛紅,很可能還有火光,動靜不小喲。

  我從15歲就當兵,我確認是槍聲。廣播又響起,號召人們去木樨地救援。忽忽拉拉站起一批人就奔木樨地。一大批自行車流直奔響槍的地方。(《六月血:誰來保佑我!》,南雁,《黃花崗雜誌》,2006 年第2期)

  在廣安門橋上,戒嚴部隊某團,從六裡橋向天安門廣場開進,被一輪又一輪密集的磚石阻截。

  這個團在戰績中寫道:
  這時,一位滿臉是血的戰士跪著撲向團長、政委,聲淚俱下地說:“開槍吧,下命令吧,他們太狠毒了,要不然,我們全完了。”

  “開槍吧,開槍吧。”幾乎是同時,戰士們“撲通”“撲通”跪倒一片,他們抱住團長、政委的腿,抬起血淚交流的臉,齊聲哀求。

  團長、政委何嘗不恨暴徒,但看到了黑壓壓的圍觀人群,他們彎腰扶起跪倒的戰士,堅定地說:“忍著點,快速前進,我們絕不會垮。”

  這個團到達指定地點時,上至團長、下至戰士,100%挨打,85%受了傷,其中重傷149人。

  面對磚石齊飛,鐵棍橫掃,面對傷亡的危險,我們克制忍讓,是我們理屈嗎?絕對不是!我們是理直氣壯地為著恢復首都秩序而來的。

  是我們膽怯嗎?更不是!無論衝鋒殺敵還是搶險救災,我們軍隊從來都是毫不畏懼、一往無前的。在過去幾十年裡,我軍曾打敗過國內外的強大敵人。那麼,這次又是為了什麼?就是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一場特殊的戰鬥。(《平暴英雄譜》,光明日報出版社, 1989年版)


  陣陣槍聲,驚動了曾在軍隊服過6年兵役的醫生無名(筆名),他內心十分“不安”。他要出去看看是不是真開槍了。

  復興門外大街上沾滿了人。
  很多人手扶自行車,三三兩兩在議論。
  我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大多數是機關幹部。
  隨著往復興門外大橋走,聽到的槍聲也越來越密。

  但是,人們只知道是橡皮子彈,是被用來嚇退學生和群眾的,這樣軍隊就可以進入天安門廣場。人群裡有人建議,把停在馬路上的無軌電車推倒路中央來阻擋軍隊。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上去幫忙,絕大多數人是同情學生的。
  復興醫院位於復興門外大街,但大門離大街有一段距離。在我走到臨近復興醫院路口的地方,突然聽到人們大聲喊叫著“讓開!讓開!”。

  接著,看到幾個人抬著一個流著血的女孩子向醫院裡衝。我一下子停在那個位置,不再向前移動了。突然,我明白這真的是槍擊:軍隊已向老百姓開槍!
  看周圍,大家都赤手空拳,連個棍子都沒有。

  我問自己:為什麼他們向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開槍,為什麼?頓時悲憤心頭湧起,幾乎令我繼續衝向前去。但我知道這是白白送死。好在我不是無用武之地。於是,轉身衝進醫院急診室。

  一個頸部纏著厚厚繃帶的小夥子攔住了我,說:“裡面正忙著搶救,非常擁擠,請不要進去。”
  他面目清秀,非常年輕,很像我以前一位同事的兒子。我連忙告訴他,我是醫生。一聽到我是醫生,他連忙叫來護士給我一件白色制服。就這樣,我在那個永生難忘的夜晚加入了搶救行列。

  一進去,我馬上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四、五個搶救室,擠滿了渾身是血跡的醫護人員,只要能用的設備都用上了。

  我馬上加入了對一個下頜被擊中的女孩的搶救。子彈從下頜射入,她並沒有流很多血,還有隱約的不規律的脈搏,卻沒有了呼吸。經過清理呼吸道,給氧和藥物注射等等措施後,仍然沒有呼吸。

  人們準備放棄了。她姐姐再三要求,我們決定用氣管插管再試一次。為了調整頭位,我把手伸向這女孩的腦後。

  突然,我的手指滑入一個洞裡,忍不住驚叫起來。原來,誰也沒有發現,子彈從這女孩的下頜進入,又從是呼吸中樞的部位穿出腦後。

  女孩的姐姐哭了。妹妹剛從醫學院畢業,即將成為醫生。她們姊妹倆晚飯後坐在居民大樓前的灌木叢後乘涼。大樓正好面對復興門外大街。槍聲剛起不久,只見妹妹向後一仰,就再也沒有醒來。她們的年老雙親正在外省旅遊。提到父母,姐姐忍不住大聲哭起來:讓我怎麼向父母交代!

  槍聲越來越密,街上的部隊越來越近,傷患越來越多。傷者除了學生,還有路兩旁居民樓的住戶,以及下夜班的行人。地板變得很滑,不小心就會摔倒。因為地上佈滿了血,流血的人太多,流的血也太多,根本來不及清理。

  有人開始尋找繃帶,醫院的庫存用盡了。外科醫生們在罵人,他們只能關上胸、腹腔,看著傷患死去。因為子彈炸爛了所有器官。

  很多人進來的時候,還神智清醒,傷情似乎不很嚴重,但很快就進入休克。大都與子彈有關。有人去街上拖傷患卻被擊中,因為“解放軍”不許救人。一個戴眼鏡的、並不壯實的醫生勇敢地揮舞著白大衣,救回來一個原本去救人的人。

  忽然,急救室的走廊裡又一陣騷動。原來是那個脖子纏厚厚繃帶的小夥子倒下了。我想他受了傷,又一直在幫忙維持秩序,大概是虛脫了。等我再看到時,他已經永遠離去了。除去了繃帶的脖子左側,有著一個不小的彈孔。外邊看不到血跡,血都流到體內了。

  一直被他配合很好的兩個護士,輕輕地在抽泣。那是一張沒有鬍鬚的臉。從證件上得知,他那年18歲。不知道他的父母現在在哪裡。

  大概是軍隊越過了這個地段,槍聲漸漸地稀下來,傷患也少了。我知道前面的地段將要苦戰了。低頭看看血跡斑斑的白衣,心裡惦記著家人。大約清晨兩點,我匆匆從醫院的後門步行回家。

  天亮後,我沒有一絲困意,在朋友的幫助下,找回自行車奔回復興醫院。
  一路上我驚訝的發現:街上只見血跡和腦漿,不見傷患和屍體。

  一個機關大院的門口,有一大灘鮮血,瀝瀝拉拉一直延續到復興醫院的後門。那段路健康人步行也要走十五分鐘。流了那麼多血,不知傷患是否還活著。

  復興醫院的一個房間裡,地板上放滿了學生屍體。從證件上看,不少是在校研究生。許多人面目全無。子彈從腦後穿入,從面部炸開。他(她)們都手無寸鐵,正當年華,只有為民族,為國家的一腔熱血。(“一腔熱血為祖國”,《復興醫院的血腥之夜:給有良知的人們》,無名,未名空間站, 2009年6月3日)


    杜斌《天安門屠殺》一書由明鏡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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