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2日 星期三

耄耋老翁仍少年:富兰克林晚年参与签署三份法案始末(下)




美法同盟的建立,大大增强了美国的力量,美国在人财物力等方面得到了巨大援助,特别是法国海军的参战,弥补了美国缺乏正规海军的缺陷,导致英国在战争中失去了制海权。美国在独立战争中的劣势处境,逐渐扭转。

美法结盟后,富兰克林精神为之一振,接着展开了又一轮的外交活动,力求进一步扩大反英同盟。

他的这一轮外交活动收获了累累硕果。   

1779年6月,西班牙以法国同盟者身份对英作战;1780年12月,荷兰加入法国方面对英作战;在法美同盟的框架下,富兰克林从法国、西班牙和荷兰获得了大笔的补助金和贷款;1780年2月,俄国、丹麦和瑞典宣布“武装中立”,随后普鲁士和神圣罗马帝国也接连加入了中立国同盟,间接地支持了美国的革命事业。——北美独立战争扩大为遍及欧、亚、美三大洲的国际性反英斗争,英国陷入空前孤立的境地。

在美法同盟建立的翌年,即1779年,美军首先在南部地区的战场上扭转败局。从1778年至1779年上半年,英军统帅亨利?克林顿率领的部队一路挺进,接连占领了南卡罗莱纳州和佐治亚州。但是,到了1779年下半年,大陆军与法国陆海军配合,打破了英军企图控制沿海基地的计划;

1779年9月,英军在南部的主要基地萨凡纳,被美法联军反包围;

1780年,罗尚博伯爵受命为法国特别远征军总司令,带领约七千多人的法国部队远赴北美,参加对英作战;

1780年,拉法耶特侯爵说服法国王室,让他带领六千名法军加入大陆军,前往美国参战;

1781年1月和3月,大陆军在考彭斯、吉尔福德等地大胜英军,迫使英军从北美内地向沿海撤退;

1781年8月,华盛顿亲率法美联军,秘密南下弗吉尼亚。与此同时,增援的法国舰队在法国海军司令德格拉斯伯爵的率领下,由西印度群岛调来进入切萨皮克湾,抵达约克镇城外的海面。法美联军发起了“切萨皮克湾海战”,打败了强大的英国舰队,掌握了战区制海权;

9月28日,华盛顿部大陆军和罗尚博伯爵部法军,在弗吉尼亚与拉法耶特侯爵部的大陆军会合,法美联军共一万七千余人从陆海两面完成了对约克镇的合围。英军统帅康瓦利斯指挥的八千名英军走投无路,只得于10月19日向美法联军正式投降。

这一喜讯直到一个月后,才传入远在巴黎的富兰克林的耳朵。11月19日夜里11时许,已经就寝的富兰克林听到门外一阵梆梆梆的敲门声,他下床打开门,原来是维尔仁派来的信差。来人交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康瓦利斯在约克敦城下投降”。

富兰克林见了字条,欣喜若狂,打发走了信差,他立即进入后屋自己开办的小型印刷间。他要连夜将这一捷报印刷出来,让它成为法国人第二天一觉醒来看到的头条特大新闻。
约克镇围城战役之后,富兰克林开始密切关注英国的国内政局。当英军在约克镇大败的消息传到英国本土时,英国主战派的托利党人代表人物、时任首相诺斯勋爵惊呼:“天啊!完了!完了!”(Oh God! It's all over!It's all over!)随后,诺斯勋爵黯然辞去首相职务,结束了托利党人政府长达十二年的执政。

此时,英国方面从国王乔治三世到内阁上下,除了求和的路之外,别无他途。国王因此转而向主和的辉格党招手,希望辉格党人组阁。结果,辉格党内的重要人物罗金汉侯爵接任首相一职,两个多月后,因罗金汉侯爵在任内病死,辉格党的领袖谢尔本伯爵继任首相。在罗金汉和谢尔本两人的首相任内,英国频频向美国伸出了橄榄枝,寻求和平谈判。

在盟国法国的首肯下,美国开始与英国进行关于结束战争的和平谈判。

在此情势之下,大陆会议发来指示,将美国参与对英谈判的全权代表确定为五位:富兰克林、约翰·亚当斯、约翰·杰伊、亨利·劳伦斯和托马斯·杰斐逊。当时,约翰·亚当斯人在荷兰,时任美国驻西班牙大使约翰·杰伊人在马德里,亨利·劳伦斯于此前一年被英国海军俘获,此时仍被囚禁在伦敦塔内,杰斐逊因家庭原因无法出使法国。

因此,在1781年秋美国取得约克镇战役胜利、英国诺斯内阁倒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与英国的议和谈判工作,实际上由富兰克林一个人在进行。



1782年4月。巴黎。

富兰克林在巴黎会见了英国首相谢尔本的和谈代表理查德·奥斯瓦尔德。此人是一位曾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期、精明干练的英国退休商人,比年已76岁的富兰克林要年轻几岁。在英国国务大臣的来信中,富兰克林被告知,这位奥斯瓦尔德先生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一个谈判过程中的坦诚者”,英国政府全权授权他与美方和谈,以显示英方的和平诚意。

在走过去与奥斯瓦尔德手之后,打量着眼前这位从伦敦赶来的英方和谈代表,富兰克林感到心底涌出一种久违的尊严感。这位曾驻节伦敦多年、与无数英国人打过交道的美国驻外公使,如今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不卑不亢地与英国人交谈了。

“代表先生,我国迫不得已与贵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打了好几年了,美国人民在渴求独立和自由的同时,也希望早日驱散我们国土上空弥漫的硝烟。今天,阁下不远千里从伦敦赶来与我在这里会谈,我对贵国的和平诚意表示欣赏。”富兰克林一脸的自信从容。

奥斯瓦尔德接过话茬,说道:“尊敬的富兰克林博士,我国真诚希望与你们缔和。但如今,你们和法国既然已经得到了你们所想要的独立,倘若再向我方提出过分屈辱的条件的话,大不列颠则要举国一致将战争继续下去。我想,太阳时刻都会照耀的联合王国还有这个力量。”

听奥斯瓦尔德这么一说,富兰克林并没有显出恼怒的神色,他的脸庞仍像个年轻人似的焕发着容光。这时,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了句:“希望贵国能够尽快承认我国充分的、完全的独立。”看到奥斯瓦尔德微微颔首,富兰克林接着说道:“我听说阁下十分坦诚,我就不绕弯子,将我方的条件和盘托出了。关于和平的必要条件呢,有这么几条,第一,贵国从我国境内及港口、港湾撤走全部的陆海军,放弃对我国领土主权的一切要求;第二,贵我两国人民从此永久和平,贵国停止在海上、陆上的一切敌对行动并互相释放战俘;第三,公平划定贵我两国在北美的边界;第四,我国享有在纽芬兰海岸及其他地带的自由捕鱼权。”

说到这,富兰克林停顿了一下,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另外,希望贵国拿出五、六十万英镑出来,作为对破坏和烧毁我国城镇的赔偿,包括对联合‘剥人头皮和焚烧村庄’的印第安人袭击我国居民的补偿;再有,希望贵国将加拿大和新斯科舍(位于加拿大东南岸)割让给我国。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免除未来贵我两国之间为此而可能发生的争端,因为北方的威胁一天不解除,我国就一天需要跟法国的联盟。”

在聆听富兰克林谈话的过程中,奥斯瓦尔德从起初的神态舒展,到逐渐双眉频蹙,等到富兰克林话音刚落地,奥斯瓦尔德说道:“富兰克林博士,我再重申一遍,我方真诚地愿意与你们缔和。至于您提出这么多的和约要求,容我回去禀报殖民地事务大臣舍尔伯恩先生。在我国内阁未正式答复您之前,我想说一句,希望贵国不要听信或支持法国的什么特别要求,而使战争持续下去。”

第二天,奥斯瓦尔德回伦敦向殖民地事务大臣舍尔伯恩报告去了,也带回了富兰克林给舍尔伯恩的一封信。信中说,两国应“预先解决我们之间的几个重要问题。”

5月4日,奥斯瓦尔德再次来到巴黎,向富兰克林递交一封舍尔伯恩的回函。舍尔伯恩在这封信函中,列出了英国对美和谈的条件,其中的重要一点是,舍尔伯恩及另几位内阁中的强硬派,针对富兰克林提出的“要求英国对在北美的烧杀抢掠作出赔偿”,舍尔伯恩等人反提出,美方应对效忠派(效忠英王的北美人)在战争期间的财产损失进行补偿;只有在美方同意英国的和谈条件,并且也独立于法国的情况下,英国才同意北美独立。

数日后,富兰克林直接写信给英国首相谢尔本。针对舍尔伯恩等人信中提出的要求,富兰克林答复说,效忠派的财产是被北美各州没收了的,大陆会议无权授权议和代表考虑这种不合理的要求;况且,如果赋予这种赔偿某种正当性的话,那么理应作出赔偿的应是英国政府。
随着英国和西班牙争夺直布罗陀的战局发生变化,对于英国来说,缔结和约已显得没那么急迫,因而对富兰克林的来信,英方提出了反建议:北美的效忠派必须得到补偿;英国商人在战争中的损失应得到赔偿;美国人只能在纽芬兰的深水区钓鱼;对加、美边界的划定作了有利于英国的改动。同时,内阁派来另一位颇为强硬的和谈代表亨利?斯特拉吉来到巴黎,协助奥斯瓦尔德的工作。

美英双方的和谈陷入了胶着状态。

不久后,富兰克林的膀胱结石不时发病。在他发病期间,对英和谈的工作,主要由约翰·杰伊和从荷兰赶来的约翰·亚当斯负责。一旦他的结石症状有所缓解,三人就通力合作,一同探讨、研究有关对英谈判的细节。

7月,英国内阁发生了变故:舍尔伯恩不再担任殖民地事务大臣,其他几位对美强硬的阁员职务被调整。这对于美国来说,和谈的前景变得乐观了。

到了8月下旬,英国内阁终于同意,在缔约前承认美国“绝对的、不可更改的独立”,并以富兰克林拟出的“必要的四点条件”,作为两国继续和谈的基础。同时,加上了英美两国可在密西西比河和境内的其他地点,按照两国之间的协议进行自由贸易。加上这一条,旨在阻止西班牙对这一地区的领土或其他利益要求。
接下来,两国和谈代表又是一阵子的会晤、谈判、争论,一阵子的讨价还价。
艰苦的谈判终于开花结果。1783年9月3日——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光荣日子——身穿一套黑色礼服的富兰克林,和其他几位美国代表约翰·杰伊、约翰·亚当斯 、威廉·谭波尔·富兰克林,齐聚巴黎附近的凡尔赛,与英国和谈代表一道,正式签署结束独立战争的和平条约,史称“巴黎条约”!

和约总共有10条,主要内容有:英国正式承认美国为自由和独立的国家,放弃对美国的统治和领土主权的一切要求;确认美国东南西北的四边疆界,划定美国与英国、西班牙在北美属地的边界;美国保有原来享有的在北美领海内捕鱼的权利;美国邦联议会保证劝告各州议会,恢复效忠派的权利并发还其财产;两国互相释放战俘;英国从美国境内所有地区、港口、港湾撤出全部海陆军;等等。

至此,美国以平等原则与原宗主国英国缔结了和约。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终于获得了完全的独立,也迎来了渴望已久的和平。

据说,签订和约当天,富兰克林身着的那件黑色礼服,正是十年前他在英国枢密院遭受屈辱时所穿的衣服,签约这天,富兰克林显得格外的神清气爽。这次他代表的是新生的自由美国,而不再是昔日那个在荆棘丛中艰难前行的民族。他将过去的耻辱化为了今日的光荣。
在完成这一“永远会招人挑剔、责难的使命”的对英签约过程中,富兰克林没有留下遗憾。并且,已届77岁高龄的这位美国和谈代表还不想退休,他已准备好心态,迎接下一个艰巨而光荣的使命。



巴黎和约签署两年后,1785年9月,阔别北美大陆九年的富兰克林,从法国重又返回了他时时思念的家——费城——他十七岁那年出走、移居的城市。当年的懵懂少年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

如今的他已经真正的老态龙钟,他再也不会离开美国,离开自己的家了。他要在此安度晚年,死了也要将这一把老骨头,埋葬在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上。

回到费城自家的旧宅,每日陪伴着女儿、女婿和外孙们,含饴弄孙于房前屋后,富兰克林本想完全退出纷扰的政治生活,但很快他就改变主意了。以当时一般人的眼光来看,这样一位功成名就的开国元老,似乎没有必要也没有体力精力再从事政治事务了,可这位一生奔波忙碌的老人有着与众不同的想法。此刻的美国才赢得了独立不久,如同一艘刚刚扬帆启程的轮船,前方的航程漫漫,可以说是前途未卜,为了使这艘巨轮能经得起狂风恶浪的冲击,需要他这样诸事历练的老兵把舵、护航。在这个新生国度百废待兴的年头,他无法说服自己置身事外。

于是,在他返回费城后还不到一个月,就被选入了宾夕法尼亚州参事会。次日,当选为宾州参事会主席。半个多月后,他又被州议会、参事会联合选举为宾夕法尼亚州州长。这一州长的职务,他一干就是三年。

再后来,他又担任了一项自认是更重要的职务、他一生的最后一份公职——制宪会议的宾夕法尼亚州代表。他将出席于1787年5月召开的美利坚合众国制宪会议,史称——“费城制宪会议”。

一七八七年的制宪会议,是新生的美国迫于时势不得不召开的一场会议。

经历了八年的独立战争,美国人民从大英帝国手中争得了主权,不再呻吟于殖民者的桎梏之下。在1783年独立战争结束的时候,刚刚诞生的美国建立了十三州联合起来的邦联制度,通过了一部宪制性的法律——邦联条例,以及一个中央级的、兼具政府和议会职能的权力机构——邦联议会。然而,在面临战后初期国内各种各样的经济、社会问题和政治动荡时, 作为早期美国最高权力机构的邦联议会却一筹莫展,呈现出弱势、低效的面目。

在饱尝了四年的动荡、困苦和失望之后,到了1787年,各州商定,派出代表,到费城召开一次会议,集思广益,大家一起讨论如何改革邦联体制,减少州际冲突,修改邦联条例,重新创建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一句话,为合众国的大厦重新绘制蓝图,为美利坚的未来奠定稳固基础。

会议的原定日期,是1787年5月14日。地点,位于费城的市场街和第三街之间的宾夕法尼亚州议会大厦,也即十一年前签署《独立宣言》的那个地方。

可是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缘故,大多数代表们姗姗来迟,陆续赴会,直到5月25日,到达会场的代表才达到法定人数,会总算开成了。

最终出席这次会议的,除罗德岛州之外,共有来自十二个州的五十五位代表。这五十五位代表几乎全都参加过独立战争,其中有二十九位曾在北美的大陆军中服役,代表们的平均年龄为四十多岁;超过一半的代表受过专业的法律训练、并且担任过律师或法官,代表的职业另有种植园主、工厂主、银行家、商人、医生、牧师等;大部分的代表拥有土地,其中的二十五位代表拥有奴隶。

5月25日这天,东道主宾夕法尼亚州出席的人数最多,总共来了八名代表。其中的一位代表看上去十分的老迈,头发稀疏,给人一种年高德劭的印象。他的一条腿绑着绷带,拄着枴杖,他一边一瘸一拐地步入会场,一边彬彬有礼地连声说:“大家好!请让一下路,可以吗?”

有人认出他来了,惊呼道:“天哪,请问阁下便是令人尊敬的富兰克林博士吗?”

只见来人微笑而颔首,回道:“啊,本人就是,可是这份光荣却得以痛风病为伴。”



81岁的宾夕法尼亚州代表富兰克林是会场上最年长的代表,幸好,他是离会场住得最近的本地人。他的家,就在不远处仅距离宾州大厦两条街以外的地方。

因为罹患通风病,让他的外出行动多有不便,他已经不能再骑马出行了。每天上午十点半,他会坐着特制的轿子,或者步行,赶去州议会大厦开会。

正式开会的第一天,富兰克林就做出了一个颇为明智的举动——提议已经卸任多年的大陆军总指挥官乔治·华盛顿担任制宪会议主席。因为他知道,根据这几年来各州之间频频出现的矛盾、纠纷来看,此次会议的前景堪忧,没有人敢担保,这次会议不会闹得不可收拾、甚至于流产,如果能请声誉和名望深孚众望的华盛顿出山,并且主持会议,想必能确保会议得以顺利进行。

在接下来将近四个月的会期里,富兰克林成了除了会议主席华盛顿之外,制宪会议上又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尽管已在耄耋之年,身患多种疾病,但富兰克林的睿智和灵慧仍不减当年。他的心里一团透亮,在这场事关美国未来前途、而又注定了将争执个没完的会议上,他很清楚自己的角色。于是在将近四个月的日子里,众人看到,每当会议进展得顺畅时,他就会爆出爽朗的大笑,使会场上的其他代表也受到了他的笑声的感染;而当代表们为着本州的利益争吵地面红耳赤时,他会适时讲个笑话或有趣的故事,以缓和会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时他还会邀请因为某个议题激烈争辩、嗓门越来越高到接近失控的代表双方,到他的小休息室里来休息片刻,直到他们彼此心平气和下来为止。

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不至于出现会议中断,也不会有任何一位代表中途退出会议,从而让这次会议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直至完成既定目标。

他的这一片苦心和一番努力,留给制宪会议一众代表们的印象,是一位睿智而又充满活力的老人,有时甚至就像一个青春少年。正如会场上一名来自乔治亚州的代表威廉·皮尔斯后来所记述的:“富兰克林博士是十分著名的当今最伟大的哲学家。——他不是演说家,看来也不斤斤计较于政治利益的得失。然而,他却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他讲故事讲得那么动听,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他都81岁了,脑子却十分活跃,就像一个25岁的小伙子。”

为了保密起见,这次会议是关着门开的,即使是在炎炎似火的盛夏,宾州议会大厦议事厅的门窗也紧闭着。

这对于成天关在屋子里开会、身着庄重的礼服的一众代表来说,感觉可真不太好受,他们只能一边不停地擦汗,一边忙着处理会议的各项议题。费城的夏天本来就很燠热,1789年的夏天,让出席费城制宪会议的代表们,感到更加地闷热、难受了。

出席费城会议的55位代表的政见真可谓五花八门,纷纷不一。大多数代表是国家主义者,希望建立一个拥有实权、强而有力的中央政府,而不是原先《邦联条例》下那种弱小的中央级政府;富兰克林的立场,与会议主席乔治·华盛顿的政治立场大体上接近,他俩均倾向于权力分立、权力制衡,希望成立一个由人民选出来的受到制衡的政府;纽约州代表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推崇英国政制,甚至一度建议创设一个君主立宪政体,因为他的提案和北美与之抗争的英国政府太过相似,很快就被否决了;弗吉尼亚州的代表詹姆斯·麦迪逊等人,则主张全盘修改《邦联条例》,促使美国从邦联走向联邦;一些持共和主义的代表拒绝接受君主和王朝的统治,他们想要一个清净无为的政府;还有一些代表并不关心政府的性质,而只关心西部土地的所有权是否仍旧由所有的州所共有。

此外,颇有戏剧性的,是由三名成员组成的纽约州代表团。除了汉密尔顿以外,纽约州的另两位代表竭力反对建立全国性的中央政府,当他俩觉得实在无法认同会议确立的议题时,这两人在会议开始后不久就退出了。以至于会议主席华盛顿日后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们的联邦宪法,是由汉密尔顿上校和其余11个州的代表团一起制订的。”



虽然这55位代表的政见各不相同,但很快,在1787年5月会议开始后不久,与会代表就在会议的最终目标上达成了共识。

这个共识就是,首先讨论由弗吉尼亚代表团提出的一套关于新联邦政府的组建方案,也即“弗吉尼亚方案”,然后在此基础上加以修改,最终起草一部联邦宪法。

弗吉尼亚方案,是由36岁的弗吉尼亚州代表、最早抵达会场的詹姆斯·麦迪逊,在等待其他代表到达的期间里设计出来的。会议开始后,弗吉尼亚方案成了唯一一个被大会上多数代表所接受、而成为即将制订的联邦宪法的基础的方案。这一方案的特点是,主张建立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政府,同时设计了一个强大的两院制立法机构。每个州在国会的代表人数,按其纳税数额或自由人口数的所占比例,来进行分配。因此,人口较多的州比如弗吉尼亚州,就将比人口较少的州拥有更多的代表名额,相应的权力也就越大。正因为此,弗吉尼亚方案也被称做“大州方案”。

这一方案引起了小州代表的极大不满。他们认为,按照弗吉尼亚方案的制度设计,将导致人口较少的州在联邦政府中的影响力变得微不足道,这个弗吉尼亚方案明显偏袒大州,而忽视了小州的利益。小州的代表们不甘愿在未来的联邦国会中过于弱势,他们希望,各州能以独立、平等的原则结成联邦。于是,他们共同推举新泽西州代表提交了一个方案,也即“新泽西方案,其主要内容有:每个州不论人口多少,面积大小,其权力完全平等;新的两院制立法部门应当每州拥有一票表决权。

这两种方案引起了与会代表的激烈辩论,尤其是在大州和小州的代表之间。众人的嗓门越来越大,由辩论,而争吵,而喧嚷,而哓哓不休,有些代表越吵越觉得自己有理,越吵越争辩个没完,简直快吵翻了天。会场上的喧噪气氛,到最后竟一发不可收拾了。

富兰克林在这众口嚣嚣的会场上,不时感到有点儿晕眩。顷刻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请求上帝的帮助。 

想到这,他突然站了起来,拳头紧握着枴杖,众人也安静了下来。他向全场扫视一眼,神色安详地说道:“先生们,各位代表,我听了大家的发言,你们也让我说几句吧。”

接着,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几乎在每一个议题上都有不同意见,这证明了人类之间的相互了解有多么困难。我们一直在寻找政治智慧,但现在看来我们的确缺乏政治智慧。我们是在黑暗中寻求真理,而当真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又难以识别它。为什么我们不请上帝来启发我们的理解力呢?正是因为上帝的恩赐,我们才有机会在这里讨论如何建立我们国家的幸福法则,难道我们忘记了这一强大的造物主了吗?”

这位会场上最年长的代表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已经活了很久了,我活得越久,就越清楚地认识到,上帝是人类事物的主宰。如果没有上帝的帮助,一个国家怎么能兴旺得起来?我还相信,要是没有上帝的帮助,那么建立我们的政治结构要比建造通天塔还要难。因此我诚恳地向主席先生建议,每天上午在会议开始工作之前,在会场上向万能的上帝作一次祷告。”

那一瞬间,会场上静默无声。富兰克林的一席话,让代表们陷入了沉思。显然,这番话触动了他们,众人开始冷静下来,会场气氛转而趋向缓和。

虽然会议气氛转向缓和,但争论仍在继续。看到大州和小州的代表彼此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的场面,富兰克林提出,没有妥协就没有美国,就没有美国宪法。如果双方都不让步,制宪会议就走到了尽头。他以笃定的口吻说,如果不使用剑与火,那就只有在妥协中产生联邦宪法和美国。为此,他还幽默地打了个比方:“手艺人制作木头桌子的时候,如果木料的边缘厚薄不一,厚度不合格,他们就两边各削去一些,让各方严缝,桌子就平稳了。按这个道理,双方都应该放弃一些要求,才能联合起来,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      

最终,会议采纳了将上述两种方案折衷的方案——由康涅狄格州代表提出的“康涅狄格妥协方案”——分别建立各州代表名额按人口分配的联邦众议院、和各州议席平等的联邦参议院。这在当时,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政治制度设计。这一天,成了费城制宪会议值得庆贺的日子,会议终于解决了一大棘手难题,小州和大州都同意“康涅狄格妥协方案”,争执双方以各自的妥协让步,达成了一致。

富兰克林呼吁的妥协精神,还解决了会议上其他一些争论不休的议题,甚至颇为尖锐的议题,譬如奴隶的代表权问题。

在当时,奴隶在大多数北方州仍合法存在,在南方的州则更加普及,奴隶的总数占到了所有州人口总数的五分之一,但废奴的呼声在全美一直不断。会上一些代表提出了废除奴隶制,南方的代表则竭力反对这一提案,因为这将威胁到这些州的种植园经济,更进一步,他们要求黑奴应计入产生国会代表的全国人口数中当。北方的代表坚决不同意,反对黑奴被计入全国人口数。

最终,会议通过了南北双方的一个折衷条款,即“五分之三妥协”,也就是,在统计各州人口以决定该州的国会议员时,州内全体黑奴的人口按五份之三计算。

在富兰克林灵活的头脑中,还一直盘桓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对权力的警惕和不信任。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将心里话说出来是不是合适,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会议刚开始没几天,富兰克林就在一次发言中说:“我最担心的事,就是联邦政府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会以君主制告终。”

看到会场上的代表以颔首回应,他舒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得到,不少代表是认同、支持他的这一观点的。于是,他继续地说下去:“我想,第一个放到我们国家掌舵位置上的人,会是个好人。可是今后的后继者会是怎样的人,就没人能知道啦。我很担心,我国也会像别的国家那样,行政官的地位会不断地上升,直到以君主制、以专制独裁收场。”

显然,富兰克林所说的“好人”,是指在独立战争结束后放弃当国王的华盛顿。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华盛顿极有可能成为美国的首任元首,这个人的道德人格和严谨自律众所周知,有口皆碑,大家对这位前军事首长都很放心。但是,谁能预料得到,未来的美国会不会出现独裁人物呢?富兰克林的意思不言而喻,我们身负人民的重托,为了保障国民的自由、权利和福祉,此刻我们所能做的,唯有——建立一个防止出现独裁者或强权集团的制度。

事就这样成了。一系列约束和制衡权力的基本原则,在这次会议上应运而生,一一得以确立:三权分立、弹劾制度、司法审查(法院有权审查包括总统在内的各级政府的法令的合宪性)、联邦体制(联邦政府只拥有宪法中列举的有限权力,其余未列明的权力属于各州和人民)等。

经历了将近四个月的讨论、辩论、争吵,对宪法的起草、修改、争辩,各方的退让、妥协,奠定美国政治制度的根本大法——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终于制订出来了。

1789年9月17日。星期一。这天是签署美国宪法的日子。在秘书准备好文件后,富兰克林起身发言,他那恳切的言词回荡在会场的上空:“我承认,这部宪法的好几个部分到目前我并不认同,但我觉得,这并不意味着自己永远都不同意让其通过——我们即使再开几次制宪会议,也未必能够制订出一部更完美的宪法——所以先生们,我同意这部宪法,连同它的一切缺陷。我希望制宪会议的每一位成员和我一道,在此时此刻,在这一文件上署名,以表明我们的一致。”

接着,会议主席华盛顿第一个在宪法文本上签字。接下来,是从北往南各州的代表,依次走到会议室的前方,在宪法文本上签名。

当最后一位代表在会议桌上签名的时候,富兰克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会议主席背后的那张椅子,那椅背上漆着一轮他所熟悉的太阳。那一刻他微微俯身,对着身边的助手耳语道:“这几个月当中,开会时我经常会看到主席椅背上的太阳,我总是分辨不出,这幅画上面究竟是日出还是日落。但现在我终于看出来了,那是一轮上升的旭日,而不是下沉的残阳。”

是的,这一天,一轮金光灿烂的朝阳在北美大地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这一天,人类历史上的第一部成文宪法——美利坚合众国宪法——通过了,以“我们合众国人民,为使我们自己和后代得享自由的幸福”的名义。日后,这部宪法成为世界上许多国家成文宪法的典范。



一个半月后,1787年10月31日,富兰克林第三次当选宾夕法尼亚州州长。但没过几天,他就病倒了。长期以来奔波辛劳的工作,耗损了他原本健壮结实的身体。乐天、爽朗的富兰克林终于不敌于病魔和衰老,大多数的时间只能躺卧于病榻上。81岁的他再也无力出任公职了。后来,副州长托马斯·米福林当选宾夕法尼亚州州长,继任了富兰克林的州长职位。富兰克林最终离开了他服务了四十多年的政治生涯。

1790年4月17日早上,多日躺卧在床的富兰克林忽然下了床,请家人帮他拾掇一下床铺,以便让他死得像样些。他的女儿萨拉·富兰克林听到这句话,不禁悲从中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对父亲说,亲爱的爹地,你要好起来,再活许多年。富兰克林平静而安详地回答女儿,“我并不希望这样”。此刻,老人知道自己的人生终点正一点点地临近。

当晚11时许,富兰克林在家中溘然长逝,平静地走完了他人生旅程的八十四载春秋。他被安葬在费城的一家教会墓地里。

这位“美国精神最完美的代表”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长眠于墓地那丛离离蔚蔚的青草地下。他的墓碑上,依照他的遗愿,只刻着这样简单的一行字——“印刷工本杰明·富兰克林”。

写于二零一三年三月十八日至四月三十日,期间数次因故搁笔

楚寒,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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